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沙漠绿洲酒吧彷徨失落的时候,被叫去了梦想乐团。那时候,沙漠绿洲酒吧已经很少有人光顾。当初老板开这个酒吧的时候,他两眼放光地跟我们说,B城的音乐酒吧太少了!生活怎么能少了音乐呢?人民是需要音乐的!
我那时候也很认同他这句话,觉得音乐是活着的人必备的精神粮食。可现在我已经不这么认为了,我觉得精神就是精神,粮食才是粮食。
这次去梦想乐团是老板的主意。那天下着雨,B城笼罩在灰色的雾霾中,散发着一股霉味。下午3点左右,我们乐队的人就稀稀拉拉地到了酒吧,每个人都像一把用久的拖把,毛发凌乱,精神气掉了一地。按照以往的惯例,我们都要把晚上演出的曲目排练一遍,但那天大家都尽量拖延着时间,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乐器看上去极不顺眼,几乎每个人都在抗拒着接近它们。
老板很快瞧出了大家的心思,他本能地想发火,但那天他却克制回去了。他给大家开了一瓶威士忌,乒乒乓乓地喝上了,喝完后,躲藏在他身体里的情绪就溢出来了,他看上去显得特别颓废和悲伤。他说,我太高看这个城市了!它压根就没品!
对这种绝望的咆哮,我们觉得很尴尬,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他想了一会说,再撑一个礼拜,一礼拜后还没改观的话,就散了吧!
老板这句话其实用意很明显,他留给我们一礼拜找工作的时间。这一礼拜的缓冲时间对常人来说可能不顶什么用,但对于我们某些人来说足够了。键盘迈尼是个菲律宾人,我们都知道他下个月要嫁女儿了,所以他刚好可以结账回国。鼓手木子李要投奔他原来的乐队去,据说他原来的乐队在一个演艺浴场混得很好,他早已公开了这个秘密,所以每次都吊儿郎当的,一副随时走人的样子,但他一直没走,我怀疑他很享受这样的过程,就像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
我跟小刚比较实心眼,虽然我们也知道酒吧不景气,但都一直没动过要走的念头,觉得能过一天就算一天。老板宣布完决定后,我和小刚都同病相怜地看着对方,似乎对方才是最悲惨的,但老板随即把我们叫到了里间,他跟我们说了梦想乐团的事。我说我无所谓,反正暂时也没别的去处。小刚却来了兴趣,细枝末节地问了一大堆,我就趁机从里间出来了。
乐队眼看着要解散了,大家都得面临离别,这种感觉让我觉得挺复杂的。木子李先朝我走了过来,他保持着那股吊儿郎当的样子,但显然看上去已经不那么轻松了。我笑笑说,你可以得偿所愿了。他甩了甩披到后腰的长头发说,我哪里不能去?这水平,哪里都是抢手货!
我们在一起待了有快一年了,其实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能亲手剪了木子李那头烫得邪门歪道的长发。我知道再不说可能就没机会了,但话一出口,木子李就跳了起来,他沿着墙角蹦来蹦去,仿佛被击中了要害。我和迈尼在一旁安静地看他表演,好像真的在心中干成了一桩心愿,无比快乐。
老板从里间走了出来,看到木子李像只猴子那么欢快,他很失落,幽幽地跟木子李说,看来你是巴望着早一点离开我这里。木子李尴尬地停了下来,这时候,门被推开了,一个被雨淋得湿嗒嗒的老头走了进来,他看了我们一眼问,营业了吗?老板连忙上前迎客说,营业了,进来进来!
老头长得皱巴巴的,像一粒干枯的果仁,他走到一张小方桌前,停住了,问老板,厕所在哪?老板指了指右侧的墙角,我们都哑然失笑。
像这样在白天就来客人,我们极少碰到。以往在白天来人,多半是别人组织了一场活动,或者事先说好的熟人。我们猜测着这个老头可能并不是真正来消费的,他或许把这里误认为是一个小餐馆。他从厕所出来后,却正正经经地挑了一张小方桌坐下,然后悠闲地看着我们调试各种乐器,我看到服务生给他端去了一杯德国黑啤。
老板偷偷地跟我们说,这是个好兆头,说不准沙漠绿洲要开始时来运转了。我觉得老板真是一个乐观的人,也许乐观的人才能做生意吧,他开始焕发出一种若有若无的光彩,像味道,或者一个人的嗅觉。木子李嘲笑着说,他每次都这样!
这个下午,因为有了这个独特的客人,我们提早开始了演出,老头也很配合,他听着音乐前前后后喝掉了三大杯德国黑啤。大概在音乐中喝啤酒,味道真的不一样,他还要了一碟牛肉干,但他不浮夸,就安静地猫在那张小方桌上。我们从台上看下去,那仿佛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他的眼睛偶尔放光,似乎真的懂得欣赏。
天色黑下来的时候,他就走了,走到门外,他大喊了一声,我们赶出去一看,他愣愣地站着,他说他停在门口的自行车被人偷走了。老板的脸色马上暗了下来,他担心老头会找他赔偿,但老头却淡淡地笑了一下,他说,一辆破自行车也偷,说明小偷比我更穷!
他冲我们潇洒地摆摆手说,没事,没事,你们的歌唱得不错,我还会再来的。老头走的时候,不带一丝一毫的醉意,我仿佛听到他嘀咕了一句:终于找到这鸟地方了。
酒吧门口的一块遮雨布掉下来了,被寒风刮得乱响,我觉得这好像不是个好兆头,有点支离破碎的萧条感。老板大约也发现了,他示意让我们进去,然后又把服务生叫了出去,一起修补,我突然心生感慨,觉得老板真是个可怜的好人。
那以后接连两天下午,老头都准时敲开我们酒吧的门,然后安静地在那张他第一天来坐过的小方桌前坐下,依旧要的是德国黑啤。到第三天的时候,木子李悄悄地跟我们说,他不会上瘾了吧?
说实话,我也不太喜欢把某个人当成习惯,我喜欢流动的繁荣。老板相比于我们则纠结得多,他一方面又希望老头天天来照顾他的生意,另一方面也希望老头成为播种机,散落到各个角落去,然后带来各种各样的朋友,但同时他又担心这样的心思被老头看穿,反而成了他的心理负担。
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酒吧里确实是别扭的,更何况他要面对的一群围着他演出的人。老头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奢侈。第二天,老头带着两张陌生的年轻面孔进来了。那时候,我跟小刚正在里间,和老板商量着梦想乐团的事。
两个年轻女孩!木子李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他兴奋地快要叫起来了。
老板不屑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没见过女人吗?
木子李说,知道是谁带来的吗?那老头!
我们立马也坐不住了,老板先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们都跟着走了出来。老板脸上堆满了笑意,上前跟他们攀谈。我听到两个女孩都管老头叫穆老师,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们都突然对他来了兴趣。
老板跟他们寒暄了一阵,过来跟我们说,好好演!其实这是一句废话,有了年轻漂亮的姑娘,不用老板吩咐,木子李也会上紧发条。一开场,我们唱了一首《加州旅馆》,这首歌原本是没有安排鼓手SOLO的,但木子李拼命地朝我们使眼色,他要单独表演。我和小刚达成了默契,一直没有把机会放给他,这像个熬鹰的过程,越打压他,他越来劲。这首歌的副歌我们唱了很多遍,时间足足比平常长了一倍。之后,我们才让木子李发挥,他简直像匹野马,喷薄而出,那天的他大概是我们见过的最好的鼓手。
台下的两个女孩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他们跟随着木子李的节拍,开始尽情地摇摆。如果在平日里,就这么两三个人,玩得这么疯,我是怎么也不相信的,但那天就发生了。我觉得这像个神迹,木子李的情绪也很快感染到我们,这像一颗火种,谁都不想让它熄灭,我的嗓子那天第一次出现了破音,但很快又被尖叫声压了过去。
那个下午像一场战争,我们一直厮杀到傍晚,如果那时候有人打开酒吧的大门,我相信外面肯定是血色的夕阳。那也是我第一次心里有了不舍,我希望他们能一直待下去,让我们的夜晚也得以延续,我们宁愿不吃晚饭,累到虚脱,但老头的离场几乎像一口定时的闹钟,一到那个点,他就开始结账和告别。
他们走了以后,老板过来犒劳我们,他给我们一人一杯啤酒,还分给我们每人一支雪茄,以前他从来都不分雪茄的,一直是自己抽。他说,我们的春天大概要来了。这次我才有点相信,我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和三个人的力量是有本质的差别的,连字面上理解都是这样,三个人合在一起就变成“众”了。
只是本来说好的梦想乐团会不会因为酒吧时来运转就放弃了呢?我问老板,明天还去效师巷吗?老板说当然要去,都已经说好的事怎么能失信于人呢?
来B城这么多年了,我还真不知道效师巷在什么地方。老板说这次组建的梦想乐团是个造星项目,类似于把B城唱歌唱得最好的声音都集中起来,然后去参加各种各样的比赛,目的是把这个乐团捧红。老板为什么要参与这个项目,我估计他想改行当经纪人了。
从他的描述来看,这个项目也得到了政府的支持,主要牵头的是歌舞团的人。他给我们的地址是效师巷利时大厦5楼排练厅,我猜想那里可能有圆拱形的屋顶,四面都是镂金的壁画和雕刻,那里释放出来的声音会形成一个大的线条,气场能把人包围起来。那确实是我曾经的一个的梦想,我觉得梦想就是把干柴,哪天来点火星,它就蓬勃地燃烧起来。
我跟小刚约定第二天上午9点一起过去,但一清早他给我打来了电话,说他女朋友得了急性阑尾炎,要马上动手术,他暂时脱不开身,让我先过去。我问他还过去吗?他说,要过去的,第一天就请假给人印象不好。然后他就在电话里抱怨,从眼前的麻烦说到自己的霉运,又从霉运上升到命不好。我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小时,就彻底不想睡觉了。挂了电话后我就起床了,打开窗户,刚好看到一群鸭子争先恐后地下到屋后的那条河里,有几只鸭子还扇起了翅膀,大笑似地叫了起来。
难怪这几天睡觉的时候,我老闻到一股腥味。我租的房子靠近郊区,就在B城绕城公路的旁边,四周都是荒弃的田地和拆了一半的破房,唯有那条河看上去还不那么乱,是谁把鸭群放到这里来了?
我下楼刷牙的时候,碰到了房东,他说,这是拆迁办的人使的阴招,因为他不同意拆迁,他们就雇些鸭子来骚扰。我觉得这主意挺新鲜的,房东很生气,他说,他们就是想让我住不下去,一会儿灌泥浆,一会儿翻路基,门前的路已经被挖掘机翻了好几遍了。我听了一会就准备出门了,因为要打到的士还要走一段路,附近的路太破了,很少有的士过来,只有立交桥那里才能碰到空车。
那天,坐上的士后,司机也不知道效师巷在什么地方,他还特意问我,你确定是在B城吗?我被他这么一问,也没了底气,只好打电话给老板。老板在电话里说,怎么不是呢?你告诉他利时大厦,再不行你换辆车。
我跟司机说利时大厦,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摁下了前面的空车灯。一看到记程表上显示了金额,我就急了,我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啊?他不敢朝我看,一边开一边说,知道是知道的。我说,带错路了,我不付钱啊。他立马往旁边一靠说,那你换车吧。
我气呼呼地从车上下来,那辆的士像小偷一样溜走了,之后我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才打上车。这次的司机是个老驾驶员,他好像知道利时大厦。车子一直在绕城公路上开,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玩具城里,坐在玩具火车上,B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成了积木堆成的玩具,从车窗旁纷纷掠过。
这段路开得我很心疼,因为记程表跳得飞快。直到它下了立交桥,钻进一条陈旧的巷子,司机跟我说到了,我才发现所谓的利时大厦原来是一幢老式筒子楼。
付了车费,我仰头打量了这幢霉迹斑斑的大楼很久,它总共只有5楼,大概以前是做宿舍用的,有长长的走廊,盒子一样的房门,估计后来经过了一些改造,有几间已经打通,连在了一起。
我从一扇锈得快破了的铁门进去,楼梯上附着一层黑泥,大概已经有很多年没人来打扫了。每一层都有人住着,那些房门都开着,不时地有说话的声音传出来。到三楼的时候,我迎面碰上了一个穿得色彩斑斓的女人,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母大虫”。她大约长我十岁左右,眼角有皱纹,但看得出来她长年化浓妆。她的一头爆炸式的长发比木子李还夸张,更让我猝不及防的,是她手上还拎着一条鲜红色的女式内裤,她看我的眼神很冷漠,完全忽略人的味道。她把手中的那条内裤往过道里的竹竿上一晾,然后转身就进了门,里面传出男男女女杂乱无章的说话声,我想到了生活作风问题,感觉这里很混乱。
我继续往上走,到了五楼,排练厅的房间很好找,门也开着。我看了看时间,9点32分,老板跟我说10点钟到,我本来猜想着这会儿该有人了,里面竟然空荡荡的!只有一架钢琴突兀地摆在那里,旁边是一些装乐器的盒子,都盖得严严实实,从长度上判断有小提琴和中提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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