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我有什么能够帮得上你吗?”我问坐在对面来心理咨询的女子。
“我,爱上一位有妇之夫。”她低着头,耳语般地说。
她个人资料上写着:谈丹,女,某企业电脑程控室资料员,年龄:31岁。
“那您今天来,是要我为您做点什么呢?”
她低头不语。这是阳春三月,谈丹却穿着手工织的厚毛衣,黑色长裤,深棕色坡跟皮鞋,怎么看都是不解风情老实规矩的上班族女性。她几乎一直垂着头,用一只手绞动另一只手,手指也是粗短型的,右手背上有一只痦子,买衣服赠送的某品牌塑料袋放在她脚下的椅子边,我注意到里边有一本诗集《伤风的烟》。
我观察着她,等她开口。
“我和他,我们是在局机关组织的知识竞赛中认识的……”她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我的眼睛,突然抬高音量,在刚才还静得只听到时钟嘀嗒声的房间显得很突兀。
“没关系,您慢慢说,老实讲来我这儿很多是您这种情况。”这又是一个未婚大龄女子爱上别人老公的事例,我保持微笑,但心里已经开始为这个女子感到悲伤。
“不是您想像的那样,我不是轻浮的女子,他也不是一个坏男人,是缘,我们真心相爱。”她一脸真挚。
“每个爱上有夫之妇或有妇之夫的人都这么说,但不管怎样,那是别人的丈夫或妻子,否则您就应当去婚姻登记处而不是来我这里做心理咨询。”我尽量用平稳的语调和她说。
“您说得对,我知道您会这么说,每个人都会这么认为,但他答应过和我结婚。”
我苦笑,虽说每个婚外恋过程都有所不同,但有妇之夫对付未婚女孩子只需一句话就够了,那就是对那个可怜的女子说过不止一遍,他会和她结婚。
“昨天,他妻子找我谈,她建议和我私了,否则就去找我的领导、我的家人。”说着她从透明袋里拿出一个信封,“这是她用快递投到我单位的,”她从信封抽出几页纸,放在我面前,“您看看吧。”
一个大龄未婚女子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无论在法律和道义上,受到双重谴责的肯定是婚外的女人,事到如今,整个事件的主动权落在那个男人的妻子手中,问题是谈丹并不想就此放手,也正因为此,她才来我这儿做心理咨询。
我拿起桌上的信纸,仔细阅读。
在信里,那个名叫王秀芬的女人,详细描述了丈夫尹向川和谈丹发生了不正当男女关系,时间长达有半年之久,尹向川今年三十五岁,在某局当保卫科干部,王秀芬知道了丈夫对其婚姻和感情的背叛,痛不欲生,几次劝丈夫收手未果,因此,她要求谈丹赔偿她的精神感情损失费30万,否则就要面见她单位领导和父母,甚至诉之法律。
我见过妻子给丈夫的情人钱,让其离开丈夫,但妻子和丈夫的外遇要钱还是头一回,这倒是让我对谈丹的事情显现出兴趣,“你现在还是单身?”
“当然了,”她脸上一副生气的表情,“不然我怎么会要求他和我结婚,你当我是什么人?”
“别激动,我只是问问,”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走到她背后,“你计算机专业研究生毕业,长得不丑,工作也不错,并且,”我瞥了一眼她袋子里的书,除了那本《伤风的烟》,还有几本厚厚的工具书,“像您这样的女孩子,要嫁人也不是那么难,如果您自己不是太挑剔的话。”
“但,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像模像样谈过一次真正的恋爱,我和尹向川是真心想爱,因缘有恶缘,也有善缘,他跟她老婆天天生气吵嘴,说明不是一段善缘,而我们在一起才是一段真正的因缘。”
“那你的父母对你这事怎么看?”
“我父亲已过世,生前一直做研究佛学的工作,后来是母亲做生意开店供我和弟弟读书,现在,我们都有了各自的工作,弟弟去年也结婚了,母亲听说我爱上别人的丈夫自然很不高兴,甚至扬言若不和他一刀两断就当没养活我这个女儿……”
“那这30万的事情你和你母亲说过了吗?”
“她知道了,一部分是我向她坦白的,另一些,道听途说也听得差不多了,她开着一家牛肉火锅店,每天顾客盈门,而且全是些老熟人。”
我拿过谈丹填的预约表格又仔细浏览了一遍,这才明白为什么刚才听到她妈妈的名字觉得很耳熟,原来她妈妈“卢记牛肉火锅店”在本市颇有名气。可是,这么能干风风火火的女人,知道辛辛苦苦供出来的研究生女儿爱上有妇之夫,还被人家老婆索要30万,肯定暴跳如雷,免不了女儿回到家就一顿数落外加摔锅敲碗。我对低头不语的谈丹说:“那你打算怎么办,跟他断,还是给她钱?”
“我自己有些积蓄,但是不够,我工资还可以,不行就分期付款……”
谈丹有极其强烈的逆反心理,好于雄辩,并且,每次都要占上风,想让这种人按你的步骤前行,最有效的方法就是朝反方引导她。
“咱们换个话题吧,我也喜欢读诗,这本《伤风的烟》还是我一个朋友写的。”
“啊,真的吗?你有这样一个大诗人朋友,改天帮我引见一下可以吗?”她把椅子往后挪,脸上显出一副与年龄不相称的幼稚表情,兴致勃勃地吟诵:
软翅膀的鸟,在不太干净的咖啡屋瞌睡
伤风的烟,和道貌岸然的啤酒
一出气味混浊的牌局正在进行
“这句写得最绝,”我笑道,“骷髅微笑,希望如蝙蝠飞去……”
“你还是再想想,”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说实话她的真挚很让我感动,突然之间,在一种微妙恍惚的状态里,我几乎要忘记那天我走进咖啡厅,一个熟人把她的朋友介绍给我,开始不知所云地一问一答起来,那男人的妻子说话声音尖细上扬,“她肯定会去找你,如果你这么做……”
“我爱他,他也非常爱我,人世间还有比这更重要的?钱没了可以再挣,但有缘人不是随处都有。”谈丹在椅子上挺直上身,头颅抬起,冲着窗外的光亮,像是被一股突如其来的春雨洗刷过似的,眼神也比刚才清亮许多。
我依次压响了左手第一和第二个指关节,重又坐回到椅子里,“爱一个人没错,可那是人家的老公啊,爱上别人的老公,怎么说都是不合适的。”
“可是他的妻子要把他们的婚姻和感情都卖了呀,如果她是真爱他,会用钱来解决吗?究竟在这件事情里,该受到谴责的是谁?”谈丹一脸坚决,仿佛身怀拯救着别人爱情和婚姻的使命。
“但不管怎么说,从法律和道德上来讲,爱上别人的丈夫就是不对的。”
“可是,是他们爱情先出了问题,如果他们相爱得如胶似漆天衣无缝,别说插一只脚,我就是孙悟空的汗毛也挤不进去的呀。”
我惊讶地发现,谈丹不愧是研究生毕业,她的思辨能力出奇的好,说话有条有理,让人无懈可击。
“可夫妻之间的事,旁人无法知道。他对你说他们之间没爱情,但事实呢,谁又知道事实是什么。对于你这样的未婚女孩儿来说,一个已婚男人的心路历程,你是无法了解的。”
这句话触痛了谈丹,她直视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爱的人我不了解,难道别人了解吗?”
她说的别人,就是指我,瞧她眼中喷火的样
子,显然不允许我对她心爱的人进行指责。
这位咨询者既很烦恼也很坦然,她一直沉迷于学业、工作,首次恋爱就卷进别人浩繁的婚外恋曲,通过那些美丽的情话,她觉得自己很幸福,觉得自己单一的状态整整丰富了一倍,个人生活由几块旧损的布头变成一个织锦绣成的大花包袱。
我端过杯子里的茶水,告诫自己,我不需要从个人感情出发,而是像一个纵观全局的人那样当好我的心理医生。让人恼火的正是这一点,其实原本最简单的事情中,往往是隐藏着更深不可测的附加因素。
“有些事,怎么说呢,或许,我过于武断,因为,在爱情这种事情上,任何结果都有可能让人感到经验匮乏……”
“对不起,我可能刚才说话有些过分了,我不该对您这样。”谈丹说,脸上的刚毅退去,手指转着桌上的纸杯,但并不端起水喝掉它。
“我很抱歉,好像,我帮不了您什么。”
“赵老师,您千万别这么说。我和您对话,本身就在梳理自己,通过这些,我知道我自己想要什么,该做什么了。”
“可是你要慎重,无论如何,30万是个大数目,你不会为了买断他和他前妻的爱情,而让你们今后的爱情负沉重的债务吧?”
“昨天预约时,我缴了足够两个小时的咨询费,多余的钱,我有个不情之请,想拜托您,替我见一下他妻子可以吗,再帮我谈谈,看她能不能少要点?”
“这……老实说,我的心理咨询当中没有这项业务,”我沉吟着,把半杯茶水全喝进肚子,脑子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窄瘦的脸,眼神暗淡似乎积累着常年的疲惫,嘴唇很薄说话很快,显得训练有素,一时间我竟陷入一种思想混乱的状态中。
谈丹当我是默许,她迅速抓过我桌上的便笺写了两行字,“这是他们家的电话,”然后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谢谢,祝福我可以吗?”
“当然,我,希望这事能有个好的结局。”我从座位上站起来,支吾着,轻握了一下她长着痦子的右手。
我提前叫了两杯果汁,可能由于在丈夫搞婚外恋这个事上,王秀芬觉得自己掌握着主动,颐指气使坐在我对面,招呼也不打端起饮料就喝。
“钱带来了?”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手指一直在杯面画小圆圈的谈丹,脸上的表情犹如一张单薄脆弱的白纸。
“我们可不可以再谈谈?”
她朝窗外瞥了一眼,然后看着我,似乎要和我达成一个明确的共识,“钱没带来有什么好谈?我丈夫给那没人要的老姑娘勾走了你要我谈什么?”她一口气喝光饮料把杯子重重墩在桌上,原本窄瘦的脸拉得更长,表情疲倦迷茫。
王秀芬个头不高,像任何一个长相平平的已婚妇人那样,烫着时下还算流行的碎发,应该说穿着还算华丽,一件紫色的半长风衣,白色坤包,但衣着的华丽还是没为她的相貌加分,特别是丈夫和别的女子有染更加重她脸上的愤懑情绪,使她看上去就更不出色了。
职业习惯,促使我很注重培养说话的氛围,我叫来服务员又上了两杯热牛奶,“喝点牛奶吧。”我将杯子朝她面前推了推,她看了我一眼,把头扭到一旁。
“我对您此时的心情表示理解,因为,我曾经也有妻子,或许,我们年龄差不多。”
她看着我,脸上现出不解和沉思的表情,我也算阅人无数,仅一两个回合,我就断定,单从智商来讲,王秀芬不应当是谈丹的对手。
“您跟您丈夫结婚几年了?”
“五年,我们的孩子都四岁了,”她情绪没刚才那么差,说话语气也缓和了一些,端起牛奶喝了一大口,上下唇沾着一层白色奶沫,又把头扭向窗外。
“您想过用什么方式挽回他的心吗?或者,主动找那个……哦,名叫谈丹的女子谈谈,如果你彻底用钱解决,会否将你们的夫妻关系推向更不可挽救的边缘?”
王秀芬低下头,脸上显出悲愤交加的神情,我担心她情绪失控哭出来,提前将一包面巾纸递给她,她接过面巾纸重重搁在桌上,眼睛看着我说:“我努力过了,不抱希望了,那女的,把钱给我,我就离婚,把丈夫让给他。”
“你们夫妻这么多年,你就不再做一些争取吗?况且一个离婚女人带着未成年孩子也不好生活,再婚的话,人家也会考虑……”
“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既然她请你来,你干吗不替她说话?她不是眼睁睁想拆散我的家抢走我的老公吗?这么多废话干吗?尽快把钱筹齐,我也好尽快让他们过快活日子去。”
“能问一下您的工作吗?我是说,离婚后,若孩子归你,你们的生活会不会有问题?”
她看了我一眼,似乎还想发作,但过了几分钟,她才重新说话,“我做业务,可以养活孩子。”
“好像您更急于结束这场婚姻似的。”
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恐惧,暗淡的眼神里,有惊讶、沮丧,就跟一个人亲眼见到自己的内心世界分崩离析一样,然后她安定下来,冷冷地说:“这不是我老公第一次在外勾搭女人,以前就有一个,他们单位新来的大学生,当时我就和他提起离婚,这次更严重,直接在外边租房子同居,有一次我发现了他们发的短信,上面全是肉麻的话,所以这次,我不会再原谅他了。”
“也就是说,你丈夫本身有些不检点,喜欢拈花惹草,或许,责任不全在那女孩子身上?”
听了这话王秀芬再也坐不住了,“嚯”地起身双目喷火,“你到底干吗的,算老几,尽扯这些没用的浪费我时间,不管怎么着,现在这个叫谈丹的第三者插足,破坏我的家庭,照片短信我全有,证据确凿,如果她不赔偿我,我就把她告上法庭。”
尹向川个头和我差不多,身材偏胖,脸色黝黑,好像刚从田里秋收回来,一脸的疲惫,根本找不到一点谈丹形容的才貌双全、气宇轩昂的样子。
“我昨天见过你的妻子,我们谈得不很好,不欢而散。”
“我知道,我听她说了。”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左手背上有一只痦子。
“你跟你老婆,还有感情吗?”
他抬了一下头,露出一丝迷茫和委屈的神情,似乎问这种问题根本就是多余,很快把头低下,继续看着手说:“就那样,过日子呗。”
“恕我直言,我听你妻子说,你之前就有和女孩子相好的经历,可不可以这么认为,你和谈丹,也不过是逢场作戏?”
“不,不不,我对谈丹是真心的,我爱她,非常爱她。”怕我不信,紧接着他又补充,“谈丹右手背有一只痦子,我左手背有一只痦子,从开始她就认定我们前世有约,为了今生相见而做的记号,这是上天给我们的缘分。”
“从一开始,你跟谈丹正面谈过你真实的处境吗?”
他低头不语。
“那么,你妻子和谈丹要30万,这事您也知道?”
他用力点了点头。
“谈丹能有那么多钱吗?或许,你也可以帮她筹措一部分?”
尹向川像被针扎了屁股似的,在椅子上左右挪腾了几下,才又坐稳,嗫嚅着说,“我凭工资生活,如果离婚,房产都留给老婆,哦,王秀芬和孩子,谈丹也是这么认为的。”
“那你也愿意和现在的老婆离婚,也就是说,肯定要娶谈丹?”
“这还用问?”他不解地看着我,耸耸鼻子说。
“考虑过离婚对孩子的影响吗?”
“孩子选择跟谁我都愿意,谈丹非常善良,会对他视如己出。”
说到这儿,他突然用双手遮住自己的脸,一副痛彻心肺的样子,一直到他的情绪安定下来,才又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重复说:“是的,谈丹非常善良,一切的一切,她都能原谅。”
我不由冷笑。
谈丹为了筹集30万元请求母亲和弟弟的帮助,早年守寡一手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的母亲关了火锅店,三天没开业,不出房门也不和任何人说话,第四天,她做出一个惊人的决定,把二十几年的卢记牛肉火锅店盘给别人,同一条街上卖卤豆腐的王老拐惦记她的牛肉火锅店不是一天两天了。做生意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一双儿女,现在,女儿的终身幸福就悬在这30块钱上,她牙一咬,收手,不干了,且等着女儿生个大胖外孙在家当姥姥吧。
谈丹远在上海的弟弟也拿出自己新婚不久的全部积蓄支援姐姐。既然如谈丹所说,钱财乃身外之物,那么钱扔出去了,是否幸福就如影相随了呢?
我不禁冷笑。
我开的心理咨询门诊部在市郊地段,我妻子出国那年急需用钱,我卖断了自己在医院当内科大夫的工龄才帮她凑上这笔钱,临行前她伏在我肩上泣不成声。半年后,她寄来的不是让我一起出国的申请资料,而是一纸离婚协议和一沓美金。
单位我是回不去了,好在自己有个医师的职称,就开了这家心理咨询诊所,我通过病人们的心理咨询渐渐治好我自己的心病,也渐渐有了帮朋友,周末的时候,我们常常在一块吃饭。
“喂,老赵,你最近好像头上的草又稀少了,再这样下去,就不会再有小绵羊到你这块草皮上寻吃的,要不,你就考虑买顶假发戴戴。”华夫一见我就打趣。
华夫是著名诗人和大书法家,擅长用削尖的筷子写字,俗称“硬笔书法”,最近风靡一时的《伤风的烟》也出自他笔下,曾经他也是我的顾客或者说病人,因为写的诗都发表不了得了焦虑症。他人不错,这年头,来心理咨询的都是好人,好人都病了。华夫是他的笔名,真名是什么,我从没问过,因为这不妨碍我们喝酒吃饭做朋友。
“你老是吃素有什么意思啊?”华夫搂着女朋友的肩劝我多吃点羊肉,他女朋友名叫阿桑,只是微微笑着,很少插嘴说句什么。
“要吃肉,多吃肉,这才叫人间烟火,吃素会变得清心寡欲,瞧你,老赵啊,奔四十的人了吧,难道还为前妻守节一辈子不成?人家可是帮那老外生了三个假洋鬼子了。”
遭此打趣通常我都是一笑置之。几年心理咨询做下来,对不同的人就加深了研究,想起谈丹张口闭口爱说的那句,“缘分,夫妻间也分善缘和恶缘”。我前妻的善缘在大洋彼岸金发碧眼的老外怀里,她为了追求她的善缘,却将我丢人永无止境的恶缘中,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恶缘还在悄悄怀孕,衍生出一大堆的更可恶的毒瘤子。
羊肉在华夫和阿桑肚子里起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两个人轮着番地上了三趟厕所,我提议换家喝茶的地方,好给他们清清肠胃。
喝了一会茶,阿桑的肚子不闹腾了,有了说话的兴趣,就问:“唉,老赵,上次我朋友介绍你认识的那对夫妻,向那个第三者索赔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了?”
华夫用手指敲敲她面前的桌子,“人家工作上的事情,别总瞎打听,老赵的工作那可都是涉及到个人隐私的。”
阿桑被华夫当着我面批评了很不高兴,更加逞强地要追问到底,说:“都是好朋友随便聊聊怎么了,我又不跟别人说。”
我刚把谈丹的事说到一多半,谈丹的电话就响起来了,“赵大夫,我……事情怎么会是这样啊?”她语无伦次,声调也失常了。
“怎么了,你不是已经把30万如数交给王秀芬,她也答应尽快离婚?”
“但是我打听了一下,一周前他们卖了房子,悄悄办理了调动手续,邻居们说,他们有可能回到王秀芬娘家所在的那个城市定居去了,也有可能彻底蒸发掉了……”
“什么,不是说两人感情破裂,女的拿到钱后就……”
“我受骗了,被他们合伙骗了30万,我妈妈的店,我弟弟的钱,还有我的积蓄,现在尹向川和他老婆孩子都走了,金蝉脱壳,手机电话都打不通……”
华夫和阿桑一左一右站在我旁边竖着耳朵听。
谈丹不管不顾地往下说:“我焦急之下只好找到王秀芬单位,了解到一件更可怕的事情。”
“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王秀芬一直做业务,挪用工款买了房子和小车,然后拆东补西,现在单位搞清欠,她怎么也补不上这个窟窿,据说这笔数目有30万元。”
“30万,不就是她咬定要跟你要的精神感情赔偿金?”
“对,就是这笔钱,他们银行按揭的房子,分期付款买的车子,甚至给孩子交的医疗保险,多半全在这里。”
“让我想想,我想想,也就是说,半年前尹向川盯上你,没准就是知道你妈妈开的卢记牛肉火锅店,才和你发展关系的?”
“是呀是呀,当时刚好清欠开始,他们为了筹钱东挪西凑,最后出此下策干脆从我这儿拿钱,否则他们的房子车子都得还给银行,他老婆没准得被厂里送进监狱。”
我手在发抖。
“他们俩夫妻真是情深意笃,合作得默契,”谈丹居然是无限神往的语气说,“我就知道,尹向川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
我哑然失笑。
谈丹沉寂了片刻又说:“赵医生,求您了,帮我找个律师,您帮人帮到底,再帮我一次,求求您。”
“好,我尽量想办法……”
我挂断手机看着阿桑,她也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阿桑就在律师事务所做内勤,虽然本人不是律师,但帮忙介绍一位顶级大律师一点问题没有。
“天哪,我都帮他们做了些什么?如果不是亲耳听到,我不会相信世上有这么卑劣的夫妻。”阿桑用手肘捅了华夫一下,“刚才还说不想让我听,现在,恐怕想不知道也不能够了。”
桌上的茶完全凉了,一壶价格不菲的碧螺春才喝了一道,而三个人谁都没情绪叫服务员续水。
“30万,不是律师我也知道,这根本就是一起百分之百的诈骗案,而且,夫妻合谋,难道他们没有大脑吗?把被骗的人就想得那么傻?”华夫用手指敲击景泰蓝茶具说。
“可是,这么简单的骗局,即使行骗一时得逞,终究还是会被戳穿,谈丹虽然痴情,但人家也受过高等教育,并不是一点头脑没有。”阿桑手腕戴着玉镯子,一碰到桌子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华夫用大拇指和食指拈起一粒水煮花生米扔进嘴里,发出清脆的咀嚼声,“我说呢,为什么那家伙的老婆要求私了,一般情况下,像她那样掌握了‘大量丈夫和外遇私通证据的妻子,真要夫妻恩断义绝,怎么也要告上法庭,但因是骗局,上法庭就会留下很多证词,反而对行骗的后续事情不利。”
“这诈骗罪一告就准,”阿桑拿起一根薯条不停地去戳番茄沙司,却不往嘴里送,“诈骗800块钱就能定罪三年,况且夫妻俩一块合谋,30万,两
人还不得在牢里度过后半生?”
“也不一定。比如说,这30万是以什么方式给了?当时有没有旁证,有没打收条,法律讲求证据。”我突然醒悟说。
我赶忙又拨通谈丹手机,简短的通话之后,释然而又颓然地对华夫和阿桑说:“尹向川、王秀芬可真是有诈骗的天分,事先考虑得天衣无缝。当时谈丹去给30万时,他们要求只能谈丹一个人去,交钱后,王秀芬立即离开,由尹向川留下来陪她诉说衷情。就像是一手交钱一手交丈夫的那样,所以,谈丹没索要任何字据。”
一时间三人都无话,沉默地结了账,走在夜晚空旷的大马路上,连提议打车的兴致也没了,快到分手的地方,阿桑才说:“或许,谈丹会有办法吧,她是当事人,只有她才有办法为自己拿回这笔钱找到证据。”
话音刚落,谈丹的电话果然又来了,我慌乱地把手机捂在耳朵上,“找到什么对你有利的证据吗?我和朋友说了,明天一早你就去律师事务所……”
“没有找到什么对我有利的证据,我是说,我不找了,刚才拜托您帮我找律师的事情,当我没说吧。”谈丹在电话中强忍着哭声。
“可你妈妈知道30万没了女儿也没嫁出去……”
“我会好好向她解释,任打任杀都可以,也许,我会想出其他办法也不一定,不知道,我不知道,只是,不用麻烦您的律师朋友。”
“为什么?即使没有证据他们矢口否认,还是能找出对你有利的一面,比方说,我,可以帮你出庭作证。”我额头开始冒汗。
“真不是这个原因,这半年时间,我是在认认真真恋爱啊,所感受到的,自认为也是认认真真的爱情,小时候我父亲常对我说,花开,有根,是爱;花落,无痕,亦是爱。每一种情缘都是因缘,每一次轮回都有纠结……”她泣不成声挂断了手机。
好大的静啊,阿桑伸手拭去流到嘴边的一滴泪,马路上的车辆像行驶在海绵垫上,王秀芬、尹向川拿到那些钱后是否正悠哉游哉做着美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一笔为数可观的好处费在我胸腔里挤来挤去,把我的心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噗”地掉在地上,我低头一看,那不是心,而是一只干瘪腐烂的土豆,黑灰灰软塌塌,有一下没一下地跳着。
华夫一脸默然,突然,他冲着夜深人静的马路大吼大叫:
大钟在叹,书们,躺下闭上眼睛
扫把修炼成精,刺探坟地真相
耗子和猫结成兄弟,在阴暗的角落
叵怀莫具
骷髅微笑,希望如蝙蝠飞去
灵魂,碎了一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