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李廷贵
老家说人个子大,叫大汉。
李廷贵确实高大,他应该超过一米八。
我在村里的时候,他招亲过来的。他是相邻不远的北相镇人,早年从部队回来,张罗晚了,没找下对象。他姐姐嫁在我村,给他找了个女人,到女人家过日子。
我们那里乡俗,招亲进家门的,都要随女家姓。当上门女婿,将来有了孩子,孩子和父亲一姓不好。李廷贵却是硬气,说亲时,他提了条件,上门不改姓。他顶住,女家只好同意。他是我们村里少见的招亲不改姓的男人。庄子里没有姓李的,李廷贵就显得很特别。
人说身大力不亏。李廷贵身高力壮,干农活是一把好手。种地犁地使唤牲口,他不言自威,牲口服服帖帖听他管。锄田除草,他大步流星,来来回回麻利得很。有一些很精细的农活,李廷贵也不含糊,比如给棉花摘顶打杈,那都是女人才消磨得了的活儿,李廷贵一丝不苟地做,那活儿也是没说的。人们都说,这和在部队严格要求,讲究规矩有关系。在部队受过训练,干啥都有模样,和混工分的社员就是不一样。
李廷贵干活数着他,大家就选他当队长。他当队长那可是严要求,经常把我们这些胡乱应付磨洋工的社员,骂得小心翼翼的。只要他在,装样子也得装。调皮捣蛋的后生,也让他整得顺顺当当,有个干活的样子。他当队长那几年,大家评价还不错。
他没有干几年,就下了台。他有历史问题。
李廷贵的历史问题,我听说时不过十几岁,也是后来长大了才明白咋回事。
他是安邑县北相镇人,禹都安邑,就是现在的运城县。1924年生,小时家穷,两岁失去父亲,无钱埋葬。10多岁时念过两年小学,17岁进运城全德胜杂货铺当学徒。那时日本人已经占了运城,李廷贵被抓做苦力,修工事。几次偷跑,几次抓回。为了逃避抓差,李廷贵在1945年进了镇上日伪警备队当兵,从此有了一段不光彩的历史。
日本投降以后,李廷贵的部队编进阎锡山的防务部队,后来,又由同乡介绍,进了宪兵队。小兵也就是查街、站岗,有时也查戏院,查旅馆。1946年10月,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蒋军青年军招兵,布告说在洛阳培训一年半,愿意干留在部队做军官,不愿干退伍不再服兵役。李廷贵信以为真,又进了青年军,编在206师一旅二团三营八连。期间到过河南许昌、山东曹县、河南郑州,1948年又调防回洛阳。这年3月,解放军攻克洛阳,李廷贵被俘,编入东北军政大学学习,三个月以后正式参加解放军,学习榴弹炮。1949年8月,李廷贵编入炮兵第504团二营六连当战士。1950年参加抗美援朝战争,1953年复员回乡。
李廷贵的历史,说复杂也不算复杂。要说复杂,是他自己搅和复杂了。
原来,李廷贵刚编入解放军序列时,要交代历史。这人耍了个心眼,他想,现在是由蒋军部队进了解放军部队,这边怎么安排自己的位置,和“那边”总要比较对等吧。在交代自己宪兵队这一段历史问题时,他夸张地填写了“宪兵队长”,军衔准尉。
1951年,轰轰烈烈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在全国展开。宪兵队长这个身份,部队看来了不得。依照“军警宪特”的镇压标准,宪兵队长,应该是要掉脑袋的。李廷贵的历史问题,引起了部队保卫部门的警觉。他们找李廷贵反复谈话,要他放下包袱,彻底交代自己的反革命罪行。
李廷贵翻供说自己不是宪兵队长,这个时候谁信?
保卫部门的来人再一次作动员:
宪兵队的人都有血债,你怎么没有啊?
你就站岗查街?没有杀过人吗?
这样反复逼问,一个20多岁的年轻人,哪里挺得住。李廷贵就开始交代“杀人案”,此事一开头就刹不住车,越交代越多,令人触目惊心。
据1951年7月23日炮兵第504团记录整理,李廷贵的有关历史罪恶如下:“任匪宪兵期间,残害人民,罪恶多端,血债累累。前后逮捕所谓嫌疑分子70余名,亲手枪杀7名,伙同枪杀14名。将老百姓打得半死不活的不计在内”,“在青年军时作战勇敢坚决”。
炮兵504团,那时担任防空任务,驻扎在辽东宽甸县拉古哨,鸭绿江边。这是一个多么敏感的地名,一听就知道,抗美援朝,保卫领空。
炮兵团倒也没有全听李廷贵的供述,他们也向安邑县公安局发去外调信,调查1940年代的敌伪档案,了解李廷贵的供述是否属实。
1952年4月12日,安邑县公安局回函,经查证,无法证实李廷贵所述。
无论如何,像这样的危险分子,不宜继续留在部队了。1953年2月,部队作出决定,发给李廷贵资费,遣返回乡。
李廷贵满腹冤枉,却也庆幸。庆幸在军队肃反,还能打发到农村。如果在地方上,像这样的问题,早就拉出去一枪崩了。
不料1969年,风波又起。“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李廷贵的问题,又一次摆到人民群众面前。高头村,该如何了结这一历史积案?这样的罪恶,无疑应该戴上反革命分子帽子。
“文革”中的政治动员迅速有效。高头大队成立了专案组,清查本村桩桩件件历史遗留问题。李廷贵的这一段血案,工作组当然格外关注。内查外调,势在水落石出。
李廷贵大呼冤枉,一遍一遍向工作组申诉,坦白自己那些说法都是无中生有。或者为了提职,或者因为惊吓。都是自己给自己扣上的大帽子,没有的事。
20多年过去了。历史会让一些事情混沌不清,历史也会让一些事情面目清晰起来。结论由此简单明了起来。
有人说,他那个北相镇就一个据点,哪有什么宪兵队。
有人说,听他胡说,运城宪兵队的队长,是张贺村的某某某,哪里是他。
高头村当然不能僅仅听这些街谈巷议。工作组还是根据李廷贵提供的证明人,一个一个查访。发函太原、天津,走访运城、临汾、平陆、永济十几人,见到了原来的宪兵队上士班长、中士副班长、传令兵、警卫司书、大队长、中队长、分队长,一切都证明,李廷贵所说的宪兵队长纯属信口胡说。那些所谓血案,也是瞎编的。他自己亲手杀害,伙同别人杀害,都是子虚乌有。几个队长都在,他们很惊讶,要是这么杀人,我们这些人早得挨了枪崩,一个也剩不下。
历时三年,高头大队终于为李廷贵洗刷了罪名,1972年12月,报请公社革委会,李廷贵一案结案,结论为重大历史问题。
一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终于擦身躲过。李廷贵喜极而泣,终于留在人民阵营,没有推到敌人那一边去。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的重压,那个滋味不是常人所能承受的。李廷贵又欲哭无泪。三年了,一遍一遍检查,一遍一遍交代,所写文字比一辈子都多。历史和自己开了一个多么残酷的玩笑。所有的罪孽,似乎都和自己胡乱交代有关,又似乎不仅是自己的原因。运动频仍,哪一次运动不想整出成果?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那时普遍的思路。仅仅把你打发回家,那还不是便宜了你。
我1969年当兵,李廷贵专案是后来知道的。1973年第一次回家探亲,在巷子里遇上李廷贵,他嘱咐我,在部队,一定好好干。他不说过去,只是无限悔恨地叹息:
“别学我,我是前功尽弃了。”
我知道,他是嘱咐我小心谨慎。那年月一句不当的话,你的政治生命就终结了。
他的红色历史,终于在严格的政治审查面前嘎嘣折断。
李廷贵晚年得了一种病,腰杆再也直不起来。走路身子几乎一折两半,靠拄着拐杖艰难挪动。他腿长,坐下,脑袋就掉进腿胯间,抬头看你,费死了劲。很难想象这就是以前的大汉。一个人要承受多大压力,才能佝偻成这个样子。
村人在他面前匆匆走过。人们已经不记得60多年以前,他自己踢进自己历史的那个乌龙球。知道底细的人,暗笑他装进了自己编织的笼子。可谁又能想象,四周刀枪环逼,你能保证自己不失手吗?
一包红枣和六二压
高头村申家庄有个南敬宗,南敬宗有两个儿子,老大南全福,老二南建福。
全福和我差不多大,上小学就在一起。建福比我小个10来岁。
我们这一辈不敢说南敬宗,提起了,都说福福他爸。
福福他爸是个老革命,早年在四川工作,把一家人都带到了四川。全家迁回村里,是后来的事。
村里人有时和他们逗趣,常是笑了说,你回来干啥,不回来,现在也是大官了。
就是的,南敬宗要是不回来,后来,好赖也是个离休干部。
南敬宗生在1924年腊月,民国年代,家里有17亩地,17间房屋。水浇地,有水车,有牲口,算个殷实人家。他父亲是我们那一带的教书先生,自打七八岁,南敬宗就跟着父亲读书,先在高头村,以后父亲被外村请出去,他跟着,到过县城的贵戚坊、翟村、西祁村,这样前前后后上过五六年学,算个识字人。
日本人来了,他只好跟着父亲,休学回村,做务庄稼。
民国年代,中央军到地方部队,兵员补充都是靠强征,民间叫抓兵。1940年2月,阎锡山的部队到高头村抓兵,一次抓走本村的南敬宗等三个小青年,有的分到34军,有的分到国民兵团。家里一看不好,连忙托人求情。两个月以后,把他从军队赎回来。就这样,南敬宗有了第一次在旧军队从业的历史。
抗战中间,兵荒马乱。有军队的抵抗,也有地方武装拉起人马。1943年,邻村赵家卓有人起事,拉起一干队伍,号称归属第一战区。他们庄上参加队伍的有四五个。一个多月以后,队伍解散,南敬宗又回了家,接着干农活。
1944年6月,阎锡山的二战区实行“兵农合一”,齐民编户,三丁抽一。南敬宗被编进猗氏县国民兵团第二大队四中队,部队曾经拉进北边的吕梁山,后来改编为汾南挺进队,驻扎在县政府。期间,挺进队还曾经开到侯马一带,保卫铁路。1945年日本投降以后,一次趁着开拔机会,南敬亭开小差回了家。
1946年3月,挺进队搜寻到高头,寻找逃兵,父亲介绍南敬亭去了夏县县政府做事,安排在第一科。待了一个多月,不能适应,只好又回村。
1946年7月,挺进队又一次搜寻他们,这几个在挺进队的同伴又跑到虞乡县政府特务连,也是待了一个多月,回村接着种地。
在这个期间,南敬宗还是个小青年,青少年时代的两件事,却是值得他一辈子铭记在心的。
民国年间,高头村的关帝庙还保存完好,宏大的正殿,明清风格的戏台,历经风雨,依然正装肃然。来来往往路过的游民,时常就流落在关帝庙。庙里也没人看管,住就住,走就走了。偷偷摸摸做什么,也没人知道。一天突然传出消息,关帝庙那个流浪汉偷村里的韭菜。高头村靠河都是水浇地,高头产菜,远近闻名。农家都很珍惜自家的菜蔬,出菜季节家户时常有人在地里看菜。突然发现有人偷菜,村人很气愤。有几个二杆子就发了怒火,弄死他!幼小的南敬宗当然害怕。几家事主却是怒火中烧,他们从外村叫了几个好打杀的暴徒,抓住偷菜的流浪汉,把人家倒插进村西的大井里。
这是幼小的南敬宗经历的第一次暴力事件,他当然只是跟着看,无疑地,血淋淋的打杀,在他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1940年代,枪杀康排长那件事,曾经是高头村历史上一个著名的流血事件,我没有想到,此事也有南敬宗参与。
康排长是当地一个兵痞,游手好闲,倚官仗势,欺压良善。抗战时期,康排长入了皇协军,日本投降以后,他跟了阎锡山的军队,在编村做事,是国民兵团的排长,管着高头村这一块。他整天斜挎着枪,走东串西,拉夫派差,动手打骂是常事。百姓恼恨在心里,也没有办法。大约在1947年1月,康排长又下来派差,和巷子里的村民吵起来,争吵的对方是南敬宗的姐夫一家。康排长竟然动手,打了这家老太婆两个耳光。这也就是他姐姐的婆婆挨了打。南敬宗的姐夫顿时起了杀心,召集亲戚乡邻要动手报仇。他们在南敬宗家里商量如何行事。几个小伙子联手,把康排长骗出来,手脚捆了,捅了几刀,扔进邻村的深井里。这个事儿,据说南敬宗曾经外出找人,借了一把“折腰子”手枪。他就是这样,卷进了这场血案。
战乱年间,乡村社會失序。民间这一类暴力活动很多。打打杀杀,当时人们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吓人。
南敬宗的革命经历,从1947年开始。这年冬天,解放军攻打胡宗南守卫的运城。运城攻坚战,曾经是解放战争初期著名的由守转攻的取胜战例。三打运城,南敬宗参加了担架队,救护伤员,运送给养。运城解放以后,轰轰烈烈南下。1949年9月,南敬宗参加了南下工作团第二梯队运输队,于当年12月到达四川省绵阳,安排在绵阳县税务局工作。
南敬宗就这样投身新政权,参加了城市接管,还有早期的城乡建设。
几年以后,他把老婆孩子接到四川。
他的崭新的历史,就从此开始。人们都以为,他会顺风顺水,走过鲜花盛开的人生。
南敬宗跌跤,是在1958年。在他,完全意想不到。
涑水河南岸这一带,地里栽种枣树。在高头村,村北地里是粮棉,村南枣树就多了。相枣是这里有名的特产。民国年间一直到后来,“上打枣,下种田”,曾经是一种小康人家的耕种理想。枣树底下是平整的田禾,庄稼上头,枣林摇曳着红玛瑙一般晶亮的红枣。吃粮有好地,收入有红枣。光景好些的人家,大多都有10来亩枣树。
1958年,南敬宗回家探亲。离开时,按习惯,他要带一些红枣,给机关的同事尝尝鲜。回到绵阳以后,上了班,拿了一包红枣,散给大家吃。脆甜脆甜,同事们都夸,好吃好吃。
事情的转折就从这里开始。南敬宗这时说:
这是我在地里随便摘的。要是先前我们家的地,那枣子才叫好吃。比这个好吃多了。
什么?你们家先前?枣子好吃?
你是说,人民公社的枣子不如私家地里的枣子好吃?
你是说,集体化不如私有制?
你是说,现在不如旧社会?
这是什么样的神逻辑,才能推导出这样的结论。
你得佩服,那个年代,人们把闲言碎语上纲成政治问题的能力,超强高能。
大跃进时期,正在插红旗,拔白旗,南敬宗的言论,讓他很快成为机关的白旗。1959年反右倾,又翻出他已经交代过的问题,从眼前到前朝古代,批判了一通。
倒是没有处分,也没有戴帽子。但是这个事情,很伤了南敬宗的心。这样的机关生活,真没有意思。他于是向单位申请,回老家去。
1962年,正值压缩城市人口。这一批由城里回农村的市民,后来都叫做“六二压”。
南敬宗就这样回到农村,又成了一个农民。
他想得简单了,农村也不是法外乐园。就在他回村没几年,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清理阶级队伍。他又成了清查对象,一遍一遍填写各种表格,一遍一遍被专政指挥部传唤,一遍一遍检查交代,那些他已经向组织交代过多少遍的陈糠烂谷子。
还是和上次一样,没有戴帽子,没有处分。但是,这些又一次刺伤了人,他更加伤心。
南敬宗的晚年,心有郁结。厌倦,心惊,在抑郁中去世。
1980年代曾经有一个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的潮流,四川方面终于找到高头村,宣布为南敬宗恢复名誉,恢复待遇。补发工资,落实房补等等,一一到位。
那么,他应该还是一个离休干部。按照政策,离休干部的遗孀,也有一份庄稼人羡慕的补助。
多一份外财,福福兄弟的日子很快好了起来。人们说,南敬宗的罪没有白受。
不知道他自己怎么说。
今年春天,我因事回老家,就去找南建福谈天。
南建福后来读完中学,考进山西农业大学。现在他已经是著名的华北地区旱作农业专家,山西省农业科学院棉花研究所所长。
翻腾他爸的历史问题时,他正在读中学。
我问建福,你在中学入团了吗?
建福说,没有呢。我入团可难了,还是后来上大学解决的。
我说,你知道你为啥入不了团吗?
我拿出一份高头村50年前的历史档案,那是他爸南敬宗的专档。里面有一份临猗县中学团委会的发函,说明要采取积极慎重的态度,吸收学生入团,需要了解一下南建福父亲解放前的职业,政治面貌,还有现实表现,请你们予以答复。
高头大队的答复是:
兹证明我大队社员南敬宗历史问题如下:
主要罪恶:
旧社会多次参加顽伪军队当兵,为蒋匪效劳。
1941年3月,伙同某某几人杀害偷韭菜人,有血债。
1947年1月25日,伙同某某某等人将康排长打死。他虽然参加,但未动手,是积极参与者。
是年1月间,借某某某折腰手枪一把交于某某某。尚未落实。
现在家务农,表现一般。
有这样的一个父亲,能入团吗?
南敬宗实在不知道,他所谓的历史问题,不但影响了自己,还连累到孩子。
南建福也快要退休了。仔细阅读档案,忆及少年时,他沉默着,没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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