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的一天,去看望张颔老先生,谈起他的家世,我想知道的是他的家族中可有什么文化人。所以挑起这个话头,是我觉得,像张先生这样没有多少学历而终能成大器者,少年时必定有某种引导,至少也是某种启迪,否则,一个未出生而失怙,幼而失恃的寒家子弟,怎会从小有志于学,终生不懈,成就这样一番伟业呢?
没想到我会这样提出问题,张先生沉吟片刻,随即朗然言道,有一个,有多大影响当时也不知道,不过,他是很佩服此人的,即他的堂兄张帆先生,谱名张连仲,笔名张中籋,曾一度用作本名。
做什么的?我问。
当时是天津一家当铺的小伙计,张先生说。
我有些失望。张先生说,可别小看了这个当铺的小伙计,二十四岁时就出了书,署名张中衡。这在当年天津典当业,在介休县城,都是一件引起轰动的大事。
接下来,张先生说起这位堂兄的简历:1911年出生,系伯父张缙绅先生的独子。十六岁县立高小毕业后,随其父去天津学生意,进了位于东门外水阁大街的“德恒当”做学徒。财东乃天津八大家之一的黄家。张帆兄是个有心志,有文采的年轻人。进入典当业后,经过几年的观察,决心兴利除弊,为旧典当业开一条新生路。这志气可不能说小。于是广泛调查,潜心结撰,写出了《天津典当业》一书。署名张中籋。成书在民国二十三年,出版在民国二十四年,当时不过二十四岁。这一年我十五岁,高小还没有毕业。人家这么年轻就能出书,我很佩服也很羡慕。出书不久,张帆兄就回到介休老家,后来走上从政的道路。
机缘还是背景?
不,全是靠自己的努力。天津回来不久,阎锡山政权在各县考试录取村政协助员,张帆兄在介休县考了第一名,委任为县公道团区团长(全县四个区)。后来省里举行高等文官考试,介休去了三个人,另两人是中学毕业没有考上,他只有高小学历却考上了,任命为祁县公道团团长。这时我已去了樊城。抗战开始后,张帆兄随二战区党政机关赴晋西,在乡宁的山西军政干校第十五分校任政治教官,后又考人民族革命政治实施研究院为研究员,毕业后任石楼专员公署秘书。抗战胜利后当过繁峙县县长。
张先生走上革命的道路,最初也是这位堂兄的引荐。在乡宁军政干校任职时,张帆写信给尚在湖北樊城学生意的张先生,告知山西抗战的情形,让他速速赶回参与。待张先生赶回山西不久,张帆兄又推荐他进入民革政治实施研究院当干事,结识到了院长杜任之,从此走上革命的道路。
说到这里,张先生起身,从东侧的书柜里取出了一本书,正是《天津典当业》。张先生说,是介休史志办的一位老朋友,在北京的一次拍卖会上买下送他的。征得张先生的同意,我将这本书带回家细细观览。
震惊,最初的感觉只有震惊。七十多年前,在这样一个陈腐的行业里,年轻的作者却能挺身而出,精心钻研,多方考稽,拨其迷障,辨其利弊,写出这样一本见卓识见才情的著作,而其文笔之典雅温润,流畅自如,就是放在当今,也该列为上品。难怪那天张先生要说,这本书如今已成了商学院学生研究中国典当业的必读书目。
先看其文笔与志向。序中说:
即以此间典当业而言,在社会确具深久之历史,与人民更有旦夕弗离之关系。惟以实况既无传述,道途自多失真,一般注意本业者,皆苦找不到研究之敲门砖,而无领路之好机会。大多彷徨犹豫,不知所向。此作者自告奋勇撰著本书之用意所在也。
全书共二十章,约十万字。对天津典当业的盛衰,利弊,组织,人员待遇,改革方法,都有独到的分析与建议。难得的是他的识见,他的用心,志在兴利除弊,商民两便。比如第十二章说到“转当”时,对典当与普通民众的利害关系,说的就极为透彻。由此我们也就知道,典当业并不是我们过去印象中那样血淋淋的尽是盘剥,所以数百年不衰,不光对从业者是一种财源,对民众也是一种便利。只有两利才能共生,若仅是一种血淋淋的盘剥,那就如同打家劫舍,无异于土匪强盗,早就叫官府派兵剿灭了,如何能维持数百年之久?
至于对典当业前程的擘划,可说头头是道,那份《设立当业育才学社的一个计划》,更是雄心勃勃,见出一个热血青年的社会理想。
这本小书,让我感兴趣的还有一点,就是空页的妙用。因为排版采用的是“另页起章”,章数又多,这样就有了不少的空页,这些空页做什么用了呢?全是当时新文学名家关于当铺的描写。计有章克标、胡也频、夏斧心、鲁迅、王以仁等人。由此也就不难推断,这位张帆先生,当年也是一个热爱新文学的青年。好多从事其他行业后来声名显赫的人物,起初都是由热爱文学走上他们后来的道路的,多少年前我就有的这个感觉,此番又一次得到印证,只能说张帆先生时运不济,没能继续从事经济学的研究,中途而辍了。
记得那天,张颔先生曾对我说,他的这位堂兄,论天分,论才情,均不在他之下,若从事社会科学研究,前程不可限量,可惜生不逢时,未竟其功。这使我想起灵石县有名的张家兄弟,一个是中共方面著名的法学家张友渔,一个是曾任台湾国防部常务次长的张鼎彝。若张帆先生后来在社科研究上一展其长才,与其堂弟张颔先生并驾齐驱,也就不会让灵石张氏兄弟专美于前了。
过了几天去还书,我问张帆先生后来的结局如何,张先生淡淡地说,解放后当了小学教员,五七年打成“右派”,长期在一家焦炭厂下放劳动。粉碎“四人帮”后获平反,曾任介休县政协委员并分到房子。1987年去世,享年七十六岁。
我听后默然良久,张先生则是一脸的肃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