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先是领着母亲摇河浪子,每天几毫克(他们叫毫毫),也就是每天几块钱。1985年到1990年,父亲除了种包产地就是淘金,不分春夏秋冬。清早扛着金门出去(金门上顶着金锤、耙子),晚上扛着金门回来。母亲背着背篼跟在后面,背篼里装着摇篼、铁铲、提桶、金盆。
春天摇河浪子,身边是金灿灿的油菜花,是蓝幽幽的江水。父亲选地方,挖沙石,提沙。母亲捡石子,装沙。父亲是村子里公认的能人,眼水好,自己也信。金隔一层纸,难得有人看穿那层纸,父亲总是可以的。把沙运到水边,母亲摇门,父亲添沙。有时父亲也摇门。父亲是心疼母亲,看见母亲身上打湿了,看见母亲出大汗了。摇够沙,就把门齿里的金沙冲下来,聚到金盆里。然后将毛沙、钨砂出掉。叫下门和出金。下门和出金是淘金的两个关键步骤。金好的时候,是可以在门齿里看见沙金的,有像辣子米的,有像南瓜米的。有像葵花米的,有像麦麸皮的。因此沙金便有瓜子金和麦麸金之分。下门前,是要拈掉金门上的石子儿的,是要往金门上冲些水的——缓缓悠悠地冲,冲掉些表层的毛沙。金克木,金子是附着在木头上的,毛沙里不会有金。很多的时候,在水花里都看得见沙金,从上面的门齿翻滚到下面的门齿,黄闪闪的。母亲接盆的时候,看见金总要吆喝:“快看快看,这儿有一搭,这儿还有一搭,那儿也有一搭,那儿很有几搭,那儿还有几搭!”听见母亲叫唤,父亲的脸就笑烂了。“这回整到事了,要是能这样出它十天半月就对了。”父亲不满足于眼前,马上贪婪起来。也有不急于下门的时候,冲了毛沙,父亲母亲都趴在金门上找金子,这一搭,那儿一搭,大呼小叫,“像辣子米米呢,像南瓜米米呢,像个掏耳屎的瓢瓢呢……”陶醉着,享受着黄金——这样的享受,要远比戴了金耳环、金项链安逸。父亲很少吃烟,出盆前就吃一颗母亲给的水果糖——要是母亲身上揣了。父亲抿一颗,母亲自己也抿一颗。父亲边抿水果糖边出盆,蹲在水边的石头上,或穿了水靴踩在水里。金盆在水面进进出出,父亲的手掌不断地抖动,力使得均匀,毛沙、钨砂便一点点被水带了出去,渐渐看得见沙金了,一堆堆一层层一会儿在金盆的中央,一会儿又在角落。最后一个步骤就是沾金了,把剩在金盆的沙金沾在特制的竹筒里。竹筒是用筋竹特制的。竹筒的塞子也是特制的,用上好的棉布。父亲谨慎地,又是带了享受地,把塞子倒了过来沾金盆里的金,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沾尽,每沾一次,都要小心翼翼地把塞子塞上,在石头子上磕一磕,确定塞子上的沙金都掉进了竹筒才拔了塞子再沾。
父亲淘金的河段要是静水,便是死一般的寂静。天空、河床、石头坝、对岸的山崖,偶尔划过水面的水鸟也丝毫影响不到寂静的纯度。上午的寂静是清凉的,河坎上、河对岸的桐子树和核桃树的叶子也是清凉的,照在远处山坡上、田野里的阳光也是清凉的,投在河心的山崖的阴影也是清凉的。下午的寂静就炎热了,有时还带点烦躁,到处都是白光光的。当然,我说的是夏天或初秋。冬天满是阴暗,混合了寂静的阴暗,冷倒是被劳动的汗水驱逐了。
1987年,父亲开始与人合伙开槽子,用木头架厢,类似于开煤窑,取地下深处的金沙。地下沙的含金量是地面的很多倍,尤其是靠近板上(我们把地壳叫板)的沙。板沙颜色和质感、质地都不同于地表的沙,因为含金量高,润泽而油腻。父亲先是在我们家园子外的河坎下开槽子,用木桶打水,砍了柴林里的青(木冈)树架厢,用清油点灯(他们把灯不叫灯,叫“红”);一路取沙,一路又把石头砌成墙子,既可以减少工程量,又可以支撑槽子。他们把砌墙不叫砌墙,叫“还墙子”。他们把沙背出槽子,再运到水边。背沙的背篼不叫背篼。叫须笼。须笼的确也不同于背篼,虽然都是篾条编的,但要小很多,且底部尖尖的,类似于劳改犯背的尖勾子背篼。背沙也不叫背沙、运沙,叫拖沙。一个“拖”字,足见其艰难。最深的槽子有30多米的,曲曲折折,从地下通出来,有很多道坎。我早年拖过沙,不是体验生活,也不是挣钱,是读书读出了神经衰弱,专门折磨自己。从槽子里拖一回沙上来,好些地段都是要爬过的,四肢并用。对拖沙最好的形容是父亲时常挂在嘴上的话:“背上压着,勾子上一股水淌,脑壳都碰起包了,磕冒儿都磨脱皮了。”父亲说的磕冒儿就是膝盖。
金夫子因分工而各得其名。握金锤的叫匠人。挖沙,卖眼水,掌握金槽子发展的方向。拖沙的叫马尾子,算是金槽子里级别最低的,不需要动脑筋,也就是搬运工。耙子手多为女人充当,就是装沙的,把匠人挖出的沙筛一下,把大石头捡掉,装进马尾子的须笼。匠人也负责还墙子,挖一段,就还一段。
合伙开槽子不存在老板,不存在剥削,匠人、耙子手、马尾子分的金都一样多。谁家的地,地主抽点成。抽成也很少,一成或两成。父亲他们把地主抽成叫抽地课。在父亲的金槽子里,匠人是王金德和王金勇,我大爸和二爸的儿子。耙子手是袖珍,我最早的性幻想对象。有时我母亲也充当。马尾子有我大哥、哑巴、张连国、李金全。
金槽子里有很多避讳的话,除了灯叫红、背篼叫须笼,还有很多:水叫灰,吃饭叫造粉子,黑了叫夜了,槽子垮了叫扯了,撒尿叫吊线子,拉屎叫坐笋子……做一个金夫子不是从卖眼水、使蛮劲、胆子大开始,而是从学习掌握这一整套用语开始。把日常用语拿到金槽子里去说,轻者就要挨咣,重者就要被开除或者被毒打。把日常用语带到金槽子里去意味着不吉利,如果真有个塌方、透水什么的,责任就在你身上。
寒暑假。我总要回老家住几天,闭门读书、写诗。父母天天下槽子,出门一身衣裳,进门一身衣裳。出门进门都说的是金槽子里的事、金槽子里的话,特别是父亲,在家里也把吃饭说成造粉子,把水说成灰,把灯说成红,把撒尿说成吊线子……“还不快造粉子,王金德三爷子都下河坝了!”父亲造完粉子,剔着牙齿对隔壁的王金勇说:“水缸里没灰了,我回来就挑了几挑灰。”王金勇坐在门槛上连吃烟的劲都没有了。1988年,我的大侄子大侄女已经会说话了,满口都是灰啊红啊造粉子啊坐笋子啊,为此大哥大嫂没少争冤枉话。1987年暑假,父亲的槽子有几天挖得很好,出的金大颗大颗的(父亲叫利颗利颗)。父亲回来,边洗身上的泥沙和汗边唱歌,我现在还记得他的脊背黑红黑红、肉鼓鼓的,很健美。夜里称金的时候,父亲还把金拿给我看,真是利颗利颗的,辣子米、葵花米、南瓜米都有。当然多数是麦麸。沙金在等子的托盘里还没有装筒,油漉漉的,不是橙黄是暗黄。那几天父亲不恨我,不说我只晓得吃、睡,不说我把他的电费照贵了——金出多了,几个电费算什么?“把木头房子拆了修楼房,三层或者四层,干脆五层,我们老两口子一层,四个娃娃每个一层,在外面上班的逢年过节回来了住。”父亲一屁股坐在饭桌上,跷起个二郎腿,收录机里放着张帝。那时候,我真希望父亲挖到好金,不是指望有我的份儿,只想他有钱了免得天天黑脸、天天骂人。可是好景不长。红滩没出两天,又没金了,父亲的脸又黑了,声气又难听了。不是金隔一
层纸,是挖到了“空”。“空”也是金夫子的用语,就是前人挖过的地方。
在老家,在整个涪水上游,祖祖辈辈都挖金,1949年后才被禁止。没有人考证过我们的老祖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挖金的,府志记载唐朝这一带就盛产沙金,且拿沙金向朝廷进贡。可以想见,几百年上千年的开采,地底下已经千疮百孔,再说古人今人都是凭眼水觅地,采用的又都是原始方法,没有不挖到“空”的。听年岁大的人讲,老祖宗都是挖槽子金,也叫钻槽子,规模最大的叫挖瞒天过海,就是把槽子开到大河底下去,从河这边钻到河那边,一直挖见地壳,取地壳上的沙。那时的大河还真是大河,生态没有被破坏,河水丰沛,河水对槽子的压力也比今天要大得多,一旦挖漏透水,情景可想而知。所以老祖宗一般都选择冬天枯水期挖瞒天过海,雨季挖山槽子。老家的山上也有金,金沙不同于河谷的,我们叫草米子沙,但沙里同样有河卵石。父亲一心想要住的金洞子就是一个最大的金槽子,单槽口就晒得下好几床簟,往里面走两三百米也不需要弯腰。村子里已经没有挖过瞒天过海的人,只是还有个别白胡子老头儿记得,不晓得他是小时候见过,还是听老一辈讲过。我能够想起当时的情形,冬天大河的水枯了,对岸山上还没有雪,也是合伙,有的出木料,有的出清油,有的出水桶,但都得出棉絮堵漏洞。槽子钻到了河心,擦着地壳走,取到了朝思暮想的金沙,槽子分槽子,再分槽子,叫砍尖子,尖子砍得越多取到的金沙就越多,当然危险性也越大。槽子尖子在河底下四通八达,木料一根根被送进去架厢,且不再是青桐木,而是楠木(楠木经得住水泡)。尖子砍多了,漏水的地方自然就多,棉絮被一床床送下去,好多人家晚上没有被子盖只有烤火过夜。经过千百年河水的冲刷,河床下切,好多当年瞒天过海的槽子都瞒不过天了,露了出来,一根根楠木发黑。粗壮坚硬如钢铁,拿金锤去挖。真有钢铁的响声。我在河边亲眼看见过那些楠木,几百年上千年的楠木,它们一头露在空气中,一头深埋在沙石里,没有人能够拔出。今天,也时常在金槽子挖到白骨,一堆堆的白骨,张连国还捡了胫骨和自己的胫骨比,边比边说:“这个金夫子比我要高得多。”挖瞒天过海也会出事故,塌方或者透水。塌方阻断槽子,把底下的人隔绝在里面,任何人不敢救。塌方等于活埋。一条大河灌进去,又是刺骨的雪水。透水往往伴随着塌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的话由古人的事应验。当然也有出红滩的时候,金沙源源不断地拖出来,倒在水边。一山一山的,到了傍晚,淘出的金大袋大袋的。金夫子都安全地从槽子里上到地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秤分金;婆娘女子也赶到了河边,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涪水静静地流淌着,对岸人家的油灯一盏盏亮起来,什么时候房子上、猪圈上、树上都铺了厚厚的雪。
父亲还挖过窝子金。不是一窝窝的金,是在河坝挖一个大坑,几米到十几米深,四面砌石头墙,早先用木桶打水,后来买了潜水泵,用柴油机抽水。他们叫抬窝子。父亲抬窝子,全村的人都抬窝子,密密麻麻的人,密密麻麻的窝子,从笼嘴子到锅坨漩。为了取到更多更好的金沙,窝子里又开槽子,槽子里又砍尖子。那是一个复杂而庞大的工程,开始有投资了,慢慢投资越来越大了,从几百块到几千块,老板出现了,剥削出现了,利润出现了。当然亏损也出现了。愿意入伙的都是老板,不愿意入伙、只愿意下窝子干活的便是马尾子。也可以既当老板又当马尾子,又分红又挣血汗钱。入伙也是冒险,也是赌博,都懂得金隔一层纸,要是窝子挖下去没有金,便是血本无归,所以入伙不是一件草率的事。好在父亲跟人入伙挖了几个窝子,虽然没有像有的人一夜暴富,却也没有亏血本,除去本钱多少还赚了几个。我们村子有暴富的,一口窝子挖下去,就万元户了,就十万百万了。1988年冬天,父亲在挑水路成头抬窝子的时候,我当过几天他的马尾子,扛木头、拖沙、捡石头,雪风吹得整张脸都是口子,手上也是口子,血没完没了地往外浸。24小时开着柴油机,吵得耳朵好几个月才恢复正常的听觉。实在受不了,就磨洋工,躲到棚子里烤火,父亲跑出窝子来骂,我装着没听见。当时我是教书先生,其他人并不计较。1989年,有人在曾家门前的麦田里挖出了红滩,父亲也跟人合伙开了槽子,我去上过一个夜班,槽子刚钻了十几米,还没见灰,我拖了两三转沙就倒在柴草里呼呼大睡,后来分得4块多钱,几毛几分记不清了。1988年冬天和1989年初春,全县的金老板都聚集在那片麦田里,柴油机、电动机、警察、台球桌、酒馆、妓女、藏刀、匕首、自制手榴弹都搬进了麦田。沙金出得实在是好,走在田埂上都能捡到。一田田的麦苗被任意挖掘、掩埋、践踏——谁还稀罕几个白面馍馍?金子!金子!金子!挖到了金子,可以买一火车皮的白面馍馍。父亲是见过火车皮的,1981年大水过后送我去油江念师范的时候,师范学校就在火车站旁边。好多人都在曾家门前的麦田里发了财,父亲不但没有发财反倒把多年淘金挣的老本赔上了。父亲的槽子塌死了人,两个,而且都是有点来头的,不敢敷衍,花了不少钱营救。亏了老本,父亲看起来认输了,其实并没有认输,他找人偷了几背金沙出来,挑了水晚上在家里淘,淘出了黄斑斑的金。父亲偷金淘还偷出了个插曲,他称了金又拿给我看,其实是炫耀;沙金在等子的托盘里,好大一堆,层层叠叠,用父亲的话说足够打好几对耳环,我看着看着就拿手去抓,我想找找金子的手感,沉重?冰凉?滚烫?我一只手还拿着艾略特的《四个四重奏》。我慌乱中打翻了托盘,金子撒在了地上。我知道我为什么慌乱。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想而知:咆哮,谩骂,动手打人——要不是母亲挡住,他手头的板凳准把我的脑壳砸开花。还有想不到的事发生——父亲把我们全部赶了出去,一个人拣撒落的金子,拣了不算,又扫了整间屋子的灰土倒在金盆里去出。那天晚上,父亲半夜都没睡,一个人坐在电灯下魂不守舍。看着他的样子,我觉得又可怜又好笑。第二天清早起来,发现父亲居然挖了那间屋子的大半边地坪,把泥土都背到河边去淘过了。
1989年春夏,父亲在后山开了山槽子。父亲站在山梁上两手叉腰看涪水的走势,时不时指指点点,给王金德、王金勇讲解,很得意。父亲不只是看现在涪水的走势,还看古代涪水的走势,沙金就这样被他看出来了。那时候,后山顶还不曾被开垦成旱地耕种,还是一梯梯的草坡,草已经发青,齐整整的,零零星星地开着碎小的野花,只有沟谷边和土坎上才生长着灌木丛。草坡下面是六七十年代飞播的马尾松,已经成林,郁郁葱葱。在我的记忆中,整个涪水上游1989年春天都是滋润的,野草萌发得早,野花也开得早,整个后山都返青得早。星期六,我骑40公里的自行车从教书的学校回来,在父亲的槽子里拖一天沙。1989年,我的神经衰弱开始好转,但对金钱的欲望又增长了。父亲的槽子外面是黄土,里面是草米沙,金黄色,几乎没有河卵石,草米沙很坚实,估计远古时
候就板结在这里了,匠人挖起来就像挖在铁板上,但挖出的草米沙含金量很高。挖山槽子的还是多年跟随父亲的那帮人,父亲的侄儿侄女,母亲的远亲。王金德和王金勇是特定的匠人。取了沙,背到马尾松林子边一个泥塘去淘。泥塘是平常牛喝水、卧水的地方,很小,仅仅容得下两三头水牛,水也少,所以用水很考手艺,不能像在大河边那样泼洒,且得回收用过的尾水,澄清了再用。只要夜里下雨,父亲就一定要邀约上王金勇去山上看水、蓄水,生怕洪水冲毁了泥塘。有几次为了治水、蓄水,忙到天亮回来,两个人都成了泥人。后来出的金沙多了。又遇上伏旱。泥塘干了,父亲就在槽子脚下开了崩流,直接把金沙流到山下的大河边。金好沙贵,为了扫尽停在崩流里的金沙,父亲专门扎了棕扫帚,亲自爬到崩流里去扫。父亲是个非常细的人,总是把危险的事留给自己,不过并不是他善于自我牺牲,而是对他人不放心,怕出了事赔钱。我好几次看见父亲爬在崩流里,从上往下,把停在崖缝里、泥窝里的金沙扫得干干净净,他的身下是万丈深渊,是滚滚的江水,他的身边是雪白的野百合花。
父亲的心情一直都好,他已从曾家门前麦田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父亲发财了,早上裤子一笼嘴里就开始哼歌—情歌,我记得最清楚的是电影《柳堡的故事》里的插曲《九九艳阳天》。他在山槽子里也唱,在大河边也唱,摇门、下门、出盆的时候都唱,他甚至忘了金槽子里忌讳的用语。我发现父亲在袖珍面前唱得最好听,那声音润滋滋油漉漉的,跟他吊在腰间的竹筒里的沙金差不多,还有颤音。父亲发财了,也大方了,不羡慕我们“打钟吃饭、盖章拿钱”的人了,说我们每个月领那么一点点工资也不顶事,打点饭平伙压压汽车滚滚就完了。我每个星期回来挖一天,他能发我一百多块钱,比我的月工资还高。
然而一到夏天,父亲的好心情就没了,山槽子挖到了尾声是一个原因,或许还有最最关键的原因,最最背后的无人知晓的原因。1988年春节,父亲鸟枪换炮。把收录机换成了电视机,在我们村虽不是先例,也是前茅。一台黑白电视机,叫金凤牌(父亲对金子情有独钟,买个电视机的牌子也是带金字的),天天晚上看。太阳大的时候父亲常常回家看电视,不再守着他的山槽子。需要补充一点的是,这回挖山槽子不再是平均分配的“股股摊”,而是父亲先抽成,也不是抽地课。父亲当了老板。山槽子是他发现的,金子是他发现的。他抽百分之二十,剩下的平均分配,平均分配他也有份儿。后来,父亲经常心情突然就不好了,骂骂骂咧咧,又说现在改革开放的政策这么好,还有人这不满那不满。父亲骂人的时候面前的茶几上摆了酒肉。但他扔了筷子不吃了,站起来指着酒肉问我,要是没有改革开放今天我们有这些肉吃有这些酒喝没有。父亲接着就有点指桑骂槐了,我当然听得出来。指桑骂槐是父亲的一种天赋,我们四兄妹从小都没少领教,父亲形象地把这种方法比喻成“打柱头惊扇凳”。我端了父亲的酒杯猛地干了。
我最早发现父亲做金生意是在1986年冬天,有一次回家,看见一个陌生人躺在我的床上吃烟。父母都不在,院子里出奇的安静,只有刚下了蛋的母鸡在叫唤。陌生人看见我不说话,也不下床,照样吃他的烟。屋子里很暗,我开了灯,他叫我关上。他说的是普通话,带着广东腔。开灯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的脸,一张广东人的脸,油黑油黑,两个颧骨冒得很高。广东人在我的床上睡了三天,父亲在金河坝跑了三天,都是晚上跑。两个人关了门说话,神神秘秘的,整个老屋都神神秘秘的。我问母亲陌生人是做啥的。母亲支支吾吾不肯告诉我,母亲也神神秘秘的。我听见了数钱的声音,像深秋里落木叶。我还看见木柜上带轮子的皮箱。1987年广东人又来过两回,春天和冬天,还是提着那口皮箱。春天那次我在曾家门前碰见,我认得他的高颧骨。广东人提着一皮箱“大团结”来,一捆捆的,父亲就拿了那些“大团结”四处收金,收了交给广东人,每一克赚两块。后来我晓得了父亲与广东人的交易,父亲还让广东人打开皮箱给我看过。我第一次看见那么多的钱。却没有产生任何的冲动。父亲给我看那些成捆的钱,不外乎是让我开眼界,如果硬要说是想改变我务虚的思想观念,也只能是在潜意识里。1987年冬天广东人走后,我私下与父亲谈过,不只是谈了我的担心,还谈了我的爱国。父亲说过,广东人的上线是香港人,因此我有理由把父亲的行为理解为参与走私,理解为卖国。老实讲,1988年的我虽然已经接受了很多西方的东西,但也只局限于艺术,在人格和道德感情上,我还是非常单纯的(未必就是纯洁),还是非常国家的。
我在父亲的抽屉里翻到过广东人写给他的信,旁边是一副老光镜,文字还是热乎的,叫父亲大哥,信里说金价还要猛涨,要父亲在岁末多收购一些,他一定来取货。广东人在来信里还讲到他的久病的爱人和有智障的儿子,可见他对我父亲的信任。我甚至在字的行间读出了两个男人的感情。我不知道父亲是否给广东人回过信,我想凭我对父亲的了解应该是回过的,他的摇钱树远在天涯海角,他不会不挂念。1988年春节前夕广东人来过最后一次,我和大哥没有让他进门——快过年了,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都不希望父亲像王老师一样出事。广东人提着皮箱坐在我们家房背后的竹林里,一支接一支地吃烟,父亲端了开水从屋里出来被我们拖了回去。已经听见了一些风声,也包括父亲做金生意的传言。我们一遍遍赶广东人走,求他不要再来找我们的父亲。我们就差没给广东人磕头了。父亲红着眼睛在屋里打狗驴子转转,时不时停下来从泥窗去望广东人,望广东人屁股底下的皮箱。即便父亲告诉我们,他事先已为广东人收购了几百克金,钱都是他垫支的,他总得让这批货脱手,我们也没有妥协。我们把父亲锁在屋里,任凭他摔东西砸门窗,我们拿了火枪吓唬广东人,决不让他进屋与父亲完成最后一笔交易。当中我真的想过报警,最终还是放弃了,我想到了我们的父亲,也想到广东人家中生病的妻子和弱智的儿子。父亲最终还是破门而出与广东人完成了交易,赚了几百块钱。过年的时候,当我们吃着父亲用交易所得买来的好烟好酒,又都觉得我们的做法滑稽可笑。1995年,父亲早已金盆洗手当起老太爷,非常意外地收到了广东人的来信。我看过那封信,是娟秀的笔迹,娟秀的笔迹里却浸润着粗粝的苦衷——1988年冬天广东人在青海被抓了,判了7年,写信时刚刚出来。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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