冬天已经过去,但春天仍没有到来。
在东北,这是一段最难说清是什么季节的日子。寒冷的势力太强大了,即便到了它应该退去的时间,也不会心甘情愿、顺顺当当退让。最后的挣扎和争夺在所难免。就像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打成一团,一会儿你占了上风,把对手压在身下;一会儿他又占了上风,反身在上。此时,就算你手里拎着一条木棍,想找个机会帮谁一下,都感到无从下手。相邻又相克的两个季节就这样,来来去去地翻滚、“拉锯”,在疆界上留下了一个宽宽的过渡带——既是冬天,也是春天;既不是冬天,也不是春天。三天前,山上的气温还在零上几度徘徊,只前天一夜,就骤降十度,还覆了一场白雪。
我们刚刚越过山脚下一处结着冰的水塘,就惊起了一只躲在草丛中睡大觉的野兔。事情在瞬间发生,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野兔已经一跃而出。紧接着,雪地上便出现了一串间距很大的印记,两两成双,看起来不太像动物的足迹,倒像石块砸出或棍子戳出来的,印记边缘的雪完全失去了轮廓,呈开放状向前方炸裂。当我们反应过来时,那只学名为“东北兔”的兔子已经奔跑在50米开外的山谷里,流星一般,并逐步向左侧的丛林靠近。一只雪白的短尾附着在剧烈颠簸的背影上,在我们视野中划出一道道流畅的弧线。
突然,流星陨落,飞行中断,像遇到了什么撞击。一点白,通过一个大幅度的折转,变成了一片白。我看见野兔整个身体翻转过来之后露出大片白色的腹部,但背景却是空的,那只不幸的野兔似乎一头撞上了坚硬的空气或一面透明的玻璃。接下来的冲突和挣扎更是奇怪,野兔的身体向左复向右,跃起又跌落,棕色和白色交替显现,树枝摇晃,雪霰飞扬,一片凌乱……
“野兔被套子套住啦!”有人惊呼,声音很大,夹带着几分慌乱和惋惜。
我们一同向野兔被套的地方奔跑。有一个人手快,一下子抓住野兔的两只长耳朵,耳边马上响起了婴儿啼哭的声音,那是野兔的叫声。真是奇怪,一只兔子怎么能发出这样令人心疼的声音呢?好在野兔的伤势并不严重,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套子解下来,撒手将野兔放开。望着野兔踉踉跄跄跑远的背影,我开始为这只受伤的兔子担忧,很难确定它还能跑多远,还能活多久,下一段路或明天,它还会不会遇到同样或不同的凶险。看来,一切都要看运气,都要听天由命啦!
野兔已经不见了踪影,我的心仍在剧烈地跳动。这时,我发现站在我身边的孟新表情已经恢复平静,只是眉头锁紧,显出几分沉郁。他说,保护区里连续大规模清套已经有几年的时间了,却仍做不到百分之百清除,一些残留的老套和一些新下的小套还会时不时遇到。显然,这件事让他或他们很烦恼。
这一天,我们就从野兔遇险的地方起步,直接向山上攀爬。这段山体大约有30度至40度的倾斜,由于坡度较大,一般的动物也很少光顾。在很长的一段跋涉中,除偶尔遇到一行雉鸡的脚印和不知名的小鼠的脚印,我们几乎没发现其它兽类的踪迹。估计,这样的地方连野生动物们也嫌无法立足、行走。大约40分钟之后,我们终于爬上了一道山间平坝。
现在,我们可以沿着同一个等高线继续前行,也可以停下来喘口气,感受一下紧张、疲惫后的轻松。此次野外调查已经进行到第三天,身体的疲劳期差不多已经过去,但几十分钟冲刺式的攀爬仍然让人在内心里对没完没了的坡路感到隐隐的畏惧。突然遇到了平缓的地势,纵然脚下仍凹凸不平,我们还是觉得走起来比平时走在平坦的马路上还要轻松、惬意。
几棵碗口粗的松树很突兀地从岩石和灌木丛中耸立起来,然后是柞树、桦树和青杨的交错排列,看起来像一片花色均匀的织锦。从这片林子的形态看,比别处更多了一些原始的味道。虽然也属于次生林,但形成的年代或更加久远,至少在日本侵华时那次大规模破坏之前或同一时期。算来,大约有接近百年的时光。如此看,一片森林的恢复,特别是森林中生物多样性的恢复是何其缓慢与艰难。套用日常生活中的一句谚语,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用在这里,就应该是“砍伐如山倒,再生如抽丝”。凡事朝好的方向发展时,过程总是漫长和艰难的。
记得作家徐刚曾著书《伐木者,醒来》以唤醒人们的环保意识。我知道,作家的意思是让伐木者清醒过来,赶紧住手。但我看到这几个字时,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折了一个“个儿”,字面上产生的歧义让人心惊胆战,误以为让伐木者从睡梦中醒来继续作业呢!这片山林给我们留下的记忆太深刻、太沉重、也太可怕了,只要那些手持现代化采伐工具的工人们一觉醒来进入山林,森林就有了灾殃。哪棵树长得漂亮、高大,哪棵树品种珍稀,哪棵树就死期临近。若如此,还真不如让那些伐木者整天在屋里睡大觉了。
这是一片典型的针叶、阔叶、乔木、灌木混交林带,虽然这个季节大部分树木还没有生出叶子,但依據常识对针叶、阔叶、乔木、灌木的判断却一目了然。在没有树叶做参考的冬季,我一直沿用着自己的方法,判断虽然不一定科学、精准,却很有效,总体上不会有太大的出入——高大、粗壮的是乔木,低矮、纤细又成簇的是灌木。当然也有例外,比如,乔木的幼苗也很纤细,冬天里不好根据体形大小简单推断。长着叶子的树木一定是针叶,而没有叶子的树木都是阔叶,例外情况就是落叶松,虽然是针叶,却没有一个坚定的立场,冬天里也跟着阔叶树种一同脱尽了叶子。
按照均衡、丰富和多样性的原则,这样的混交林是资源分布最合理、也最适合野生动物生存的山林结构。夏季,树木们生发出浓密的叶片,大部分食草或杂食性动物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在很小的活动范围内吃饱。冬天,除了一些结果或结籽的阔叶树种,比如核桃、橡子、榛子、胡桃等树木的果实可食,一些小灌木的枝条、树皮也可以食用,红松、冷杉、樟子松等针叶树木的种籽则可以做重要的补充。如此,动物们便少有饥饿之虞。特别是这种地势舒缓的山间平地,不但几种类型的树木均衡分布,落在地上的种子也便于寻找和取用,所以很容易成为各种野生动物喜欢光顾的场所。
从坡底一上来,立足未稳,我们几个人就不约而同地发现了地上的足迹。有雪的山林,像一张干净的白纸,很多的信息和故事都清楚地记在上边。只要雪还没有消融,一直向前走,就能在这部自然之书中读到很多意想不到的内容。专业的“野调”人员就喜欢这样的季节,只要有雪,必须上山。现在,就连我这个并不专业的人,也能从雪地上辨认出几个野猪和梅花鹿的足迹。
此次调查的主题,是野猪专项调查。
近年,随着山林禁猎,野猪种群迅速扩大,在整个长白山区呈现出泛滥的趋势,很多野猪不仅大肆践踏农田,与农户发生密集冲突;有一些地方的野猪甚至成群结队地进入农户拱食垃圾。庞大的数量和种群,已经成为山林资源中至关重要的部分。
2017年3月,俄罗斯远东地区伊尔库茨克州发生非洲猪瘟疫情,疫情发生地距离我国较近,仅为1000km左右。2018年8月至11月间,中国境内,又陆续在辽宁沈阳、河南郑州、江苏连云港、北京市房山区,接连发现4起非洲猪瘟疫情。一旦非洲猪瘟通过某种直接或间接渠道傳染到野猪群体,可能会对保护区的生态产生重大影响。不但会导致野猪种群的大规模崩溃;很可能还会影响到食物链上端的东北虎和东北豹。为了及时掌握目前野猪的种群规模、活动范围和种群健康情况,由国家林草局委托吉林省立项开展了这次野外调查。我们这个小组的组长由省林科院动物研究所的专家吴景才担任。
兴奋中,我很想循着这些足迹继续向前跟踪,吴景才却在我眼前伸出手臂做了一个制止的示意。紧接着,他指示身边的工作人员用GPS打出一个坐标,然后记录:三棵刺五加、一棵紫椴、两棵胡枝子、一棵柞树……然后接着记:一只梅花鹿、三头野猪、一只狍子、一只豹猫。说是关于野猪的专项调查,但野外调查人员,一旦进入山林,就不会放过任何与野生动物生存、活动有关的信息。
在那些纷乱的动物足迹中,像吴景才这样的专家一眼就能分辨出哪种足迹对应着哪种动物。几天来,我对他们的本事一直心怀艳羡,但自己却一直无法做到像他们那样,尽管我也在不断努力。如果说,狍子和鹿的足印很相似,容易混淆,也就罢了,像豹猫这种猫科动物的足迹很好区分,我怎么也没有注意到呢?等几个人走过去之后,我特意找一个不那么凌乱的区域仔细查看了一下。在那些杂乱排列的偶蹄类足迹中确实有一行淡淡的小“梅花”,很像家猫的足迹。实际上,豹猫体形和步幅的大小确实和家猫的差异不大,或许只略大那么一点点。按照这样的间距和节奏,用目光把那些特殊的足迹重新整理排列一下,向远一看,这只豹猫的行走路线就一目了然了。
2
我们沿着豹猫走去的方向继续行进了大约半小时,在一小片红松林附近,突然有一个棕黑色的小动物,拖着长长的尾巴从我们前面的一小块空地上迅疾掠过。只见它身影一闪,就消失在一棵粗大的松树背后。松鼠,我们中有人小声叫道。附近的某棵松树上,很可能就有松鼠居住的洞穴。
在东北的山林里,这种俗称黑狗子的松鼠,随处可见,但平时却很少有人对这小动物的生活习性和生存意义进行关注和研究。大概只是在动物专家的眼里,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才有研究价值。
同行的张岩,是专门研究鼠类的专家,在他看来,像松鼠、仓鼠、鼯鼠等等这些微不足道的小动物,在物种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上,与那些大型的或珍稀的物种比,如虎、豹、棕熊等具有同等的重要性,有时可能更有现实意义。一看到松鼠,他就有一些迈不动脚步,立即建议我们随他观察一下这只刚刚过去的松鼠。吴景才看看手表,没说什么,算是对张岩这个建议的默许。
如果在夏季,这些小东西会整天在树上、地下以及树枝间穿来穿去,一刻也不会停下来,但现在是寒冷的冬天,它们也是深居简出,尽量待在自己的洞穴之中。在天气更加恶劣的严冬,它们干脆就用干草把洞口堵严,抱着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睡觉或发呆。只在上午九点左右和下午一点钟左右出来“放风”,或者只是为了进食。松鼠有一个很特别的习惯,就是不管天气如何寒冷,它都不在窝里吃食,而是坐在洞外的树枝上,慢慢享用。
在冬天到来之前,松鼠们早早就做好了越冬准备。它们会利用秋天食物丰富的大好时光,每天拼命地寻找和储存食物,什么果仁、种籽、蘑菇、植物根茎、风干的野果等等,都在它们的搜罗之列。对采回来的食物它们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分别在各处藏好,有的藏在树洞之中,有的需要在地上挖洞埋藏,最多时它们会“设立”几十个储藏点儿。
如此安排,主要是预防粮仓被那些不讲规则的家伙发现后偷窃或盗抢,来一个“连窝端”。一个身小、势弱者,为了能好好活下去,也只能多些风险、防范意识。而对于这些分散而隐秘的仓库,它们都会牢牢记住,一个都不会遗漏。非但不会忘记,对一些容易腐烂的食物,它们还会定期从洞里搬出来在阳光下晾晒。
林中还有一种小鼠,学名未及仔细考证,当地人俗称“花鼠”,和松鼠一样,花鼠也有着储藏食物的习性,也会定期晾晒,只不过它们不会爬树,只能将窝巢建在地下。但由于有黑熊这样一个邻居,花鼠们的命运就远远赶不上松鼠。
黑熊这个家伙,如果不在休眠期,就拖着笨重的腰身,整天在森林里翻来倒去,挖来挖去,没有一刻闲着的时候。它们凭借一身蛮力,一会把一棵粗大的倒木推到一边,仔细地搜寻、捡拾倒木下的虫子、菌类等东西,边捡边往嘴里塞;一会儿又挖开一个树洞,一边驱赶着围攻的蜂子,一边吃蜂巢里的蜜;一会儿又将一双巨大的熊掌对准一个蚂蚁的窝巢使劲儿地挖。有时,遇到山里的养蜂人,也不管人家是否同意,抱起蜂箱就往林子里走,走到僻静处砸开蜂箱就是一顿大吃……倒霉的小花鼠们,窝巢经常会在黑熊的翻腾中遭到灭顶之灾。黑熊一来,伸出巨爪,不消十下八下,就把小花鼠的窝巢捣烂,吃空里面的一切东西。有时,竟连窝巢的主人也被它当午餐,一起吞进肚子。
一般情况,森林中的小鼠们,比如松鼠或花栗鼠,储存的食物足以应付一个漫长的冬天,就算有那么几处被盗,也不会危及它们的生存。但事情总是会有出乎意料的极端情况。当某一年大雪封山,地面上裸露不出任何食物,松鼠的粮仓又大多被盗挖,实在挨不过一个冬天,它们就只能选择自杀。在某一处树丫上,像人类 “上吊”一样,结束自己的生命。相反,当食物储备丰足有余,消耗不尽,下一个春天一到,它们就不再去继续寻找、消耗去年的“仓储”,而是任由那些种子在地下受潮、发芽,再长成一棵树,长成又能结很多种籽的树。很多必须通过深埋才能发芽、繁衍的树种,就这样借助松鼠的搬运、埋藏之功实现了基因传续。
现在是早晨九点半,正是松鼠上午活动的时间段。我们刚才遇到的那只松鼠,一定是从窝巢中出来,去某一处树洞或地穴取它的早餐。离我们站立的位置不到20米距离,有一棵直径约30公分的大松树,距地面三米左右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洞口,估计就是它的家。张岩示意我们不要做声,坐在树后耐心等待。七八分钟之后,有一个机灵的小脑袋果然从树洞中探了出来。由于距离的关系,一时还很难看到更加清晰的细节。就在这时,张岩把他手中的40倍望远镜调好,递给了我。
我最先看到的是小松鼠那两只明亮的眼睛。它机警地向四周扫视了片刻之后,试探性地把毛色光亮的身体和两只前爪探了出来。随后,又向周边望了望,像某人手扶门框朝外打望一样。确认没有什么异常,才一跳跳到了洞口的一段松枝上,背靠着树干“坐”在那里。少顷,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有一点发黑了的果子,用两只前爪抱着啃了起来。咬一口,以飞快的频率咀嚼一会儿,然后竖起耳朵听听动静,转动两只明亮的小眼睛向四周环顾一番,未见异常,继续它津津有味的早餐。
在森林里,松鼠和大林姬鼠、黑线姬鼠、棕背鼠和大仓鼠、花梨鼠等其他鼠类,还有兔子、原麝等小型食草类动物,因为天生没有锋利如刀的“犬牙”,也没有以其它动物为食的心性和能力,就只能处于食物链的最低端,以一些植物的叶片、根茎、果实和一些小昆虫为食。似乎,所有的食肉和杂食类动物都可以把它们当食物。像紫貂、香鼬、青鼬、伶鼬、黄鼬等这些体形较小却凶悍、凌厉的鼬科动物,就更毫无疑问地要成为它们的天敌。
曾有人在野外拍摄过黄鼬猎杀野兔的视频,证明一只体形较小的鼬科动物,完全可以依凭尖利的牙齿和凌厉的攻击,制服、消灭比自己体量大五六倍的食草类或啮齿类动物。为了延续种群,山林里的“素食者”只有以超强的繁衍能力来应对个体的快速消耗。抓紧一切可利用的时间繁殖,抓紧一切可利用的时间进食,以不断增加的“口数”和肉体总量,维持着山林的活力和繁荣。
3
从松鼠的家向前行进大约500米,一道浑圆、舒缓的山梁斜插着横了过来,与我们这道平坝成50度角交叉。一条清晰的“兽道”出现,不仅光滑,而且已经在松软的山体上踏出一个明显的凹槽。不难想象在某些隐秘的时段里,这一带的热闹和复杂。一只野兔或亚成体的狍子走过去,一只猞猁或豹跟在后边;一只梅花鹿和几头野猪走过去,相隔不久,又有一只老虎跟踪而来……现在已接近正午,太阳最大时,是猫科动物的瞳仁缩到最小的时候,强光如芒刺激着它们的视觉神经,这也正是它们最不愿意面对的时段。如果没有意外的打扰,它们干脆就找一个安静、隐蔽又舒适的地方,闭紧双眼睡大觉。经过一个上午的行走和进食,其它食草类动物也到了隐蔽和歇息的时候。偶尔有少数贪吃或饥饿的个体,还在林中觅食,它们也会凭借着灵敏的嗅觉和听觉,早早地感觉出危险的来临,悄无声息地躲到我们的视线之外。
稍稍留意,就会发现,“兽道”的两侧,从被雪覆盖的地面上和落叶上,总是不时有一两行狍子、鹿、野豬等足迹汇集进来,但“兽道”上的薄雪已经被踏光,根本分辨不出谁在上边走过,行走的足迹是正向的还是反向的,走过几回。
这时,走在前边的吴景才停了下来,指着地上两条墨黑色的东西说:“这是豹猫的粪便!”孟欣很快从后边赶上来,用专用的样本袋拾起、封存一条。另一条,他拾起旁边的一块有棱角的石头切开,初步辨认一下豹猫粪便里的成分。似乎也没有什么意外,无外乎一些小动物细碎的骨骼或毛发,但其间有一块角质类的硬物,经几个人共同确认,是一只松鼠的脚趾。
从吴景才发现豹猫粪便的那一刻起,我就在头脑里暗暗地勾画着那种动物的形象和神态。这种被称做铜钱猫或石虎的小东西,差不多是山林里体形最小的猫科动物。虽然它们体形较小,但也和老虎、豹、猞猁等猫科动物一样,长着一颗圆圆的头颅、尖利的牙齿和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在身体结构的合理性、耐受性、协调性和灵活性上,比起那些体形较大的同类,豹猫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要它们起了杀心,不管瞄准的是鼠类、兔类、蛙类、蜥蜴、蛇类还是小型鸟类,谁都难逃劫难。他们往往会在静伏中耐心等待,一旦猎物进入“射程”,就会像一颗长着牙齿的炮弹一样,突然凌空跃起。疾如闪电的一个飞跃,煞是惊心动魄、优美漂亮。常常,都会有一个小动物为了这个难度系数很高的“动作”付出生命的代价。
看来,附近的这片红松林已经成为这个冬天里豹猫们经常光顾的“餐厅”了。而它们的口中餐正是那些以松林为家的松鼠、花栗鼠和其他小型动物。偶尔,也许会有野兔或原麝等被他们猎杀。弱肉强食,这是丛林中亘古不变的法则,但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起刚刚看到过的那只松鼠。因为我仔细地观察过它,它就和我、和我的情感有了某种关联,它的未来和命运就牵动着我的心。我知道这是一种同情弱者的本能或自己内心的软弱,可我还是忍不住在内心发出这样的感慨:“那些可怜的小动物啊,一生的平安,根本无从保障,不管多么小心谨慎,到头来都无济于事,只能依赖或祈求有一个好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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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随调查组行走山林的第四天。
我们连续翻了两道岭,午后三点多钟遇到了一道和前一天十分相似的山梁,但坐标显示绝不是同一条,两者相聚的直线距离还有20多公里。这是一道清晰的“丫”字形山梁,在三岔路口,我们选择了向左。这条路延伸不到1000米,通过一个缓坡开始向斜下方延伸。
这时,右前方的林间空地上突然出现了两行青鼬的足迹,它们离开了“兽道”拐向树林,消失在一棵粗大的黑桦树下。黑桦树的另一侧,是一些狍子的脚印,很凌乱,一时判断不出这只狍子当时处于怎样的情形,是偶尔经过还是在树下逗留觅食。吴景才走过去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抬起头告诉我们,这是一个猎杀现场。
两只正在觅食的青鼬,应该是一雄一雌,它们经常是这样,相伴而行,配合捕猎。走到此处时,可能发现有一只狍子从远处朝这个方向走来,它们预料到那棵黑桦树是狍子的必由之路,便提前跳到树上等候。当狍子刚好经过树下的时候,两只青鼬先后跳到狍子的身上。狍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搞蒙了,先是来了一个急刹车,然后打着旋儿努力挣脱。它哪里知道对手是何等厉害的爬树、攀岩高手,只要被它们贴上,就别想甩掉。非但甩不掉,两只青鼬已经同时在狍子的背上开始了撕咬。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来自不同方向的两种动力,推动着这只倒霉的狍子,让它在慌乱中随便选一个方向,开始疯狂奔跑……
我们沿着狍子留下的足迹跟踪了一段距离,发现雪地上有血迹出现,说明狍子在跑动的过程中已经被两只青鼬咬破了颈项或后背的皮肉。狍子的足迹虽然跨距仍然很大,但可以看出,并不顺畅,有一些踉跄,有一些错乱,行走的路线也呈现出不规则的摆动。在一处灌木丛旁,它甚至还停了一下,原地打了几个旋儿,又换了一个方向接着向前跑。两只青鼬加在一起,体重大约五六千克,这相当于一只成年狍子五分之一的体重。很难想象,两只青鼬是以怎样的姿态附着于狍子身上的,是两只一同趴在狍子的背上?还是一只在背上、一只死死抱住了狍子的脖子?不管怎么说,狍子一边流血,一边忍受着巨大的疼痛和恐惧,还要负重五六千克向前奔跑。这是一件多么痛苦且悲伤的事情!但狍子是有名的傻狍子,并没有其他有效的办法应对或反击,只能奔跑,奔跑,一直跑到精疲力竭或因失血过多而轰然倒地。
吴景才判断,经过一大段距离的奔跑,这只狍子百分之百会成为两只青鼬的口中餐。因为以小胜大的诀窍就是打消耗战,耐心等待着对手将力用完,将血流干,以时间换胜利。看来,我们要预测到的结局绝不会在短时间内出现。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们决定放弃对这场猎杀的追踪,赶在天黑之前走完预定的路线。
结果,紧赶慢赶,我们到底还是“搭了一个小黑”,晚上八点才赶回驻地。
第二天清早,我们按时进入了下一段行程。
进山不久,我们就在一棵大松树附近的一块石头下看到了一个碗口粗的洞,洞口被一些落叶和浮土虚掩着,看上去很像一个废弃的洞穴。这是一个假象。这样的一个小把戏肯定瞒不过身边的几个“老江湖”,他们一眼就看出了这洞穴的“玄机”。在他们的指点下,我对洞穴进行了仔细观察,发现洞口的上沿,还留存着不易察觉的白霜。将手向洞里再深探一点,便触及到了更加厚重的冰霜。由此完全可以断定,这洞穴肯定不是空的。
這样的一个洞穴之中,很可能有两种动物——獾和貉——同时在里边冬眠。
森林里的动物都精通生存之道,很多都成为了取长补短、互惠互利的合作者。其中,最完美的合作者莫过于獾和貉。獾,在长白山脉的山林里,基本就是一个种类——狗獾。它们拥有着一对尖锐的前爪和一副锋利、强健的牙齿,不仅在关键时刻能一口将对手的肉体咬穿,肢体咬断,还能在不太长的时间里掘出一个四通八达迷宫一样的洞穴。
曾经有人带着三条狗去打猎,遇到了一个出洞觅食的獾,按理说,那三条出色的猎狗对付一头百十斤重的野猪都不成问题,可遇到獾就有了问题。有一条猎狗不慎被獾咬住了前爪。性情凶悍的獾,一旦咬住什么,至死也不会松口,一直到咬断为止。最后,虽然这只獾还是没能幸免于难,但那条猎狗却因为彻底失去一条前爪而成了废物。
林子里的獾,经常很聪明地将自己的洞穴建立在一棵大树下面,四通八达的洞穴和盘根错节的树根相互对应,于是就彻底排除了被人类或其它动物挖掘的风险。獾在开展造洞工程时,并不是孤军奋战,独立完成。它们大多都有一个得力的帮手,那就是貉。一些有着丰富经历的山民,比如李勇和曲双喜等,都曾亲眼见证过獾与貉的合作。獾在打洞的时候,貉会四脚朝天躺在那里,让獾把挖出来的土堆在它的肚皮上,堆满后,獾借助貉一身顺滑的皮毛做“滑道”,将貉拖出洞去,貉一翻身,土就卸在洞外。如此往复,貉实际上充当了獾的运土工具。
长着一身厚厚长毛的貉,天生没有发达的前爪,不会自己打洞,但靠着和獾的配合立下了“汗马功劳”。当冬天来临时,獾也念及貉的贡献,便善心大发,允许貉和它们一起,在同一个“家”里冬眠。结果,獾却因为自己的一个“善念”又得到了一项恩惠——貉一身柔软、保暖的长毛,让獾在黑暗冰冷的洞穴里享受了额外的温暖,节省了很多的能量。
在紧靠运柴道的一棵树上,我们与编号为0008号相机相遇,刚好孟新带着这台相机的钥匙。我们顺便打开视频查看,发现老虎先过来做了标记,并在树干上留下了尿液。老虎离开后,相隔不到20分钟,摄录又一次开启,录到了一只赤狐。它到树上闻了闻,顺着虎的方向走去。老虎和狐狸相继出现,这不禁让人想起“狐假虎威”的成语。
实际上,人类一直有一个误会,认为虎和狐狸是要好的朋友或合作者,所以形影不离。其实,老虎和狐狸之间只是一种特殊形式的“共生关系”。在人类社会的人与人之间,也有类似的关系,这并不是谁想不想、愿意不愿意的问题,而是无法避免。凭老虎的性格,肯定不愿意身后始终跟着这么一个蹭吃蹭喝的偷食者,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狐狸们真是太狡猾啦!
对于老虎来说,狐狸简直就是个幽灵。它们总是远远跟在老虎身后,靠着超级的机灵和智慧将自己和虎之间的距离把握得恰到好处,让老虎既“够”不着,又赶不走。即便老虎发怒,很想一掌将它们消灭,它们也不用害怕,因为老虎根本抓不到它们的影子。既然狐狸的存在对自己也没造成什么大的损失,而花太多的心思和力气予以驱逐又不值得,还不如顺其自然!于是,老虎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狐狸天天跟在身后,趁自己离开食物的间隙,偷吃一些“残羹剩饭”。
经过两天的风吹日晒,山上的积雪基本在这一天的中午时分彻底消融。当我们进入那片乱石堆积的山间低地时,地上已经完全看不到积雪的痕迹,但林子里的一些重要变化,还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树木间厚厚的一层落叶,本来应该平整、均匀,现在看起来却有一点波涛翻滚的感觉,东一处、西一处凹凸不平、“沟壑纵横”、杂乱不堪,很像好好的一个店铺刚遭到一场洗劫。那是野猪们干的。至少有十头野猪,埋起头,扫雷一样,从低地的这端一直拱到另一端,把底层的树叶和泥土翻到表层;又把表层的叶子和少数没有吃尽的树种压在下边……
世世代代,野猪们就这样在山野间行走、生息。既用它们坚硬的四蹄对森林实施着践踏,也用它们勤奋的嘴巴对林间的泥土进行着孜孜不倦的“耕耘”。很多植物的茎叶、根块和种子,在它们那张大嘴中变成食物,最后又化作粪便;很多种子因为它们的翻动和掩埋进入泥土,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后得以生根发芽。而它们自己的身体和种群,也借助山林的滋养,由小变大,由少变多;最后,又在其它动物的口中或时间的流程里陨灭、消失,把在山林中所得逐渐或全部归还山林,为下一个周期的生发、成长埋下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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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记录,20头野猪的拱痕、橡树五颗、榛子树三颗、红松两棵、大石七块……坐标……”
今天,调查组换了“头头”。郎建民一来,组内的工作节奏和工作风格都随着他发生了相应的变化。他的到来,意味我们这一调查组有关老虎信息会成倍增加,这也是我几天来在心里暗暗期盼的。
果然,还没等随行人员记录完毕,郎建民突然双目圆睁,竖起耳朵,注意力高度集中,用不大的声音提醒大家:“我闻到了空气中大动物的腥气!大家马上聚拢,向开阔处转移。”对郎建民捕捉野生动物特别是野生东北虎豹信息的能力,从来都没有人怀疑。凭借长期与野生东北虎豹相伴、相随所得的经验及直感,在过去的许多年里,郎建民所言之事从来不虚。这是他个人的本事,也是他和老虎之间的缘分。郎建民这个人,似乎天生就和虎豹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记得那年,省里来了几个搞摄影的人,非磨着郎建民带他们去拍摄老虎不可,起誓发愿,不拍到老虎绝不离开。郎建民知道,他们这些想法纯粹是外行人不懂山林规律的胡闹。真正的野生东北虎怎么能说见就见得到呢?就是运气极佳,偶尔得见,也是一闪而逝,还不等你把相机举起,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出于礼貌,郎建民不得不答应陪他们到山林里转一转。碰一碰运气吧!让他们感受一下山林里的环境和气氛,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心。
一行人驱车进山,路过离城市最近的一个老虎的“家域”,郎建民突然有了一种特殊的直感,觉得那一天、那一带,一定会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就在一片玉米地和山林的交界地带,郎建民叫车子停下来。车一停,几个人就急着要跳下车,郎建民马上举手示意,叫他们不要动,他似乎感到有一只老虎就在附近。
车上的人开始调动自己的感官,隔着车窗向外搜索、观察。突然,坐在司机位置的另一位动保专家薛延刚从倒车镜里,看到了位于车子侧后方的那只老虎。它正趴卧在玉米地的垄沟里向这边张望。这让一行人都感到了莫大的幸运和后怕,刚才如果贸然下车,正好把自己送到老虎的口边。
兴奋、紧张之余,几个人毫不迟疑,赶紧把身体探出车窗,对准后边的那只老虎,就是一顿乱拍。忙乱中哪能顾得上角度和构图,只要能抓到老虎那难得一见的影子,一个劲儿地按动快门儿就是了。大约十几秒钟之后,老虎站了起来,换了一个“姿势”,这给几个拍摄者另外一次机会。在一阵更加疯狂的“咔嚓”声中,那只亚成体老虎,摇摇摆摆、不慌不忙地走出了人们的视野,回归山林。从此,有关郎建民的传说更是神乎其神。
我们紧随郎建民撤到前方的一道土岗上,还没走出20步,郎建民突然惊叫:“果然是一个大家伙!”在那道土岗的一段松软的沙土上,相隔不到五米,郎建民发现了两朵巨大的“梅花”,根据足迹的尺寸和经过的时间推测,就在此前的不久,有一只成年雄虎从这道土岗上走过,它的身体长度至少在2.5米以上。
“这只老虎就在附近”,郎建民脸上露出了少有的紧张神色:“我感觉老虎的气味比刚才还要浓重,如果估计不错的话,它现在应该离我们不足100米。”我们几个人顿时紧张起来,又是四处环顾,又是用鼻子对着树林猛嗅一阵。郎建民笑了笑对我们说:“它如果不想和我们发生冲突,就算离我们仅仅30米,我们也看不见它。”说着,他回身从背包中取出了一个驱逐大型野生动物专用的喷火筒,迅速把拉环套在右手的无名指上。
没走出几步,郎建民又往地上一指:“老虎的粪便。”这是一块已经发白、风化了的陈旧粪便,至少在空气中暴露了数月之久,粪便中野猪和狍子的毛发都已经裸露出来。综合分析各种动物在这一带留下的印迹,似乎为我们提供了这样一条信息——这一带正是这只老虎的核心活动区域,它已经长期在这一带盘桓不去。
这只东北虎之所以会在这么小的一个区域内留下了这么密集的生命信息,也比较符合野生动物的生存逻辑。因为这一带植物资源丰富,不僅能满足小型素食类动物的生存需求,更重要的是,可以长期、不间断地为野猪、狍子、鹿等大型野生动物提供食物。
就食物链的简单分层来说,鼠、兔之类仅仅是豹猫、猞猁和鼬类等中小型动物的食物,老虎对鼠类和鼬类等小型动物毫无兴趣,但小型食草动物和它们的天敌以及大型食草动物往往会呈“胶着状”生存在同一个区域。老虎跟随野猪、狍子、鹿等大型动物来到这里,也就在客观上与那些处于食物链中端的食肉类小动物为伍了。
一片好的山林,各种动物都能在这里满足自己的生存需求。当食草类大型动物存量不足时,老虎也可以顺便拿其它猫科动物或中小型动物作为食物补充,打一打“牙祭”。这样一来,大餐、小菜、荤食、素食一应俱全,老虎完全可以随兴取用,当然会盘桓不去。
来不及做更多的分析和思考,郎建民提醒大家抓紧从这一区域撤出。我们跟随他,向左侧的另一道山梁快速行进。大约20分钟之后,警报解除。我们绕了很大的一个弯子,才回到了本次调查的既定路径上去。
这一天的傍晚时分,我们在离荒沟岭沟口约5公里处的一个远红外摄录仪里发现了两段十分难得的视频。我问郎建民能否把这段视频“拷”给我,让我回去在屏幕较大的电脑上好好看看。他很坚决地回答:“不可以,因为我们有严格的纪律约束,没有解密的图片和视频,坚决不能外传。”那好吧,我只能按照他的提议,晚上回到驻地,用手提电脑和他一起观看。
由于画面上的光线较暗,感觉色彩黯淡,可喜的是,图像却很清晰。看片子上自动生成的时间是下午五点,这一天的黄昏时分。画面上突然有一个动物飞驰而过,但看上去只是一道模糊的影子,草黄色或浅棕色。很多野生动物,差不多都是那种颜色,狍子、马鹿、梅花鹿还有某种野羊。到底是什么,郎建民一眼也没有看出来。于是我们不断地倒片子,一遍遍重看,差不多有十来遍,终于确认,那是一只梅花鹿。
那道草黄色的影子显然是以一个极快的速度在奔跑。一般情况,如果没有什么大型动物在身后追杀,是不会跑出这样的速度和姿态的。画面大约停了8秒钟,突然有一只豹子跳入画面。虽然豹子的行进速度并不是很快,但肯定是一个跑的姿态,通过分析,应该是一次跑动的尾声,是奔跑之中的突然“刹车”。之后,它在画面的另一个边缘完全停了下来,立定,回过头,警觉地张望。
如果把两个画面联系起来看,我们可以理解成一只豹子在捕猎一只疯狂奔跑的梅花鹿。二者间距大约8秒钟,8秒钟对于一只全速奔跑的鹿或豹子来说差不多是20米左右的距离,可是豹子为什么会突然停下来,是奔跑了一段时间因体力不支而放弃了捕杀,还是受到了什么意外的干扰?
一开始,我们就对豹子这个奇怪的 “刹车”动作感到大惑不解。这正是问题的关键,真正的答案就藏在这段视频的开始处。反复回放视频,我们发现,就在梅花鹿的身影刚刚过去的一瞬,隐隐地传来一声虎啸。如果没有视频里的噪音,在那个寂静的黄昏,这一声虎啸应该十分清晰。也许这只是一种巧合;也许这是一种必然,如果没有这一声虎啸扰乱豹子的注意力,它绝对不会轻易放弃猎物,在奔跑中停下来。
这一声隐约的虎啸,是破解那段视频的一把钥匙,也是山林里很多现象得以存在、很多逻辑得以成立的关键。这森林中王者的声音,我们反复听了很多次始终难解其意,但我相信,那只豹子懂得。
而令我们震惊和久久难以忘怀的,正是豹子定格在画面里的那个聆听的神情和姿态。
【作者简介】任林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副主席。 近年来主要从事散文、文学评论及纪实文学的创作。著有:《玉米大地》《粮道》《松漠往事》《上帝的蓖麻》《时间的形态》《此心此念》等。曾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第七届老舍散文奖、第二届丰子恺散文奖、首届三毛散文奖、2014年最佳华文散文奖、长白山文艺奖、吉林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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