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卷本的《李国涛文存》置于案头,心里先是泛起了一种钦敬和感动:国涛先生年过八旬,且近年目力不佳,还勉力编出了这样规模的文集,真是不容易!然后就涌起了一阵欣喜和急切——一个饕餮之徒面对一桌合口味盛筵的那种无法按捺之兴奋。读有些人的文字,你会一下子“宣判”:“非吾友也!”我读李国涛其文,则是“一见如故”。一见如故之后,断断续续追读了很多年。结果如何?真的是获益良多。尤其他的一本随笔集《世味如茶》,和张岱的《陶庵梦忆》、莫砺锋的《苏东坡传》,几年来成了我的“睡前书”——这样一说,李氏文章在我心目的位置已无庸多言。因此,虽从未见过面,但我早已“自封”是李国涛的忘年交。
对李国涛的第一印象就是:有眼光。不论对生活,还是对文史掌故,更多的是对文学作品,他的眼光都是那么准确,往往还颇独到,感觉极敏锐又极灵动。这应该和他的编辑家生涯有关 (他曾任《山西文学》主编),但我想主要还是归功于天赋才情,天份是不可强求的,很多文学中人其实都是天生的,李国涛就是其中一位。
李国涛是多面手,写评论,写书话,写随笔,还用“高岸”的笔名写小说,他的创作颇有“杂花生树”之感,但作为“文章圣手”汪曾祺的多年铁杆读者,他起初让我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他的《汪曾祺小说文体描述》以及几篇写汪曾祺的随笔。汪曾祺的代表作,一般人都认为是《大淖记事》《受戒》或《故里三陈》,唯有李国涛,他选定是《职业》。高山流水获知音,汪曾祺非常高兴,出《矮纸集》时就点将要他写序。后来我重读《职业》,觉得:如果说汪曾祺小说是当代小说的神品,那么《职业》犹是其中的超逸之作。若非李国涛,几乎错过这一篇,仅此一点,我也对李国涛格外感激。此外,他指出汪氏小说文体三个支点:“回忆、结构、语言”,非常准确明晰;他注意到汪曾祺对高邮风物的季节感,认为背后是一种文化意识,发现细微,表达贴切,但阐述得十分深入……对其中妙处体察得准,品味得深,表达得也风雅,我觉得,就要这样的研究和文字,才对得起汪曾祺。
此外,他对林斤澜等人的小说研究也是如此,本身的文体也美,往往表达力避俗套和现成词汇,高度个性化,适当新颖化,偶尔来一点很年轻的古灵精怪,叫人觉得格外清新别致。
第二个印象是:有学问,且有趣。中国古典文学的功底,给他气度、风雅和温润;西方哲学、文艺理论,给他开阔、现代感和自由气息。既然“家底”如此深厚,于是他出手豪爽,每每在短短的随笔中都奢侈用“料”,有时是冷僻的掌故、轶事,随手拈来,意象纷呈,手挥目送;有时是众人熟知的句子和典故,但他偏偏“自作主张”地解出新意,让人恍然大悟而拍案叫好,继而沉思良久。比如,他用“夜半钟声到客船”来概括老年情怀,说那是一种“澄澈、冷静而且肃穆”之境,并联想到“杜甫晚年的诗里常写到舟船”“好像杜甫把舟船作为老年生活和生命里程的一个象征了”(《说老年情怀》);比如,由金性尧选注《宋诗三百首》前言中的一句“老归故纸,人间一乐”,他宕开一笔地联想到了:俞平伯、郭绍虞、朱自清、闻一多、台静农、沈从文、冯沅君,有那么多的“五四”以来的大家,在叱咤风云、领尽风骚之后,在新文学里作了或长或短的旅行之后,都“老归故纸”——皈依了传统文化(《说“老归故纸”》);再比如,张爱玲《金锁记》的开头,著名的写月亮的那句——“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从来不觉得有什么玄机,但李国涛偏偏问:“为什么是朵云轩?”当然,朵云轩在上海,当然,眼泪落在宣纸信笺上会有湿晕,但为什么不能是荣宝斋、清秘阁的信笺?张爱玲会不知道其他老铺子?或者,为什么不单说宣纸信笺而要点出“朵云轩”?李国涛来揭秘了:“朵云,是托月的。” (《为什么是朵云轩?》)可不是吗?一语道破。
这也已经能看出他对趣味的重视。李国涛文章大多趣味盎然,有时幽默,有时微微自嘲,有时“谑而不虐”,有些地方还暗藏《红楼梦》所谓的“精致的淘气”,看得人会心莞尔。
第三个印象是:文字好。李国涛的文字雅洁、自在、萧散有味,是一种功力内敛、点到为止的大家态度。往往所论很重要,发现也颇重大,语气却只是闲闲淡淡的;明明见解新锐甚至领风气之先,而表达依然克制蕴藉、留有余地;有时融入些许文言、外语、方言,越显清新鲜活。这样的文字,与他的浓烈人间情怀和人文底蕴形成张力,相得益彰。
第四个印象:他的结尾有特点。常常一路分花拂柳、抚石依泉地将读者送到了园子门口,却不推门,甚至连门都不敲,只微笑道:“就是此地了,看那些粉蝶纷纷飞过墙去,想必园中芳菲正浓”。此时的我,却因“所来径”景色清幽,一路行来渐渐流连,到了此刻不由得依依怅怅——也太惜墨如金了,为何文章写得这样短?
幸而如今有了《李国涛文存》,春日里,正可以新茶一杯,细细读来,重温那种心领神会与心驰神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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