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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孜印象(外一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山西文学 热度: 14703
陈应松

  甘孜是康巴藏区的甘孜,甘孜是包括了蜀山之王、世上最难攀登的雪山贡嘎山和海螺沟冰川的甘孜,是有着康定情歌和“跑马溜溜的山上”的甘孜,是有着茶马古道、泸定桥,有着丹巴古碉、丹巴美人谷和被称为中国最美村寨甲居藏寨的甘孜,是有着德格印经院、有着川藏线上最高公路雀儿山口的甘孜,是有着“香格里拉之魂”——稻城亚丁、有着新路海的甘孜。在这片广大的、人烟稀少的高原上,有许多令我们惊奇的事情,比如德格县城只有7000人口,坐落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地方。若在湖北神农架,海拔3000米的地方只长草,不会长庄稼,也不会长树。可这儿的庄稼、树木都长得相当好。阳光灿烂,人们的脸晒得红红的,花朵开得艳艳的。最让我惊奇的是这儿各县的藏居,虽各有不同,但色彩都十分艳丽,在道孚的藏居,我看到的是比故宫还豪华的装饰图案,让人如进宫殿中,可这是一般的民居啊,难以置信。而且一般农家都会种上几盆盛开的鲜花,在内地,这样的乡村景色是完全没有的。

  翻过了二郎山,一进入甘孜,那属于藏区才有的各种东西扑面而来。

  沿路的山壁上,只要稍微平坦的地方,都刻有那永远亲切的、藏文的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咪吽。这是一种祝福。我在跑马山上,看到树上挂着、石头上喷着彩色的六字真言;在新路海的岸边,看到一块块巨石上,都刻上了六字真言。我在往德格的途中,看到一面山坡上刻着这六个大字,它的下面就是村庄,家家户户的经幡杆和小白塔。而公路边则可以到处见到年代久远的玛尼石。这些雕刻的石头,就是对神的敬奉。在这种宗教氛围的笼罩下,人们的心是不会烦热、躁动和妄想的。

  到处飘扬的五彩经幡,又叫风马经幡。在高原,就是风马经幡的世界。风马经幡又称为风马旗,藏语译音为“龙达”。龙达用一块版分别印在白、黄、红、蓝、绿单色布面上,按顺序一组组、一排排系挂在树枝或牵引在绳索上。龙达所象征的意义十分广泛,白色为人纯洁的心灵,黄色为大地,红色为火焰,蓝色为天空,绿色为江河。它们代表着太阳、土地、天空、水和生命。在藏民族的思想观念里,“龙”和“达”都代表着最快的速度,因此竖挂龙达的内涵是祈求好运撒向人间。所谓风马,就是献给山神的战马。风马上用藏文组成花边,或是吉祥八宝图案的花边。所谓八宝,就是藏民常戴的饰物,海螺、珊瑚、砗磲、如意之类。那在高原的劲风中吹动的风马,据说每吹动一次,就献给了山神一匹战马,战马越来越多,而献战马的人,吉祥就越来越多。各种颜色的风马,消解他们各种各样的困厄,各种各样的烦恼。每一家的屋前,都竖有一根杉木经幡杆,这是献给山神的箭。这里的各式经幡,布满在每一个角落,有的一整座山上都飘扬着它们,有的将它们牵成一座宝塔状,有的经幡横跨在两山之间,像一道巨大的彩虹,蔚为壮观。当然,在海拔4000多米的折多山口和海拔5000多米的雀儿山口,有更多这种经幡,我也在它们的旁边留了影。那些经幡就是来往人们对平安的祈祷和祝福啊。

  那天早上,我们翻过4000多米的折多山口之后,我就看到了大群的牦牛。这些牦牛比内地的牛个头小,毛长,是黑的,尾巴拖地。它们站在早晨的阳光里,一动不动,仿佛雕塑。那是在晒太阳,因为高原上寒冷,它们的生活中晒太阳比吃草更重要。这些牛啊,跟这里的人一样,如此安静,淡定,仿佛也沾染了佛性,灵魂已经涅槃。抬起头,在更高的山上,一群一群的牦牛,多得不可胜数,给人的感觉,这片高原的主人,不是人,而是那密密麻麻的牦牛。而过去史书上把这片高原藏区的人称为牦牛族。当地人家有百十头牦牛的不算稀奇,这些牦牛是他们的生活保障。这里虽地处偏远,可从藏民非常漂亮的房子和女人们身上的服饰、配饰(包括绿松石、银饰)、男人们手上的大金戒、金项链来看,他们比想象中富裕,也更加悠闲。

  也许是因为它的高海拔,自从第一天见到贡嘎山之后,那雪山的影子就跟着我们了。一个星期,抬头或回头就能见到连绵的雪山。因为在贡嘎山周围,6000米以上的雪山就有20多座,5000米的达120座。其中最著名的有中山峰、爱德嘉峰、热德卖峰、蛇海子峰、白海子峰等。还有亚拉雪山,意为东方白牦牛山,是《格萨尔王传》记载的四大神山之一。还有折多山、鸡丑山——藏语叫央迈勇、降白央,被称为“香格里拉之魂”、“世界最美丽的山峰”。无论是在德格,还是在甘孜、丹巴、道孚、炉霍,雪山与我们如影随形。岂止在甘孜地区,据说就是在遥远的峨眉山顶,也可以远眺到贡嘎山那洁白高大的雄姿。在甘孜县,我们参观了甘孜寺后,走出来,但见远处一排锯齿形雪山,亮晶晶地横亘在我们眼际。在跑马山上,俯瞰着康定城,山风呼号,但远方一座叫不出名字的雪山在阳光下闪射着水晶般的光芒,一下子把康定和跑马山照亮了。特别在翻过雀儿山口时,我们就在雪山之中。雀儿山也是一组群峰,可以看见白雪在那破碎山体中的层次,也可以感受雪所带来的温润。因山体破碎,多天没下雨,道路尘土飞扬,未积雪的山呈现出干硬的铁红色,甚至正在崩溃,衣衫褴褛。而在高处,白雪皑皑,山形极美,雪就像是一件白毡袍,覆盖了那寸草不生的大山。如果不是雪,这些山松散、光秃,荒凉如外星球,当地人是不会给它们赋予什么神性的。可见雪那纤毫不染的质地,那种凝聚的力量,与天空互美,将万物照亮的情怀,是其他东西不可比拟的。不过山体如此破碎,雪山似乎还在生长,或者山体还将改变无数次。这种不确定性,这种高不可攀的破裂,会让人望而生畏,感到它还处于一种未命名的状态。这样的神性是十分原始的,那雪山仿佛透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秘,它的诡异和随意,有着一股我行我素的执拗和威严。

  这块高寒地区的海子,令人沉醉。我所见到的最美的海子就是德格的新路海,又叫玉隆拉措,是个冰蚀湖。新路海是当年解放军修路时命的这个名。玉隆拉措的意思是:珠牡倾心的湖。相传格萨尔王的王妃珠牡看见这个海子后就爱上了它,不想再走了。这个海子在雪山之下,四周雪松云杉郁郁葱葱,湖边到处是巨大的漂砾石,石上刻满了巨大的六字真言。湖水是碧绿碧绿的,德格的同志说这颜色不好,若五月来,湖水的颜色是碧蓝的。可我认为,这十月间的水够漂亮的了。山坡上,小叶杜鹃一丛一丛,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红色、黄色的灌丛,像一队队仙人站立,这真是神仙住的地方啊!这个海子深达60多米,鱼特别多,因为藏民是不吃鱼的,所以鱼在湖里自由自在地生活,听说鱼长到百十斤都不算稀奇。那一天有风浪,所以没见着鱼,当地人说,平常只要你拿矿泉水瓶子敲敲,鱼就过来了,是找人讨吃的。湖是神湖,过去的土司根据湖水的颜色预测年成,然后指挥种地,这中间必有许多神奇的故事。而且还听说这周围方圆几十里的几个海子是相通的,三个大海子,分别代表天堂、人间、地狱。

  康巴藏族的服饰各个县都有不同,所戴的帽子也完全不同。康巴汉子是有名的壮汉,服饰威

  武雄壮,单挂镶有宝石的耳环,八字须,盘独辫,腰间有嘎乌、火链,还有一把横别于腰际的长刀,那刀精美可爱。德格宣传部的一位老兄,我下过他的腰刀,摸过刃口,爱不释手。不过让我喜欢的最是嘉绒的服饰,特别是嘉绒女子的服饰,包括她们美不胜收的帽子。在康巴藏区,她们的服饰鹤立鸡群,让人赏心悦目。这种服饰完全不同于其他藏区,崇黑红绒,长衫右开襟,扣襻,统腰,左右开衩,甚是时尚,永远时尚。当地称为缁衣,黑色头帕,黑色衬裙,加上丹巴地区出美人,美人穿上这种服装,风韵袅袅。我怎么看都不像是藏族的服饰,后才弄明白,这里有着古羌族遗风。“丹巴美人谷”也有说法,说这里是古东女国国都,而且这些美女是西夏皇室的后裔,所以气质高雅,美丽无比。传说归传说,但丹巴出美人已是不争的事实。不过我亲临其境,看到那里的水好,河中水流充沛,全是从森林中流出,植被极佳,且比其他地方海拔低。湖北人用一个词“水色”来形容女人,女人与水是密不可分的,水好女人就好。

  甘孜的藏族民居,是我见过的中国最美的民居,所有房子都漆光闪闪,木质也好,砖石也好,永远色彩鲜丽,朝气蓬勃,青春年少。我说最漂亮的还是道孚、炉霍和德格民居,全是木头,或下部是干打垒,楼上是木头。这种建筑叫“崩空”,“崩”意为“木头架起来”,“空”为“房子”。“崩空”就像一种类似酒吧或是时尚餐饮业的艺术造型房子,可它们分明是老百姓的普通住屋。斗拱结构,朱红色抹墙,精美绝伦的屋檐、窗户和大门是藏式图案——在我们经过的八美和马尼干戈小镇为最美,仿佛整个小镇是一个艺术品。而二楼女儿墙上,种满各种花草,高原上阳光灿烂,花开四季,永不凋谢。若是楼下墙壁为干打垒,则刷成白色。他们对生活的热爱,他们的浪漫气质,他们的艺术品味,他们的色彩感,是我们望尘莫及的。最奇特的是丹巴,这里和民居紧连的是一座座古碉,被称为“千碉之国”。在丹巴,梭坡村的古碉群最壮观,它们呈褐色和褚色屹立在山谷这中,高耸入云。碉下大上小,四角、五角至十三角都有。这些碉堡起什么作用?因年代久远,解释五花八门,有说是打仗用的,有说是风水标志,称烽火碉、要隘碉、界碉、战碉。这些碉建一座可能要比建十座房子还困难,且在山间来建造这么高大的建筑,难度可想而知。这些碉堡不同于我们常见的那般笨重,它更像是一座座纪念碑,把这个民族的英武之气托于云端。我在想,这真正是一种炫耀,实际作用不大。“梭坡”藏语含义为“蒙古人”,这里原是元代蒙军大将驻防之地,他们的子弟留在了这里,也渐渐藏化了。在丹巴嘉绒地区的民居却是砖石结构的,少许木头,但也非常漂亮,平顶,四个尖角向上,比起那纯木头的建筑,显然要节约。有了这样的建筑,那儿的甲居和中路两个村庄被评为中国最美村寨。

  在结束这篇印象记的时候,我的耳畔又响起了那美丽动听的藏族民歌,那高原上开阔、苍凉、优美的旋律时时把我带入那难忘的行旅中。那儿的人民,不论男女老少,包括汉族干部,没有谁不会唱的,并且都唱得异常投入,很有感染力,生怕亵渎了那歌那曲那内容。最令我感动的是一首《洁白的仙鹤》,是五世达赖阿旺洛桑嘉措写的情歌:“洁白的仙鹤啊,阿呀勒,请把双翅借给我,洁白的仙鹤啊,请把双翅借给我,不飞遥远的地方,阿呀勒,到理塘转一转就飞回……”这首歌的歌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可你又能理解歌中所唱,那意思非常明晰,但又充满神秘,满是佛味。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唱得深情无限。我第一次听就禁不住眼湿,以后每次听依然热泪盈眶。我看别人,也一样,眼睛里亮闪闪的。在甘孜的任何地方,在餐桌上,在聊天时,在大街上,我都能听见他们的歌。我还能看见藏族孩子们的舞蹈。孩子们无比可爱,我们的车经过时,路上的孩子就会停下来给我们敬礼。那些蓝天、寺庙、雪山、高原上的花海和海子,都是令人感动的。我还记得我在道孚听到的一首《康巴人之歌》:“啊塔拉塔拉德,在这片雪域祥瑞的土地上,居住着我们勤劳的康巴人,我们的先祖啊岭·格萨尔王曾在这里扬起战马震撼大地。在这片雪域祥瑞的土地上,康巴人建设着美好的家园。我们这个牦牛背上生长的民族永远向着太阳,向着太阳,高歌前进……”

  甘孜,康巴的高原,真像一只洁白的仙鹤,她在我们的心上转一转就飞回了。我知道,对于甘孜,我们不过是匆匆的过客,在贡嘎山下的甘孜,它永远属于康巴人。可那高原上传来的歌声,从雪山上飘下的歌声,将永远是我心中最美的声音。

  贡嘎山

  为贡嘎山我已写了一首两百多行的长诗,歌颂她,并且凭吊那些死在登山途中的30多名来自世界各地的登山者——在贡嘎山下,有一片登山遇难者的墓地。有法国人、美国人、韩国人、瑞士人、日本人。日本人最多。仅1981年至1994年间,就有4支日本登山队来此挑战贡嘎山,来了29名队员,回去了10名,另外19名,长眠在了这座雪山底下。听说日本人尤其爱来贡嘎山。他们将富士山喻作母亲山,而将贡嘎山喻作父亲山。是什么道理,我不知道,但只知道,贡嘎山是世界最难攀登的山,比珠穆朗玛峰还难。1982年,日本人松田宏也在登贡嘎山途中失踪,19天后一个当地山民在冰舌处发现了他,此人竟还活过来了,但四肢都冻坏了,只好截肢。这个生命力无比顽强的日本人,现在成了老人,今年还重返了贡嘎山。

  贡嘎山藏语的意思为“白色冰山”,可译为“最高的雪山”。但也有译为“至高无上”,我比较喜欢此名。这座山就是至高无上的。她是众神居住的地方。传说贡嘎山的三座山峰是被一世达赖根敦珠和五世达赖册封过的神山。这三座神山分别是文殊菩萨、观音菩萨和金刚手菩萨的化身。相传莲花生大师入藏传法时,他妻子益西措杰问他,藏地有何特殊的地方,值得你千里迢迢去传法。莲花生对她说,那里有四大名山,其中东方的贡嘎山有着“七政宝”、“八祥瑞”奇观,是神灵居住的地方。关于她的壮观有许多数字资料证明,比方说有10公里以上的冰川5条,最长的就是海螺沟冰川。我在杂志上看到另外一则资料称:贡嘎山有大小冰川110余条,海螺沟冰川达14.2公里,末端深入森林带就有6公里。就是在这本杂志上,我看到一个叫王建军的摄影家拍摄的贡嘎山全景,大小雪山突兀而起,如凝固的波浪,充满了威严。一共有145座海拔5000米以上的雪山簇拥在贡嘎山主峰的周围。所谓“簇拥”,也许是一种错觉,所有这些雪山组成的气势本是靠高低参差,应是不分什么主次的,它们共同支撑起了这片雪域高原的神山。但是照片再怎么雄壮,也不如身临其境时的那种震撼,那一瞬间被击中的惊奇。

  我们是晚上到达磨西镇的。磨西镇以毛泽东在长征途中在此住过一晚,并召开过“磨西会议”而闻名。当然它也是茶马古道上的重要一站。它现在成了去海螺沟的目的地,大小宾馆林立。我们吃过晚餐后便被带到“贡嘎神汤”温泉游泳。最

  寒冷的冰山和最温暖的温泉在这里神奇地共生。贡嘎山的温泉之多,令人称奇,有的温泉高达90度。说它是神汤,因为这里的温泉皆为罕见的高硅酸二氧化碳高温温泉,对人极有好处。

  第二天一早前往海螺沟,沿途到处都有卖野生猕猴桃的,这使人想到神农架,植被极其相像,因为纬度一样,都在那个神秘的北纬30度上。壮观啊,我是此生真正见到了原始森林,高大的云杉、冷杉、雪杉,密密匝匝,每一根胸径可达一两米或更粗,高几十米,无人砍伐。它们的脚下,是一根根倒伏的朽木,青苔深厚,而树上的云雾草也就是松萝如同马尾,长达一两米。神农架的松萝与它们比就太细小了。从这里可以想见40年前神农架未砍伐时的模样。在甘孜,保留了这么一片森林,真是神佑!神农架可见的木兰、大杜鹃、铁桦、金钱枫、红豆杉、香杉、板栗、连香树在这里也处处可见。山呈直立状,人有憋气感。冰川地貌的沉积岩,结构松散,到处可见泥石流痕迹。一条叫蔡阳河的河流,水势汹涌丰沛,是从贡嘎山冰川消融的水,清冽无比,河中的石头白闪闪的,完全是冰川雪水亿万年洗刷的结果。这河应该叫冰蚀河谷。

  车往前驶时,突然有人喊:“雪山!”大家不约而同朝前面车窗看去,一座通体洁白的雪山就如童话一样出现在眼际——那就是贡嘎山!我从来没看见过如此端庄、圣洁、庄严、神秘的山,雪峰,雪山,像是水晶堆砌的,亭亭玉立,与周围的山,周围的景色截然不同。车停了,大家争先恐后下去拍照,欢呼。我直直地望着那山,总以为是幻觉。任何人遭遇了这样的山,也不会无动于衷。

  那山一直招引我们去海螺沟,就与她近了,更近了。我们坐上缆车,直扑贡嘎山的怀抱。一上缆车,脚下就是冰川。冰川并非纯白,而是黑糊糊的,带着破碎山体的碎石和灰土,裹挟而来。不知为何,这高原的山体都呈破碎状,仿佛都被严寒冻裂了。冰川厚度估计达百米,冰缝极深,掉进去就爬不出来了。每年都有掉进冰缝的旅游者,也听说过有救起来的,但会被冻伤。整个冰川呈波浪形往下挤压,从山腰往下坠来——它被称为冰舌,好形象的名字!我看到,贡嘎山海螺沟的这条冰舌,如巨大的肿痛,极其柔软肥厚贪婪地往沟谷里舔舐——这条冰舌恐怕有几十公里吧。用壮观、惊奇等字眼都不足以形容。在它的上头,就是那更加壮观、高耸、巍峨的贡嘎山了。说她是神山,看她在雾霭之中蒸腾的景象,那一定会令你哑然。她的山体像一个神龟,也可能像一只巨兽,那巨大的冰舌就是这巨兽吐出的信子。山顶可以看到一种飘飞的幻景:云旗。云旗在山顶上呈雾状。贡嘎山像一只矫健的巨兽迈上了苍穹,抢占了人们的视线,抢占了制高点。放眼望去,海螺沟两旁山上,是一片片葱绿的雪杉林,林中、岩石上,五色的风马经幡随风飘扬,神山的庄严扑面而来。到了海拔4000多米的观景台,这儿离那汹涌的、凝固的冰舌更近了,贡嘎山像一个半坐半躺的佛,在天空打盹,微闭双目,那冰舌就像她的被子——巨大的被子。一忽儿,云雾上来了,遮没了一切。过了一会儿,贡嘎山的身影又出现了,仿佛是迷离的幻影,身临其中,恍然若梦。定眼看时,她就像一座金字塔,尖锐的角峰,狭窄的山脊,又像一把残损的锋剑寒冽地横亘在天空之上。

  她真的有诱惑性。对每一个人,对每一个心中有渴望的人,她会无声地召唤你,让你向她走去。我就感到了那壮烈的、壮怀激烈的引诱,对于那么一种凭空出现,却又是拔地而起的白色,你没法拒绝,除非你的心早已死亡。就是在那时,我决定写一首长诗,要献给这座雪山——蜀山之王。于是我在返回的车上写下了这样的话:

  在最远的地方,我最巍峨。你曾经感动过许多人,还将感动许多人。那些登山死难者躺在雪山脚下,他们的灵魂每天都可以依着她,仰望她,有时候,会轻而易举地飞去,像一只鹰。这些死去的人,是伟大的灵魂。躯壳是无足轻重的,只有意念。凝聚在此,向山说:我爱你。这高不可攀的圣洁雪山,像高尚的人,像德行绝尘的人,像不可能。不可能的山,许多人向你攀登而去,却消失在你的怀抱里。太阳普照,风雪交加,为什么向你走去。这是一个千古疑问。因为人们什么也不缺,在他们的生命中,只缺少一座雪山,高,且在亲人们遗忘的地方。那些向这座山走来的人,要翻过崇山峻岭,穿过茶马古道。他们的内心肯定有一种声音,一个神的声音:你要向来世走去。那个来世没有丑恶,没有争斗,没有苦难和纷扰。贡嘎山就是来世,就是现世中的来世,今生中的天堂。因为你植根大地,人们可以很容易触摸到你圣洁诱人的来世的香巴拉,一寸一寸,一步一步到达心中的圣殿,也是现实中的圣殿。人们的心中都有一个神,那个神是虚幻的,而贡嘎山雪峰,就是清晰的神,神就是她自己。她创造了她自己,在最高处,在最寂然的地方,在天空上,根却扎在我们生活的地方。你想想,人们不会向她爬去吗?她的头颅在神居住的地方,她端坐在神的高度,可以企及,又不可以企及;可以抵达,又不可以抵达;可以相拥,又不可以相拥;可以倾诉,又不可以倾诉;可以托付,又不可以托付。总之,她是可以亲近,又不可以亲近的神灵……

  回到家,又将感触写入诗中,诗就是诗,诗更开阔和壮美,更神圣和肃穆。在写诗时,我引用了登山家马洛里的一句话。当人们问他为什么要登山时,他回答:因为山在那里。这像是一个佛偈。不过我认为这一句话还不足以表达那些登山者蜂拥向贡嘎山的内心冲动。他们的内心肯定比这更丰富,当然,或许更简单:只是登山。我在网上搜索到登山者们在贡嘎山腹部和山顶拍摄到的照片,那真是绝美的水晶世界。面对着那样的美景,你真的无法拒绝不去攀登。我们这些人,永远也不可能见到那样的美景了,因为我们生性胆小,庸庸碌碌,只能写下一首诗或一篇这样杂乱的文字,来表达我们的感情,来纪念我们的一次邂逅。但是,就算是邂逅,同样刻骨铭心,长久眷念。

  责任编辑白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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