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梦中醒来,轻而急地喘息着,冷汗湿了头发。她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侧的床铺透着清薄的寒意,丈夫已經离去。一枝红茶花尽忠职守地斜在四斗柜上,镶了框的结婚照自床头上方冷冷俯视。五个月前她嫁人了,比起她的本名云容,如今她更多地被称为杨太太。
云容下床,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拂拢垂帘,推窗,晨露深重,轻岚幽渺。从这半山别墅望去,视野极好,远处是蓝得令人生疑的海,近些满目山色葱茏,若低头,园内草木妍盛,无论远近都是满窗格的风光霁月。但云容却难以因此心生欢悦,这远海近山,繁花郁草,不过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这个异乡人,如今她已离上海千万重了,是这紫荆王国的新客了。她暗恨窗儿面南,背故土而望,极目满是深深海。云容倚在半窗间,风从极远的海上来,吹乱她的鬓发,吹拢她的思绪,她阖目慢慢回想起前时的梦。
那是一间陌生而又熟悉的房间,她十四年前去过,虽只去过一次,但那间卧室里的一桌一柜,一花一镜都已在她心中反复咀嚼过千万回。似是骆驼反刍,回忆是她踽踽于茫茫深漠时唯一的慰藉,沉默无声地咀嚼着,像是要从那早已枯涩无味的草料中榨出记忆中甜美的汁液。那是表姐的卧室。法兰绒拱背的大床位于正中,左右各一漆白刻花斗柜,东墙的连厢衣橱有着古铜门柄,西侧的落地长窗闪闪发亮,月白纱帘因风气鼓了脸颊,深绿的梧桐手掌抚在窗檐,紫罗兰香囊前后摇曳。但这些她都看不到,浓雾吞没了一切,目之所及皆是茫茫,能捕捉到的唯有身下柔软的床垫和若有若无的紫罗兰香气。屋内没有点灯,浓雾在她面前缓慢舒卷,不疾不徐地将她层层包裹,如同用蛛网把猎物仔细缠绕。她听到开门声,似有人走进屋子,高跟鞋轻微的声响,她看不到来人是谁,也无法从浓雾中挣脱,她试着呼表姐来救,没有回应,脚步声却近了,停在她身前,云容知道那人在看她,可她在雾气中看不到那人的脸。可不由得她心里就是知道,这人是表姐。云容疾声呼道,救我!表姐不吭声。隔着一层雾,轻浅的呼吸声贴近她的面庞,似有潮冷的鼻息吐露在她的鼻尖上。云容怕极了,想要向后退去,避开这贴面凝视。可她越退这身后浓白的铁壁越是不断将她向前推去,鼻息又近了些,触在她的皮肤上,汗毛竖立。云容一动不敢动,僵着身子,直视面前的沉雾,依稀看到灰蒙的脸贴来,越来越近,浓白中苍白的鼻尖一点一点露出来。终于,表姐的脸庞破雾而出了!
是,这是梦。云容对自己喃喃道。那房子已是十四年前的事儿了,怕早已在战火中被轰炸机击中,燃为灰烬。表姐也去世一年,入土为安了。入土为安了。表姐不会怨我怪我的,不会,不是我,不是我让她去死的。我不过是……
“太太,先生叫你去花厅。”吴妈的侬语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她回身,吴妈的小半个身子掩在门后,露出一张胖而敦实的脸庞。云容一时有些慌乱,不知是否被吴妈听去了什么,仓皇站在窗前立着不动。“先生叫你去花厅啦。”吴妈再次催促道,望着她皱起了眉。云容连忙应道,马上就来。吴妈又看了她一眼,合上了门。
听吴妈走远,云容才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其实是有些怕吴妈的,云容知道吴妈是什么人,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她没有什么再可被击碎,蹂躏,挫骨扬灰的了。况且,云容知道吴妈是什么人。
杨先生坐在花厅里用早餐。他高大而清瘦,脸方且长,眉眼浓密,眼角的纹路和微垂的嘴角都暴露出他已不再年轻,但这并不影响人们推断他年轻时的英俊。杨先生是很海派的人,或者说至少看起来是的。藏蓝束腰马甲,黑曜石袖扣,雪色餐巾系在领口,左刀右叉沉默无声。他坐在那里,像是一位威严不可亲的国王。
这半山别墅原是英国阔佬的财产,后来太平洋战争爆发,英军撤离,香港沦陷,阔佬跑得不知所终,杨先生低价收购了来。如今内战又起,上海是待不下去了,杨先生便举家迁了来。虽是历经炮火,但这别墅仍然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仿佛只要点起灯,放一首爵士乐,这儿就能一夜回到黄金时代的颓靡狂乱。花厅高而敞亮,南北是通透的落地长窗,纱帘束垂,古典主义雕花白廊柱和浅绿墙壁,木纹拼花地板,四角布着大瓶花束,大理石餐桌置于正中,水晶吊灯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窗外是平坦的英式草坪,远处是山下蔚蓝的海。
云容走进花厅时,杨先生正在低头抹一片面包,餐刀银亮,切成小立方的黄油浮在微溶的冰块间。他没有抬头,细密而无声地咀嚼着。餐桌左侧坐着两个穿校服的女孩,大的十七八岁,小的那个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相似的容貌和神气,是一对姐妹。年长的那个女孩冲云容微微颔首,另一个则和她父亲一样低头专心于手中的食物。杨太太坐下时欠了欠身,似是为自己的迟到而抱歉,但没有人在意她的歉意。花厅一时间沉默着,偶有唇齿与食物相触时轻微的声音。
杨先生把刀叉并排平行放在碟中,表示停止用餐,拿备好的薄荷水漱口后,才开始说话。
“子望昨晚没有回来?”这话似是问云容。
“说是去一个本地的朋友家小住,不回来了。”却是吴妈答的。
云容平静地切着苹果派,习以为常般不动声色。
“本地的朋友?”杨先生发出轻微的嗤笑,“怕还是他在上海那伙儿人。”
吴妈没有接话,微弓着身,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
“云乐的病还没好?”杨先生又问。
“昨夜已经不烧了,想是快好了。”吴妈回应。
云容抿一口水,抬起头,对丈夫道:“昨儿我给云乐办了住校手续,家里学校两头跑怪麻烦的。修女也说住校好。”
杨先生垂着眼,几乎不可察觉的,他的眼皮朝云容方向轻动一瞬,便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两个女孩也停下刀叉,用餐结束。年纪较小的那个说了声“父亲,我吃好了”,就拽着书包跑走了,年长的那个似是为妹妹的无礼感到苦恼,责备地唤了声“杨梅!”,才歉意地望了云容一眼,连着妹妹的份儿恭敬道:“父亲,母亲,我们去上学了。”离开了花厅。杨先生也起身往门口走去,云容离桌送他至前门。杨先生人高腿长步子迈得大,云容不得不疾走着跟在身后,还要体态优雅不匆乱,她时刻谨记着,来自丈夫的第一次毒打是因为自己在晚宴待客时忙乱了发鬓。杨先生厌恶一切与他不般配的东西,如肮脏的油渍,如廉价的手表,如粗俗的市井话,如不能时刻保持得体的妻子。
杨先生在经过吴妈时突然停下脚步,云容眼快也驻了足稳了身形,仿佛前倾的惯性不能影响到她分毫,她必须永远婷婷又端庄。杨先生问:“今晚的宴会准备好了吗?”
“一切都很有序,先生。”
“张会长爱虾贝,你要记着。”
“是的,先生。”吴妈应下。
汽车早已备好,停在灰白的柏油路上黑得发亮。送杨家两位小姐上学的汽车刚刚驶出,在满山绿植间渐远。司机带着白手套拉开车门,待杨先生坐进去,又合上,才入驾驶座。正要发动,杨先生想起了什么,摇下车窗,似是审视般上下打量妻子一眼,才道,“今晚,你好好准备。”云容微微俯身点头应下。待汽车驶远,在视线中消失,云容才缓缓直起身子,回了花厅。
桌上的牛奶凉了,烤面包也干得发硬。她独自坐下,把面包撕成小块儿泡在牛奶里。她垂眼,看面包浸得烂软发涨,黄塌塌地浮在碗中。像是水中垂死挣扎的人儿,尖声沉浮,无果,大海沉默着,直到尸体静静伏在水面。这尸体她是见过的,是的,就在她自沪来港的巨轮上。
夜深,船舱闷热难眠,起身去甲板上吹海风。一束白光打在海面上,云容借着探照灯,依稀见什么一沉一浮,向她漂來。近了,看出些模糊人形,她一惊要唤人来救,但话至嘴边,便知徒劳,那,是牧海的亡灵。暗绿色兵服,很明显是军人。不识是国还是共,分辨也毫无意义。想来是空战中击落的士兵,孤零零地在海上寻觅归途。可归向哪里呢,又有哪里可以容身呢。士兵伏在机翼残骸上随着海波向北岸缓慢漂移,而她乘着豪华邮轮迎着夜风驶向南岸。他们背道而驰,却殊途同归,飘零着,寻觅着。可她竟然也是有些艳羡的,艳羡这亡者得了结果,而她这生者却还是要飞蛾扑火般去求生。生?这般活下去?她竟然有些艳羡那亡者了。云容目送那士兵走远,心中默道“万千珍重,珍重万千”,想着那人或许也在祝福着她。这可算是相逢在歧路?又有谁为他们沾湿了面巾呢?或许有,或许没有。他或许有,而她没有。深海似幽冥,夜色将巨轮缓缓吞没。
云容挣出回忆之海的水面,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干发间湿漉的海水。举杯将泡着面包的牛奶吞尽。
早餐后,云容端了面包牛奶上楼,还配了一碟云乐喜欢的草莓果酱。二楼尽头的房间里住着她的妹妹,云乐。云容丧母时,云乐尚在襁褓中,长姐如母,丁点儿大的孩子,云容一手拉扯大。云乐的年纪和杨家两姐妹中较幼的那个相仿,十四岁,还是个小姑娘。白净的脸庞,深褐的眼睛,躺在被子里,脸色有几分病态的嫣红。“今天好些了吗?”杨太太把餐盘放在床头柜上,斜身坐在床侧,用手背去探妹妹的额头。云乐坐起身来轻握住姐姐的手,“好些了,好些了,昨夜就已经不烧了。”
杨太太先是给云乐腰后垫了枕头,才按她靠在床头。“你姐夫说,让你休息几天再去学校。住校手续也给你办好了,下周就可以入住了。”杨太太把一只手贴在妹妹稚嫩的脸颊上,低着头不去看她。“是我不好,不能照顾你,让你……让你……”她说不出声,却是落下泪来。
“是我自己要去住校的。哪里是你不好!你别哭嘛,我自己顾得好自己。你别哭。”云乐见姐姐落泪,急忙去抚她眼角。
杨太太反握住妹妹的手,“我答应了妈妈要照顾好你和云其的,如今,一个在上海,下落不明,而你也要离开我。”
“呸呸呸,什么离开,不过是住校,假期还是能回来看你的。我听说天主教学校假期多,圣诞节,复活节,还有许多中国节!”云乐紧握着姐姐的手,身子向前倾,安慰道,“至于云其,你还担心他!俗话说:祸害遗千年!”
“不是我不留你,你也知道,杨梅那个性子,我舍不得你受气。想着让你不必看她脸色,才狠狠心送你走。”
“我走了,留你一人受苦受气吗?杨梅?我才不怕她!要不是为了你,为了姐姐……”
“你在学校好好的,别老念着我,误了功课。我有什么可受气的呢,更何况还有杨桃在。”
“你就是性子太软,才让人欺负!……我学习?比杨梅不知好了多少……”云乐又说些高兴事儿宽慰姐姐。
杨太太想到妹妹的骄傲处,渐渐止了哭,露出微笑,叮嘱道:“快些喝牛奶,等下要凉了,你女孩子家身体又不好,少吃些生冷的。” “我知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姐妹俩又拥在一块儿说了会体己话,云容看云乐睡下,掩好被角才轻手轻脚合门离开。
2
云容没回主卧,卧在花园躺椅上看画册。画册是从上海带来的,上次翻到一半儿,有事儿误下,随手拾片香樟叶做标记,如今再翻开,却是三个月后,离那香樟叶的生地已有千屏山万丈海了。深绿干燥的叶片有着枯褐的茎脉,薄而脆的叶面,对目透光,有种奇异的腐败的美感。云容惊异于这枯枝败叶的美。多么不可思议,即使已经腐败无生气也要倔强地美着。她小心地把叶片在画册最末页压展,才接着上次的位置看起画儿来。
云容高中只念了一年便不读了。中学是有名的女子教会学校,她喜欢画画,画得不好,图个乐子。后来,家渐渐败了,母亲因病去世,世道又乱,底下还有年幼的弟妹,她只好辍学回家操持家事。家境好时,她喜欢收些画册集子,后来,日子苦了,这些画册集子倒成了她为数不多的安慰。如今,她嫁了个好丈夫,自然是可以满足这个小小爱好的。是法国木刻版画的集子,黑白铜版纸印刷,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抱着的一枚铁锚,只要她松开双臂,锚就沉沉坠下扎入海之深壤,张开钩爪与树之繁根彼此纠缠,攒紧这片陌生土地,不放手。如此,她这异乡人便生了根,不再与“飘零”结伴。云容为自己的想象感到得意而好笑,手把画集握得更紧了些。
她喜欢木版画粗犷凌厉的线条美,即使是雕琢处也有着某种古朴的棱角。黑或者白,泾渭分明,冷而坦率。云容第一次接触木刻版画是她十三岁时,去远房表姐家玩。表姐大她十七岁,嫁了人,有座空荡的富丽宅子,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肚子里还有个小家伙。表姐说是美术老师,不过是在空荡大宅里辟了间屋子做教室,闲暇时亲戚家的孩子来玩。表姐家的包车接她来,那时她家境尚可,但也不曾见过这样奢靡而华丽的宅子。她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满当当又空荡荡,高大的拱门,刻金的石柱,成堆的艺术品,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镜面廊厅,璀璨而颓靡。偌大的主厅中只有表姐和一名贴身的老妈子,下人们在厅外候着。表姐很美,素白的圆脸,细柳黛眉,凤眼,绛色薄唇,雪青镂边洋绒长旗袍,丁香色浅口平跟鞋,身上有着紫罗兰的香气。微隆的小腹,有些浮肿的脸蛋,眉眼间温和的笑意,都表明她又要做母亲了。
表姐带云容去卧室换衣服,气派的法兰绒大床,漆白斗柜,装进整个巴黎的衣橱,还有看得到花园的落地窗。屋内又如巫者作法,倒悬着数不清的紫罗兰香囊。香气袭人,浓稠不可避。云容被熏得发晕,表姐随手解下一个要塞给她,一旁的老妈子笑着解释,说是表姐怀孕后睡不好,偏要这紫罗兰香伴眠,才悬了如此多。表姐打开衣橱,乐此不疲地玩起换装游戏,一件又一件拿来让云容试。云容尚是未张开的少女体态,穿上重绣艳花的旗袍总有些不伦不类,可表姐都说好,艳羡地看着云容纤细的腰身,手抚在孕肚上,心甘情愿地抱怨着,腰粗了穿不得。云容看着表姐,心想,她可真幸福。
云容晕沉沉被表姐牵去画室,三楼朝南的房间,阳台下是繁花正盛的院子,牵牛花眛在铁栏杆上,日光自画布垂角滴落在地板上,梧桐枝叶的影子浸在墙角的洗笔桶中,湿漉漉的。她像是误入了兔子洞的女孩,从一个幻境跌落另一个,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样子。表姐取来刻刀,圆口、方口、平口、斜口、三角状,整整齐齐排在绒布上。木板有着草木香气,云容凑近去闻,气味清而淡,让她发晕的头脑清醒了些。她欣赏木质纹理的天然趣味,摸上去有轻浅的溝壑。表姐给她描了花草样子,把手教她握刻刀,身上传来甜调的紫罗兰香气,光滑柔软的布料蹭在云容裸露的皮肤上。她的眼盯着木刻,心却不在版画上,她想着,这就是她想要的一切了,她想成为的一切了。
表姐留云容吃晚饭。被抱去外祖家玩的两个孩子也回来了。男孩子七岁,粉雕玉琢的可爱模样,眉眼像母亲,下巴生得秀气,想来是随了父亲。女孩子太小了,还不太会走,要老妈子抱着,嗯嗯呀呀地学语,圆润似藕的小臂张开来,身子倾向母亲,表姐笑着从老妈子手中接过,轻柔地抱在怀里,女孩把头倚在母亲的颈窝间,黑漆的瞳好奇地望着云容。表姐指着男孩说:“这是我们家的混世魔王,可生来没有衔玉,叫子望。”又低下头亲昵地蹭了下女孩的鼻尖,“这个呢,是阿桃。”小男孩野得很,猛甩开牵着他的丫鬟的手,跑去玩,表姐笑着看,道,“吴妈,你去跟着点儿,别又摔着了。”始终贴身的老妈子笑着应了声,忙跟了上去。表姐低头对她说:“那位是吴妈,随我陪嫁来的,比我长些,自幼待我如亲。别看子望这么淘,可是吴妈的心头肉。”又笑道:“她忒固执,这么多年了,还是我在陶家那套,称我为小姐,我可是嫁到杨家都有了三个孩子的女人了!怪让你见笑的。”虽说是见笑,可表姐语气中却分毫不见不满。
晚些时候,公馆楼下汽车的马达声由远及近,表姐拉她下楼,说是表姐夫回来了。云容好奇这公馆的主人,他像是这宫殿的国王,只存在一千零一夜中。盘膝于波斯飞毯,万千珍宝藏于掌间神灯。那人走进来,很高大,长方脸,漂亮的下巴,浓密的发。表姐迎上去接他脱下的外套,挽过男人手臂,向云容介绍。男人浅笑着朝她走来。云容一时有些眩晕,一种说不出的嫉恨在心底翻搅。她望着表姐微笑的脸,想着,为什么是你呢,为什么是你拥有这一切呢。她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用过晚饭,又是怎样被送回了家。她浑浑噩噩,被极大的愤怒,嫉妒,喜悦,悲伤所击中,无法思考。她觉得自己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握不住。她感到无力,这无力使她的皮囊空虚而丑恶。她想要哭,却不知要哭些什么。她回到家,父母问她玩得如何,她摇摇头,回了房间。她从口袋里掏出表姐给的香囊,狠狠地摔在地上,半晌又跪下拾起,凑近鼻子,深深呼吸着。那夜云容的梦里有着紫罗兰的香气。而云容再也没有去过表姐家。
海上来的风令树叶沙沙作响,太阳永远直射而下,万物没有影子。天银晃晃地看不真切。云容感到风的凉意,睁开惺忪的眼,她缓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了花园里,膝上平摊着画册,一片叶子落在上面。她环视这花园,英式的典雅自然,花境,喷泉,石膏小像。交叠的层次,繁丽的色彩,美而恬静。云容想起她还在学生时代时,被老师带去租界的英国花园写生,却被门卫拦下,说是黄种人不可入内。随行老师是个有着红色鼻子的美国女人,用西部英语和门卫大声争论,门卫以单调的语气重复着拒绝,浓厚的伦敦腔,绅士而冷漠。十五岁的云容站在公园铁门外,隔着黑色的栏杆看草坪上奔跑的金发孩子。她别过头去,不再去看不属于自己的快乐。她盯着精致的铁艺围栏,心里却想着表姐。此时此刻,当自己被轻辱地拒之门外,站在两个唇枪舌剑的白种人旁,供路人观赏时,表姐在做什么呢?她是倚在一张华美的妃榻上吗?也或许坐是在一张漆白碎花靠垫的躺椅上;榻前应该有一张小桌,塔碟上垒着绿波廊的点心或者是霞飞路的面包圈;必须要有茶,昂贵的舶来品,气味芳香;七月的上海必须要有冰,至少两个冰桶伴在身侧,冰桶里有着甜美的西瓜;出场角色还要有打扇的老妈子,欢语的闺中蜜友,盼着领赏钱的跑腿。云容站在烈日下,等太阳晒干黄色的汗渍。又要洗校服,她最后想着。
如今云容躺在香港半山的花园里,没有英国门卫,也没有美国老师,没有什么种族歧视,也没有什么人权争辩。甚至若是她愿意,便可倚在妃榻上将少女时的幻想全部复制重现。风也静悄悄,云也静悄悄,她是这偌大花园的主人,她是杨公馆的杨太太。云容想着,微微笑起来。
近来,云容时常想起表姐。是的,没什么可避讳的,她承认,自己卑鄙又无耻。可她不后悔也拒不认错,她服下自己种下的业果,她已经遭到报应了,不是吗?“如此便算偿了你罢。”云容轻声道。偌大的园子里没有人回应。
云容独坐着,竟是感到有些凄清了。恍惚间,像是自己已在这园中坐了一千年,宛若一尊被遗弃的佛像,固定在那里,一站就是千年。她想知道佛是否也会如她般偶感孤寂。香火极盛地的佛想必是不的,热热闹闹的香客络绎不绝;那孤坐深山的老僧遗庙呢,又或者久居大漠的前朝石窟呢,里面供奉的佛会感到孤寂吗?她不知道,可想来佛竟也有些可怜,可能并没有那么快乐,仍要保持着微笑,还要一次次伸出手去,好像把什么交给人类。杨先生已将这种富有的微笑教给了云容,但那种慷慨地给予却让云容犯了难,她是没有什么可以给予,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她是一无所有的人,甚至比一无所有者更贫瘠。
坐久了腿麻,僵了半边身子。云容唤人来扶,“吴妈!”未见人应,又唤了几声。仍是未果。云容又叫道,“新枝”,这才跑来一个小丫鬟。
“太太,怎么了?”
新枝走近了些,双手在围裙上左右擦拭,刚才应该正在忙碌。
“坐久了,身子麻,你扶我起来。”
新枝扶云容起身。
“吴妈呢?”
“吴妈在厨房里打点,太太,这虾贝收拾起来真麻烦。”
“现在几点了?小姐们回来了吗?”
“还早哩,太太,不过正午,小姐们要下午才放课呢!”
“叫云乐下楼来,算了,还是我上去她房间吧。”
“好的,太太。”
新枝扶云容进了屋,经过花厅,云容站住,远远地看向落地窗外的花园,突然道了句,“新枝,明日遣人去买对儿鹦哥吧,挂在花园里。”两人渐远。身后,一朵云缓慢的爬过,天暗下来,又亮起。
云乐已经醒了,靠在床上看书,见姐姐进来,挪了挪身子,在床侧留了坐人的位置。“姐姐,怎么了?我隐约听你在楼下喊。”
“没事儿,只是这房子太大太空旷了,下人们叫不来。”
“哪里是听不到!他们分明是听到了不想来!”
“没有,没有这样的事儿。我一个人在花园里坐着怪寂寞,上楼来和你说说话。”
“你不能总坐在家里,也出去交交朋友嘛,不然我走了,你可就真真是一个人守着了。”
“新来香港,哪认识什么朋友,我一个人也挺好。”
“香港的没有,上海的总有吧,我看这次不只咱们家来了香港,好几个公馆的太太小姐都跟着来避战事。你去找她们嘛。”
“算了,又不熟。我是新来的。”
“新的总会不新的。你是杨家的太太,谁也不能否认。你去嘛,去玩牌也好,总不能整天不出去。”
“我也是出去的。”云容拿妹妹没法子,轻声辩解道。
“出去?我是说,让你出到那些太太小姐们中去,算下来你和姐夫结婚都半年了,人们都还不知道杨家的太太长什么样子呢!”
“你呀你,病还没好,话就这样多。”
“我还不是看你着急!”
“我知道了,知道了。”杨太太笑着拍了拍妹妹的手臂,意思是这个话题就停在这儿吧。“晚上家里要来客,你是继续在楼上养病,还是下去看看。”
“我呀,宁愿躺在床上,也不去看杨梅那张讨厌的脸!就和姐夫说我发烧睡觉就好。”
云容摸摸妹妹的脸,“也好,我也不想你不快活。”又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我知道,你这样是不想我不快活,可我哪快活得起来呢。”
两人相视,都没有说话。
云乐看着姐姐,倾身抱住了她的腰,脸埋在姐姐平坦的腹部,柔声道,“快有个小宝宝吧,我听说做了母亲就一切都会好的。”云容不吭声,手抚在妹妹柔密的头发上,半晌,她道了声“会有的”。那声音极轻,像是说给自己听。
“太太,少爷回来了。”门后传来新枝的叩门声。云容起身整理了一下坐皱的旗袍,叮嘱妹妹饭前记得吃药,随新枝下了楼。
3
子望在花厅里和新来的丫鬟说笑。吴妈在一旁端来果盘,又留他吃中午饭。子望见云容下来,立刻止了笑,冷冷地挑起眉。杨太太看着这张年轻的,充满生气的,和杨先生相似的脸,似是与她十五年前初见表姐夫时的情形重合了。
云容笑了笑,“不是说在朋友家住吗,怎么回来了。”
“怎么?我自己家我还进不得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今天回来就不走了吧。”
“走!哪能不走!我待不下去自然是要走的!”
“怎么会待不下去……”云容赔笑道。
“我回来拿钱。”青年打断她的话,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和朋友玩牌输了,你给我拿钱,”顿了下,“多拿点,不够。”
她皱起眉,似是要劝,张开嘴却没出声。
“你那是什么表情!快着点儿!还要赶回去吃中饭!”
“你……”
“又不是你的钱,你抠这么紧做什么呢。我杨子望花我杨家的钱有什么问题?”他倚着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云容,似是怕她张口讲什么大道理,先发制人地堵她,“还是说,你觉得这钱有一天都随了你的姓?”
“子望,你别这样说。我只是觉得……觉得这样不好。”云容一噎,忘了本是要说什么。
“不好?我花我爸的钱不好?那谁花好?你?云乐?还是你的好弟弟云其!”子望一边说,一边用双指从口袋里夹出一片纸递在她面前。那神态似是在给陪酒女小费,轻漠而不耐。
云容接过纸条,展开,是上海来的电报。日期却是两个月前的。“姐,急需一万,弟其。”是弟弟云其。得知弟弟在沪的消息,多日来她惶惶难安的心定了定。
随之而来的巨大羞愤却又令她说不出话来。他!子望!他把她看成了什么!他把她看作了什么!云容不求他视自己为母。但云容想不到他竟然这样想自己,心怀鬼胎的骗子,出卖容色的娼妓,忘恩负义的叛徒,或是贪图富贵的窃贼。
子望看着她气得发颤的手,起伏的胸口,感到一阵快意,似乎要不要得到钱都不那么重要了。他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云容已经背过身去不再看他,“要多少,我去给你拿。”鼻音重了些。
拿了钱,子望就离开了,吴妈反复留他不住,送他出去。云容半卧在沙发上,单手撑额,拇指和食指按按肿胀的太阳穴。花厅里的香气熏得人软绵绵的没精神。吴妈嘟囔着回来,站在一旁埋怨她没留住少爷,又说起少爷小时候多么可爱懂事,如今这样定是心里有了委屈。一边说一边用眼扫向杨太太。云容被吵得头痛,打断吴妈的嘟囔,说要上楼躺会儿,午饭就不用叫她了。
云容回到臥室,给门上了锁,合了早晨开的窗子,拢起纱帘,室内暗下来,昏沉沉的。她感觉很疲惫,只想好好歇一歇。她躺在床上,把手中的电报展开又合上,不知想些什么。云其,她的弟弟,她是知道的。不学无术,游手好闲的混小子。从前只是混,终日游荡,或替人跑腿得几个酒钱,或避着巡捕倒卖些走私香烟。等到姐姐嫁了杨家,手头阔绰些,便随着那些公子哥儿学了一身花天酒地的毛病。这次来香港,本是要带上他的,谁知出发前夜他跑去和人喝酒没了影儿。战地又乱,一时找不到他,便断了联系。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也不知还在不在电报上的地址住了。一万?怕是多了,想来是要着去玩去赌。可她又担心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事儿。更何况是两个月前的电报,难知是不是又有什么变故。云容想来想去,从脖子上拽出一根银制的细链,坠着一枚小巧的钥匙。下床,从妆台的底柜里捧出一只盒子,开了锁,一垒新新旧旧的现钞,她这些年自己攒的。倒在妆台上数了,不多不少七千,取了六千放在信袋里封好。想了想,又拆了封,把剩下的一千也放了进去,封口。她抬起头看着镜中的女人,轻声道,“这下你可满意了?”镜中的女人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笑容,没有回话。
这事儿说来蹊跷,子望明知第二日大早开船,怎会彻夜烂醉不归。更古怪的是,以杨家在上海的关系,寻个醉汉竟三月不得,每每询问,留沪的管家都说,还在找。这电报更是不合理,两个月前的电报竟今日才到得她手,是谁扣了下来,子望?他与云其向来不对付,若是他早就撕了干净,恐是偶得,拿来要挟她,轻辱她。这些反常云容心中早有答案,只是她不愿说。也无人信。
幕后者是自己的枕边人,她的丈夫,杨先生。这次来港,杨先生虽是买了云其的船票,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上船的。云其是令杨先生感到难堪的如污点般的存在。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妻弟是一个街头混混,这使杨先生羞耻。
这次离沪来港正是摆脱这渣滓的好机会。一切都在他计划内。自己的丈夫就是这样伪善的人啊,来港多带妹妹云乐一个已是足够,为他博得良善重亲的好名声,至于云其,若是能死在上海那就再好不过了。说来也可笑,云容不止一次看到自己的丈夫以妻弟下落不明来博取同情,仿若在战乱中他也是个飘零受苦人。那自陆来港的富商最吃他这一套,感同身受的乱世异乡人,签合同时不忍对杨先生加利。呵!全是谎言。杨先生不仅没因战乱损失分毫,反倒是大发战争财。囤积物资,哄抬物价,倒买倒卖,甚至走私军火、劳工、妓女,他什么都干。他如豺般狡诈,如狼般狠毒,他是希望战争永远不要停的。太平洋战争爆发,诺曼底登陆,凭借资本家敏锐的嗅觉他捕捉到某些信息,怕战后清算,早早开始转移财产。再后来是内战,杨先生不愿为党国献金,及时抽身来了香港。
云容都知道,但她知道得太晚了。她那时多么天真啊,一心要嫁给这俊美的国王,哪里想得到伟大的君主多是红着手,黑着心的。
有时她走在街上看到饿死的人,会想着是不是自己的丈夫逼他买不起一粒米,或是听说某某人被流弹不幸击中,也会想着那颗罪恶的子弹是不是经过了丈夫的手。可云容是无法去指责丈夫的,她也是伪善者的一员,懦弱而胆怯地享受富贵,做着她的杨太太。更何况她本就是红着手,黑着心的人。
云容好疲倦,她一如既往睡在床的左侧,她与丈夫,泾渭分明,从不越界。风敲打着窗户,沉沉梦境中飘荡着紫罗兰的香气。
云容穿过层叠的雾气来到一座花园。草木花径皆美,是半山别墅。有一女人拿着钉锤在凿一块巨石,叮叮当当欢快地响。云容走上前去,想要看清女人的脸,可女人总是背对着她。云容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女人专心于手中的钉锤。不回应。她只好站在一旁看,渐渐的石块凿出人形,捻花盘坐。是石佛。云容觉得有些无聊,想要离去,但走不出雾壁,无法,继续看着。女人开始雕琢石佛的脸。真奇怪,看起来像是个女人。咦,云容惊了一声,这是自己的脸。她不由恼怒,质问女人无礼,雕石佛戏弄自己。女人疑惑道,“这是你自己要求的呀。”云容更恼,扳过女人的身子,正要理论,才发现,是表姐。
表姐笑着说,“你这孩子好没道理,明明是自己要做石佛,还怪在我身上。”
“我没有!我没有要做石佛!”
“你嘴上没说,可心里却是这么想。我见你艳羡我做石佛,便也让你如愿。”
云容这才看清面前的表姐是石头做的,灰白,粗糙,冰冷,身上的锦缎旗袍分明是层层青苔。云容一把拉住表姐的胳膊急切道,“什么石佛!你说清楚!”表姐微笑着,慈眉善目间绽开裂纹,身子逐渐破碎散落,“你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
“我不试!我不要做石佛!”表姐已碎成一垒石块,无法回答她。云容想要逃跑,身子却一动不能动,她转动眼珠,垂眼,才发现自己已是灰白粗糙的石人了。云容与有着云容面庞的石佛面面相觑,彼此沉默着。只不过佛像神色慈悲和蔼,而云容一脸惊恐狰狞。
四周的雾散去,有人声靠近,是吴妈与新枝。新枝走向石佛,微微无奈道,“太太您怎么在这儿,找您好久,先生叫您去。”说着便一把扛起石佛,又看一眼云容,云容惊喜,以为新枝认出了自己,可新枝嘀咕了句,“这石像好生古怪。”就轻快地离开了。云容想要呼救,可张不开口,只得转动眼珠想要吸引吴妈注意。吴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蹲身将表姐碎裂的石块收拢,也离开了。云容心中尖声呐喊,救救我!远处依稀传来吴妈的声音,“园子里那石像留着做什么,砸了去,先生看见又要不高兴了。”云容看见花匠提了重锤一步一步向自己走来……
梦醒。云容睁开眼,直勾勾望着天花板喘气。她惨白着脸自嘲地笑出声。是了,这就是她的报应了。近来总是梦见表姐,反复梦,似是回忆,又仿佛是预知梦。梦境荒诞,但云容却总是分不清,梦与现实如同两张平面纸,边对边角对角叠在一起,完整重合。
表姐说得没错,是她自己要做石佛的,做这杨家的石佛。所有恶果都是她自己求的,诚心诚意苦苦求来的。她谁也怨不得。
在云容踏出表姐华美的宫殿,并发誓绝不再去后的第九年,她遇见了吴妈。那时云容家早已败落,母亲病重,她一人拉扯弟妹,家里的服装摆设东卖点儿西卖点儿,渐渐空了屋,更多的时候,她要来菜场捡些菜叶饱腹度日,虽是艰难,但仍是活着。那日,她埋首于泥泞中,一边挑拣烂菜叶,一边防着身旁虎视眈眈的饿犬来舔食地上打落的鸡蛋。身后传来汽车滴滴的开路声,一时间菜场的人都抬头去看这稀奇事儿,有贵人来了。云容不管,什么也没有手边的食物来得重要,直到一声似疑似惑的“云容”将她的劳动打断。转身去看,是坐在汽车里的老妇人,臉色红润面带惊异。她一眼认出,是吴妈。
吴妈带她去买了身齐整衣服,又带她去吃饭。两人坐在一张桌上,云容埋头于食物,想着要多吃些,回头饿几天也没关系。吴妈不动筷子,看着云容,似是在怀念什么。“你有多久没去了,小姐常常念叨你。你上次去时,小姐正怀着阿梅,如今阿梅都九岁了,却再也没见过你。前些年小姐每每邀你来玩,你总不来,伤了小姐心。便不再去邀你了。”吴妈叹口气,“近来,小姐身体越发不好了,我想着她看到你,怕是能高兴些。”云容听到这儿问了句,“表姐怎么了?生病了吗?”云容必须承认即便语气充满担忧,但她心里却是感到微妙的快乐,看吧,这世间怎容你一人好活。吴妈皱皱眉满是忧色,“小姐,小姐她生阿梅时伤了身子,前年犯了胃病,吃不下东西,如今整日在床上养着。”说着似要落下泪来,“她最近总想着吃些野菜,我想或许菜场有,来看看,没想到遇见你,这也好,小姐看到你,自然是欢喜的。”云容本是不想去的,可是她又不愿错过这复仇的机会,是的,复仇,一个虽然饥瘦但健康的年轻女孩对富有卧病者的残酷。她随吴妈去见了表姐。
云容几乎认不出床上的女子是表姐了,细细一柳埋在厚重的棉被中,露出苍白而枯瘦的脸,眼眶凹陷,黑眼睛大得吓人。表姐见是云容露出惊喜的笑容,起身拉着她,半是埋怨半是撒娇,“你多久没来了,怕是忘了还有我这个表姐。”吴妈立在一旁微笑看着,给表姐披了件针织衣。云容的手被表姐的指骨硌得生疼,她想要抽出手去,却不得不保持面部的笑容,娇憨而亲密。云容为自己的薄情而吃惊。
从那日起,云容和表姐恢复了往来,时常去陪表姐说话解闷。有了表姐的接济,云容的日子也轻松起来,不再为糊口发愁。可以说这是一桩各取所需,互利互惠的好买卖。与此同时,一个恶毒的念头在云容心中埋下了种子。
4
花厅的钟敲了四下,已是下午,小姐们放学快要回来了,晚宴还有很多事儿要准备。云容起身下楼。遇上新枝,就遣她去制衣铺去取改好的旗袍,见四下无人,又塞给她一个厚实信封和地址,让她一并去汇了款,反复叮嘱,别让下人们知道。吴妈在厨房盯着,一切还算有序,又派人去天香楼接擅做虾贝的师傅。花厅传来几声吵闹,杨桃杨梅回来了。
杨梅正嚷嚷着今晚要穿新做的洋布短裙,杨桃却觉得场合不合适,劝着。杨梅不依不饶,硬是要下人去制衣铺取。杨太太怕再去的人和新枝撞上,连忙拦下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杨梅把矛头对向了云容。
“阿梅,你知道,今晚来的张会长是位古板的先生。那新裙子确是好看,但今晚穿并不合适,不如明天取来,恰是周末,你穿着去玩。”
“哈!我刚看到新枝出去了,是去给你取新衣了吧!你可以穿新衣,我就不可以吗!”
“我不是不让你穿新衣,前些天刚做的那件蓝裙子也很好看,很适合你。”
“你就是这样当妈妈的吗?我妈妈在时,从不管我穿什么!现在她不在了,你就这样欺负我没妈吗?”
“阿梅!你怎么说话呢!”杨桃打断她的话,蹙着眉责备道。
“连你也向着她!你是谁生的你忘了吗!认这个狐媚子做妈!”杨桃指着杨太太对姐姐吼。
“杨梅!闭嘴!你上楼去!现在!马上!”杨桃“啪”一声打在杨梅的手上,呵斥道。
杨梅看姐姐发怒,不敢吱声,只是红着眼眶,哼了一声,不甘不愿地随丫鬟上楼,猛地甩上了门。
杨桃歉意地看向云容,意外的,云容很平静,看不出什么羞辱或者悲伤,背挺得很直,端庄地站着。反倒是云容先开的口,“没事儿,阿梅小孩子心性。别放在心上。倒是你,今晚要穿什么?要我帮忙吗?”
杨桃看着云容,像是要从她雍容平和的脸上发现什么倪端,哪怕是一丝愤怒。云容任她打量,微笑回应。杨桃审视无果,只得道,“不用了,我上楼去看看阿桃。您忙吧。”围观的下人也三三两两散去,偶有几句私语。
云容立在卧室的窗前遠望,蓝得令人起疑的海水,白羽的海鸟落在红顶的灯塔上,近处目之所及是山色,郁郁葱葱地交叠着,千篇一律地绿着。低头花园里花匠在选剪花枝,为晚宴作花瓶。园子还是那个园子,花境,喷泉,石膏小像,都还在各司其职。那雾气朦胧,石裂岩碎的画面只存在于梦境,新枝取了衣服回来,绛紫滚边长袖旗袍,用银线绣了暗纹牡丹,阳光下闪着露水般的光芒。
新枝为她绾发,细密的齿梳埋于乌漆间一个来回,云容看着镜中的女人,眉眼都是自己熟稔于心的,神情却陌生得令人发冷。这种神情活在上海深弄中失夫丧子的老妇脸上。流了太多心泪,受了太多苦楚,这一生早已活够,如此残喘不过是要冷眼看看这世间还能有多坏。不恋生,不惧死,哪怕身周炮火隆隆,她也能不紧不慢地用无牙的口嚼枣子,并轻蔑地吐出不带一丝枣肉的核儿。
新枝给云容梳了个齐整的鬓,依她言别了朵盛极的红茶花。衬得人气色很好。新枝给她挑首饰,选了一对珍珠耳环,珍珠项链上坠着一块光洁圆润的血珀。镜中的女人很美很幸福,黛眉凤眼,那是杨太太的脸,却不是云容的。
5
杨先生在晚些时候到了家,同行的还有张会长一家。杨先生一进门上前亲昵地拥住候在前门的太太,这才介绍客人。张会长是一位和蔼的老先生。敦厚的面庞和明亮的眼。张太太年纪已然不轻,脸庞富态,若不是藏不住的颈纹显了老态,很难看出年逾五十。张会长老来得子,独子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亭亭如新竹。杨桃姐妹俩也下了楼。杨桃拗不过妹妹,云容也不愿再起冲突,阿梅最终还是穿上了新做的短裙,及膝,打眼的亮色洋红,收腰细肩带,露出雪样的脖颈和肩背处小块的肌肤。杨先生见状皱起眉。阿梅倒是没注意到父亲的脸色,一味地迎向张会长那边,见到少年,眼睛迸出光彩,笑着唤了声“张晨!”显然两人是认识的。杨桃对杨太太轻语,“两人和云乐是一个班的同学。”杨太太注视与张会长谈笑的丈夫,闻言抿了抿唇。果然,那少年先是和杨梅打了招呼,往里走来,四处望望,向杨太太见礼,朗朗问道,“云乐呢?怎么不见云乐?她还在生病吗?”云容心中一紧。笑道“她在楼上休息,有点低烧就没让她下来。”“那我可以上去看她吗,我今天就是来探病的。”
杨太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见一旁杨梅沉了脸似是要闹起来,只得望向丈夫。杨先生从身后走来虚揽住张晨的肩,热情道,“自然是可以的,不过,你得等云乐收拾收拾,咱们先吃饭,一会儿再去探病好吧。”张晨点头,杨梅见张晨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忙上前去拉他袖子,嘟囔着,“一个病人有什么好看,咱们去我房里玩。”杨太太看了眼杨桃,杨桃点点头,似是承诺了什么好让杨太太安心,也随着妹妹去了。
男人们去书房谈事情,杨太太和张太太坐在花厅说话,吴妈站在身后伺候着。
“我听说杨太太是新婚?”
“算不上,我和我先生是去年年底结的婚。小半年了。”
“才半年哪里算不上新婚!我听老张说,你们是二月份才搬来的。要我说还是香港好!不像上海,乱!都是自己人,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
“上海的警报呀,封锁呀,搞得人头痛。没个尽头。”
“来了就好,过安生日子。杨太太你也太安静,平日那些聚会总不见你!”
“我是新来的,哪知道这些。况且刚搬家,事儿又多,移不开身。”
“什么新来不新来。大家都是新来的,一起来玩。下次玩牌我遣人来接你,你可不许不去。”
“若是张太太请,我哪里敢不去。”她笑着反问。
“好好好。要我说老杨年纪也不轻了,没打算再要个孩子?女人嘛,总是要个孩子傍身的!”
“我先生子嗣不薄,如今这样我觉得很好,若是让我自己生养,我倒是嫌麻烦了。”
“你呀,就是年轻,才说这样的话,你以后就知道了,这麻烦求之不得呢!”张太太像是想到了什么,也有甜蜜又有些得意的语气。
“我和我先生,想着顺其自然就好。”
“顺其自然!那可不知要顺到什么时候!像我和老张,一心求子,吃了好些药,拜了好些神仙,不也是到三十好几才有了辰儿。”
杨太太没接话,低头抿了口热茶,又道:“也是巧,想不到我家阿梅和辰少爷相识。”
“可不是巧!两人是同学哩!还有那个云乐,辰儿总是念叨着,也在这公馆里?”
“云乐是我幼妹,这次随我们一并迁来的。和阿梅一起上学。”
张太太深看了她一眼,低头抿了一口茶。换了话题。
“我家老张常常念叨杨先生有福气,娶了年轻漂亮的夫人。”
“哪有什么年轻漂亮,您别这样说。”
“我倒是好奇,你和杨先生是怎么认识,我是怎么也想不来的。”
“说来也简单,老套的故事,家里人安排相亲,这般认识的。”
“相亲好呀,最是稳妥。双方家境相当,知根知底才不出乱子。现在的年轻人,总谈什么自由恋爱。要我看,可使不得!早晚要出事!”
“张太太说的是。”
“不是我说,杨先生年纪大了点,但可真真是个好人,事业有成,有涵养,还顾家。我们女人求的不就是这几样嘛!你不知外面有多少人羡慕你呢。”
杨太太似是羞涩低头去吹杯中的浮茶。又请张太太用点心。张太太持茶端坐着像是历经千劫来渡她的菩萨,高高在上,知晓众生,露出微妙的富有的微笑。厨房那边出了岔子,叫吴妈下去打点。
“吴妈,是你陪嫁来的妈子罢,我看她向着你,时时跟着你。”
“那倒不是,吴妈是这杨公馆的老人了。我毕竟是新来的,什么都不熟悉,身边总要有老人帮衬着点才好。”
“你倒是聪明,新媳妇跟着老人学,错不了的。”
杨太太温和地笑着,像是赞同张太太的话。
“张太太,您当时怀晨儿时的药方子是请的哪家大夫?我想您说得对,倒是我把这事儿太不放在心上了。”
“这你可是问对了人,待我回去翻找翻找,再打电话给你,那大夫灵得很!结个善缘也好哩!”
“不必麻烦专门打电话,您不是过几天便要约我出去玩牌嘛,那时写给我罢。”
“你能这样想最好。女人嘛,哪有不想要孩子的呢。你哟,刚刚倒是嘴硬!”
杨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笑。
“光吃药也不行,我也是换了几个大夫,吃了好几副药,最最灵的呀,还得去庙里求!”张太太来了兴致,拉着她说了些香港的香火地,又约明日一起去庙里求娘娘。“五月初正是好时候,几个人热热闹闹入山赏花最好不过!”
杨太太的目光越过张太肩头见吴妈远远靠近花厅,道:“好姐姐,这事儿就这样定下,不过你可不许和我先生说。”她冲张太太眨眨眼,如女孩间分享甜蜜的秘密。张太太被她这女儿姿态逗乐,倒也理解她脸薄,不好说,自是应下。两人更亲密些。
“我看他们事儿也谈得差不多了,咱们也入席好了,我先生听张会长好虾贝,特地备了几道菜,还要您尝尝正不正宗。”
吴妈过来时神色匆匆,附在楊太太耳边低语几句,杨太太面色一凝,又很快笑道:“张太太,下人不中用出了岔子,我得去看看。您先入席吧,不要客气,有什么事儿就吩咐吴妈去做。”她歉意地握了握张太太的手,起身离开了花厅,吴妈似是想跟上去,但无奈只得对张太太道了声“请”,引着入席。
杨太太刚上二楼就隐隐听到从云乐房中传来的吵闹声。她敛了敛心神,走近。新枝在紧闭的房门前守着,见她出现,欣喜又焦虑地要来迎,杨太太摆摆手,示意她不要惊动门内的人。她在云乐门前站定,能很清楚地听到杨梅歇斯底里的声音。杨太太面容沉静不露声色。反倒是新枝有些不知所措的尴尬,想必是已经听到争吵的内容。
“云乐!云乐!她有什么好!你心心念念就是她!”杨梅气急尖叫着。
“我就是喜欢谁,你管不着。”张晨还嘴。
“呵!你了解她吗!就喜欢她!你知道她姐姐是个什么货色吗!”
“杨梅!不许你这样说我姐姐!”
“敢做还不许人说?背信弃义的贱人!在自己表姐病重时乘虚而入的狐媚子!”杨梅的话被云乐的尖叫打断。
“不许你乱说!不许你说我姐姐!”重物落地沉闷的声响。
“云乐!”“阿梅!”男女两声同时响起的惊呼。
杨太太叫新枝去楼梯前守着,叮嘱别惊动了先生。自己推门进了去,反手合上了门。
屋内一片狼藉,瓜果散落在地毯上,被子只有一半挂在床边,云乐压在杨梅身上,撕扯她的头发,杨梅也不甘示弱,猛烈击打着云乐的身子。杨桃上前想要将两人分开,却越拉越乱。三个女孩在地上打作一团。张晨焦急地站在一旁,想要帮忙又不合礼数。女孩们打得火热,无暇顾及杨太太的到来。张晨也无措地不知道说些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在别人家闯下大祸,连道歉都显得无力,只得低着头,喃喃地道了声“杨太太”。
杨太太笑了笑,面对张晨微微颔首目光平视,手搭在张晨的肩上,声音平缓而轻柔。“你先下楼去,就说,女孩子们事儿多,换衣服慢了些。先开席,我一会儿就下去。”搭在张晨肩上的手微微合拢,她看着他,“下楼前,让楼梯口候着的丫鬟带你去整理下。你知道该怎么说对吧。”她微笑着,似是暗示,又似是鼓励地望向他。
张晨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这个年轻女人,面容桃粉,精心描黛的眉眼,墨云般的鬓角一丝不苟,量身剪裁的丝缎旗袍,血珀耳坠一晃一晃闪着光,微笑着的,炽黄灯光下散发着奇异魅力的脸。她是这混乱中唯一齐整的存在,稳住了这满室慌乱,令人定下心神。但随之他又产生一种微妙的,视她如鬼魅的错觉。仿佛闻到自她身体深处散发出,枯枝败叶般的腐朽气息。他有些害怕,连连应下,夺门而出了。
杨太太向前两步,“啪!”的一声,手掌甩在女孩的脸上。云乐的头偏了去,浮上深红的指印。女孩们一时间愣住了,像是杨太太同时按下了她们身体间的某个开关,将她们定格在上一秒彼此拉扯的姿态。“还不快把她们分开。”杨太太站在床边对杨桃道。这下很轻易地,杨桃把妹妹从云乐身上扯了下来。没有人说话,云乐黑漆的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的姐姐。杨梅低着头像是一下子泄了力气,软在杨桃怀里,杨桃怕她再扑过去,仍是圈着她的腰。“都收拾收拾,让客人看到像什么样子。杨桃你带杨梅回房整理好了下楼,客人还在等着。”杨太太冷静地指挥着。
见杨桃也发呆般无响应。“怎么?还不去,是让我拉开门来,喊人来好好看看我杨家的小姐吗?”杨桃闻言动了动,沉默着拉着杨梅出了门去。
云容把妹妹扶起,妹妹甩开她的手,自己躺回床上,蒙头盖上被子。云容坐在床侧,望着妹妹,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对不起。”云容轻声道,手掌隔着被子抚在妹妹头顶。
“她说……她说你是……贱人狐媚子……”被子里传来沉闷的声音。
“你知道的,我没得选择。”云容道。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不知道是对狐媚子没得选,还是对打云乐没得选。
“可你从来不对我说!”云乐一把掀开被子坐起来对姐姐吼道,她的眼中苦涩的海水似要漫出堤来。“没有什么可说的。”云容抿唇。
“可你从来不对我说。”云乐红着眼轻声又重复一遍。
云容沉默,良久道:“我打你那掌你讨回去吧。”
云乐眼里的海水终于决了堤,轰隆隆一泻而出。她背过身去伏在床上哭出声。
云容起身,拾起地上的被子,收捡滚落的瓜果,点亮床头橘色柔光的小灯,行至门前,关去明晃的顶灯,侧脸轻声道:“你好好休息,下周送你去学校。”合上了门。
云容合上门,身后传来近乎不可闻的压抑哭声。她靠在门上,闭上双眼,口中喃喃:“没有什么可说的。”
没有什么可说的。你想听什么呢?听那个恶毒的念头如何破土而出,抽枝发芽,开花结果吗?听收获季节,我如何满心欢喜地服食恶果吗?听那剧毒的果实是如何甜蜜苦涩又让人欲罢不能吗?好,我都讲给你。
表姐一天天衰败下去,生命之泉卡着表精准的计时,一秒一滴的速度从她的皮囊内流逝。极快又极慢,极残酷又极温和。正如你不知秋之必然。即便吴妈尽心服侍,变着花样寻来营养的食物,也阻止不了表姐越发枯瘦无人形。云容来得越发勤,索性在表姐家住了下来,她同吴妈一样尽可能地对表姐好,以此挽留渐弱的脉动。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取而代之,她把这念头藏得极好。你若是以为她傻到要去下毒或是使什么别的诡计,那便太不了解云容了。她是软弱而胆怯的小女人,但你知道的小女人的心思最是狠毒。她已经无需再多做什么了,甚至祈祷与诅咒也是多余的。死亡已用绳索在表姐的双脚打结,哼着小调,徐徐拽动绳索另一端,以不可抗力将这个女人拖入深渊。而云容,只需要在一旁确认绳结打得足够结实便好,可你知道的,死亡它从不失误。
云容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妹妹的角色,或是太投入,连自己都骗过。煎药,喂饭,侍恭,整夜陪护,还要打点公馆上下的琐事。连吴妈都想不到做不到的事儿她都亲力亲为了。表姐是真把云容作亲妹妹疼爱,吴妈心里也万千感激。杨桃和杨梅年纪尚小,却不得不经历母亲的衰败,云容对她们而言是可依赖的存在。她们崇拜这位年轻独立的小阿姨,云容在她们心中完美强大,无所不能,似乎只要她在,母亲便能一直残喘下去,甚至恢复健康。
而子望,那时正是少年,自由而热烈地追求一切美好的东西。如云容般美好。辈分,年龄,甚至母亲的病痛都无法熄灭他胸膛的熊熊火焰。云容像是自教堂天窗投下的純白光束,给苦难的弥撒徒以救赎。母亲的病痛成为挥之不去的魔影将他反复折磨,他做了所有可以做的事去挽留母亲生之希望,他什么也做不了。世界大战,孤岛沦陷,他想要保家卫国去抗日,却迈不出公馆的纸醉金迷,他什么也做不了。父亲有意让他接手些产业,他却被账目字字句句中的吃人二字吓得转身就逃,他什么也做不了。唯有爱神接纳他,宽容地谅解他。她对这个软弱无能的年轻男人耳语着,去爱吧。爱情的幻梦让他逃离现实的残酷,他为云容着迷。他知道这爱情的大逆不道,也因此更浓烈。他从不说出口,他自我陶醉着,在爱情的熊熊烈火中牺牲。
或许你要问及这杨先生,但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杨先生很少着家,在这战火中他似乎有着忙不完的事儿。忙着振兴实业,忙着曲线救国。云容想杨先生是英雄。那时她还不知道,杨先生也忙着走私军火,也忙着和日本人把酒言欢。
云容对杨先生克己有礼,绝不越雷池半步。即使她的心日日夜夜地刺耳尖叫着,要投入这个男人的怀抱,可她面上仍是矜持而谦逊的。没有人知道她深沉的心思,所有人放心地爱着她。不过,这话也不全对,有一个人是知道的。
6
花厅里已经坐满了人,杨先生坐主位,右侧是张会长一家,左侧空着一位,旁边是杨桃杨梅两姐妹。杨梅换了套水蓝长裙,深蓝色发带束起黑发,和张晨对坐着,两人都低着头,骨瓷盘勾勒着金边,倒映出冷冷的脸。杨太太快走几步,抱歉道:“云乐那孩子有些低烧,我去看了看,久等了。”杨先生看了她一眼,微笑着起身为她拉开椅子。她坐下后,吴妈开始传菜。
一人份蒜蓉粉丝虾夷贝,盛在白骨瓷口碟,摆盘配了翠生生的荷兰芹。还不待为杨太太上菜,杨先生就从侍者手中接过杨太太那份餐。银色的叉竖入在粉丝中心,稍稍旋转,便将集成漂亮的粉团,提叉将粉团放入汤匙,一抖,粉团纹丝不乱地挺立在匙上,又加了蒜蓉点缀,才递与杨太太。杨先生边分离贝肉,边笑着对张会长夫妇解释道:“她呀,总是笨手笨脚的,拿这粉团没办法。”话恰到好处地止住,将贝肉递与太太。“大家都看着呢。”杨太太半羞半嗔地接过,不经意扫了眼张太太。“哎,我就说!老杨这妻子娶得好!有老夫少妻的妙处!”张会长朗笑地打趣着。“你学学人家,夫人就是作女儿疼的。”张太太假作不满地轻拍丈夫手臂。杨太太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心中冷冷地笑,银叉没入柔软的贝肉。
作女儿疼?云容曾经也是这么想的。表姐是一年前去世的,胃癌,入殓时,枯瘦如柴。葬礼办得浩大,上海滩形形色色的人物都登台唱了两句。她穿重孝,站在杨先生身旁,面有哀色又强撑笑容招待宾客,那种恰到好处的悲伤与礼貌,俨然是位痛失至亲的女主人。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似是理应如此。
表姐离开时,云容守在床前,紧握着她一手枯骨。表姐低声叫她,似是有话说,云容贴近,表姐挣扎着贴近她的耳侧,轻声道:“我其实什么都知道”。像是小女孩的恶作剧,满是带着纯真的邪恶。云容一惊,再想去说些什么时,表姐已经闭了眼,没了声息。在一片撕心裂肺的哀声中她怔愣不知所措。直到她的怔愣被视为哀到极致难以接受,被扶去休息时,她的头脑仍是一片空白。杨桃杨梅为母亲穿寿衣,吴妈给小姐画了淡妆。只有云容躲在房里没有去,没人强求她,所有人都理解她,可怜她,敬她,爱她。但只有云容知道,自己是如何的惶惶难安,恐惧无眠。表姐什么都知道,知道什么呢?知道她的心怀鬼胎?知道她的伪善做作?知道她的妒忌艳羡?这些问题都不会再有答案了。而这些答案将与云容纠缠此生,直至死亡。或许黄泉相见,能问个明白。
我早就说过小女人的心最是狠毒。云容很快就整理好心情,出现在众人面前,她的冷漠被视为故作坚强。云容井井有条地准备着葬礼的一切事宜。云容出现在葬礼时,没有人不为她感到同情。你看,她是如此的悲伤,以至于表现不出悲伤的模样。有意思的是,站在云容身侧的表姐夫,与她的表情如出一辙。如此还有谁不相信她是悲伤的呢。
合棺前,云容去看了表姐最后一眼。把十四年前从表姐家带回的紫罗兰香包轻轻放在表姐手侧。吴妈动容于云容的心细,轻声道:“是我忘记了,小姐最喜欢紫罗兰,要给她带上的。”云容没有说话,心中冷笑,從今往后杨公馆再也不会有紫罗兰了。
眠于冥河之船的枯槁女人,不再是云容巨大幻梦中无上的王后。高耸的城堡昼夜闪着金光,悲伤的国王身侧空荡荡。
葬礼半年后,她仍是住在杨公馆里,毕竟偌大公馆上下总是要有位女主人管事的。她是吴妈眼中的旧主至亲,子望幻想中的少奶奶,杨桃杨梅心中的小阿姨。谁都离不了她。云容尽忠职守地扮演好每一个角色。也包括杨先生需要的绝不添乱的公馆女主人。所有人都很满意。
你可能想象不到云容是多么有耐心的人,她的计划是多么环环相扣,步步为营。直至表姐去世,她庞大的计划尚且完成一半罢了,她要名正言顺地取而代之。只是她的计划并没有如期进行。来自表姐祖母,陶家老太君的召见将一切彻底打乱。
祖母是威重的长者,瘦,稀疏的银发在脑后挽着一个紧紧的鬏,过于宽大的青底暗红纹罩衫,镶金玉镯荡在枯细的腕间。老太太盘坐在里屋的雕花床塌间,不开窗,室内昏沉沉,脸隐没在暗处,风从何处来,窗帘微微晃动。门自云容身后闭合。
没有人知道她们谈了什么。
但当云容走出屋时,她已经是被陶家太君认可的杨太太了。
这无疑是一声惊雷落在杨公馆。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但这就是真的。云容是卑劣的叛徒,背叛了所有人的期望,一夜之间,她成为被厌弃的人、这里不欢迎她。吴妈回了陶家,似是要从老太君那儿给已故小姐讨个说法;子望终日烂醉昏睡,视云容为仇人,像是云容给他一计最响亮的耳光;杨桃总是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像在等一个解释,哪怕是谎言她也全盘接受;杨梅把云容想象成不择手段上位的坏女人,虽是恶意的猜测,但或许只有她最接近真相。
云容把一切都搞砸了,所有努力付之东流。她亲手把自己推向整个杨公馆的对立面。她太年轻了总是沉不住气。像是初学捕猎的幼豹,在过于漫长的埋伏中蠢蠢欲动,误判时机过于莽撞了,错失几乎送到嘴边的猎物。幼豹有些丧气,只要再等一等,它就有十分的把握,给猎物致命一击。它还是太性急了,如今它饿着肚子灰溜溜地离去了。它不知道是否还会等到下一次机会。这是旱季的草原,适者生存,但它决不放弃。
没多久,云容便和杨先生结了婚。比葬礼浩大的婚礼。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样子。金色的城堡,雪白的纱裙,温情而俊美的国王,欢笑的宾客,无限的永无尽头的大好时光。
可仅仅只需一个晚上,就足以让她明白,城堡,纱裙,国王不过是特定条件下如昙花般的存在,她在婚礼上因幸福喜悦乱了鬓角忘了形,新婚夜,丈夫的毒打让她从此牢记作为杨太太所必须恪守的优雅端庄。在宾客面前他们是恩爱的夫妻,丈夫对亡妻妹妹的怜爱,年轻妻子对年长丈夫的深深孺慕被传为佳话。但当宴会散场,宾客离席,两人是冰冷的陌生人,没有言语也没有接触。夜晚两人睡在一张床上,像是太平间里并排的尸体。偶尔也会有夫妻间的情事,但与其说是情事,更像是一场暴力。将衰老的恐慌与愤怒发泄在年轻鲜活的身体上,他嫉妒自己的妻子,以至于仇恨。
云容常常想起表姐,那个活在记忆里的女人,她开始渐渐地渐渐地了解到,表姐也不过是如她一般,在宾客环绕下笑颜的女人罢。她们别无二致。云容渴求聚会的到来,那些宾客为她衔来一片片华美的绒羽来编织她虚妄的幻梦。她躺在柔软的巢穴中不愿醒来。但这一切又是多么可怕呀,虚妄的幻梦里包裹着虚伪的嘴脸,冰冷的面孔露出温柔的笑意,苍白的双手将她紧握。她像是逆水行舟,奋力挣扎而上,却被那水流不断地向后推去,直至她的身影与十四年前的表姐重叠,年轻的盛装女人,微笑着,在奢靡的地窖里中枯败腐烂。
7
“怎么不吃了,不合胃口吗?”身侧传来丈夫忧心的询问。杨太太回过神,转脸看向丈夫,露出幸福的笑,“不,只是想着,天渐暖了,要给你做夏衣了。”“嗨,你俩就不能好好吃饭吗!我们这些老夫老妻可是看不下去了。”张会长的笑声从对面传来,一时间主客尽欢。只有张晨抬起头深深望了眼优雅微笑的杨太太,又看向沉默用餐的两姐妹,埋下了头。
送客至前门,众人话别。杨先生揽着杨太太,微笑地请张会长一家常来玩。杨太太依在丈夫怀里,甜笑着拉住张太太的手,不舍分离:“姐姐,那可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你来接我,咱们去踏青。”张太太笑道:“好好,我明早就来接你,还能绕路吃个早茶。”“我太太难得有个投缘的,我看呀,她俩倒是像一对姐妹。”张会长笑言,“投缘自然是好的,咱们两家多走动,别生分。”杨先生也笑着和张会长握手告别。杨梅和张晨距长辈远些,杨桃陪在身旁。“今日,我也不想这样的。”杨梅低头轻声道。张晨低头看皮鞋光亮的尖头,没有回应,只是道了句:“我走了。”便转身走向父母。张太太拉过儿子,打趣他说:“这么喜欢阿梅呀,临走还说个不停。”
杨太太也说:“阿晨要常来玩,今日天晚,下次来游花园。”
张晨拽了拽母亲的手,催促道:“妈,走了,好冷。”
“这孩子,那,再见了!”
“再见!要常来呀!”
杨太太半靠在床头,手里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黑褐色汤药。吴妈站在一旁,落地的垂灯使吴妈的身子一侧明亮一侧隐在不可见处。像是被从中劈开来,只有一半身子的人。“太太,这补药趁热喝最好。”杨太太抬眼看向吴妈,吴妈面容平静,看着她手中的汤药站着不语。杨太太笑了笑,吹了下药汁的浮渣,抬头一饮而尽。把空碗遞给吴妈,身体滑入被中合眼背过身去:“你下去吧,我累了,要睡了。”“太太,晚安。”吴妈出门,衰老的脸庞在门后一点点消没,那双浑黑的眼睛仍然望向室内。杨太太睁着眼,听门“咔”的一声扣合了锁眼。
吴妈的脚步走远,杨太太猛地跳下床,两步奔向套间的洗漱室,跪在马桶前,掀开盖子,头朝下,一手抠入嗓子深处,一手用力击打着胃部,垂落的乱发后传来呕吐声,猛地一阵水声落,汤药苦涩的气息散开来。她合上马桶盖子,冲了水。
云容结婚后不久吴妈就从陶家回来了,成为她的贴身人。她本以为吴妈是念旧情回来帮她,毕竟这偌大杨公馆她一人管来总是吃力。但很快云容就发现了自己的愚蠢天真,吴妈不再视她为亲人了,她是卑鄙的背叛者,而吴妈为了惩罚她,做了陶太君在杨公馆的眼,监视她。云容不明白自己有什么不可放心,她不过是个小女人,能掀出什么浪来。云容总以为自己黑了心肠,是顶狠毒的女人,然而她终归是太年轻。可她终归是个女人,女人的强烈直觉,与小女人间的由己度人,令她在一个因汤药反胃而辗转无眠的夜晚,推出了陶太君的心思。一阵阴冷自脚底爬上心头。
或许你已经猜到了,所谓的补药是避孕药,或者说绝子药。陶家防着云容,像防着一条狼,为绝后患,连她做母亲的权利也要夺了去。陶太君是绝不允许她生下杨家的孩子的。贪婪者是不容他人分享食物的,即便这他人饥肠辘辘,即便这蛋糕硕大无朋,即便这贪婪者连连打着饱嗝。继承人只要有子望便已足够,而子望是她陶家的外孙。
云容不知道的是,当她在杨公馆精心谋划着成为杨太太时,在不远处的陶家老宅中一双浑浊的眼也盯上了她。杨先生如滚雪球般发着战争财,如此乱世,陶家是绝不愿与这尊金佛断了联姻的。一个表姐死了,便再补上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杨太太的位置落了别家去。那些和陶家一样绿着眼的别家,虎视眈眈地垂涎着。云容本不是陶太君计划内的人选,但她出现得太恰到好处,这是个很有些小聪明的女人。当所有人都蛰伏远处暗暗窥探,盼表姐早日归西好给新太太腾位时,云容这个名义上表妹,已经大摇大摆地进了杨公馆,成了无冕的杨太太。没有谁比她更得人心,更名正言顺了。各大公馆间蓄谋已久的血腥厮杀,还未响锣开场,便已被云容拔了头筹。
陶太君把主意打在了云容身上,虽是远房表亲,终归带了点亲,不算是落了旁家。更何况,还有吴妈这样的老人在一旁看着,也算知根知底。最重要的是,云容是陶太君最熟悉的那种,和她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小女人。年轻漂亮爱幻想,贪慕虚荣,还有点小聪明小手段。完美的傀儡,甚至不需要系太多机械线,就可以操纵手中。
陶太君算盘打得响,一出手就让云容乖乖上钩,更是轻而易举地让杨公馆上下和云容离心离德。她的傀儡不需要深受爱戴,她的傀儡应该是被仇视孤立的,如此,她才能稳稳掌控。
云容双手扶在洗手台上,看向壁镜中的女人,露出嘲讽笑容,似是在嘲讽陶太君,又似是在嘲讽杨太太。她拿起架子上的香水瓶,熟练地在空气中按压着,前调是浆果甜腻的香味,完美的覆盖汤药苦涩的气息。用薄荷水清口,刷牙,梳发,整理仪容。她的丈夫即使是就寝也要求妻子优雅端庄。呵,她的丈夫。云容嗤笑一声。
借着镜面,似有浓雾在身后缓慢升起,云容转身。迷雾已模糊了边界。狭窄逼仄的洗漱间,无边无际无涯无垠无尽头;已逝去的,所拥有的,还未到来的都被永恒灼为灰烬;此刻亡者与生者相见。她看到表姐自雾中走来,雪青兰绒长旗袍,赤着足,海藻般浓密的黑发,很美,越走越近,足印留下水迹,似有淙淙细流自她体内涌出,皮囊肉眼可见的空扁,生之朝气弃她远去,枯竭如木乃伊,唯有脸庞依然丰盈展露笑靥。她想要迎上去,但不过刹那,表姐就被雾气吞没,紫罗兰的余香飘荡着;苍白无血色的手臂自后环上她的腰身,将她抱个满怀,身后的胸膛像是长满森森苔藓,滑腻冰冷,如爬行动物。她转身回望,丈夫穿着她在表姐家初见他时的衣服,对她露出温柔的笑;她挣扎着想要与丈夫拉开距离,丈夫的脸又成了子望俊朗的似笑非笑,似在嘲讽她痴心妄想,又似在邀请她共赴黄泉,她被引诱,伸手去贴近他,他轻蔑地笑着,一步步退进雾气,她探手去挽留,慌乱间在雾气中抓住了一只湿冷的手,尖叫着甩开,她在雾气中乱闯着,不顾一切地要逃离;祝歌若有若无,她循声而去,见一教堂立于悬崖,推门而入,人群欢聚,正是婚礼。她站在教堂门口,圣台前的新人背对着她,她看不清是谁,却觉得怪异,新郎左右各一位新娘。似是听到开门声,三人齐齐扭头看向她,是云乐张晨杨梅,看起来都很幸福。她想要走近去阻止这荒唐的婚礼,霎时间,悬崖自她脚前断裂,整座教堂坠入深渊,被雾气吞没不见踪影,只是那祝歌依然欢快地源源不断地从崖底传来;浓云聚拢天幕,低沉沉欲落稠墨,她独行下山回家。花厅里坐了许多人,张会长张太太也在。众人聚在餐桌前,胸前系着洁白的餐巾,刀叉在灯光下眨着鬼眼。人们拿着菜单指指点点,不时向她看来,私语不休。又有一人推门而入,湿淋淋全身淌着水,鞋边积一汪水渍。那人收起伞抖落雨珠,摘下雨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云其。云其见她站在花厅,责备地望向她,似是在说:“你怎么还在这里。”是了,她不该在这里的。吴妈从一旁出现,领着她往厨房走,杨桃坐在桌前忧愁地看着她,云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高跟鞋优雅而稳健,前方,白色的蒸汽混着食物的香气自厨间涌出,身后,陶太君手捻佛珠,慈眉善目诵着经。
是夜,云容睡在床上,听见门锁转动,脚步声近床,台灯亮起,衣橱前衣服抖落的声音。她回身去看,丈夫走向床,沉默地背对她睡下。熄灯,黑暗再次侵袭而来,她也背过身去,双手虚拢放在小腹。今夜云容来到心底深处的花园,面带微笑,埋下污黑的种子,她将用心呵护,毫无保留地灌溉仇恨与毒怨,她如此相信,这种子很快便会拔地而起,遮天蔽日,结满丰硕果实。这是她身为母亲的复仇。
“晚安。”云容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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