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一整天都在和555较劲,狠命地抽了两包。
这是到谢菲尔德的第二天。我非常让周围人满意地缩在姚静的房子里,半步不敢出门。他们都啧啧地说,刚来嘛不适应啊我们刚来的时候也哪都不敢去见老外嘴张老大愣是一个单词也蹦不出来……其实我哪儿都不吝,我谁也不怵,我只是还没从十三小时的飞行中缓过劲儿来,怎么就这么离开了北京离开了鱼刺呢?一时真有点缓不过来。空荡的客厅里,几个庞大的行李箱歪歪扭扭地横着,上面还有航空公司给粘的白条,东一块西一块,好像我经常抹不匀的粉底。桌上整洁得很萧条,我的一堆杂碎仍委屈地散在各个行李箱里,根本没对我在异国的第一夜做出任何贡献——只有一条555被粗暴地撕开。我一支接一支地抽,看上去心事重重或者时差严重没有倒好,其实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并且如果倒下立刻就能着。我又点上一支,但等想起吸一口的时候,只剩下烟蒂,大概我已经腻味了——从没在北京如此豪爽地抽过555,只是在每月刚发工资的那几天买上几包解解馋,每支都抽得很仔细,想着,洋烟就是好抽啊真好抽。那时我总是抽又呛又便宜的中南海。唉,中南海,这突然又让我思念起北京,和鱼刺。
2
其实鱼刺根本不属于北京,他哪里都不属于。从户籍的角度讲,我走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户口给弄到哪儿去了,这也是他屡屡拒绝我求婚的托词;从他本人角度讲,他好像一直都没找到适合自己的土壤,他总觉得自己力量微薄,没有蒲公英的翅膀、苍耳的倒刺、芸豆会炸裂的外衣……所以他总是飘啊飘,就是不肯落地。其实说白了,他在南京的一个游戏公司混着,而我,在北京。
我临走前的一周,鱼刺请了假赶到北京,我们终于如愿以偿地过起了悠闲正常的同居生活。我们懒散地做饭,为由谁洗碗贫几句嘴;规律地做爱,不狂躁很宁静;偶尔打包一下行李,并且互相不信任地将东西倒来倒去;晚上也很愉悦地接受朋友的邀请,到后海、朝阳公园去混时间,再也不为虚度春宵而懊恼……这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忍受了两年,两年中断断续续的激情四射却焦躁短暂的快乐。我像经营一个生意清淡的商铺一样,享受着这稀稀拉拉的日子,不激动不沮丧,但同时,我也忽略了潜伏的危机,这被拉长了的短暂快乐即将消散的危机。
在临行前的两天我终于憋不住劲儿了,一回到家就开始没来由地发脾气。
“鱼刺——鱼刺!你把我墨镜放哪儿了?姚静说那边墨镜巨贵千万不能不带墨镜过去啊而且如果我一下飞机太阳很毒我还要拿出墨镜戴呢我不是说让你把墨镜放到我一伸手就能找到的地方吗你怎么放的呀?”
鱼刺很麻利地从一个行李箱的侧兜里掏出墨镜,耐心地解开墨镜套,整个地将墨镜展在我鼻子前,然后迅速地装了回去,认真放回行李箱:“记住了,这儿呢。”然后用一种带着隐忍的怨恨眼神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站起来,踱到桌子前,背对着鱼刺,烦躁地在一堆瓶瓶罐罐中翻找,嘴里念叨着“我的药呢我的消炎药呢?”鱼刺将两粒阿莫西林放到我手边,推过来一杯水,甩了一句“我洗澡去了”,就开始拿浴巾浴袍洗发水沐浴液。我感受到他身上隐隐的愤怒,一种带着高贵的愤怒,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冲进浴室,接着传来水流哗哗的声音。
我燃着根烟,坐在床沿。地上横七竖八地散着我的行李箱,半开半闭欲言又止的样子;床上到处都是乱扔的衣服;烟灰缸已经满得连苍蝇都站不住脚……我耳后的淋巴又开始不可救药的隐隐作痛。我知道,我终于开始焦躁了。这种情绪在两年中的每次短暂相聚结束前都要爆发,我总是忍不住有股怨气,虽然我清楚自己胡搅蛮缠不可理喻,但就像个头脑简单喜欢明知故犯的坏孩子,忍不住地找茬。我不知道我在怨什么,我不怨鱼刺,他体贴温柔。是除我妈外对我最好的人;我更不会怨自己,我如此自负从不会觉得自己不对。我看着床上那盒被用掉大半的DURAX——本来我买来要带走的——剩下的寥寥几个,每个小袋子上都有鱼刺歪歪扭扭的字——鱼刺的伞鱼刺的伞鱼刺的伞……那些字一下子就刺到了我的心,接着又将泪腺击垮。我突然明白,我一直怨的,其实是我们总不能在一起。
3
傍晚的时候,姚静决定带我出门。
有必要介绍一下姚静,她是个摇曳多姿的疯女人。认识她是在大一刚入学的聚会上。聚会前,同行的哥们嘱咐:“你一定精心打扮打扮,这样你就可以成为聚会的第二大美女了!”到达聚会的小饭馆,我发现,除了被男人包围的姚静,剩下的女人只有我了。我悻悻地坐下,盘算着用智慧吸引那些男人的目光,这时候姚静开始和一个戴眼镜的小个子激烈争论起维特根斯坦,这顿时让满脑子都是马恩列毛的我沮丧万分。但最让我瞠目的是,聚会结束时,姚静偷偷塞给我一件与她当天穿的棕色上衣同款式的黑色毛衫,悄声说:“纪禾,这个送你,我觉得你穿一定很好看。”天!这女人竟然发觉了我的妒忌与沮丧,并且连我对她穿着的艳羡也洞悉,更要命的是,她竟然早有预料,并随身带了礼物来打消我的所有敌意。太可怕了,这女人。但按照人以群分的真理,我后来很快就和这个优秀的女人混在了一起。
姚静最擅长的是用出人意料的话语刺激我。比如我割阑尾那次,刚从死神潜伏的手术台上下来,就打电话给姚静准备倾诉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死丫头,我住院啦!”姚静在电话那端愣了一下,连珠炮似的说:“你打胎了啊?你丫要死啊早告你要小心要小心,你在哪个医院啊?怎么不早跟我说你个死人……”又比如,我刚刚拿到签证,狂喜中给姚静打了个越洋长途,向她报告这一喜讯,她倒知道给我省钱,上来连基本的祝贺都没有:“告你啊,英国这边不许打胎,你过来前还是去上个环吧。”
后来姚静一毕业就飞到谢菲尔德,继续读她的硕士。我本想,终于摆脱这女人了。她竟孜孜不倦地给我发信,详实介绍了到那边读硕士的投资效益、自由宁静的氛围。以及各种肤色优秀的男人。于是我在北京混了一年后,抛家弃口,奋不顾身地飞到她身边。
这样一个女人,我就这么投奔了她去。
姚静带着我穿过东拐西拐的小路,然后是上坡下坡。我跟在她身后,东张西望,一脸痴呆,一棵茂密得覆盖屋顶的树,一栋青灰石块砌的小房子,一个身材臃肿好像身上挂满米其林轮胎的女人,都可以让我惊奇万分。姚静昂首挺胸走在前面,我则像她牵着的一条狗,总是被惊喜击中,忍不住想叫出声,却因为主人的不屑一顾,只能默不作声地继续被牵着走。然后便是热火朝天的采购,一堆陌生硬币中迷茫的辨别,交流不畅时脱口而出的“操”。看着姚静在一堆10镑与15镑的睡袋中仔细甄别,然后不容置疑地说:“就这个啦,10镑的,便宜!”我有些迷惑,这是那个在学校后小酒吧成打成打喝科罗那喝高了谁也拉不动还喊着“咱有钱咱有钱接着喝!”的姚静吗?10镑,在我听来仍然是个重量单位。
然后我们抱着一堆廉价货回到了姚静的小房子。她把睡袋往地毯上一铺,吱溜钻了进去,露
了个小脑袋说:“你和你们家鱼刺还傍着呐?我和老韩早分了。”她见我一脸错愕,悠悠地说:“一个男人如果不关心我的一日三餐凭什么认为他爱我?只谈爱情不提面包的男人用什么证明诚意?没人能忍受这种充满距离感抽象的所谓爱情。”
我仍然嘴硬:“我和鱼刺本来就离多聚少。”“三个月后,鱼刺是谁你都会忘了。”
4
可以说,我是姚静和老韩的媒人。
老韩是鱼刺同事在北京的朋友,他越过层层叠叠的关系,开着一辆破桑塔纳来到我面前:“叫我老韩。听说你是文学女青年,久仰久仰。”我一度认为他是鱼刺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后来我发现他说鱼刺的坏话多过对那些整天把他当冤大头敲诈的工商税务的抱怨,我渐渐察觉了他对我的觊觎。后来他一直没对我下手,可能是因为我这个让他仰慕的文学女青年十分缺乏应有的贤良淑德,所作所为一直有辱斯文,也可能他可怜我和鱼刺如此你依我侬却只能追寻那夜红烛下的鬓发相昵云雨间的旖旎春光绵绵无绝传唱此恨,总之他任劳任怨地做起了我的司机。
后来有一天,老韩非常郑重地对我说:“你能再给我介绍个文学女青年吗?”我当时就想到了姚静。我和姚静那时一直以此号自居,虽然目的只是想多认识几个文学男青年。并且文学造诣十分低下,但仍到处叫嚣——谁要说我们不懂文学,谁就污蔑了我们青春时的梦想!我朝老韩眨眨眼,说:“倒是有个才貌双全秀外慧中的文学女青年,只是……人家名花有主啊。”那时姚静正和一个在电视台工作的个性美男谈恋爱,那小子留个披肩长发,不论刮风下雨春夏秋冬始终将眼睛藏在一副藏蓝的墨镜后面。后来姚静说那是因为他长了双桃花眼,不敢轻易示人,以免命犯桃花。老韩对我口中的姚静产生了浓厚兴趣,努力掩饰住垂涎的表情,用憨厚的嗓音一字一顿地说:“我这个人很不错的!最大的优点就是宽容!”我看了看老韩鼓鼓的腮帮子,想,就你这块儿,是挺宽挺能容的。这时老韩接着说:“所以,不管对方有男朋友还是有老公,我都不会在乎的!”
就在这时,命运随手来了个绝妙的创意。老韩还没有收起他宽容诚恳的表情,我接到了姚静的电话。然后我对老韩说:“去302医院!”
姚静半倚在病床上,瘦得两颊都凹了进去,眼睛却被哭肿成俩红桃子,活像一只可怜的小耗子。她一见到我。立刻哭成个泪人儿:“纪禾!他不要我了!我吞了三把钥匙!我不想活了!”看着她伸向我的双手,左手腕上还有新鲜清晰的五道刀痕,我的心猛地一紧,感觉自己骨节处的筋被人狠命扯了一下,然后一股怒气冲了出来:“你个死女人,你作践吧你!一个臭男人值得你这样儿?!真长进啊你,还会吞钥匙了你!手上的钻戒怎么不吞啊?太贵不舍得吧?!”
姚静埋着头,哭得更加梨花带雨。这时老韩从我身后冲了出来,敞开他宽容的怀抱,将姚静的小脑袋揽在怀中。随着姚静的一声号啕,老韩很凶地冲我喊:“你少说两句会死啊?”我看着他们,相依相拥,姚静哭得十分投人,而老韩的手则搭在姚静肩上,颤抖着,又自然又深情,像搭在空气中一样。我当时想,有戏!
后来就看见姚静坐在老韩的车里,小脸鼓鼓的,红润得像个小西红柿,笑盈盈地看看老韩,再看看我。老韩则在一旁刮了下她的小鼻子,朝我喊:“纪禾,你给我介绍的什么文学女青年啊?纯粹一社会女青年,吃喝玩乐门儿精!”还没说完,他就被姚静的一记粉拳砸得龇牙咧嘴。
姚静走的前一晚,一班人给她送行,老韩混迹其中却一言不发。那时姚静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各种手续的焦躁中,聒噪得一塌糊涂,很快便喝高了,她一会儿跟这个拥抱,一会儿又要亲亲那个。老韩缩在一片墙的影子中,看不见眼睛,独自喝着一瓶燕京。我走过去,想对老韩说点什么,然后姚静就晃晃悠悠地跟过来,她一把把我揽在怀里,手在我背上使劲掐了掐,说:“替我好好看着老韩!”接着我看见老韩一仰脖子把半瓶燕京倒进肚里,别过脸去。
5
我觉得脖子下面有股阴气向上涌,我用力甩了甩头,它转变方向,朝我心脏的方向逼去。我很着急,想伸手把心脏掏出来甩两下,但却动弹不得,被捆住了!这时我看见鱼刺在一棵好像倒挂的拖把的树上,我叫着他的名字,大声呼救,他却没听到。他看上去也很焦虑,不停朝树下张望,仿佛下面有只假寐的狼,然后他试图从树上跳下来,但试探了一番又放弃了,树太高了。我不停叫着他的名字,声嘶力竭,他却沉浸在自己的焦虑中。然后我看到他奋力跳下大树,接着,就消失了,无影无踪。我更加着急,迫不及待想挣脱出来,更大声地呼喊着鱼刺的名字,但惊讶地发现,我发出的声音,是他的。抬起手臂,鱼刺手臂上的烟疤睁开惺忪的眼;双手在空中乱抓,鱼刺戒面向内的指环在空气中晃啊晃;我急得哭了起来,鱼刺眼角的小小泪痣立刻被淹没……我更用力地挣扎,想把自己从自己身上甩掉。这时鱼刺从我身体里站了起来,低着头,仿佛没有看见我,茫然地朝远处走去,我猛地挣脱捆绑,伸手去抓他,却只是一团空气。然后我看见一片黑暗,除了窗帘缝隙中一条绛紫的夜,什么也没有。
我发现自己缩在睡袋里,地板下阴冷的潮气让我浑身冰冷,而脑门上却满是密密的汗珠,四肢保持着窒息挣扎的姿态。四周一片漆黑死寂,只有窗外飒飒的风声,仿佛我真的在丛林中宿营。我想我该点支火把,或者一根烟,来驱散黑暗中觊觎我的魑魅魍魉。于是起身摸摸索索找火柴,然后门“吱扭”一声响了,姚静贞子一般穿着白袍披着头发站在门口,双眼熠熠闪光。看见我僵在那儿,姚静率先打破寂静:“没睡就好!一姐们打电话来说打工的地儿缺个人,我给你应承下来了,一天俩小时,早上的活儿。”
我一时还没从惊吓中反应过来,问了句废话:“这么晚了还打电话?”
“这会儿是我手机的free time,电话都攒着这会儿打。你反正还没开课,正好挣点钱。”
6
在谢菲尔德的第三天,我开始了打工生涯。据说这是前无古人的,听说之人无不面露艳羡之色,啧啧称赞“真幸运真幸运,一来就能挣钱”,仿佛我一直是个败家子儿。
我干的活儿可以说是出卖肉体。我的意思是体力劳动,也就是用吸尘器拖把抹布,以及一些我叫不出名儿的物件,将一个大商场的地毯地板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其实我喜欢这种不动脑筋的劳动,我可以一边干活一边考虑中饭吃什么,或者一会儿到哪去逛逛,甚至可以遥远地意淫一下鱼刺,幸运的话可以达到高潮。
我每天迎着谢菲尔德清澈的晨风,往那个叫做JOHN LEWIS的商场赶,天蓝得好像透明一样,云也特别白,我好像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白的云。到处都透亮透亮的,但太阳却不知道藏在哪儿,那些光究竟从哪来的呢?我很高兴可以在这人烟寥寥的时候独自欣赏这座小城,我不用耐着性子一边搜肠刮肚找寻一些蹩脚的英文,一边在心底暗骂傻逼,与陌生人交流;也不用忍受那些待了很久的老人儿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死相脸。即使老教堂尖尖塔顶上的一只鸽子,也可以
让我像受了惊吓一样,肆无忌惮地尖叫。我还会穿过一条叫做WEST STREET的街道,据说那里是著名的红灯区。每天清晨,那些PUB门口都零零散散堆着一些啤酒瓶或者乐队的宣传单,昭示着夜夜的笙歌不断。
说到这儿,我想跟大家说说钱的事儿。其实我觉得一个自诩文学女青年的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谈钱确实有点不太合适,那么我就换个可以接受的说法,让我重新说一次开场白:我想跟大家说说关于生活的压力。
我一直对我为什么要去打工不是很明了。有时候在吸地的间隙,看着不到50镑的香奈儿,忍不住赞叹——真他妈便宜!每天下工我都会以顾客的身份重新逛一下JOHN LEWIS,买下干活时瞧中的各色物品。事情就在我花12镑买了6个杯垫那天发生了变化。我一回去就被姚静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丫有病啊?你以为12镑是12块钱啊?要乘13!乘13你会不会算?150块买6个杯垫,傻逼!你挣几个啊?等你开课了自己吃自己住看你还有没有闲钱乱花!”我斜眼看看周围姚静的室友个个面露嘲讽之色,暗想,看来我真傻逼了。
后来我把学费缴了房子租了,信用卡便轻得仿佛扔在风中就能飘起来。于是我像姚静等人一样熟悉了NETTO、CASTEL等穷人时常光顾的地方,每天早晨打工的活儿也干得分外卖力,还经常主动要求加班加点给领导留下了非常能吃苦非常能战斗的优良形象。每当我戴着围裙抬起酸痛的胳膊切着烂了半边儿的土豆时,我感到生活的压力真的是切切实实降临了。
7
我非常感激姚静给我揽的这份活儿,它给我带来了数目可观的英镑,还有李剑。
李剑加入我们这个队伍时,我已经是半个工头儿。我经常用零星结巴的英语指挥完那帮西班牙人、泰国人后,自己溜到试衣间明晃晃的大穿衣镜前观察自己当天的穿衣搭配是否得当,或者躲在走廊拐角抽烟。那天我看四下无人,将大吸尘器扔在身后,美滋滋地在男装部的镜子前细细端量自己。这几天伙食还说得过去,脸色还不错,只是好像又有点瘦了,尤其是胸……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字正腔圆的“Are you all right?”一般我们的英国老板在巡视的时候经常这么问,我不是很明白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大概是问“活儿干得怎么样?”我一概以;“Yes,Im Ok”回答。我赶紧退后两步显得我离吸尘器不那么远,打算将程式回答脱口而出,猛得瞄见我身后其实是个黄皮肤黑头发的小伙子。他笑盈盈地站在那儿,就着我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语境,说:“I think,you areperfect.”
这小子就是李剑。他今年25,谢大的学生,学信息工程,在谢菲尔德已经一年,住在CROOKESMOOR……这都是李剑的自我介绍,他说这些的时候,我一直像得了眼下垂症似的盯着地板,想,别以为自己噼里啪啦说一堆就能套出我的话儿,我才没那么好骗呢。当他说到“我是你新的supervisor”时,我的眼下垂症立刻痊愈,迎着他的目光面露微笑滔滔不绝:“我叫纪禾,今年22……”丫竟是我的新上司!
其实李剑是个好人。他干活极认真卖力,指挥起来又井井有条,遇到状况也会帮我们这帮小工扛一把。有时候看到他跪在地板上死命擦那些划痕,我暗自嘲讽:又不是你脸上的青春痘,擦得那么卖力干吗。但其实我还是很欣赏运筹帷幄又负责任的男人的。当然,关于他是个好人这一判断,通过这点儿反应得并不很充分,主要体现在帮我找房这件事上。
8
在姚静那儿住了一个月后,我决定改变寄人篱下的生活——自己找房。可就在这节骨眼上,姚静失踪了。我连续三天没见着她人影,就在打算报警之前我收到了她的消息一一我很好。我操!你很好我不好啊!就我那烂英语找房可怎么办啊?!现在是我最需要你关心的时候啊!于是我朝姚静的手机一顿狂打,结果没有关心,只有关机。我当时立刻断定:姚静一定有男人了!
世上没有救世主!我开始一个人的找房跋涉。我将找房的条件列了个清单,每给一个房东打电话,都深吸一口气,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将酝酿好的英文叽里呱啦倒出来,不管那边问什么,一概不理,只顾强调——我要租房我要租房!!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连一个房子影儿也没见着。想着我刚到北京那会儿,因为学校在郊区,暮色刚刚挂起的时候,就要急匆匆赶回学校,于是十分迷恋北京灯红酒绿的夜晚,每当看着那些灯光在车子后面渐行渐远,我禁不住感慨,这么大的北京城,怎么就没我的容身之地呢?现在,这个恬淡得让人感动的小城,竟让我生出了同样的焦虑。
几日的折腾,让我在打工时躲在走廊抽烟的几率大大增多。那天,我又打算缩在墙角吞云吐雾顺便感叹一番命运多舛,结果打火机仿佛也被我阴潮的心情打湿,火星吝啬地蹦了两下,便再不露脸。我蹲在那儿,拿着打火机甩啊甩啊,好像要驱走空气中向我逼近的绝望。突然火光一闪,仿佛暗夜里烟火的盛开,我看见李剑站在我身旁,燃着一个火机,歪着嘴角冲我笑。于是那天,在那个逼仄的小走廊里,我倚墙蹲坐,鼻子冒烟,像只火龙似的将心中苦闷一股脑倾倒在李剑身上。他彬彬地站在那儿,照单全收,然后轻描淡写地说:“我帮你。”那聚集不散的绝望,仿佛风一般,在我身上打了个旋,就走了。
我好像又回到刚到谢菲尔德的日子,被牵着,穿过一个一个陌生街道,被惊喜与沮丧轮流袭击,只是我前面的人,不是姚静,而是李剑。这天,我和李剑又在街上瞎逛,我手头已经有几个还可以的房子,但我好像狗跳到茅坑里一样,面对如此多的选择,已经不知道选哪个好了,并且白日做梦一般,希望越多越好。我真的像狗一样灵敏,仔细搜寻着散落在树丛中、房子夹缝间、窗玻璃上的招租广告。然后我在一处超好的地段,看到了一个广告牌,确切地说是一个牌的边儿——它隐藏在密密的树丛中,不偏不倚,正好被挡住了电话号码。我蹦了几个高儿,仍然无法拨开迷雾见太阳。“主人不会傻到把牌子立到人看不到的地方,树长这么高,大概已经立了很久。房子早被租走啦。”李剑在一旁企图说服我放弃。我立刻用哀怨的眼神盯住他,仿佛在说:你说要帮我的怎么能这么不敬业呢帮我要帮到底帮到我满意呀!李剑立刻投降:“好好好,我跳到这家的墙上给你抄号码。”然后他念叨着“主人不会放狗吧没狗吧”就麻利地上了墙。然后出现了一个比李剑还麻利的——一只半人高的大狼狗。它突然从小院深处蹿了出来,到李剑脚下的时候,它的嘴边正对着他的脚踝,接着便是李剑的一声闷叫和我的一声尖叫。
9
可怜的李剑终于有机会歇几天,在医院里。狗的主人以及医院的医生们简直对他极尽关怀,一无微不至,让我深深感慨英国人民的友善与这里医疗服务的完备。我感慨更多的是,李剑都是为了我。为了我呀!
在李剑入院的第三天,我怀着愧疚拎着大包又去探望他,一进门便看见李剑与狗主人——个高大却和蔼的英国老头——谈得正欢,我心
说,你丫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聊天也要看这主人养的狗啊。看见我进来,那老头很激动地上前握着我的手说:“HI!”让我一阵不快。李剑在一旁也乐得花枝乱颤:“纪禾,这位先生决定把房子租给你,房租半价。包水费。”我听完后立刻乐得跟李剑一个德行,拉着老头的手愣是说不出一个单词,
那天晚上,我一定要留下来照顾李剑,护士来赶我就装作不懂英文,死赖着不走。后来我还没开始想怎么照顾李剑呢,就趴在他的病床上睡着了。醒的时候,屋子暗着,李剑瞪着眼睛仿佛在和吊灯做无声的交流。“醒了。”李剑张了张嘴,又闭上,好像咽了些什么话回去。“谢谢你啊。”我还没醒透,有些迷瞪,有些情深意重。仿佛害怕我说什么以身相许之类的话,李剑忙不迭地接下茬:“甭谢我,赶明儿买两块排骨,谢那狗去。”他讲话还是那样儿,摆出一副认真的姿态,没待讲完,自己却已经笑得只能看见牙。我没笑,看上去有点反应迟钝。接着又把脸藏到了臂弯里。李剑说:“我女朋友也喜欢这样趴着睡,好像在梦里都不敢面对这世界。”
屋子被一种绛紫罩着,是谢菲尔德夜幕的颜色。紫的夜散在屋子里,或浓或淡,肉眼也能看见它在几秒钟之内变得强壮,又在另外的几秒中从容地凋萎。就像,我正变化着的心。我感觉与李剑如此亲近,有些隐隐的情感,但我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是感激,又或者别的。那个夜晚,我有时藏到自己的臂弯里,有时盯着李剑的眼睛。他说了他和他的女孩辗转的恋情,我谈起了我的鱼刺,后来就是我们共同怀念的大学里阳光灿烂的日子。他说你的前半段单纯得让人心疼,后半段颓废得让人心寒。我说是什么让我变成这样的呢?是不是我不该离开我的海滨小城,不该让自己总像蒲公英一样东飘西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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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不想再对我和李剑的暧昧关系多哕唆。我们没有像大家期望的那样同居,更没有上床。大概我们心里都有个锁,他的女孩,我的鱼刺。我似乎已经把他当作自己的同盟——守候的同盟,我像捍卫自己与鱼刺的恋情一样,排斥着我们四人又聒噪又起腻,大声抱怨这北京的老馆子是越做越不行了,然后涮了人家10盘羊肉。那天我们四人的烟甩到桌子上真是五花八门,从中华到哈德门,燕京也被干掉了一打。我们聊得酣畅淋漓嗓子眼冒火,说到最后都有点说穷肚子了:鱼刺和老韩互相倾诉各自所遭受的来自女人的种种非人待遇,我和姚静则在一旁大呼:“操!喝醉了也能说谎,牛逼!”
12
时间在不经意中改变着我的容颜,和内心。我像多数华人女孩一样因为没钱理发又不信任这里的技术,头发长到了腰眼;因为打工,涂着蔻丹的长指甲也被修剪得又扁又短;衣柜里的衣服经过几轮更新换代。统统变成1号;而鱼刺送我的戒指。也被挂到了脖子上。我已经不敢给鱼刺发照片,怕吓到他,他却源源不断地给我发来生活照和看电影后写下的小东西。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剪了长发,张了两颗智齿,跳槽到北京,整日的生活被工作与DVD占据。有时候我盯着他的照片发呆,觉得很恍惚,这不是他,这只是些幻象,我的鱼刺是长而坚硬的头发,是眼角那颗小小泪痣。
谢菲尔德湿冷的冬天悄悄降临。我一度迷恋于这里奇异的白昼——清晨打工时,天早已大亮,而到了晚上10点,光仍聚集不散,只稍稍显出些暮色。我曾经写下若干文字来赞美这里的天气。比如“暮色降临的时候,时钟却已显示几近深夜。这个大部分时间笼罩在白昼中的异国小城,始终有着暮色静静弥漫的恬淡气韵。风只会伸出轻柔的手掌,舍不得弄乱你的头发;丰满的绿中,缀着棕顶红墙的小楼房,仿佛一首舒缓乐曲中那几个调皮的音律;蓝也毫不吝啬地在天空中敞开,云只是它欲说还休的表情;即使在阳光最足的正午,眯起眼睛,也可以看到丝丝飘落的太阳雨,它们总是悄然离去,连影子也忘了打湿……”站在阴冷的雨洒了一个多月的谢菲尔德街头,我觉得那时的自己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看看表,才下午3点,天却已经黑透,雨也更肆无忌惮地横行,小风飕飕很是刺骨。我从系里出来,背着大包,努力爬着一个大坡,突然就摔了一跤。坐在一滩水中,我感觉冷透过仔裤丝丝缕缕入侵了我的身体,而上天正站在高空嘲弄地看着我,我抬头,迎着小风小雨大喊:“有本事你现在就淋死我!”
那个夜晚,两床13号的被子也不能让我感到温暖。后来我思念起鱼刺,突然就觉得自己浑身滚烫:潜到水里,水就滚开了;飞到空中,天就被炸开个口子;我埋伏在草丛中,地表便挣裂,绿色横行四溢,我听到远处有哒哒的马蹄声,我潜伏着,我期待着,我甚至闭上眼睛,想象它踏过我的快感,但当我睁开眼想看看那俊朗高大的动物时,它却变成了一只轻快的松鼠,倏地跳过我的头顶,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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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静有了IAN后,与我渐渐疏远。我甚至都没与他们一起吃过饭或者泡PUB,按照姚静的说法,他们英国人一出门就AA,怕我不习惯。我也懒得做电灯泡或者与IAN没话找话。只是我对于他们这种存在语言障碍的恋爱究竟怎么谈,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这天姚静终于有空踏进我的房门,我说了声:“呦!您来了!”之后,就开始止不住地对她和IAN冷嘲热讽。姚静有一搭没一搭地反驳。始终拉着脸,愤怒一点一点爬升。看着她的那副死相,我开玩笑地说:“真想不通,英国阴茎有何独特之处。”话音没落,姚静噌地从椅子上蹦下来,带着一股汹汹的气势,给了我一耳光。我有点蒙,感觉一股灼热突然降临我的左脸,随后还拂过一阵微风。我发愣的当儿,姚静已经摔门而去。
我不是男人,所以我没有立刻追过去赔罪,于是,我们就这么互相吃着劲儿耗了下去。这期间我对友谊想了很多。认识姚静五年,我们基本没红过脸。对于两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婆来讲,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我一度认为,是姚静改变了我对友谊脆弱性的坚信不疑。一个哥们儿说,真正的朋友,既不能上床也不能借钱。这两样儿我都没对姚静干过,这样看来我们的友谊真应该是牢不可破万古长存。但这次看上去并不是那么回事儿。虽然在表面上我挨了打,但其实还不是因为自己嘴贱,我总是以自责开头,但姐们平时说话不都这样吗,这次认什么真呢?看看,我又开始挑别人的刺儿。总之我就这么反复无常地琢磨着我和姚静的关系,喝水的时候我想起姚静送我的马克杯;穿鞋的时候想起姚静骂过我的鞋丑;连听到某个女孩的朗声大笑我也忍不住想,姚静这疯女人也喜欢这么风骚地笑……我们互相干耗着,谁也没率先拉下面子打破僵局。有时候我感觉,生活没有姚静依然这么过了下去,她不是我的血,不是我吸的一口气;但有时候又会伤感,这许多年的友谊就那么不堪一击吗,我们共同经历的笑啊闹啊就这么像风筝一样,风一吹便断了吗?
14
被友谊纠缠了半个月后,我终于吃不住劲,决定找姚静赔罪。
从我那儿到姚静那儿,打车只要五分钟,坐公共汽车十五分钟,腿儿着得半小时。我拎着一
打DEWCASE啤酒,用我们的友谊丈量了这段距离。
我想象着在姚静家门口,我们伟大的友谊会神奇重现。但我只看到了姚静平静异常的脸。她客套地笑着,语气疏远地说“请”。我几次想提起那天的争吵,提起我们的友谊,但都被姚静的客套疏远生生挤了回去。她在厨房里弄着几个小菜,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我聊着论文、教授、琐碎的趣闻。我小心翼翼地回应,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里,让我对这么平常的谈话都感觉力不从心。然后我们就面对面坐着,喝起DEWCASE。
这种英国啤酒人口极淡,却很有后劲,我狠狠喝下一口,想,今儿个看来要靠你了!桌上摆出六个空瓶的时候,姚静脸微微泛红,笑眯眯地问我:“你说什么是恋爱?”我努力将打飘的眼神放到姚静脸上,注意到她眼睛里有一丝伤感掠过,我发愣的当儿,姚静自顾自地回答:“你肯定不知道,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大概是两个人互相爱着又有身体的接触吧。”看吧,在酒精的刺激下,姚静开始说一些形而上带点哲理的话。我立刻感觉时机已经成熟,说:“那天我不该说那么难听的话,你和IAN……”
“没什么没什么,你那天的话没什么。我听多了,多少人对我们冷嘲热讽啊。纪禾你说。中国女孩找个老外就那么招人恨吗?我们只是恋爱而已,我对他体贴那是我就想对他好跟他哪国人没有关系,这是多自然的事儿啊?”姚静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涌出许多晶莹的东西,然后动作很大地用开瓶器又开了一瓶酒。她给两个杯子斟满,又自顾自地说:“纪禾,那天的事儿,不用想了。我当时只是气,气怎么连你也不明白我呢……”
我当时真的感觉自己背负了姚静,眼圈发红忙不迭地说:“我明白我明白……”
姚静举着杯子与我碰了一下,说:“不说这事儿了不说这事儿了,再说要哭了。”然后将酒一饮而尽。
借着这点酒劲,我们突然变得情深意重起来,完全无视这些话语中的缥缈不定与迷惑性:其实姚静关于爱情的理解没什么独到之处,而我,什么也没明白。在这人际动荡的年头,谁又能真正理解别人的刻骨铭心呢——其实刻的无非是自己的骨,铭的也只不过是自己的心。除了自己。还有谁会真正在意?
事情至此,我们当然又就着酒劲儿,互相抖落了一遍与老韩,与鱼刺,与IAN的那点破事儿。表面上我们是对方的听众,其实我们只是自己把自己的故事又聆听了一遍。仿佛我们的友谊一点一滴地渗到那些唾沫横飞的话语中,不露痕迹,就回来了。我们当时都觉得自己飘在这个陌生的岛国上。对方就是自己的亲人,砸断骨头连着筋的那种。
15
谢菲尔德漫长的冬天并没有因为我和姚静友谊的解冻而消失,它带着黏糊糊的冷劲儿,侵蚀着我的热情。刚来时那种应对陌生环境陌生人群的抖擞劲头,都被麻木与漠然冲得无影无踪。有时候我会很怀念北京刺骨的冷,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是一串被冻得硬邦邦的冰糖葫芦,头脑异常清醒,前生今世一目了然,让人感觉到存在。但这是谢菲尔德,大部分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身体与思绪飘飘荡荡,整天无所事事干什么也提不起精神,甚至连思念,好像都没了。
我和鱼刺依然程序化地通着电话。但每次都是寥寥的几句,他谈起他身边的哥们,我有时候会忘记那些名字后面的脸;而我的趣闻,在鱼刺听来也不十分有趣。夜深的时候,我依然翻看他的照片,但那些模糊影像里,我找不到他的泪痣找不到他的烟疤找不到属于我的曾经让我深深迷恋的小记号。时间与距离,并没有让我忘记鱼刺是谁,但那种激情四射的感觉,我们还记得吗?
依旧是浑浑噩噩的下午,我被懒洋洋的情绪与繁杂的论文侵扰,咖啡与烟草也已经不能将我从这种平淡的烦躁中激活。突然手机来电显示中出现了一个让我一惊的符号——老韩!我又惊又喜接起电话,然后传来老韩半死不活的声音:“纪禾啊,我啊,老韩!”
“知道是你!你最近还好?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了?”
“我最近还成吧。我不能不给你打电话啊,我现在在谢菲尔德火车站!”
在换衣服准备去接老韩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有点灵魂出壳,锁门的时候连锁眼都找不到。然后我在谢菲尔德破旧的火车站,在那颗早上我们叫着启明星,黄昏我们叫做长庚星,学名叫金星的星斗升起来的时候,见到了老韩。
他孤零零地站在火车站的大玻璃门前,身后破败的建筑与背着大包小袋穿梭而过的人群,衬得他越发孤独。他只是低头抽着一支烟,没有东张西望,没有神色惊奇,仿佛这里不是异国,而是那个溅满我们唾沫星子的雕刻时光。一直到我走近,看清他手中烟雾袅袅的是一支中南海,他都没有注意到我。“嘿!”我狠狠朝他肩膀捅了一拳。
“死丫头!你瘦了!”这是老韩,我半年未见的老韩,从北京来的老韩,仿佛见着他就见着半个鱼刺的老韩,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看着他那张年近中年却暗藏怨气的脸,感觉鼻子直泛酸:“老韩,你怎么来了?”
“我,我来旅游,也来看看你。”
我心里笑了一下:老韩老韩,是人都不会只办个英国旅游落得个整个欧洲都转不了,至于我,也没让你那么牵挂吧。我还不知道你来看谁?
责任编辑陈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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