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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去的“地之子”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19415
米兰

   初春,万物尚未复苏,幽居在家读“地之子”李广田,纸页上浮现的这位乡贤,形象模糊而遥远,却又神秘地以某种方式与现实相连。基于此,我开始寻找那些朦胧的历史细节,它们不会被时间的河流全部带走,正相反,在那神奇的河床上,它们是往来穿梭的游鱼,是生生不息的河草,是古老而新鲜的太阳和月亮的反光,是溯流而上的记忆的回响。

   一个人消失了,他曾站立的大地还在。

  谷雨,躬耕园

   气温持续低迷,供暖系统早已关闭,屋里很冷。身上披一件棉衣,坐在书桌前读《灌木集》,感觉就像回到小时候,与小伙伴们在树林里追逐嬉戏,胸中蒸腾起些许暖意。

   最好的时候大概还是春天吧,遍野红花,又恰好有绿柳相衬,早晚烟霞中,罩一片锦绣图画,低矮土屋组成的小村庄,这时候恰如其分地显得好看了。

   李广田被誉为“乡土作家”。他的前期散文大多以故乡风物人情为题材,这篇《桃园杂记》描写的,就是他对故乡春天的回忆。对一个作家来说,时间与空间的阻隔,往往使得他与写作对象之间,形成一种想象与被想象、审美与被审美的关系,李广田与黄河岸边的码头镇草庙头村,即是如此。

   书桌对面窗玻璃上,蒙了一层淡灰,屋子里很暗。我打开窗子。外面下着细雨,一丝花香若有若无,这时,手机响了,是画家大荒。“有空没,到躬耕园吃槐花去?”空气中飘浮的,原来是槐花香。

   “躬耕园”是诗人咆哮自拟的斋号,坐落在于兹山西面山坡上。我住在于兹山以东,沿环山路转半圈,抄近路从躬耕园东门进入,径自穿过一个长长的紫藤架,来到躬耕园正门前。野生刺槐漫山遍野,浓郁的花香扑鼻而来,让人感觉整个身心都是芬芳的。“倏忽纷纷雨,误我折槐花。”咆哮兄呵呵笑着,从菜地里拔了一抱青菜出来,又到墙角那里采了一把薄荷,用来挡雨的蓝布褂子湿溻溻顶在头上,活脱脱一副老农形象。“面色枣红,身体强健,规行矩步,遇事不惊不躁,功课优良,同学们以老大哥视之,遇事都愿意和他商量。”在臧克家的回忆里,山东省立师范学校的李广田穿着自制的白布袜子、黑布鞋,乡土味很浓。眼前的咆哮与李广田竟有几分相似。也是,他们都出生在黄河岸边的码头镇,身上都有中国农民朴素勤勉与知识分子敏学善思两个特点。

   闲聊中,我请咆哮讲一讲码头镇那边的婚俗,讲一讲旧时有关“过继”的问题。我知道李广田是过继给舅父做儿子的,他本人也早早结婚生子;但在我读到过的有关李广田的文章中,鲜有人提及他早年的婚配,有的文章又说他是被舅父“借”来做儿子的,令人困惑。咆哮说,码头镇早些年一直都有提早婚配的习俗,李广田十八岁依从媒妁之言与邻村女子结婚,二十一岁生下长子,在那个年代再正常不过。关于“过继”,或者像有些文章中写的“借”,其实就是收养。至于李广田自己在文章中也用了这个“借”字,应有另外一层意思,旧时人们迷信,认为先“借”个男孩过来“带”一下,说不定就能生下自己的儿子,当然,即便真有了亲生儿子,“借”过来的孩子一般也不会再退回去。李广田就是这样的,舅父舅母后来真就生下一个男孩,他就是李广田在文章中多次写到的、与他感情笃深的弟弟李广海。

   李广田的故乡码头镇,地处泰沂山区北部边缘、黄河下游南岸。唐人段成式《酉阳杂俎》、清人蒲松龄《聊斋志异》、清廪膳生李炳炎《东野秩闻》之类残丛逸事或稗官野史中所写的人和事,或多或少都与这方水土有着某种因缘关联。

   1906年10月1日,李广田出生在码头镇小杨庄,是家中第四子。父亲王者经是位乡村士绅,颇能接受新思想,对辛亥革命极其赞同。但在科举上,王者经屡屡落败,性情愈发孤傲,每每呼朋唤友,纵酒释怀。王者经平时喜欢喝酒,读陶渊明的诗,常想着遍历天下山川,买尽天下奇书,建一座读书藏书的阁楼,“一边是村舍,一边是绿野桃园,五车楼矗立其间……”李广田的散文《五车楼》,表达的即对这位生父的怀念。王者经不到六十岁即因病过世,“在家乡中,我已经失去了最爱护我且最能相知的一人了。”

   李广田原名王锡爵,因家境贫寒,未满周岁即被“借”予舅父舅母。舅父李汉云以种地为生,家在与小杨庄相距仅三里多的草庙头村。“父亲在野外忙,母亲在家里忙,剩下的只有老祖母,她给我说故事,唱村歌,有时听着她的纺车嗡嗡地响着,我便独自坐在一旁发呆。”在《悲哀的玩具》里,李广田写了祖母用破纸糊风筝、草叶做小笛、秫秸扎马车给他做玩具的故事。一只屋檐上跌落下来的小麻雀,也成了他的“玩具”,他用枝条给它做巢,喂养它,跟它说话,寂寞的童年因此得到抚慰。从地里干活回来的父亲,看到李广田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去坡里打猪草捡柴火,却在家里玩麻雀,气不打一处来,怒吼着把那个装有麻雀的小筐扔上屋顶……心爱的“玩具”毁于一旦,年幼的心灵在那一刻遭遇粗暴对待。多少年后,回忆这段童年往事,李广田是这样理解的:一个头发斑白的农夫,为饥寒所迫,为风霜所催,用汗水浇灌一茬又一茬庄稼,长年累月在地里刨食养活一家老小,个中艰辛可想而知。无论如何,“我喜欢这个朴野的小天地,假如可能,我愿意我能够把我在这个世界里所见到所感到的都写成文字,我愿意把我这个极村俗的画廊里的一切都有机会展览起来。”(李广田《画廊集·题记》)

   李广田三岁开始跟祖父读《百家姓》,在私塾先生家读《三字经》《弟子规》,后入乡村小学,十五岁进入县城的师范讲习所学习。师范讲习所是两年学制,李广田读了一年半,便被一所县立小学聘去做了教员。

   做教员有收入,可以贴补家用,父亲很高兴。

   对酷爱读书的李广田来说,眼前的生活是不够的。半年后,他趁暑假之便,独自跑去省城济南,考入公费的省立师范学校——这是李广田人生中第一个转折点。

   在这里,他开始接触新文学,走进了一片新天地。

   次年,由父母做主,不到十八岁的李广田与邻村女子尹守英完婚。三年后,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出生了,李广田为其取名“府生”——他正在济南府讀书,因此长子是“府生”。

   夏天,我从洛口铁桥搭上了下行的双桅船。时候是上午十点左右。天晴着,河风吹得很凉爽。头上虽有炎热的太阳炙晒,仍觉得十分快适。这是一段颇可喜欢的水程。船在激流中颠簸前进,夹岸两堤官柳,以及看来好像紧贴着堤柳的天边白云,都电掣般向后闪去。船上人都欣喜遇着了一次顺风。而我更喜欢的则是正午前后便可以下船登岸了。

   “到苗家渡可还远吗?”

   “不远不远,前面那座林子就是了。”

   划船人指着二里开外的一丛绿树答我。时候还不到十二点。我是等船到苗家渡就登岸的。目的地是住在马家道口的舅爷家。

   在《花鸟舅爷》一文中,李广田以洋溢着田园静美的笔触,记录了他从济南坐船回家的情景。野店、桃园、老渡船、看坡人、花鸟舅爷,故人旧物一一进入他的散文叙事,李广田找到了释放自身情感的艺术切入点。

  4月28日,邹平报社总编室

   阴雨天气持续数日后,天空放晴。

   邹平广电大楼下,几丛小叶女贞绿意葱茏,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小鸟在绿丛间啁哳觅食。楼前两棵高大的、地标式的玉兰树上,硕大的花朵缀满枝头……来不及多看,紧赶几步进楼,约定的采访时间到了。

   1928年经历的一次牢狱之灾,成为李广田人生中的第二个转折点。

   世界文明史上的1928年,英国医学家弗莱明发现青霉素,历时七十年的《新牛津英语辞典》完成,美国物理学家理查兹逝世,土耳其人放弃伊斯兰教改用英国字母,挪威极地探险家阿蒙森遇难……在中国,1928年1月9日,蒋介石正式恢复北伐军总司令职务;2月5日,国民党在二届四中全会上撤销关于“联俄容共”决议案;3月27日,李广田被捕入狱,被捕理由:李广田组织的校园社团“书报介绍社”,购买了一批图书,其中有托洛茨基的《文学与革命》。

   《文学与革命》深受知识分子欢迎,却被当局列为禁书。

   李广田在狱中受尽酷刑,最后竟被判了死刑。

   对于草庙头老实巴交的父母来说,儿子的遭遇不啻灭顶之灾。

   父亲卖掉祖传的果园,带上全部积蓄来到省城,托关系找门子,最终也没能把儿子赎出来。

   4月19日,日军宣布出兵山东,在济南制造了震惊中外的“五三”惨案——5月3日这一天,从商埠区开始,房屋被炸裂烧毁,日军洗劫商店,掠夺财物,强奸妇女,野蛮行径比野兽还不如……横遭屠杀的济南人决心报仇雪耻。软弱的国民党政府却采取屈膝投降政策,放弃自卫权,由此更加激怒了国人,反日爱国运动轰轰烈烈燃烧起来。

   驻扎在济南的军阀张宗昌见势不妙,仓皇逃走,监狱一时大乱。李广田在一夜枪声中被解救,带着遍体鳞伤,回到老家。

   草庙头那个家已是一贫如洗。父亲因遭受打击,精神失常。一个原本还算完整、还能勉强维持下去的家,笼罩在一片颓丧苦涩的阴霾中。

   李广田到鲁北的陵县寻了一份教职,以微薄的薪资支撑着这个家。半年后,他转到曲阜第二师范附小,一边教学一边自学,并于次年考取了北京大学预科,如愿来到北方的政治经济中心北平——这被视为李广田人生中第三个转折点。

   1932年,在北平读书期间,他与尹守英的第二个儿子呱呱落地,他为次子取名“北平”。

   在邹平报社总编室,李北平的儿子李鹏起身为我续了一壶茶,回到藤椅上坐下来,继续接受我的采访。回忆祖父,李鹏心里或许有一个长长的清单,记载着一些美好又阴郁、轻松又沉重的话题,它们并未因时光老去而锈蚀,却因话题尖锐而喑哑。

   作为报社总编,李鹏的学识和口才我早有耳闻,坐在他对面,我这个不合格的采访者,大多时候都在专心倾听保持沉默。

   陽光一点一点退去,光明被西窗外高大的建筑群遮挡,房间里暗下来。

   我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以个人的双重身份,您如何评价李广田其人?

   这个问题有点煞有介事,其实也可以不问,但被访者的平实和真诚鼓励了我。他很认真地作了回答。李鹏说,我同意冯至先生评价我祖父的那句话,即:文如其人,人如其文。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祖父是纯朴、自然而怀抱浪漫情怀又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的一个人。他在西南联大、在南开大学,为反抗侵略者、反抗暴政,走在游行队伍最前面,带领青年学子走上街头,冲开一条生路,是为“勇”者;祖父整个一生,在纯朴的天性里执着追求,韧性十足,是为“强”者。试想,一个穷苦出身的农家孩子,最后何以成长为一位大学校长、散文大家,一言以蔽之,他热爱读书。一个人的成长与养育他的地域、与他生活的环境固然有关,心灵的飞跃却与他所读的书、学到的知识,与他个人的独立思考密不可分。祖父给我的最大启发就是:读书,不失为最大程度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一条“捷径”。

   李鹏还记得小时候在祖父来信信封上看到的伊丽莎白女王头像,蓝色的眼睛,鬈曲的金发,闪闪发光的王冠,真是令人惊奇。那是怎样的惊奇?“当时光飞逝,世界改变,到了一定年纪,我们也许能更深刻地理解波兰诗人辛波斯卡的追问:我的眼睛看到了什么?我的心为什么会跳动?我的身体怎么没有生根?”

   我看过李鹏总编写的评论,简练生动而富有文采,李广田的血脉在他身上汩汩流淌。

   那天晚上的月光异常明媚,我骑着一辆单车穿过繁华街道回家。春风吹拂,绿化带里盛开的月季花香四溢。一个人走在路上,并不觉得孤独。

  5月4日,北大

   嘈杂声中醒来,一时不知今夕何夕。看到床头柜上女儿的照片,这才想起是在北京。女儿住在碧森里,算不上繁华地段,街上仍是熙来攘往,很是纷乱。

   因为疫情,女儿没能回家过春节,趁五一假期,过来陪她住几天——最重要的是,我想去老北大红楼看看,那是李广田的母校,他丰赡俊逸、踌躇满志的青春乐章,就是在那里写就的。

   “汉园三诗人”,最初对李广田的了解,来自这一称谓。

   在北大,有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钱玄同、刘半农、鲁迅等人组成的新文化运动营垒,有传播新思潮、新文化的刊物《新青年》《新潮》,有“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独特的文化氛围让来自穷乡僻壤的李广田如渴骥奔泉。

  

   我在地上,

   昂了首,望着天上。

   《地之子》是李广田早期的诗歌代表作,“我是生自土中/来自田间的/这大地,我的母亲/我对她有着作为人子的深情。”诗中流露的对乡土、对大地的一片赤诚,令人动容,他本人也因此被誉为“地之子”。彼时,李广田与卞之琳、何其芳三人的诗作,经常在戴望舒主编的《现代》杂志、杨晦主编的《华北日报》副刊上发表,“汉园三诗人”之名,在北大校园不胫而走。

   汉园,也就是汉花园,因校门前那条汉花园大街而名,几乎是北大的代名词。汉花园大街后来更名为五四大街。五四大街29号,即老北大所在地。

   1952年,全国高校学科整顿,北大吸纳了燕京大学文、理两个学科,并将校址迁往燕园,也就是原燕京大学所在地。

   老北大红楼于1961年被国务院列为第一批全国重点保护文物单位;2002年4月,作为北京新文化运动纪念馆主体建筑,正式对外开放;2016年9月,入选首批中国二十世纪建筑遗产名录。

   当我按照地图指引,在晴朗的天空下穿过五四大街,站到古旧的红楼门外,看到的却是一个告示牌:内部装修,临时闭馆。

   绿色铁皮大门左侧,站着一位穿白色上衣、戴蓝色口罩的志愿者。门口那儿,一个中年男子扒住门缝往里看,被志愿者呵斥,悻悻走掉。

   李广田在北大红楼六年的学习生涯,就此错过。

   “如果你一时找不到我,请不要灰心丧气/一处找不到再到别处去找/我总在某个地方等候着你。”惠特曼的诗句让我打起精神,决定再到“新”北大试试运气。

   在地铁上,拿出随身携带的一本诗集翻阅,看到一首《罗马竞技场》,前四句充满隐喻:

  

   拱门会坍塌

   而石头不会死去

   建造它的每一双手都化为尘土

   而石头不会死去

   在北大学到的专业知识固然重要,更重要的是,这所洋溢着新思潮的大学,在思维方式、思想格调、智力修养、公共责任和社会进步意识方面,对李广田潜移默化的影响。诚如李广田自己所认为的那样,一个作家接受影响,自身的思想感情和心理素质,也就是自身的人格或格调是起主导作用的方面,正如蜜蜂从花里采来的并不是蜜,只是一种甜汁,蜜蜂必须把自己的分泌物(蚁酸)注入甜汁中,才能酿成蜂蜜,道理是一样的。作为英文系学生中的一员,李广田阅读英国作家玛尔廷,阅读阿根廷博物学家赫德森,与此同时,他师从周作人学习日语,读日本诗人石川啄木,他像一只蜜蜂,博采异域花香,最终酿出《野店》《老渡船》《花鸟舅爷》《桃园杂记》等一系列深具中国风味的散文名篇。

   在北大读书期间,经邓广铭介绍,李广田结识了在北平师范大学读书的王兰馨。

  

   你们第一次在哪里见的面呢?

   在西长安街一个电影院里,看的片子是王人美主演的《渔光曲》。

   爸爸送你的第一件礼物是什么?

   是薄伽丘的《十日谈》。

   后来呢?

   后来就结婚了,时间是1935年7月7日。

   ……

  

   王兰馨出身封建官僚家庭,性情温良,亦爱读书,后来与李广田结婚,诞下女儿李岫。在《岁月·命运·人》一书中,李岫记录了以上这段她对母亲的“采访”。

   王兰馨大学毕业后,在泰山脚下一所中学任教。次年,李广田也回到山东,在济南省立一中从事教学工作。

   我对北京的交通不熟悉,转来转去,找到北京大学西门时,已是午时。眼前庄严而典雅的三开朱漆宫门,在车水马龙的街道边,看上去不像一所大学校门,更像是一座王府。三开宫门只有中间的门是打开的,门口有保安值守。我既没有学生证,也没有其他通行证,理所当然被拒之门外。

   看着宫门两侧威武的石狮,我在心里默默念诵了诗人李庄的一首诗,悻悻离去——

  

   狮子走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遗下的气息与毛发

   将光荣的狮吼推得更远

  小满,梯子坝

   “小满者,物至于此,小得盈满。”这时节,小麦处于灌浆期,水肥、光照需求量大增,白粉病、茎基腐病、纹枯病、蚜虫之类病虫害,也在高發期。作为“三农”从业者,每年这个季节,我们都要下乡查看小麦苗情和长势,检查麦田有无大面积病虫害,以便于早发现早布防。

   乡间路上阳光灿烂,布谷鸟动听的声音从天际传来:“光光打锄,快快种谷”。西南风轻轻吹拂,麦田边一排杨树叶子哗啦啦作响。一辆农用三轮车装载着肥料、水桶、塑料水管、农具之类,从对面驶来。

   天空中也许还是半阴半晴,有片片灰云在头上移动,禾田上冒着轻轻水汽,桃树柳树上还带着如烟的湿雾,停了工作的农人又继续着……孩子们呢,这时候,都穿了最简单的衣服在泥道上跑来跑去,唱着歌子,和着“光光打锄”互相应答……

  

   眼前情景,恍若李广田的旧时光。

   我临时起意,决定到黄河边的码头镇看看,去嗅那泥土的气息,去感受李广田笔下的美与真实。

   四十多分钟后,车子驶上黄河大堤。

   大堤上铺了沥青,平坦宽阔。大堤内侧先是一排排的防护林,再往里则是大片麦田,碧绿的田畦像等待检阅的队列一样整齐有序。其实这样的河滩地,遇到雨水偏多的年份,十有八九会减产甚至绝产,但这里的人们每年仍然义无反顾地把种子撒下去。

   打开车窗,初夏的风带着湿漉漉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群羊忽然从大堤下面跑上来,一只牧羊犬跑前跑后驱赶着羊群,牧羊人抽着烟,优哉游哉走在羊群中间,好像他也是一只被驱赶的羊。

   羊群从车前涌过去后,我重新发动车子,右转,拐上去往梯子坝的一条窄道开。

   梯子坝,黄河下游九座大坝中的最后一座。

   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夺济入海,位于济水边的城镇和村庄从此屡遭水患。清光绪十年(1884年),为防洪护城,开始沿河筑坝。眼前这座大坝,南接大堤,北插河心,坝址最初全系土筑,只有近河段叠石为基,后经多次改造、加固,如今的大坝顶端,筑有七段石坝,以梯形伸向河道,因此被称作“梯子坝”。

   黄河水流至此,流速并未减慢,相反,不远处大海的召唤,让它更加迫不及待地向前奔腾。

   我把车停在路边,走下堤坝,穿过田畦,在麦田北端靠近大河的地方坐了下来。

   麦田里一片古老的寂静。凝神谛听,却是万籁涌动:麦穗生长的声音,麦叶随风起伏的声音,孔穴里蚂蚁进进出出的声音,瓢虫儿飞来飞去的声音,麦田深处麦鸡咕咕低吟的声音,鹌鹑、斑鸠悄然呼朋引类的声音……二百多年前,英国人吉尔伯特·怀特在他的家乡塞耳彭,以一个博物学家的耐心,认真记录下每一个生命形态的细节,写了一本长盛不衰的著作《塞耳彭自然史》。在中国,第一个向读者介绍怀特的,便是李广田。他在《怀特及其自然史》一文中写道:“这不是科学的自然史,而是个自然爱好者,用了艺术手笔,把造物的奇丽的现象画了下来的一部著作。”怀特书中那牧歌般的情调和风度,与李广田发生了某种精神联结,即:在平庸的事物里找到美与真实。《野店》里的店主夫妇、《枣》里的傻子、《拓荒者》中客死他乡的亲人、《黄昏》《父与羊》《种菜将军》中的主人公……“当我已经把那些人物写完,我才感觉到我对于我所写的人物已经爱了一场。”在《银狐集·题记》中,李广田这样写道。

   1936年,李广田出版了他的第一本散文集《画廊集》,接下来又出版了《银狐集》和《雀蓑集》。至此,如果说,对乡土情结和童年经验的表达是一种文化理想,那么,这几本散文集的问世,即意味着这种理想的实现。

   日影西斜,夕阳悬挂于大河上空,周围缭绕着蓬松的彩云,一道道金光直落河心。随后,太阳落下去,周围一片静谧,黄河水携带着落日余晖,兀自东流。

   中华文明成长史上,这条大河一度被称作“母亲河”并成为民族精神与品格的象征,它所流经并重塑的土地上的人们,一向视安居、繁衍和秩序为圭臬而拥有深沉的情感,有形的、无形的漩渦,却一次次将他们的人生抛向未知和苦难。

   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12月24日,在敌机的狂轰滥炸中,李广田与省立一中不愿做亡国奴的师生们一起,踏上南下之路。

   怀有身孕的王兰馨则留在济南娘家待产。

   山东、河南、湖北、陕西、四川,寒冷、饥饿、疫病、抢劫、流弹;衣衫褴褛的妇孺、又臭又烂的鸦片吸食者、土匪兵燹、贪官污吏、苛捐杂税,封建势力压迫,政府层层盘剥,“一脸麻子的县大队副、戴瓜皮小帽的商会会长、喜吃鸡舌的赊镇富商、放高利贷的土膏店主,以及由妖艳女人组成的所谓战时服务团体,共同构成一幅半封建、半殖民地地方势力的群丑图。”(李岫《岁月、命运、人》)社会基础如此,谈何抗战?

   饥寒交迫、朝不保夕的流亡生活,让李广田痛彻心扉地看清了当时的社会现实。

   1938年5月10日,李广田与王兰馨的女儿李岫,于枪炮声中在济南降生,于襁褓中随母南下寻父,历尽颠簸之苦,几乎经历了与父亲一样的艰难险途,终于在四川境内与父亲团聚。

   1940年11月,西南联大成立叙永分校,李广田偕妻女赴叙永任教。两个月后,皖南事变发生,为安全起见,联大撤销叙永分校,李广田又偕妻女,随分校师生来到昆明校区。

   1941年至1945年,李广田见证了西南联大物质上最清贫困苦、教学科研上最辉煌壮丽的岁月。

   日本宣布投降后,李广田与老同学卞之琳一起,来到南开大学任教。“内战重开,形势日紧,广田家里,进步青年川流不息。”据卞之琳回忆,作为学生社团导师,李广田经常与年轻人一起讨论时事,身边聚着一大群有为青年。

   教书的同时,李广田兼任《大公报》“星期文艺”、《民生导报》“每周文艺”两个版面的编辑工作,写稿、组稿、审稿,他的文学审美是国际性的,他对中国文学能融入世界文学之林持乐观态度。

   1946年5月,先是上海的学生提出“要生存,要饭吃,反内战,反迫害”;5月18日,清华、北大的学生开始上街游行;当晚,京、津、唐的大专院校共同成立华北学生反饥饿、反内战联合会;20日,天津的大学生们走上街头,喊出“要饭吃、要和平、要自由”。在南开大学的队伍里,李广田和几位教授与学生们肩并肩、手挽手走在一起,“他疾恶如仇的精神,他的谈锋,他的笔,无一不指向黑暗、落后、腐败的势力,他的演讲总是吸引人,声音不大不高亢,但内容朴素,亲切,有力,令人折服。”(董桑《李广田》)李广田的一连串言行,引起国民党政府的注意,他们又一次对他发出了通缉令。

   为形势所迫,李广田离开渤海之滨,接受朱自清邀请,前往清华大学任教。

   在清华园里,他迎来解放军入城,迎来第一次文代会召开,迎来新中国的诞生。崭新的生活开始了。

   1952年,时任清华大学文科教务长兼清华附中校长的李广田,被调往西南边疆的云南大学任副校长。

   1968年11月,李广田在云南大学逝世。

   草庙头老家,先是接到李岫一封电报,紧接着又收到王兰馨一封来信,他们这才知道,他们的父亲、他们的祖父,没了。

   李广田的次子李北平、长孙李昆明,一路翻山越岭赶往昆明——长孙出生时,在西南联大教书的李广田为之取名“昆明”——叔侄二人用一条粗布围巾,把亲人的骨灰背了回来。

   李广田六十二年的人生中,草庙头的家人默默为他做过两件事,一件是1928年他在济南被捕入狱,父亲卖掉祖传的家业相救;另一件是他的儿孙不远千里前往云南,把他的骨灰带回家。

  端午,草庙头

   “在我们的时代,被愚昧和遗忘包围,记忆就显得弥足宝贵。”端午一早醒来,看到网上铺天盖都是纪念屈原的文字。我明白人们想表达的是什么。那么,我对李广田的寻找,在表达什么?

   下午,几声响雷过后,雨水自天而降,淅沥不停。这种天气无法开展农田作业,我决定趁“农闲”去一趟草庙头,参观一下李广田故居,看一看至今还在那片土地上耕耘的他的后人。

   再次驶上黄河大堤。经梯子坝,西行三公里,左转,过李家庄、新延安,然后右转,一条通往草庙头的沥青路笔直而平坦。路两边的行道树是北方常见的杨树,这种树高大挺拔,自有一股昂扬向上的气势。

   村头竖着一面铁质横匾,“李广田故居”五个大字很是醒目。村内一条东西走向的大街很宽,路北最东首是一家百货店,再往里有一家修车铺、一家大众饭店。“虽说只是一个村子吧,却有着三四里长的大街,漫说从我家所在的村西端到街东首去玩,那最热闹的街的中段,也不曾有过我的足迹,那时候我的世界是那样狭小而又那样广漠呀。”(李广田《悲哀的玩具》)这就是李广田所说的那条三四里长的大街吧。

   在一个空旷处停下车。恰好有人从那边走过来,我走上前去,向他打听李广田故居。“走,我带你去。”老乡很热情,也很爽快。刚走几步,见路北一台挖掘机旁几个人正在忙碌,老乡指着其中一人说:“你看,那是李建华,李广田的孙子。哎!老李,有人找!”一个约莫六十多岁的人应声大步流星走过来,身材敦壮,一脸健康的小麦色。我赶紧迎上去,本想先自我介绍一下,李建华哈哈一笑,握住我的手,意思是:来的都是客。对我这种贸然上门的访客,他仍然有着十二分的热情。他带我走进一条往南的胡同。

   李建華是李府生的第二个儿子。对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土地,李建华与祖父一样,怀有无限深情,他从淄博市一家企业退休后,不愿继续住在城里,毅然选择回黄河岸边的老家,安度晚年。

   在胡同最南端,李建华指着右手边一座农舍说:“这就是祖父当年居住的院落。”

   “草庙254”,门楣上镶嵌着村里统一编排的门牌号。

   这是一座北方常见的农家院落。门前空旷处停放着一辆农用三轮车和一辆轿车,几个老人枯坐在板凳上,看见有人来,他们都起身围过来看热闹。

   李建华打开院门。五间坐北朝南的平房,因无人居住看上去毫无生气。院子里种满树,树底下长满野草,马唐、车前草、刺蓟、蒲公英,挤挤挨挨。李建华说,前几年家人商量过,原本打算把这个院落收拾一下,也好让人觉得“李广田故居”多少有个样子,但是镇上来人说,政府自有安排,不让我们随便改动,几年下来,就变成了现在这个荒凉的样子。

   李家墓地在村东一片麦田深处。那里埋葬着李广田的养父母,埋葬着尹守英,也埋葬着李广田——四十年前,李府生、李北平兄弟俩留了父亲一把骨灰,李广田的灵魂因此得以在故乡安息——自始至终,他都是黄河岸边的“地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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