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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口植物部落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20236
郭立泉

  私奔的耳铛草

  河子西的苍子棵并不是很密,它的心思并不在小小的河子西,它差遣更多的种子沾在人的裤脚上、趴在牛的脊背上离开河子西,谁都有自己的诗和远方。

  苍子棵最先让人记住的是它椭圆的小球果,枝叶间长满了烦人的倒须钩,形状和大小都像是妇人的耳铛,因此有人又叫它耳铛草。它浑身长满细毛,叶子长卵形,很像老鼠耳朵,又灰呛呛的,所以更多的人叫它苍耳。

  苍耳为菊科苍耳属一年生草本植物。苍耳还有一些别名,粘粘葵、刺儿棵、胡苍子、野落苏、痴头子、苍浪子、饿虱子。在《诗经·周南》中它还有一个名字——“卷耳”。“采采卷耳,不盈顷筐。嗟我怀人,寘彼周行。”直译过来应该是:采呀采呀采卷耳,半天没采小半筐。我在想我心上人,斜筐扔在路一旁。

  有人说这首诗获得了一项殊荣:最早的相思诗。相思是种很折磨人的东西,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妇人思夫心切,站在路旁怅然相望,想象着丈夫远在他乡,担心他疲极而病,没人照顾,始终放心不下。从那弃在路旁的斜口筐里掉出来的,不仅是苍子棵,也是妇人繁茂的相思啊。

  苍耳的钩刺,钩出了很多故事,也钩出了很多诗句。李白“不惜翠云裘,遂为苍耳欺”;文天祥“黄沙漫道路,苍耳满衣裳”;温庭筠曾以“苍耳子”对“白头翁”,把它们比作爱情的化身。

  苍耳是出了名的“刺儿头”。这一身的刺儿可不是长着玩儿的,是为方便种子沾在动物身上传播,是一种真正的物竞天择。《博物志》中载:“洛中有人驱羊入蜀。胡枲(苍耳)子多刺,黏缀羊毛,遂至中国。”因此苍耳又称“羊带来”。苍耳子的外壳铁硬,锯开后,东西厢房各有一籽。它们藏在苍耳子里,并不急着发芽,如果外部条件不适合,它们可以等,等个几年几十年都行。

  汪曾祺形象地称苍耳为“万把钩”。小时候我调皮捣蛋,跟在女生背后,悄悄把藏在手中的苍耳子弹到女生的头发上。女生发现后使劲追打我,我则嬉笑着跑开。女生追不上,停下来双手扯头上的苍子。苍子倒刺勾连,越急越扯不下来,疼得女生龇牙咧嘴,把两条辫子整得乱蓬蓬的。现在想想,那时我咋可以这么坏呢?

  我曾尝试着咬开苍子,长着攮人小刺的外皮好咬,再往里就难了。我用了锤子才砸开它的硬核,放嘴里尝尝,又苦又涩,完全不像芦根的微甜,也不像老鸹枕头的清香,更不像小野瓜的又香又甜。

  苍子的花期是7-10月份,雄性花球形,绿白色;雌性花椭圆形,淡黄绿色。苍子开花颇有些故事,一般人很少看见苍子开花。小懒倌说苍子喜欢在半夜偷着开花,就像美丽的昙花,只有神仙才能看见苍子开花。其实,它肯定是开花的,只是“其花暗弱,人多不辨”。“苍耳花开不见人,早烟一袋藏机深。”只有努力付出才能得到珍品,只有认真守候才能见证奇迹。林培玠《废铎呓》中记载,桂林唐景崧家贫,其母每天辛勤劳作供三兄弟读书,一天正织着布,忽见后园祥气缭绕,苍子花全开了,“赤云映日,鲜艳夺目”,忙喊邻居来看。可是邻居们来了只看见青青的苍子,哪有什么苍子花。其实,大片的苍子花盛开岂是谁想见就能见的,这是一种天道酬勤的祥瑞,预兆唐家好事近。过了不久三个儿子果然全考中了进士,一时传为美谈。

  苍耳是可以吃的。明代《救荒本草》中记载:采嫩药叶喋熟,换水浸去苦味,淘净,油盐调之。但它更多的是药用。研究证实,苍耳通窍止痛,解毒杀虫,治头晕感冒,风瘟痹症。李时珍说:“苍耳子炒香浸酒服,祛风补益。”苏东坡说:“药至贱而为世要用,未有如苍耳者。”

  但大人们一再提醒苍子不能吃,吃了要人命。后来读书知道,古人早就认识到苍子有毒性。《千金·食治》说它“味苦辛,微寒涩,有小毒”。中国植物图谱也将它收录为有毒植物。

  这些年,生活的丰盈让人们对苍耳这种“刺儿头”越来越生疏。我居住的垦利县城附近,偶也见到苍子棵。它喜欢长在路旁、地头,我到七村种地,一棵棵苍耳就蹲在路旁,像好事的村民,挤到路边来看热闹。

  原生种苍耳有逐年减少的趋势,但外来的意大利苍耳却攻城略地,大有反客为主之势。这种苍耳和我们小时候见过的大不一样,意大利苍耳的果实要大一倍,刺也密密麻麻,一副狰狞之态,是一种很厉害的入侵物种,中国的水土把它养得肥头大耳,那顺眼得多的本土苍子棵已被它挤得不好找了。其实,放任外来物种入侵,原生物种生存空间会被大大压缩,生态系统遭到破坏,卧榻之侧到处是他人鼾睡,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已成为生态保护者的心头之患。

  我是如此神往天机勃发的诗经时代,大河之湄,关关雎鸠;我行其野,万虫献唱。少男少女们在草地上追逐,苍子棵支棱着叶耳偷听着远古的情话。

  苍耳最初的名字叫“伧耳”。伧人,是指卑下之人。伧耳,本为悲苦之人的食物,是大众的菜。它还有一个名字:佛耳。苍耳亦佛亦草,能普度众生。可是“采采卷耳,不盈顷筐”时代那些相思草,它的后代们躲哪儿去了呢?

  苍子棵上长满了耳朵,支棱在大路边,支棱在河子西。它听风听雨,听草丛下的虫鸣,听天空高处的鸟叫,也听河子西大地深处黎庶的苦吟。

  当苍子棵老了,叶子落光了,只有身子站在风中瑟瑟,它垂垂老矣,只能待在原地,对于那些趴在牛羊身上私奔的苍耳,它已无可奈何;对于来自地中海沿岸的這些浑身净刺儿的“侵略者”,它更无可奈何。

  真本事从根儿上长

  日之夕矣,牛羊下来。晚霞镀上牛羊的金身,小芹家的小牛一会儿跑到母牛的前面,一会儿又落在母牛的后面。河子西的草好吃,虽然贪玩儿,但跟着母牛出来一天了,玩着吃也吃饱了。就是有一点令它不爽,小牛犊的身上不知道沾了些啥东西,咋也弄不掉。它虽然长了四条腿,但一只手也没长,小犊子的尾巴也还没长到那么长,够不到肚皮上那些“小讨厌”。它试着在地排车的架子上蹭,反而越蹭扎得越疼了。

  母牛拉着地排车不紧不慢地走着,望一望忽前忽后、蹭来蹭去的小牛犊,它知道孩子为啥不爽,但没办法,它的肚皮上也沾了些呢,母牛也只能把尾巴甩过来甩过去,扫下来多少算多少吧。

  坐在车上的小芹说,这些东西可真烦人哪,蛮不讲理,想怎样就怎样。我说,谁让它叫牛蒡呢,老师也管不了吧。

  和蒼耳一样,牛蒡的身上也长满了密麻麻的倒须钩。但牛蒡和苍耳比起来,身量要大得多,它的植株能长到两米多高,而苍耳也就一米左右。牛蒡的叶片纹理呈波浪形,伸开的叶掌像阔大的苘叶;花开得也大,花期6-9月,头状花序紫红紫红的;果子的外壳像毛板栗,钩刺也长得多。总之,牛蒡是啥也大,整个儿欺住了苍耳。

  小芹她爹说,牛蒡是桔梗目菊科草本植物,但它是两年生的。小芹她爹是赤脚医生,对河子西的草木情有独钟,他说所有的野生草木都是药材。牛蒡从古代开始就被叫作“恶食”, 可能因为它的刺儿太攮人吧。它还叫大力子、蒡翁菜、蝙蝠刺。牛蒡又长又硬的倒须钩令许多动物头疼,老鼠一头钻进去,常被钩在那儿吱吱乱叫,也算是长了记性,因此牛蒡又叫“鼠黏子”。

  仗着有刺,牛蒡横行无忌,用刺自我防护,也用刺沾在牛肚皮、羊尾巴上,到远方开疆拓土。

  但小芹她爹说人的真本事不能光看外表,要看里子。牛蒡的真本事就是从根里长出来的。它的根肉乎乎的,能长到1米,很像山药。《本草纲目》说它“通十二经脉,洗五脏恶气”,可以提神、健体,治疗多种疾病。

  牛蒡是好东西,小芹她爹跟我说,多么好呢?人参多么好,它就多么好。可惜现在东北的野参也越来越少了。我当年跟着刘七林在长白山老林子里挖参,比他们挖得都多。

  这让我对人参充满了向往。只是东北太远了,只能挖我们这里找得见的牛蒡玩儿。

  我问小芹她爹:“牛蒡这么好,啥时候采呢?”小芹她爹说:“十月采根充菜食,叶茎酿就酒犹浓。”这是清朝赵瑾叔的《本草诗》中给出的答案。宋朝高翥的诗写得更好,很能看出那时候的人对牛蒡特别喜爱:

  篮舆破晓入山家,独木桥低小径斜。

  屋角尽悬牛蒡菜,篱根多发马兰花。

  主人一笑先呼酒,劝客三杯便当茶。

  我已经年无此乐,为怜身久在京华。

  小芹她爹说,牛蒡名字的来历有个传说,有位旁姓农民,勤劳又孝顺,一个人供养着老老少少一大家子人。有天耕地耕累了,就把牛一放,让牛自由自在地在一旁吃草,躺在草地上美美地睡了一觉。醒了后干活,发现牛力气大增。他很惊奇,就采了牛吃的那种草,回家熬汤做饭,全家人特别有精神,体弱多病的老母亲也一下子好了起来。人们问他那叫什么草,他也不知道,就把牛吃的“神草”和自己的姓一联系,叫“牛蒡”了。

  后来我知道,俄国作家列夫·托尔斯泰写过一篇很美的短文《牛蒡花》,曾入选过中学语文课本。其实,俄罗斯的牛蒡来自东方,在韩剧《大长今》里,我们也看到“卤牛蒡”成了主档食品。日本的牛蒡也是从中国漂洋过海传过去的,并成为主要菜蔬之一,名字也被改成了“牛鞭菜”“东洋参”,弄出了很多花样。

  因为与众不同的食疗效果,这些年,牛蒡得到了世界上许多人的喜爱,地位越来越高,无论是作为菜品还是药品,它都到可与“人参”媲美的地步。美国保健专家艾尔·施德尔在《抗衰老圣典》中把它当成了治癌良药,认为它是“能保持良好工作状态的温和营养药草”。只是这些,小芹她爹都不知道了,他在村里实行农业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就落魄了,赤脚医生不能干了,他又不会种地,庄稼地里草比苗还高,没几年就得病死了。我也不知道他算不算个本事人,只记得他说,人的真本事,应该和牛蒡一样,要从根上往外长。枝叶葱茏,发奋向高处生长,承接阳光雨露;根系茁壮,努力向深处扎根,吸纳地母精华。

  小芹应该是继承了她爹的本事。听说小芹出嫁后,在黄河滩里建了个养牛的家庭农场,也种了大片牛蒡,牛蒡加工后卖到药材公司,后来直接卖给药贩子,挣了大钱。牛吃了添加牛蒡的饲料,长得膘肥体壮。小芹家真正发了牛蒡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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