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甫盖尼·莱因,生于1935年,当代俄国诗人,与布罗茨基、波贝舍夫、奈曼组成围绕着大诗人阿赫玛托娃身边的“神奇合唱队”。其诗作得到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布罗茨基的很高评价。这里译出的两篇随笔收集在他2004年出版的随笔集《马拉松运动员的笔记——非典型的回忆录》一书中。
年轻时我很机灵。这为我带来了出类拔萃的成绩。
我在列宁格勒工学院学习。二年级学年结束时要交设计图——五页图纸。我们学生的绘图室位于主楼的最高一层,那儿有黑板和绘图桌。春季考试已临近,学生们从早到晚忙着做作业,我也不曾踏出绘图室一步。但我不但是学生,还是学院文学小组的组长。负责辅导我们组的物理学教授是尼基塔·阿列克塞耶维奇·托尔斯泰——一位杰出作家的儿子。①
绘图室里有供内部联系的电话。有一次响起电话铃,有人去接听并喊道:“莱因,电话。”是托尔斯泰打来的。
“叶尼亚,”他说,“竟有这样的事。不过,您最好到教研室来一下。”
教研室和物理教室位于另一栋楼。我跑着去。教研室门边的圆凳上坐着两个人,我经过时未来得及细看。走进旁边托尔斯泰的小房间。他显然有点儿发窘。
“您瞧,叶尼亚,有这样的事,两个冒险家上咱们这儿来了,他们自称是诗人。而我,应该承认,不认识任何诗人。”
“他们想干什么?”
“想到咱们这儿朗诵。他们捎来一张伪造的纸条,好像是莫斯科的介绍信。”
“纸条上有名字吗?”为了预防万一,我感兴趣地问。
托尔斯泰将浅蓝色的纸条凑近眼镜,读道:
“叶甫图申科和斯鲁茨基。”②
我高声嚷嚷说:
“尼基塔·阿列克塞耶维奇,这是真正的诗人,两人都富有才华。”
“您确实知道他们?”
“绝对知道。”
“但他们怎么朗诵好?现在正考试。怎么召集学生呢?在哪儿朗诵?不过,我可以腾出两个小时的物理教室。但上哪儿找听众呢?”
我下决心说,我这就去找听众。我踏出走廊,与鲍里斯·阿布拉莫维奇和叶甫盖尼·亚历山德罗维奇认识了。
“请等一等。”我向他们说,回头跑到绘图室。这会儿设计图上低垂着不止一百个脑袋。我扯着嗓子喊:
“伙计们,听朗诵去!莫斯科来了两位著名诗人,将在物理教室朗诵。只会占用你们一个半小时,但你们将终生铭记与他们的这个聚会。就一个半小时!拉我一把,是我们邀请他们来的……”(我想,我的这句谎话可以饶恕,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高尚的谎话。)
尽管有点惊讶,但几乎所有人都打绘图室转移到物理教室去了。
听过斯鲁茨基和叶甫图申科朗诵的人都知道,他俩都擅长朗诵自己的诗作。当然,每人都各有特色,但都同样出色,明了和易懂。总之,诗人都善于朗诵自己的诗作。
我在这次即兴朗诵中担任主席,似乎情绪挺高。尼基塔·阿列克塞耶维奇也来了,坐在第一排。他仪表堂堂,心平气和,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与他那位杰出父亲的肖像一模一样。成为我们时代经典作家的叶甫图申科和斯鲁茨基就在那时,1955年,业已出色地朗诵了自己优秀的诗作。我确切记得,朗诵的作品有《婚礼》和《海洋里的马》。托尔斯泰容光焕发,提着问题。
晚会结束后,我,谢天谢地,将图纸抛诸一旁,随莫斯科人来到车站旁的“十月”旅馆。他们邀请我进房间喝一杯。
我在自己生命的日历上用红笔记下了这个日子。从这儿有一条长线延伸到斯鲁茨基和叶甫图申科的关系之中。在我艰苦竭蹶的诗歌生涯中,这种关系是帮助和慰藉。
注:①指俄国小说家阿·尼·托尔斯泰(1883—1945)。而这位不认识任何诗人的物理学教授尼·阿·托尔斯泰,其女儿塔·尼·托尔斯泰,是当代著名的小说家。
②叶·亚·叶甫图申科,生于1933年,俄国诗人、小说家。鲍·阿·斯鲁茨基(1919—1986),苏联诗人。
有一天晚上
无论人出了什么事情,他总会想,这仅仅是草稿,将来事情会变得更清晰,更引人注目。然而随着时光流逝,他明白了,最值得注意的业已过去。
就像往常那样,我已经记不清确切的年份和日期。可能是1971或1972年。那时我住在列宁格勒。时当暮秋,半雨,半雪。晚上9点,总之,白天已结束。响起了电话,打电话的是贝拉·阿赫玛杜琳娜①。
“我和尤拉在阿斯托里亚②。(我知道“尤拉”指的是纳吉宾③,阿赫玛杜琳娜当时的丈夫。)跟我们一起的还有萨沙·加利奇④。他想在哪儿吟唱,或者就在列宁格勒谁的寓所里。你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吗?可能的话,邀上几个人,我们有酒。”
我知道有这么个地方,它跟阿斯托里亚仅咫尺之遥。这在列宁格勒是有名的知识分子之家。柳达·施特恩——我的朋友和我们这一伙的友人——一家就住在这儿。也许,这是就我所知在列宁格勒最好客和最开放的一家。我记下贝拉旅馆的电话号码后,开始行动。
柳达立即愉快地同意了我关于提供地方接待莫斯科客人的请求。最难的是用电话将客人马上打发到施特恩住的灯笼胡同。
莫斯科客人耽搁得不算太久,终于在12点左右响起了敲门声。我出去应门。与贝拉、纳吉宾、加利奇一起站在平台上的还有布拉特·奥库扎瓦⑤。这天晚上他也在列宁格勒。不知何故,我完全记不住那天到施特恩家的其他人。只记得画家米哈依尔·别洛姆林斯基,他的妻子维卡,还有大约十五个人。
加利奇手拿吉他。他想吟唱。我很熟悉这种情况,当诗人或演员充满了内在的创作激情时,与之相接触的听众的反响便显得异常重要。这让他完成神秘的活动时能有所缓和。
加利奇唱了两个多小时。我曾多次听他吟唱,但在我看来他从不曾这样热情奔放过。这是一个特别的音乐会,在精湛技艺的高潮中演得极其精彩。
然后,是贝拉朗诵诗,布拉特又一直吟唱到拂晓。直到现在我都不曾打定主意评价诗作和歌儿。我只想说,这天晚上的气氛,尤其是它的磁性我将终生铭记着。
打那会儿起三十年过去了,不曾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在这三个十年之中,生命不会懒于改变。柳达随母亲和丈夫住在波士顿,她的书、故事集、随笔行销于大洋两岸。别洛姆林斯基现时住在纽约。加利奇,奥库扎瓦,纳吉宾,都已不在人间。我迁居莫斯科。只有贝拉的损失最小——不过换了莫斯科的住址而已。
还留下了什么呢?留下了这阴暗的秋夜和罕见成功的回忆,当艺术显示出自己最大的成就时——这些诗人同时超乎虚幻的舞台和摆脱他们命中注定的孤独感。
我与诗人为伴活了一辈子。一生中这样的夜晚拢共有几个呢——一个。
注:①贝拉·阿赫玛杜琳娜,生于1937年,当代俄国最负盛名的女诗人。
②列宁格勒(今圣彼得堡)的著名旅馆,1925年诗人叶赛宁自杀于此。
③尤拉·纳吉宾(1920—1994),俄国小说家、电影编剧。阿赫玛杜琳娜的第二个丈夫,后离异。
④亚历山大·加利奇(1918—1977),俄国诗人,死于巴黎。
⑤布拉特·奥库扎瓦(1924—1997),俄国诗人。当代俄国三大吟唱诗人有两个(没出席的是弗拉基米尔·维索茨基)出席了这个盛会,可见规格之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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