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讨论的作家李燕蓉毕业于鲁迅文学院。今天这个题目也很有意思,为什么叫别样的目光呢?因为李燕蓉的目光很独特。她的独特的来自哪里呢?她还是一个画家,或者说首先,她是一个画家,多年以前她是学美术,在一个杂志中当美编。
李燕蓉非常低调、安静,用另外一种眼光,另外一种艺术形式结合着文学打量着这个世界,书写着这个世界,测量着这个世界,构造着这个世界。所以我觉得她的这种艺术才气、天赋成就了她。我想今天下午一定是一个非常精彩的研讨会。
韩敬群(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谢谢华栋院长。大家知道初唐四杰,王杨卢骆,那么第二位是杨炯,杨炯说过这么一句话,他愧对卢前次居王后。一般认为这句话他很惭愧排在骆的前面,而很惭愧,或者说有一点不甘心在王勃的后面。我在路上想了想这两句话,这里是瞎联想。我想愧在和次居呢,大概也都是互文。觉得按说炯不会认为在王勃后面,他觉得我有可能应该超过王勃,我可能不该这么理解,但是这句话都是简句,就是我甭管排在谁的前后,我都是有一些不好意思。说到底是什么呢?我这样一个作家确实认清自己的位置,他又非常非常的重要。比如像李燕蓉老师这本书《月光花下的出离》。我认真拜读这本书之后,突然发现她的题材,她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主题,跟我们上周在人大探讨的,咱们70后非常重要的作家,鲁敏即将要出版的新作《奔月》,实际上主题有非常相近的地方。比如说在同一代作家,比如说对于人生的困惑的这种怎么去突破也好,怎么去寻找新的验证。
白烨(中华社科院文学所研究员、评论家): 李燕蓉小说作品我看过不少,李燕蓉给我的印象是并不是很积极的,刻苦的,但同时又很执着很认真。她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特质,不是我非要写小说怎么怎么样,或者非要出名怎么样。她很慢很淡然,这是给我一种很强烈的印象。她的小说看了之后,我就觉得恰恰这样的姿态是小说比较好的、比较需要的一种姿态。现在的年轻人里头有一些人功利性很强,像李燕蓉这些功利性不强的,我觉得反而不是很多,而且我觉得这类人可能才更有发展,更有后劲。
具体说李燕蓉的作品。她的作品里有一些是典型的70后风格。或者具体说是后70后写作风格。从她到石一枫,这个叫后70。后70写作的特点基本上个人化叙事,主人翁基本上是在社会生活中比较处于边缘化,状态经常会处于一种找不着自个儿或者是比较无聊的状态,这种写作,一般来讲是70后后期比较爱写的。但是在这些过程中,他们的一些思考,比如说她通过这样一些人物,包括他们的一些遭遇的故事,她写的是人物内心的精神的、情感的,很多隐蔽的东西,隐隐约约的东西,而且这种东西跟社会的各种勾连,跟个人兴趣和社会兴趣的一些勾连。这种写作,我把它称之为以小见大,或者是叫以小博大。我觉得这个长篇是李燕蓉在这些年写小人物,写小故事的集大成之作。
李燕蓉还有一类作品——代表作 《那和那之间》。作品写了一个突然遭遇车祸的画家由此事件和一群人搞出的一连串类似行为艺术的现实活动,讽刺、幽默、犀利至极。和这一类相似的,还有一篇叫“大声朗读”写疯人院和一个活动策划师之间的故事,在做答卷的过程中谁是病人,谁是好人,已经分不清了。包括这个策划师,这个策划师非常神经质地给疯人院的病人做发布会什么的,你会看到整个人在某一方面很邪门,就是突然变得很病态,这些故事之间的联系又是看起来很具体的,很逻辑的;但是整体上他们很荒诞的,就是这种写法,我很期待有很多这样的作品出来,但是李燕蓉这类写的比较少,大概这里面只有两三篇是这一类的。我觉得这一块她还有瓶颈。
总的来说李燕蓉目前写作非常有她自己的特点,已经形成了相对成熟的自我风格、自我阐述,而这种风格是女作家里不可多得的。从60后、70后开始,因为发现使我们对社会生活中人和人的描写更丰富。
看李燕蓉的作品有些时候比较费劲在什么地方呢?因为我们有一个习惯性,总体上想知道一个作品要说什么、要表达什么?看一遍我弄不清楚,完了再看第二遍,我觉得李燕蓉的语言有很多的隐秘性,当然这个可能也是她的一个优点和特点。或许也可以试用明朗一些的节奏来表达,以及在我们看来的所谓正面的力量,把它再强化一下。这样的话,可能效果会更好。
刘颋(《文艺报》理论部主任、评论家 ):李燕蓉《月光花下的出离》,看到前面一半的时候,真的是非常、非常的惊艳。具体到这个作品来说,我想可能还是从这样几个层面来说一下吧,这个小说里面边有两个意向:一个是出走,一个逃离。
其实出走不等于逃离,但是这两个意象,这两种心理在这个小说里面始终是流动的,甚至是互相之间有影响,或者是互相穿插的。比如说她有一种是主动的出走,为了回归,或者是为了回归一个更妥当的位置,那就是她这个小说的主人翁丁云凌的出走。或者起初并不是要逃离,并不是要从这个生活逃离,她是一种出走,而且这个出走是目的性非常明确的出走,不是一种诗兴的。如果说回过头来看,就像一个多年不太受关注的女性,不太那么年轻的女性的一次小小的任性和撒娇。然后,她有了这么一次出走,她的出走其实也是想测试,也等于想给自己寻找一个认为更妥当,也更安心的位置。当然这样的一个出走,最后的一个结果,其实小说里面也告诉大家了,应该说这种出走最后真的变成了逃离,就是说她并不是想要逃离这个生活,但是被迫逃离了,主动的出走变成了被迫的逃离,这是一个。
然后还有一个是小说的男主人宁远,宁远选择丁云凌,其实是从一种生活逃向另外一种生活。他想拥有的恰恰他所理解的丁云凌那样的安静、温和,然后对他的生活构不成惊扰,构不成骚扰,而只是能够很安静地陪伴他,也就是说,他的生活中他永远是一个主体。那么任何女性在他的生命中出现,只能是充当类似于钢琴、家具一样的,有倾听,有备办,是一个有温度的家具。所以说这是他的一种逃离,也是他的一种选择。当然,这个小说中给这个男女主人翁的設置,应该就是说李燕蓉这个小说,她的深层的写作意图所在,这是我想所从“出走和逃离”两个词来说一下我自己的阅读感受。
第二个我想说的是,首先第一个我拿到这本书,然后看到前面1/3的时候,我想起来好像也是十月文艺出的另外一本书,这是当年蒋韵老师的《隐秘盛开》。也是一种对于从女性的视角对于生活,像一种微解剖一样的写法。但是李燕蓉这个比蒋韵那个走的更远。她让我们多年都已经忽略掉的一个词,就是心理现实主义。我们现在可能是贴地飞行的太多了,我们描写现实,包括现实的冷漠、隔膜、痛苦、挣扎,这所有的一切。就像刚才庆祥说的一样,就是你任何一个小说家,在你的小说中,当你写作所有这些意象的时候,所有的这些词的时候,你是否能够构成一个哪怕是微弱的抵抗力。在李燕蓉小说里面,其实我是看到了这样的努力。比如写到丁云凌,我记得中间的一句话,说人到最后就是“活成了自己的陌生人”。中间这样的语言非常多,这样对于心理的某一个点的解剖,非常到位,而且也是非常准,非常狠的,这构成了李燕蓉的小说基调,语言上的准、狠,还有冷。她就像我当年看到铁凝老师,就是说几个中年女性去体检,就关于体检的时候,那个高密度脂蛋白和低密度脂蛋白,关于哪个高哪个低,然后她自己就不断在那儿琢磨,就进入到一种心理的刻写,一种描摹。在李燕蓉这里边,她其实比这个做的还要冷静还要决绝。小说里面每一个人,当进入到这个微语境的描写和解剖的时候,每一个人都无法面对他自己,无论是他的妈妈,无论是张警官的父亲,还是张警官自己。还有丁云凌,以及后边出现的吴红艳,每一个人在他的微语境中,都不是他自己了。我们日常生活中,我们常说的一句话,人到最后终于活成了自己的盗版,其实这是现实生活中人的最普遍的一种处境的描写。应该说李燕蓉在这个小说里面,对这一方面的把握是非常到位的。
再想说一点是关于这个小说的结构,我知道这应该是李燕蓉的长篇处女作,而且能看出在小说的整个结构上也非常用心,应该是小说整部作品,让我们看到你非常充沛的才情,包括心理解剖上的冷静和力道。人经常有一句话,就是说千万不要忽视任何一个女性对你的冷静的审视的目光,因为每个女性可能都是一个心理咨询师,而且她对你的解读可能会让毛骨悚然。我觉得在李燕蓉的这个小说里面,这一点真的不能让大家忽视。但是她所有的这些才情,我觉得可能在这个长篇的结构上面,还是有一点点值得推敲的地方。比如我们可以说这个小说其实分成了两个部分:
第一部分是以丁云凌失踪构成了小说的上半部分,而且主要刻画出来了以宁远与晓军、顾总等一杆男性,一杆都是男性的无底线的生存途径,然后是宁远的图书的出版,这个男性怎么在利与名,在都市的霓虹中去策划、去决阻,最后是呈现了一个基本上以他们为代表的城市男性无底线的生存途径,而这样的所有的一切,应该说她是基于在心理现实主义这样的一条心理轨道上写作来完成的。
然后下半部分,是以回答丁云凌为什么失踪?构成了小说的下半部分,下半部分就是以丁云凌、吴红燕等都市女性的孤独、迷茫,以及希望被爱又害怕伤害的踌躇、犹疑和不甘心等等微情绪,构成了她小说的下半部分。其中尤其是以吴红艳,她是作为丁云凌的一面镜子出现,然后小说通过吴红艳来照出了丁云凌自己内心的孤寂、期待和害怕。于是就有了丁云凌的出走。可以说从我理解这种结构叙事上的安排,应该说由吴红艳,她是作为一个给丁云凌,以及她的整个小说的结构,给了她一个理由,就是丁云凌为什么要出走,为什么结构出来了这样一部小说。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吴红艳和丁云凌有太多的地方是统一重复。由于丁云凌的犹疑、困惑、挣扎已经有比较充足的表现了,后边又有吴红艳的三个故事,来再一次让丁云凌读懂她自己的内心,读懂她自己。在体量和篇幅上,包括在前后的比例上,其实是有重复的地方。
下半部,当你认真来回答丁云凌为什么会失踪的时候,我感觉这个小说在这一点上有一点破功了。也就是说,从心理现实主义的飞翔回到了现实主义的回答。这个说实话,多多少少有一点遗憾,但是这是我个人的一种阅读感受。
我看到这个结尾的时候,我觉得是对于之前的一种期待,或者是对于阅读上有一点打击吧。但是整体來说,我依然觉得燕蓉在这部小说里面,呈现出来了非常可贵一种的才情,而且刚才白烨老师介绍说你是画画的,我就觉得可能因为在写作上面没有太多的局促和约束,反而使你的特质,包括你的细腻、灵感、冷静和张力,可以得到更大的展示,好的展示。只不过在结构上面,我觉得有一些可能是后天的一种训练吧。我就说这些。
刘琼:作为女性阅读者,就个人的美学品质和美学爱好而言,我更喜欢有关男性形象的抒写。
《月光花下的出离》这本书呈现了比较典型的女性写作。为什么这么说呢?就是书里面关注的内容,是女性最关心的话题。什么关系?男女关系、婚姻关系。作者想隐藏表现的、直接表现的,通过文本的构建以及对角色的矛盾反映出所有女性的困惑其实是殊途同归。
这让我想起了青春之恋。虽然被放到大时代背景下,但是这个故事写得是特别好看的,也是有意味的。这些故事是我们日常接触最多的,它一定会吸引人。
我赞成刘颋说的。我觉得文本有一定的试验性的,以第172页为界,我在看前半部分的时候,一直觉得作者是用西方的语言习惯,充分表达纠结、模糊不清的状态,有直接的女性的絮絮叨叨,想表达的,可能是一个梦境。172页以后,所有的对话,比较单一、比较明快。看到最后的时候,我感觉跟前面不太一样。
和刘颋老师不一样的是,我反而觉得如果只有前半部分或者是前大半部分的内容就过于平淡了。因为和后半部分对比之后,整个文本的好看性是弱化的。有一部一直找不到结尾。但是到最后,小说结局有一点出乎我意外。更觉得它不像其他文本,这个长篇里,李燕蓉的写作是很明显地区别于别的作家的,这对一个优秀作家来说非常重要。小说结局怎么去评价,我还没有很好地消化,大家可以共同探讨一下。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作家):李燕蓉的这部长篇小说,是新颖的,也是有野心的,她试图从一个轻质的拂拭,从一个具有侦探的、悬疑意味的故事进入,以一个躲避和追踪的故事进入。从书写的某一个时段开始,女性心灵世界,具有某种总括性的隐秘意图,关乎于爱和欲,关乎时间的磨损以及命运悄然的改变,关乎患得患失,关乎得失之间的计较与迷茫。关乎她们以为的和并非如此的,也关乎男人和对男人的态度,关乎忐忑、犹疑、痛苦、平静,关乎自我的丧失。我觉得小说有一个令人惊讶的丰富感。为了完成、展示和建立这一丰富感,作者的叙事强光,并没有始终打在主人公的身上,而是有意地分散,让更多的人能够说话,同时让他们的心灵说话,这是挺特别的一点。
更有意味的是,李燕蓉赋予主人公以心理咨询师的身份。她给主人公建立某种便利,能够更多地获得他者的故事,了解他人心里的隐秘的最佳空档,在这一点来说,她为自己找到一个别样的“出口”。小说中有一个章节叫“午后的女人们”。我想这或多或少透露李燕蓉的某种抒写用意,她要抒写那些可统称为“午后的女人们”,当然主人公也属于其中的一个。她们共同的相似的、相互应调的和相互衬托的使用着同一个心灵,虽然她们可能在心灵不同的体和面。当然了,我觉得不同的体和面,她们的相似度可能有一点过高。我觉得假如有更多的变化,可能更好一些。
李燕蓉讲述的传奇故事,无论个人的心灵如何丰富饱满,情节伸展得怎样,只一个神经末梢,她希望小说能够展示的还是个立体图。她强调女人们,也强调了午后作为女人某种心理上的痛感。所以云凌的手上握有这张地图,李燕蓉的手上也同样有过这张图,他们之间经历不同,但是在镜子的折射下,又是统一的。是故,我觉得主人公才会在午后完成她的失踪,这一失踪在我看来是一个巨大的隐喻,关涉所有可以统称为午后的女人们的相关命运及精神困局。这在小说中是靠一个全体视角的角度来讲述的。这个讲述往往会力求客观,会有一个外设的镜头,像电影记录一样,记录一些事件。而她会始终保持着那种在外的把关感。如果真要涉及人物的设计,我觉得她也只会给主人公一点特权,只会让这个主人公的心灵说话。
而在李燕蓉的这部小说有很大不同,或者说在这部小说中所涉及的人物几乎都是心理言说,我们进入每个人的所思所想,根据他们的心灵视角去判断事件的发生,人物面临的得失、利害,以及事件的后果。初读的时候,我有一些轻微的不适。但是随之我发现李燕蓉让每个人说话,同时让他们以心里暗暗的算计和暗暗的打量来说话。她的这一做法给我的启示很大。我从小说获得了某种复调感。
在这里我也愿意,谈一下我认为的某种不足:
第一个是故事环环相扣的问题,我认为应该有更强的统摄感。故事应该当有一个统摄感,然后还有一个主题线,它们之间能够有一个相互交织相应的并行的发展,遗憾的是故事发展到中途,重心的转移没有获得更好的铺垫。如果你写出这个主人公的记录,前面的部分把整体打碎,做成小楔子、木楔子塞到里面去,一点一点铺陈,最终完成一个总体爆发,会更好一些。
另外一点,我觉得还是有埋伏性比较好一些。七七在小说的前面也出现了,到后面整个故事结束的时候,这个人物才起了作用。应当在前面的部分,在两个人交流的时候,或多或少提到这个名字,这样就更好地串起来了。我觉得小说无论有多么复杂的故事,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哪怕用意识流的方式講述,你会发现故事结点线,在作者那里极为清晰。所以希望以后对这个线的掌控有一个更清楚的把握。
再则,我非常喜欢的是作者让每个人的心灵说话。我建议李燕蓉强化一下这种内心喧哗,让人物的内心的声音统一放大,成为文本另外一个副体系,吸引度和扩杂感进一步加强。
暂时说这么多,谢谢。
石一枫(《当代》杂志社社长助理、作家 ):我想从题材的角度说回李燕蓉的小说,就是《月光花下的出离》。好像大家强调的是女性题材,我觉得还是得加一个定语,更详细一点,就是都市女性题材。“都市女性”这个词在这二三十年里变化挺大的。我记得最早时候,就是我们大陆的朋友们,看到琼瑶小说里面写的柠檬茶,觉得主人公喝柠檬茶是一件震撼的事。哇啊,她们在喝柠檬茶。其实柠檬茶就是都市女性的饮料。比方说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中期的时候,我们常常看到都市女性的词,经常是在什么样的语境里面?比如说叶倩文,叶倩文这个歌手善于表现都市女性的心声,还有林忆莲这个歌手演绎了都市女性有独特的情感。后来我们大陆地区也有了李玲玉,也表现的是都市女性的形象。
但是我们从今天这个时代来看这个词,我觉得应该是这样的,说你现在想找一个不是都市女性的,还挺难。尤其是作家里面都是都市女性,人太多了。就是从过去是一个作为某种意义上的标签的东西,变成了一个不同于标签上的东西。所以我想把这个小说划分到城市题材角度来看。
我觉得这个小说较成功的地方,就是城市感非常强,都市感非常强。比如说你在小说里面给主人公设置的身份,是心理咨询师,有这种职业只有城里人有。农村哪有心理咨询师?一看就是典型的都市人的身份,这种身份设置,已经有城市标签的意味。
这篇小说的结构也是和设置有关系的。通过一个离奇的出走,牵出不同的人,然后一个人能牵出各种各样的人,是这样发散式的结构,或者是连环锁或者是连环扣的结构,具有城市感,或者说它只能发生在城市,就是交往高度频繁,人与人的关系的指向在非常随机的状态下才能出现。
但是后半部分呢,我觉得没有这个感觉了。后半部分还是想把故事讲清楚了,还是想把扣给扣回去,从小说的功能上来说,就是给一个解释,给一个理由。但是在结构上还是有一个设计,前一部分说一个事,然后后半部分换一个角度,把内因给说清楚了。但我觉得我们考虑小说的结构有的时候不能考虑静态的结构。这种结构是这儿一块,那儿一块,可能绘画的人懂得,两个要强弱对比,明暗对比,但小说的结构都是在动态里面展现的。如果说把小说一段一段画成图,最后拼出一个大熊猫来。它不是大熊猫,哪一个小说里能真正拼出一个图案来呢?小说一定是在动态里展示的。在动态里面有动态的标准,比如说有时候那个标准挺传统的,或者说是需要用传统的方式来解决,可是不一定都能解决。这个小说往回收的时候,后半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是完成一个小说的收尾和解释,就是把事情交待清楚,顶多是这样一个效果。
另外还有一个角度,对于主人公身份的。心理医生这个身份。当然是特别有文学性,它是放在文学里面特别好使的身份,尤其是写城市的人。你想写一点现代人心理问题和情感问题的时候,心理医生这一身份就特好使。这本书里面的心理医生,与心理咨询、心理治疗、精神分析这些东西,我想更多的是文学意义,是情感意义,而不具备严格意义的科学依据,或者再说直白一点,就是说这个心理医生到底怎么干活儿,心理医生到底干活儿有什么约束禁忌,他有什么门道?我觉得既然要使用这个身份,可能还是需要对这个身份的这些信息,掌握一些,资料做得全一点,对写作、对故事情节,对塑造人物反而是有帮助的,未免只是束缚。
饶翔(《光明日报》文艺部副主编 评论家):几位老师也谈到这本小说的结构。事实上这个小说有一个浅文本,就是小说里提到了出版的书,主人翁宁远找的云凌的小舅舅,留下的一本日记。他把日记重新编了,然后做成一个大众读物,非常畅销。
这个浅文本基本上是小說的一个噱头,或者是一个人物的行为动机。但是事实上又是作为一个小说的浅文本,比如说里面有一小节讲到,其他的几个人物,是携带着历史的印痕的。包括小舅舅封闭的,带有孤独兴趣的信仰之爱,然后他怎么样在当下被当作一个消费品去使用,成为一个畅销书、变成一个消费品去运作。
如果作为一个小说的浅文本,我觉得作者做得还不够充分。就是说跟当代人物的互文性可以做得更充分。但是我要说的其实不是这样,我要说的是这个人物,她反复讲小时候的死,是自溺而亡。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她用这种方式保存了她的像鲜花一样盛开美丽青春的姣好面孔。
然后我们可以从这个形象联想到另外一个形象,就是那喀索斯,我们非常熟悉的水仙花的形象,我们说那喀索斯的故事有一种隐喻,就是那喀索斯为自己的美所折服的时候,是在说观看自我、理解自我的真实性以及完整性,是足以使人沉迷于一种行为,一种观看自我,在水中喜欢去死的行为。
我们从这个角度理解燕蓉的小说。这可能是作为自我的一本小说。特别是很多老师谈到的小说第三章,写到作为心理咨询师的女主人公的命运,面对日常生活,她都是观看的心态,而由于从小失去父亲的家庭原因,她在面对男性的时候缺乏安全感的表达。她经常是从男性的观看中去认识自己。所以小说里面特别写到了,她说她自己反而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男人和镜子所折射出来的另一个镜像,而她发现这一点,是她在做心理咨询师的时候,接受了一个叫午后的女人的心理咨询,然后她发现这个女人的笑容跟她很像。这个时候,小说有一段特别有意味的描写。她说在镜子中观照自己,我们可以想到那喀索斯在水中观察自己的那个形象。她说云凌,你要想到有一天你会在咨询室里遭遇另一个自己。说实话在遇到这个女人之前,尽管每天都要照镜子,云凌却从未仔细观察过自己的笑容,直到她在另一张脸上重现,那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在第一时间击中她,使她感到了放松,是不是愉快?随着对方笑容的不断复现,她才终于发觉那笑容是她所熟悉的、清晰的之后是害怕和沮丧。为什么害怕和沮丧?她说试想如果连自己的笑容都需要反复回顾才能确认,那么有一天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从身边走过,她也只会因为本能地觉得看上去亲切,却不可能一眼认出那就是自己。这是多么让人沮丧和恐怖的事情,与自己数十年朝夕相处的结果,换来的不是熟悉,而是陌生,她还怎么能期望她更了解自己呢?她这个时候面对这样一个女性的告白,是一场咨询,也可以理解为那一刻,她突然发现她要通过别人去辨识她自己。那我们能不能做出一个阐释,这个女性,她的出走或者是逃离,表面上看的动机是要确认这个男性和她在一起,而她身上的动机是要去发现那个真实的自己,所以她选择了去另外一个空间。
当一个人决定真的走的时候,并没有人知道她是否能够顺利回来,而且更不能担保那个回来的女孩,还是当初的她。所以这其实是女性自我认知的一个过程。像小说里面的结尾,那个女性还是回来了。那么我们可能要问的是回来的那个人,是不是和当初出离的她有所变化?她对自我发现是不是足够充分,足够让读者震撼?这是我对于小说的一些看法。
再者,我看到书的封面有一张作者的自画像,我相信这个自画像,不光是展示作者的美丽,她可能在说这个小说,其实也是她的一个自画像,她要从这个小说发现一下自己。
我期待作者怎么样通过为自己画像的行为,绕过自我的心理防卫,发现最真实的自己。每个接触真实的艺术家,都怀着巨大的痛苦,这一点,最考验一个作家的努力。所以我希望作者写得更勇敢。
李燕蓉:感谢鲁院,感谢各位老师,还有各位评论家。
我创作这部长篇小说,就是一个找寻的过程。我觉得城市里生活的人有时候最难过的一点,就是自己生活不断地重复,重复父辈的、甚至重复自己的,所有的生活模式不过就是一种重复而已。很多年前我听人说“我手写我心”。我觉得这句话太牛了,我觉得真好。写了几年以后,就觉得这句话挺扯的。首先,我们所有的写作基本上是自己的经验,生活经验也好,什么也好,都与世界有某种关系。而所有的经验,其实不过是对世界的一种误读。当然只要写着就好,因为写作从来没有正解。
郭艳(鲁迅文学院教研部主任、评论家):按照惯例,我做一个简单的小结。李燕蓉无疑在才华闪烁的同时,也具备了开拓写作疆域的极大的可能性。今天我们在此提出了非常多的、也非常尖锐的意见,但也是以这种可能性提供一些思路和路径。她在自己的写作当中,显示出独特现代生命体验和历史感。按照李浩的思路,李燕蓉极有可能在自己的独特感知当中,进入我们新的先锋写作。其实先锋写作不是一个固化的概念,是一个不断延展的概念。我希望李燕蓉的写作以后能够有一个极大的拓展。
各位作家和评论家从不同的角度对李燕蓉的新作进行了精彩的分析。相信对她以后的创作会起到非常重要的指导性作用。
在此,我代表鲁院向各位专家表示诚挚的感谢。更期待也相信李燕蓉会创作出更好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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