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苣菜
苦苣菜也叫苦菜,或者苦苦菜。一个“苦”字,可能会令人生畏,但若煮熟,苦味尽无。但大多时候,碾儿庄人喜欢凉拌或清炒,那种微苦,他们吃着爽。怎么个爽法,没吃过感觉不到。菜就是要吃出一种味道来,清苦也是一种味,一种人生的味。
李时珍在《本草纲目》解释苦菜时说,苦菜,即苦荬也。家栽者呼为苦苣,实一物也。家里栽的苦菜叫苦苣菜,野生的叫苦荬菜。也就是说,爱苦菜的古人不仅去山下、田野“采苦”,还会在家里栽植苦菜。这就有点说人生了,胎儿一出世便是哭声,喻示生命的本质是苦,阅历至深的人可以体味得到。就说周作人吧,书房叫作苦雨斋、苦茶庵;书名也喜用苦:《苦茶随笔》《苦竹杂记》《苦口甘口》《苦雨斋序跋文》。中医也痴情于苦,若甜,就不是药了。
很难想到,苦苣入了《诗经》。《唐风·采苓》有句:“采苦采苦,首阳之下。”首阳是山,在山下采的“苦”就是苦菜。《邶风·谷风》里那个被丈夫抛弃的女子唱道:“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荼,苦菜,味道苦涩。荠,味道甘美。女子的意思是,苦菜虽然苦,但比起我的遭遇却像荠菜一样香甜。
野菜是要生存于野外的泥土里的,世人很少有在家里栽植苦苣的,李时珍所言,世人很少实践。
宋人邢昺吃过苦菜,他在注解《尔雅》时为苦苣菜做了定义:“叶似苦苣而细,断之有白汁,花黄似菊,堪食,但苦耳。”百度上称它为苣荬菜,多年生草本植物,野生于林下、山坡、平地田间、空旷处、山谷林缘或近水处,根圆锥状,垂直直伸,全形长椭圆形或倒披针形,茎空,叶呈锯形,有白汁,茎、叶嫩时可食,略带苦味,花开小满,舌状小黄花。
小满三候:第一候苦菜秀,第二候靡草死,第三候小暑至。《礼记·月令》:“孟夏之月王瓜生,苦菜秀。”秀者,繁茂也。真没想到,苦菜竟然进了节气的物候,是了不起的野菜。
春至,田埂上一片片密密麻麻的绿色,苦苣破土而出,一两瓣叶芽,一场春雨之后叶芽丰满。即使无雨,粉绿带紫的叶片也会倔强地从裸露的泥土中露出头,这是春芽,碾儿庄人舍不得吃。等到叶片丰满,才洗净了蘸酱吃,此为生吃,是那种原生味,苦,也爽。苦也可以是美味,只要你喜欢,越是年事更深,越喜品其苦味。一般的人家是在清水中浸泡,去其苦味,水浸泡后的苦苣,嫩生生地舒展开叶子,接下来用沸水焯,看着菜叶在开水里打滚,几分钟后沥干水分,盛入盤,一副根白叶绿、清清爽爽的品相,吃之前加上蒜末、红椒丝、佐料,泼热油,入口初嚼,脆而爽口;再嚼,微苦;下咽,口舌馨香,香味怡人,那才叫一个清爽。
苦苣也可清炒,或下到面条锅里,也可做包子和饺子的馅。这是鲜食,若想长久吃,就做酸菜浆水,洗净鲜菜叶,沥水,进缸时入盐和佐料,封贮数日即可食用。一缸菜如果不起白花,可以吃数月。
城里人别说吃,怕是苦苣的面都没见过,它是地道的乡土菜。
鲜嫩苦苣是舍不得喂牲口的,等到叶子长老,人再不吃,用来喂家畜,猪、鹅、兔、山羊、鸭喜食青草,牛、马、羊适宜干草。
若入药,药典所言苦苣菜清热解毒,凉血止血。主治主肠炎、痢疾、黄疸、淋证、咽喉肿痛、痈疮肿毒、乳腺炎、痔瘘、吐血、咯血、尿血、便血、崩漏。民间流传的药方有治肝硬化、朴蛇瘴、慢性气管炎、小儿疳积、对口恶疮、壶蜂叮螫、妇人乳结红肿疼痛。《本草纲目》言之长期吃苣荬菜,“轻身耐老”,“久服强力”。
长在泥土里的苦苣一点不起眼,苗不大,根却深,若是当草药采,需拔下它的根,这就很费劲,常常手指头被它的根液弄得黑乎乎的,指甲缝里全是泥土,最好的法子是长铲刨去根旁的泥土,让根露出再铲下来。
古诗人采苦苣入诗,徐瑞有句“采苦南山下,载咏采苦诗”,南山、野菜、诗,算是惬意的生活。南宋词人周文璞曾任溧阳县丞,后隐居湖州弁山,存世《与弁山道士吟》:“采茗归来日未斜,更携苦菜入仙家。后园同坐枯桐树,仰看红桃落涧花。”携苦菜入仙家,我的理解是以苦苣菜为礼物,登门与道士品茶。张之洞也有这几句:“上山采苦菜,青青不盈筐。暮春茁寸玉,食之生清凉。”诗作背景不详,读来不知滋味。
泥胡菜
古诗云:嬉戏荒野,乘于莲座之上。翩翩叶梦,贯听根吮泥香。这说的是泥胡菜。论长相,其嫩苗莲座状,相似于蒲公英,都是长椭圆形的基生叶从莲座处向四方伸出,茎单生,长着稀疏的蛛丝微毛,纤细摇曳,倒披针形叶片,叶两侧有裂口,不同的是蒲公英叶片翠绿,泥胡菜叶片两面异色,正面灰绿,背面灰白,像落了一层灰,故有别名石灰菜。
论适应环境的能力,泥胡菜大约是野草里的佼佼者,山坡上、麦地里、小路边、沟渠旁,处处皆有,这就显出了它的普通。一夜春雨,河水泛清,柳芽萌绿,泥胡菜率先一步钻出泥土,总是与杂草混在一起,不细心,很难发现。
春日,最宜吃野菜。城里人讲究踏青,放风筝,放飞心情,挖野菜,却是乡下人迎春的礼仪,沐着春风,晒着暖阳,山间地头的野菜一一入篮,春天才算没白过。
与人一样,泥胡菜也期待春天。初春,它与荠荠菜一起出叶,碾儿庄人的菜篮里,一头是荠荠菜,一头是泥胡菜。洗净的泥胡菜一入沸水,表面的灰白变成墨绿,筷头捞起,有股淡淡的清香,有点菊叶的气味。故此,菊科大家族认领了它。
荠荠菜宜午饭下面锅,泥胡菜宜早饭就馍吃,做法是把焯好的泥胡菜粗粗切两刀放入盆里,放入生姜沫、味精、糖、醋凉拌。就其味道,它没有荠荠菜纯正,加糖后可取其苦味。除了做凉菜,也可炒鸡蛋。蒸包子,它也有用场,与春笋、腊肉、豆腐切丁,四菜混合做成馅料。还有一种吃法,把泥胡菜拌于红薯粉中,大火蒸,食之美味。长叶期也称莲座期,叶片柔软,气味纯正;开花期前茎秆脆嫩,水分多,纤维少,花蕾和幼苗依然可食,到了老叶期,就为家畜的优质饲草,全株切碎,煮熟喂猪,饲用价值更高。
泥胡菜别名甚多,叫法杂乱,有以动物命名的猪兜菜、牛插鼻、猫骨头、苦马菜;有以形色为名的剪刀草、绒球、田青、艾草、石灰青、糯米菜、石灰菜;也有的“苦”字出头:苦荬菜、苦蓝头菜、野苦麻、苦荬菜。苦,是其味。
其名带“菜”,无疑能食。在渐深的岁月里,江浙一带清明节有用泥胡菜做青团的习俗,做青团用的野菜有三:泥胡菜、艾蒿、鼠曲草。桐乡、德清一带百姓清明前后做的甜麦圆子,又叫甜麦塌饼,是用泥胡菜与发芽的小麦等原料做成的。
泥胡菜是野草里花期较长的,可开小半年,像蒲公英那样细长的茎干举着伞房花序,身姿高挑,不过形状没有蒲公英好看,其状又类似于鸡冠花,花色紫红或蓝,不及鸡冠花鲜艳。论其药效,却一点不输蒲公英和鸡冠花。
泥胡菜全草可入药,《百味本草的前世与今生》有载,泥胡菜具有清热解毒、消肿祛瘀的功效,主治痔漏、痈肿疮疖、乳腺炎、颈淋巴炎、牙疼、牙龈炎、外伤出血和骨折等。《贵州草药》载之“清热解毒,法瘀生肌”。《河南中草药手册》里用泥胡菜、蒲公英各一两,水煎服治各种疮疡。在四川民间,有人用它治疗白内障。
见过村医生荣爷为人治病,泥胡菜根、折耳根、苎麻根三根捣碎,敷在患处,可治疗疔疮。如果口舌生疮、面部痘疮,泥胡菜和蒲公英各一两,一起煎服,几日便可痊愈。若是刀伤出血或骨折,捣碎泥胡菜叶,直接敷于伤口。
泥胡菜的别名还有猪兜菜、苦马菜、剪刀草、艾草、绒球、花苦荬菜、苦郎头、糯米菜。名字都不雅,但可食可药。
读周作人的《故乡的野菜》,文中有这么一段:“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有人考证,比对百度图片得出结论,那种绍兴人称的“黄花麦果”,有的地方叫“紫捻头”,其实就是泥胡菜。
猪殃殃
猪殃殃的学名叫拉拉藤,其名不雅,不但人不吃,猪食之也得病,吃了遭殃,其名由此而来。明朝有个叫滑浩的人写有打油诗:“猪殃殃,胡不祥。猪不食,弃道傍。”诗句虽平实,却流传至今。
泥土上的植物,猪殃殃属于人人瞧不上眼的荒草。野草野花,从不羞于渺小,照样长自己的芽,开自己的花。猪殃殃既然不入人眼,也就不用担心被人采摘,那就疯长呗,藤蔓缠绕,闲荒的地里,它长得比人还高,茎多分枝,枝蔓斜来歪去扯得几米长,而且枝上长有倒生小刺毛,虽不锋利,但也扎手。若是长在庄稼和果树的地里,很惹农人讨厌,除又除不尽,前头锄除了,隔些日子又冒出来,听说现在用除草剂,斩草除根,不再复生。
大地上的任何一种草,药学家都将其分类,为它找到一个大家庭,《植物名实图考》中将猪殃殃归于蔓草类,描述其形态:“蔓生,有毛刺人衣,其长至数尺,纠结如乱丝。五六叶攒生一处,叶间梢头,春结青实如粟。”《名医别录》称它为勒草,《唐本草》《图经》《纲目》等药典又叫它葎草,在不同的地方,它的别名还有黑草、爬拉殃、葛葎蔓、葛勒蔓、八仙草、来毒草、红丝线、血见愁、活血丹、蓬子草、葛葎草、涩萝蔓、割人藤、苦瓜藤、锯锯藤、五爪龙、狮子草、小禾镰草、大叶五爪龙、光果拉拉藤。光这一长串的名字,就显现出它并非闲草。
猪殃殃四月开花,花心白,朵儿蓝,四瓣双双对称。有时,在它身边读书读累了,会凝目端详它的花朵,虽然小巧,却也润眼。美国画家奥基芙曾言:“如果你手拿一朵花并且认真地观看它,你会发现一个世界。”这个被看作是现代主义之母的画家,对花朵的微距观察走到了抽象艺术的边缘,从而迫使观众们慢下来静静享受仔细观察的过程。我在想,不要总是沉浸于那些惹人眼目的名贵之花,對一枝不起眼的花朵的凝视,发现它的美,更需要艺术的眼光。
大地上的任何一株植物,一枝花朵,都蕴含着玄妙的造化生机。
读书人总是念叨“天生我材必有用”,在乡下人看来,猪殃殃算不得“材”,生在世间就是祸害人的。他们不晓得,那东西竟然是活血草,而且全身皆具药效,药性甘、苦、寒,归肺、胃、大肠、膀胱经,中医用它清热解毒,消肿止痛,利尿,散瘀,治疗淋浊、尿血、跌打损伤、肠痈、钻凳户疖肿、中耳炎。《纲目》言之“润三焦,消五谷,益五脏,除九虫,辟温疫,敷蛇、蝎伤”,药典中还有诸多单方,除病不下百种。
要说乡下人都不晓得猪殃殃是药草,那也不尽然,譬如住在石门坡的曹奶。
碾儿庄村西有条河,叫碾儿河,酷夏,阳光像火球,河水里玩水的娃娃极多,可以说男孩儿没有不脱得光溜溜的在水里疯的,常常水就进了耳朵。一天,曹奶的孙子二虎从河里回家,晚饭时曹奶闻到二虎身上有股怪味,心里便明白了。收拾完锅碗,她把二虎叫到身边,手刚碰到他的耳朵,二虎就拼命挣扎,他不怕曹奶,怕父亲知道打屁股。曹奶悄声对他说,你的耳朵发炎了,坐这儿别动。她去后墙外扯了一把猪殃殃回来,洗净,放在碗里,用铁勺把茎叶捣烂,先用火柴棒卷了棉花,伸进水生的耳朵取脓,然后又用火柴棒卷了棉花,将水生的头侧放在膝盖上,把蘸满蘸上猪殃殃草汁的火柴棒伸到水生的耳朵,让汁水流入耳底,二虎这才轻松了些。要是家里人受凉嗓子不舒服,流鼻涕,曹奶把洗净后的猪殃殃与生姜片放一起煮,病人喝了汤汁,很快痊愈。
其实,滑浩的诗里还有一句“采之采之充吾肠”,是说猪殃殃也是能吃的,不过要吃它的嫩叶,虽然味苦,但能充饥。
猪殃殃也开花,花期四至五月,雌雄异株,圆锥花序为雄,黄绿色;短穗状花序为雌,灰白色。它也结果,果期六至八月,果呈球形。
婆婆纳
婆婆纳又叫卵子草、石补钉、双铜锤、双肾草、脾寒草,属于野草系列。鲜草可做野菜,不过味道苦涩,若非饥荒,乡人食之甚少,如果患有风寒,吃它可祛风除湿,同时有壮腰功效,乡下老人之称之为腰痛草。
吃法为开水略微一煮捞出,凉拌或炒。炒的话,要加鸡蛋,洗净婆婆纳,沥水切成小段,锅内入油烧热,倒入散蛋液,翻炒成块放入盘内,婆婆纳进锅,炒时撒盐、味精,炒熟出锅,与鸡蛋搅在一起。祖母很少炒着吃,她一是做婆婆纳饼,洗净草,开水焯,再上笼蒸,反复除味,滴上几滴蜂蜜,添加苞谷面搅拌,擀杖擀薄擀圆,放进铁锅烙,出锅后切开,蘸辣子水吃,吃不出一点苦味,有种芳香。第二是蒸包子。把婆婆纳放入沸水锅烫至七成熟,捞入清水盆冷却,挤水,剁末,放入盆中,加入芝麻油、葱花以及调料,搅拌均匀,此为馅料。发好的面团揉匀,搓成长条,擀成面皮,包入馅料,捏成包子蒸熟。
婆婆纳,好亲切的婆婆。我们这儿不把祖母叫奶奶,就是一声“婆”,有时后边带个“也”,叫成“婆也”。婆婆纳,有祖母的身影以及灵魂,于我而言是难以忘却的一棵草。
婆婆纳喜肥沃、湿润、深厚的土壤,喜光,耐半阴,忌湿涝,几乎对环境没有什么要求。它个子不高,最高不过三十公分,枝枝叶叶铺散于泥土之上,铺地草,它的这个别名形象至极。在我们碾儿庄,它无处不在,宅旁、路边、田间、沟渠、石缝,只要有一点土,它都能立足。它是那种椭圆的叶片,表面有细绒毛,边缘不规则的钝齿,叶片背面呈银白色,每条命脉线依稀可见,纹路清晰,摸起来有种纸质感。它花开惊蛰,花形对称四瓣,花色蓝、白、粉三种,蓝色居多,花小得可怜,星星点点,状如满天星。在我们这儿,它的花期可以延续至深秋。
祖母回忆说,早先,谁家能吃得起婆婆纳饼、包子啊!地里好吃的野菜,荠菜、妈妈菜、灰灰菜、人汉菜这些都挖净了,就挖婆婆纳,味道虽不好,但能充饥啊,哪还管得上味儿苦不苦?
大地无闲草,任何一种植物,都有其存在的价值。
任何一种植物都有花语,以表象征之意,婆婆纳的话语是健康,预示着它旺盛的生长能力以及顽强的生命气息,寒冬来临,大多野草皆枯萎伏地,只有它依然翠绿清透。无论身处何处,它生长的势头不输任何一类草木,以至于拥挤在农田里,威胁到麦子、玉米的生长,农人很头疼这种株型很小的野草,常常要用锄头将它连根铲除。这,也许是它给人类留下的一声叹息吧。
在中医那里,婆婆纳全草皆可入药,性味甘淡,补肾强腰,解毒消肿,主治肾虚腰痛、疝气、睾丸肿痛、妇女白带、痈肿等症,《民间常用草药汇编》里说它可“固肾,止吐血,治小儿膀胱疝气”。
我之描述,是故乡的婆婆纳,其实,它还有诸多品种,两裂婆婆纳、弯果婆婆纳、折叠红叶婆婆纳、阿拉伯婆婆纳,形色各有不同。
此种野草,难入诗画,古人瞧它不起,偶见网上一首咏赞婆婆纳的诗,觉得还算贴切,于是抄录下来:
和香带露展娇颜,纵意恣情泉石间。
过雨柔枝何静雅,经霜嫩蕊愈妖娴。
素心莹洁栖村野,清影连绵向柳湾。
三月软风犹料峭,便随桃李报春还。
在余光中那里,乡愁是一枚邮票、一张船票、一湾海峡,而我,乡愁就是一棵树、一株草、一口井,还有更多,都是与泥土息息相关的物。其实,乡愁是一种记忆,在某个时间节点,譬如除夕、清明、寒食、端午、重阳这些传统节日,如果身在异乡,自会如王维所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无论身在何处,作为人,都免不了情感缺失的瞬间,记忆填充着情感的空白。
猪耳草
猪耳草在中药上叫车前草,乡人喜人性化的草木名,它的形状普通极了,叶子像极了猪的耳朵,肥厚,圆胖,肉肉的,便以猪耳草呼之,有的地方又叫牛耳朵草、驴耳草、蛤蟆叶,皆直观形象。
按专业术语讲,猪耳草是属于车前科车前属的一种双子叶植物,多年生草本,生于沟边、田间及路旁,显露于矮草间,卵形或椭圆形叶片,叶面有几条弧形脉,花开夏秋,淡绿花朵,圆柱状的穗状花序,花甚细密,青色微赤。它适应能力极强,全国大部分地區都可见其影。
有时,觉得猪耳草也像牛耳,开花时,叶片中间还会伸出几根绿白色穗状花,《诗经·国风·周南·芣苢》有句:“采采芣苢,薄言采之。”诗里的芣苢,又叫芣苡,汉初《毛传》认为是车前草,朱熹《诗集传》亦采此说。是草皆为药,许多中药方中,可以见到车前草三个字,药性味甘,性寒,主要疗效为祛痰,凉血,解毒,清热,利尿,治疗热淋涩痛、暑湿泻痢、痰热咳嗽、吐血衄血、痈肿疮毒、慢性支气管炎、痛风等。如此多的药效,乡下人只知它利尿,管它叫利尿草。
《救荒》里把车前草称车轮菜,《诗疏》云:“此草牛马迹中,故有车前、当道、马舄、牛遗之名。舄,足履也。幽州人谓之牛舌草。蛤蟆喜藏伏于下,故江东称为蛤蟆衣。”关于它的得名,有个传说,汉代名将马武领军出征途中,军士和战马因缺水患了尿血症,形似猪耳的野草起到了救命的作用。马武笑曰:“此天助我也,好个车前草。”
乡下人不懂中药,采猪耳草食之,鲜食或泡水喝。鲜食,常见的做法是,清水冲洗嫩叶,放入少许食盐在水里浸泡十五分钟左右,以杀死附着在叶片上的虫卵,开水焯两分钟,捞出来在凉水中浸泡五分钟,控干水分入盘,蘸蒜泥食用。吃法也可煮粥、凉拌,或热炒,味道各异。根茎和叶晒干,皆可泡水喝,肺热,咳嗽痰,经常熬夜,目赤肿痛,咽喉疼痛者,饮后病症可以减轻。民间有用猪耳草煮水喝治疗痛风的单方,早晚各一次,能消除水肿,降低尿酸指数。口腔溃疡患者,猪耳草煮水,加入少许白糖,药效翻倍。关于它的药食两用,《本草纲目》有载:“凡用须以水淘洗去泥沙,晒干。入汤液,炒过用;入丸散,则以酒浸一夜,蒸熟研烂,作饼晒干,焙研。”
猪耳草,一种乡间的野草,想不到妻子会栽在花盆里。我曾别出心裁,把一株鸡冠花从田野挖回来种在花盆里,结果不多久就枯萎了,妻子显然是受了我的影响,但她挑选了远没有鸡冠花有观赏性的猪耳草。在我看来,它干脆就称不上花,不过是一种草。妻子却笑了,这才安全,连贼娃子都看不上眼的东西,你说能不好养。妻子还买了一个带嘴的洒水壶,天天给它喷水。看着妻子洒水的样子,我有点想笑,又不想扫了她的兴致,任由她摆弄。
那盆猪耳草,既然起了一个卑微的名字,也就如同穷人家的孩子,普普通通地生长着。刮风,下雨,大红的日头,都不用操心,生长速度极快,不知不觉,就从起初的四五片叶子增加到二十多片。
今年开春,妻子嫌那个盆小,换了一个大盆。有了生长的空间,它也就不负人心,蓬勃生长,夏天竟然长满一盆,覆盖了花盆的土壤。几次,我动员妻子把它搬到楼顶的小花园,她说猪耳草太俗气了,就养在楼下的院子吧。
如果做完家务,妻子就拿出一个小凳子,放在那盆猪耳草前,晒太阳,织毛衣,不时瞥一眼盆中圆厚的叶片,脸上露出惬意的笑。她是普通的家庭妇女,对于这样一种普通的植物,却怀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情感。春末,猪耳草绽开了绿绿的花朵,妻子兴奋地说,你闻闻,有股香气呢。可是,无论我怎样贴近它,也嗅不出什么香味。于是,我明白了,那是一种心理作用。不过,在妻子面前,我没有点破。
记得是个中秋夜,看完电视,我来到院里,先是举头望月,月亮欲圆未圆,冷清地挂在半空,朦胧地泻了一地,如泛白的字画。微风在地上斑驳晃悠,像静静流逝的时光。忽然看见了坐在月亮地儿的妻子,身旁是她养的猪耳草。她说,你闻闻,这花有香味呢。我俯身嗅着,果然一种清香,淡淡的,不怎样浓烈。
草木抚慰人心。平日里,妻子是个耐不住性子的人,自从养了那盆猪耳草,她多了份静气,我很欣慰。
人,总是承受着太多的肉身之苦,若是放弃一些物欲,多些草木情怀,自会活得轻松些。
猪耳草很難入养花者之眼,在他们心里,它属于贱草。然出身贫贱,却生命持久。忽然想起陶潜老先生说过的两句话: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含义是:不为富贵而匆忙追求,不为贫贱而忧虑悲伤。这两句话,用在猪耳草身上,简直妙极。人生无所谓富贵,无所谓贫穷,只要活出独特的个性,便是自我生命价值的彰显。
花草诠释着的,是人的一种情怀。一种普通不过的植物,让我洞悉了一种清清明明的生命哲学。
直到现在,那盆猪耳草依然旺盛地生长在我家的院子里。我知道,由于普通,它也就不会娇气,会继续延续着在我家的日子。
鸡肠草
鸡肠草形似鸡肠,细长,柔软,蜿蜒卷曲,碾儿庄人直呼鸡肠子,生性喜湿润。《本草纲目》如是描述鸡肠草:“鸡肠,生下湿地,三月生苗,叶似鹅肠而色微深,茎带紫。四月有小茎,开出小紫花,结小实。”它的根系极浅,分主根侧根,皆细长,根须细如发丝,密似蛛网,无孔不入地潜入土壤、沙石的颗粒缝隙中,掌爪般抓了,裹缠着腐殖质和水分子,酣畅地吮吸。主茎薄如纸,裹包硬管,中空如针,汁液充盈,活像肠道。整个身子贴着泥土,枝叶为卵形、细碎、圆润,四散铺开,绵长蔓延,蜷曲如麻,长可一米开外,水分充足之处,枝叶铺张似毯毡,故此它有一个形象化的名字:附地菜。
盛夏,顶端推出小白花,凋谢后结肾形、褐色籽。
与野草亲密,可心生柔软。鸡肠草适宜手摸,那密生的柔毛,让人抚摸起来绵爽舒心。
鸡肠草的别名有小无心菜、雀儿蛋、铃铃草、蚂蚁草、灯笼草、搓不死、鹅不食、大叶米粞草等。
鸡肠草,鹅不吃,这里边有个传说。古时,一个农家孩子常年流黄脓鼻涕,一天赶着鹅群到山边吃草。鹅见草就吃,唯独对一种鲜嫩的青草视而不见。小孩心生好奇,拔下那草闻了会儿,忽然打了几个喷嚏,鼻子顿时开通,此后不再流脓臭鼻涕,同村几个患鼻炎的孩子也效仿之,病症皆痊愈。此草药用功效四下传开,人们直截了当,为它起名鹅不食。
鸡肠草对环境几乎无要求,遇土扎根,见水发芽。它宛若调皮的孩子,趁人不备,钻进菜地,爬上花盆,扭身摆腰,缠绕于枝杈间、花茎上。今天拔了,三五天又冒出来,讨人喜欢,又惹人心烦。两年前,我突发奇想,将一窝鸡肠草移入一个废弃的花盆里,当成吊兰挂在院子的花架上,没有遮阳,也没有浇水,十天后,它竟蓬勃生出新的枝叶,一月后丝丝缕缕垂下来二三十公分。
养花者,也应养草。花草虽有贵贱之分,但各有其美,就审美而言,它们在一个平台之上。如此花草世界,才是理想的生命背景。人生难得闲情时,弄花栽草最相宜。鲁迅有三味书屋,也有百草园,花草滋润灵感,所以他的文字才那样打动人心。
生命的运行中,与花花草草同行,自会心旷神怡。中年时读李渔的《闲情偶记》,方才醒悟,品花是一种独特的美学欣赏,甘心当一个园丁,为最佳的生命态度。
对于多数人来说,难以打造出一个颇具规模的花园,但只要上心,庭院或阳台上,同样可以拥有花园氛围。当然,有个小院更佳。郑板桥诗云:“一庭春雨瓢儿菜,满架秋风扁豆花。”一畦青菜、几行辣椒,一架丝瓜,牡丹玫瑰要有,野菜野花也要有,如此色彩各异,高低错落,细雨春风下,是赏心悦目的美景。也要有蜡梅,伴你过冬。
因了柔软绵长,鸡肠草被认定为半干旱塬区果园的最佳草种,有些人家的果园甚至允许它的存在,可以疏松、稳定土壤结构,提高有机质含量,保持水分,调节气候和地温。容忍一种野草在果园立身,我是闻所未闻。
鸡肠草当然也是药,药性微辛、苦、平、无毒,《本草纲目》里有关于它的记载:
小便频数。用鸡肠草一斤,在豆豉嗔中煮过,和米煮粥。常吃。
小儿下痢。用鸡肠草捣汁一合,调蜜服,有效。
风热牙痛。用鸡肠草、旱莲草、细辛,等分为末。每天擦三次。此方名“祛痛散”。
头疮。用鸡肠草烧灰,和盐涂搽。
漆疮发痒。用鸡肠草捣烂涂搽。
药典甚多,治疗鼻塞之外,众多药典还有治疗眼生星翳、咽喉痛、肺痨咳嗽、齿龈炎、急性结膜炎、睑腺炎、牛皮癣、蛇咬伤、鸡眼等多样草药方或单方。
食用鸡肠草的人极少,据说入口有黄瓜的清香。没有食过,不知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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