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看不见,看不见什么?这里说的是:根基,寻常看不见的根基!高层建筑总得有根基,地下一层、二层、三层……建筑物越是高大雄伟,以至于堪称摩天大楼,那根基则越是深广复杂,接基岩而牢靠永久。
由此想到文学建筑,又何尝不是如此?作为读写一生的文人,老了老了出一部文集,既是展示平生文化业绩的展览馆,又是自己灵魂栖息的纪念堂。无疑,这样的生命建筑是宏大而堂皇的。那么,在世人眼里,你这个文化工程究竟若何?看外观是其次,关键得看它的根基,它有多深,它有多科学,它有多大存在价值。
现在,五卷本《李国涛文存》出版了。这是李国涛先生60多年笔耕成就的展览和纪念。从外观看,与别人的同类殿堂一样巍巍然、赫赫然,似乎并无多大区别;那么,细究它的根基呢?你往下看,你往深处看,总有根基不寻常吧?且从《李国涛文存·随笔》上卷里那篇《祖父》说起。
李国涛的祖父名叫李辅中,前清秀才。在《祖父》一文中,李国涛写道:
祖父是一位喜欢读书的人。他把家庭收入的很大部分都买了书。……那时他的藏书居徐州私人藏书之首,我小时候(抗战之前)见到的已经是残存的部分了,那也还堪称“四壁图书”。不过他自己把书读到什么程度,或者说,他有什么学问,我也很难说清。我记得他有些稿本,写了些什么,我没留心,现在也无从猜测。他写诗,苦学王渔洋的风神……
这里,李国涛说自己对祖父的学问及其著述不甚了了之类,大有自谦之意。李辅中虽不是彼世大儒,但今天的网们却都是立有人物专条的,譬如百度百科的“李辅中条”曰:
李辅中(1877—1954),字僧允、允庵,徐州府萧县人。一生酷爱收藏古字画及碑帖、金石,其书斋名为“二十砚斋”。他一生善游历,又好为当地佛寺义务题书,徐州云龙山大士岩石柱对联及中山堂西隔壁“稻香村”为其所书。
网们这些“李辅中条目”太过简单干瘪,他的学术生涯其实是很丰盈多趣的。“十宋楼”是李辅中的斋号,因其酷爱宋拓碑帖,有心要收藏十部之多,故曰“十宋楼”。李氏后人编有《十宋楼集》,其《后记》略云:
先祖父允庵公博览群书,万精《易》学,善书法,嗜爱收藏。对明遗老万年少倍加推崇,因其气节高迈,才学卓越,编《万年少先生年谱》,附刻于《隰西草堂集》后,为南开大学收入古籍书库。陈寅恪先生写《柳如是别传》,冯其庸先生写《吴梅村年谱》,都曾引用,列入参考。……先祖父之收藏多是碑帖、字画、金石、瓷器,榆庄云生外祖、伯英大舅、王惺三先生、翁萝轩先生、如皋冒鹤亭先生、徐州大石如先生观摩鉴赏,均称赞收藏之丰之精,确为珍品。因之家中有“十宋楼”、“二十砚斋”之室名。20世纪上半世纪战乱频仍,屡次搬迁,先祖父之书稿、诗稿、收藏损失殆尽。现编册之物是为残存拾遗之录。
笔者有幸获赠一册《十宋楼集》,内中分“著作”、“书法”、“绘画”、“印存及收藏”等小辑,收藏中就有《颜鲁公争坐位帖》宋拓本,著作中就数《万年少先生年谱》夺目了。
万年少者,即明末清初之名家万寿祺,年少其号也。他博览群书,数理、禅佛、琴、棋、书、剑,细而女红刺绣、革工缝纫,无不通晓;尤娴古文诗词;行、楷遒劲,法颜真卿而少异;癖嗜印章,精六书,作玉石章,俯视文、何;善画仕女,作唐装,楷模周棠,得静女幽闲之态。存世有《隰西草堂集》。这说的是才华,至于情操志节,可见《清史稿》之本传:“万寿祺,字介若,世称年少先生。徐州人。与尔梅同郡,又同岁生,同举乡试,志节皆同,既同举事。……后世称‘徐州二遗民。”万年少不仅与阎尔梅同称“徐州二遗民”,另与当时的志士黄宗羲、方以智、吴梅村等均有过从,亦曾率兵抗清,失败后退隐江湖。这样的一个万年少,成为李辅中“倍加推崇”的乡贤,并尽毕生之力作《万年少先生年谱》,其心胸与志趣也就不言自明了。
徐州地界不乏李辅中的轶闻趣事。有一说是,李辅中尤喜收藏石砚,仅历代名家的端砚就有20多方,故将其书屋取名曰“二十砚斋”。祁世倬曾有小型石砚一匣,平时随便研墨书写之用,不知其珍贵。李辅中见后,认为是一件绝好物件。祁世倬知道后便洗净墨迹予以奉赠,并写诗一首曰:“濡墨如何竟染朱,青花蕉叶久模糊。开奁一笑逢真赏,为写东坡洗砚图。”
李辅中的藏品中还有一帧万年少的自画像,收在《十宋楼集》,画面上有苍松、顽石、清泉,万年少端坐石上,若有所思,眉宇之间显露出忧戚之气,表现了“清溪高士”的意境。有人题诗云:“独坐松石间,卒然发遐想。昂藏野鹤姿,不甘受靰鞅。”张伯英曾借来这幅画像,印于《隰西草堂集》卷首,使之广为流传。
张伯英者,李辅中之好友也,又是一位著名学者、书法家、收藏家。张伯英与其叔张从仁年龄相若,幼年时一起就读于李辅中家之私塾,受业于徐葵南先生。他比李辅中大6岁,与傅增湘、郑孝胥、华世奎同称为“四大家”,与海内名家康有为、梁启超、罗振玉、郑孝胥、于右任、张学良、林琴南、齐白石、容庚等交往密切。已故名家启功先生早年曾向他求教书法,盛赞张书“如此境界,始是临学碑版之优秀结果”,是“行书中自有刚健之骨,真书中自有生动之趣”。
这里提到了李家私塾和徐葵南先生,根基就得再进深一层了,得说到李国涛先生的曾祖父李秀岭。一早,李秀岭还是萧县徐楼村醴泉寨一个农民。萧县位于安徽省最北部,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处,古为萧国,春秋时附属于宋,秦置萧县,隋唐至清、至中华人民共和国初期属江苏省徐州,1955年由江苏省划归安徽省,沿革至今。萧县虽然归了安徽,但紧靠徐州市,素有“徐州的西大门”之称。历来有办法的人都往徐州发展。李秀岭也不例外。他是怎么发迹的呢?一辈子当农民肯定不行,就当了兵,当然是清朝的兵。在一次作战中,他和一位吴姓青年都受了伤,并与大部队失散,藏身于一个村边草垛中。也是巧了个巧,村里一个姑娘来取草,就发现了这两个兵哥哥,把他俩带回家中,细心照料,伤愈送其归队。吴姓青年反应敏捷,略混出个人样,就娶回了那个救命姑娘。他后来官至军门,按清代兵制,那就是总兵、提督一类的高级将领了。此人做到了“苟富贵,勿相忘”,与患难之交李秀岭兄弟相处,成为世交。有人考证说,李秀岭做到徐州守备,但在李家的族谱中没有这样的记录,只说官至宿州游击,致仕后朝廷加封为正一品建威将军,定居徐州。
李秀岭多子,有九个儿子:长子李辅清,字鹤泉;次子李辅勋,字竹铭;三子李辅钧,字维桢;四子李辅仁,字寿门;五子李辅京,字锺镐;六子早夭;七子李辅中,字允庵,就是李国涛的祖父;八子李辅屏,字扆南;九子早夭。李秀岭还有个兄弟李秀思,也生了两个儿子,大排行下来就是:十子李辅庚,字琴南;十一子李辅夔,字次勳。李秀岭是有头脑的人,这么多儿子总不能再像自己一样吃粮当兵,到头来武夫一个,得让他们边习武边读书,改换一下李家门庭。再说此时也有了足够的能力,徐州城里新建的李家公馆,办得起最好的私塾,请得起最好的先生。就这么着,请来了享誉徐州八县的著名塾师徐忠清葵南先生。
徐葵南与李秀岭同乡,是萧县皇藏峪礼泉村人,学问大了去了,诸子百家、诗词歌赋,兼及书法,都是一位大名家。李家聘他执教,算是选对了人。他来李公馆任教,还带来自己的儿子随读。这个儿子可了不得,后来比老子的名气大得多,就是北洋政府陆军部次长、国务院秘书长徐树铮。从此,李、徐两家也成为世交,李国涛的五伯祖李辅京,成了徐树铮的三姐夫;李国涛的二伯祖李辅勋,还成了徐树铮的留日同学、北洋政府同事和终生密友。徐树铮喜欢作格律诗,有一首《新桥送李竹铭(即李辅勋)》,是长达四百多字的歌行体,诗中写到自己青少年读书,与李家关系之密切,如“忆昔十年读书史,灯火与君伯季相依因”种种。在李国涛先生祖辈中,官职和名望最高的就是这位二伯祖李辅勋。他文武兼备,身材魁伟,官至统领、总兵,正二品扬威将军。曾祖李秀岭去世后,徐州李家正是在李辅勋的主持下达到了鼎盛时期。
李国涛先生的三伯祖李辅钧,也不是个寻常人物,后来把官儿做到河南彰德府参将。他在彰德府任职时,遇着了一件大事。1908年11月,光绪皇帝、慈禧太后时隔一天相继去世,溥仪即皇帝位,其父醇亲王载沣任摄政王,代行国事。载沣是光绪皇帝的亲弟弟,因为1898年戊戌政变,慈禧太后幽禁光绪皇帝,捕杀六君子,世人多传是袁世凯告密之故,所以载沣一直对袁世凯怀恨在心。当上摄政王后,本打算除掉袁世凯,却忌袁手握重兵,北洋新军都是他的部下,怕激起兵变,思虑再三,遂以袁世凯患“足疾”为借口,将其开缺,赶回老家。袁世凯的老家是河南项城,因其母是个小老婆,死后不许埋入祖坟,为此与兄弟们闹翻,绝意不回项城,而在彰德府洹上村另建居所养寿园。对于这个待罪之人,彰德府的官员大多敬而远之,不与袁世凯来往。只有李辅钧不避嫌疑,正常去拜访袁世凯,并说有什么事需要效力,只管吩咐。袁世凯落难之时,于世态炎凉中遇到李辅钧,感其敦厚,遂视为知己,有过一段不错的交往,据说还让其长子袁克定与李辅钧结拜为异姓兄弟。后来,袁世凯东山再起,彰德养寿园的事务便交由李辅钧全权处理,自立为帝时,还请李辅钧赴京担任自己的顾问。多亏二哥李辅勋明察天下大势,劝说三弟千万莫随袁世凯逆历史潮流而动。李辅钧遂急流勇退,干脆辞职回到徐州,在彰德府所置产业,交由儿子李光滕经管。抗战之后,李光滕与徐州李家失去联系,其后代遂成了李家在河南的另一个分支。
再回到《祖父》。在李家第二代中,除过李国涛的祖父李辅中,其他多位伯祖皆幼时练武,没有丢掉乃父之风,所以后来多任武职就不奇怪了。只有这位李辅中彻底地弃武从文,实打实做了儒门弟子,此后三代、四代子弟也大都皈依孔圣人,以读写为生,以文学传家。李国涛先生在《祖父》中说到一套《唐宋八家文选》的旧事,便是佐证。这套李辅中拥有的《唐宋八家文选》,是光绪九年重刊的线装书,一套八册。书主在第一册的书面上这样题识:
此书是我十六岁所读之本,签亦是我所写。今忽忽已五十一年矣。检出付与涛孙,汝好好珍而读之。共八本。
“涛孙”即其长孙李国涛先生也。这是“甲申三月二十二日”的事,也就是公元1944年春天的事,当时“涛孙”年方14岁,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懵懂少年也。当李国涛先生活到跟祖父差不多年龄时,笔触可就醒世多多了,他这样写道:
后来我把此书带回太原,偶一把玩,真是恍如隔世。祖父赠我此书时是六十七岁,而我现在也已过了六十。这书里的文章我读过几篇,那是经祖父讲解的。祖父的脾气不好,对家人,对仆人,对朋友,常都如此。不过他对我一直很好,我几乎是唯一一个不受申斥、随便活动、自由出入、任意吃喝的孩子。大约我是长孙吧,很受钟爱。也因此,我能见到他轻易不肯示人的藏品,如《雁塔圣教序》的宋拓本……他指着装裱古雅而豪华的册子,谈墨色、纸张,也讲书法的风神,碑石上的残缺,等等。再有就是砚石。他藏有很多很多砚石。冬夜无事,客人散尽,他犹有余兴时,便打开加锁的柜子,取出几方砚来给我看。有的砚装有木盒,盒都是好的木料,百年的抚摸使它们滑润光亮。有的砚没有配木盒,用黄色绫子裹棉花缝成的包皮包着。我见到多种名贵的砚……
什么叫家学家教?什么叫诗礼传家?什么叫文化传统绵延不绝?什么叫人文精神薪火相传?……这就叫根基!没有徐州李家这种根基,《李国涛文存》能问世吗?问世了能流传长久吗?
现在似乎有个共识,今日中国太浮躁了!官场浮躁,商场浮躁,文坛浮躁,连学界、教育界都浮躁得很。奇怪吗?一点不奇怪,不浮躁才奇怪。你想呀,自打“天翻地覆慨而慷”,把遍布中国大地的那些积淀深厚的文化大家族统统消灭了,把遍布中国城乡的那些以传承传统文化为己任的塾师们统统消灭了,把厚载着中华文明精华的千年经典统统消灭了,把读书人穷经问道,访古求贤,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君子的传统情怀,统统都给消灭了……整个中国断了根基,没有了根基,像一蓬巨无霸浮萍,只靠从西方弄来的那点游丝儿支连着,一会儿飘到左边去,一会儿飘到右边去,飘来飘去哪里是个头?积弊日久,积重难返,积习难改,不浮躁他还能怎么的!
哈哈,《李国涛文存》不浮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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