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叶没飘多远,便被一阵急雨钉在地上,淋得展平,冲得干净,也就越发脉络清晰、精致、明黄,宛若黄昏中的狐狸眼。
“好漂亮!”鹏鹏笑着追了过去。
妻子忙从包里抽出那把印有莫奈睡莲的花伞紧随其后。很快,睡莲在儿子的头顶绽放,我却慢了半拍,妻子的背都湿了。
儿子捡起黄叶,捻着叶柄高举着,好像撑起了一把翻腾的小伞,小黄伞上是妻子的睡莲,睡莲上是我的长柄大黑伞。
大伞包小伞,我们三个终于走到了马路對面,雨似乎也小了点。
虽是雨天,来上课的人倒并不见少。大厦一楼的玻璃门前,进进出出的都是穿着舞蹈服或背着画夹子的孩子和他们行色匆匆的父母。
电梯门敞开的瞬间,我还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三楼体能课玻璃教室的对面,竟摆起了长长的书摊,几乎占据了整条走廊。各种图书分门别类地码在铺着蓝布的长桌上,大体分出四块区域,每块上都插着“四折”的塑料牌,砖头大小,红字白底。
书摊的阵仗挺大,但来看书的人并不多,零星有几个孩子和家长翻翻而已。还有两个站在门口迎宾的体能课老师偶尔也会看看,但见有家长送孩子过来,他们就立刻放下书,热情地迎过去,接过家长的包,跟孩子们打招呼,宝贝宝贝地叫,脸上浮现出灿烂夸张的笑。
我简单往书摊上瞥了一眼,主要以少儿或青少年喜闻乐见的图书为主,什么奥特曼、汪汪队、漫威宇宙之类的彩色漫画书,还有自然大百科、中小学生作文选、各种国学经典、名人传记、鸡汤美文、成功学什么的。不过,在长桌的边缘似乎也摆着一些社科、哲学和文学类的书籍,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有心过去看看,却被妻子拉住了。
“家里的书堆得到处都是,你哪本看完过?”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但我假装没听见,打定主意等儿子上课后再去光顾。
上一场体能班还没下课,妻子给儿子换了双鞋,喂了杯水。“上不上厕所?”我问鹏鹏。小家伙摇了摇头,穿过玻璃门,朝游乐区的玩具箱跑去,恨不能一头扎里面。妻子坐在玩具箱旁的沙发上看着儿子,不时刷刷手机,调整一下购物车。我深感无聊,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老师攀谈。她是这个分店的头头,平时主要负责卖课,对有可能买课的家长,以及买课后还可能续课的家长非常热情。
我明显属于后者,虽然我和妻子都不打算再给儿子续课了。
我问她门口书摊的事,她说算是搞个副业与他们合作,让他们在门口摆摊,互利共赢。我皱了皱眉,不知她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于是又瞥了眼书摊,的确没寻到卖书的人。
老师轻扬了下下巴,说:“就是抱孩子那女的。”
我这才注意到那对母女,其实,她们就坐在书摊对面至多两米的地方,也就是儿子待会儿要上体能课的那间玻璃教室外。
那里摆着一排五颜六色的塑料椅,是专门给家长预备的,好让家长们在外观看孩子们的锻炼情况。所以,我并不以为卖书人会坐在那里。
那女人是背靠玻璃房正对着书摊坐的,她怀中所抱的小姑娘反倒是正对着玻璃墙,几乎与房中的我面对面。小姑娘应该跟鹏鹏差不多大,四岁左右,皮肤是一种浅棕色,两只小辫子病恹恹地耷拉着,缠在上面的草莓头绳松垮了,给人一种挣扎过后绝望的平静感。
她的眼角有些红肿,显然刚哭过,正失神地盯着玻璃墙后那只被孩子们哄抢的玩具箱。这些孩子就像一个个飞扬跋扈的小土匪,鹏鹏也一样。他抱着把恐龙枪招摇过市,左手拖着恐龙头,右手拉着恐龙尾,每握一下,恐龙的大嘴就张一次,露出半圆形的小白牙。
小姑娘的目光痴痴的,颇为呆滞,甚至并未随着孩子们手中的玩具而移动。她那双黑黑的眸子,只是机械地映出眼前的各种形状和色彩,并无任何情绪波动,就像两面毫无感情的镜子,冷漠地将现实的一切投射,却又弃之于虚无。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恐惧的根源在于那是双孩子的眼睛,却流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冷漠与麻木。
儿子的尖叫声,给我的恐惧钻了个眼儿。妻子已然在调解矛盾,我也跟了过去。争抢玩具是人类在孩童时代的永恒主题,长大后就不再这样明目张胆,而是研究出“孙子兵法”和“三十六计”。
妻子得体地呵斥了那个蛮横无理的孩子,并旁敲侧击地想要召唤出那位缺席的家长,可惜环顾四周竟无人应战。还好老师及时过来打圆场,对那个抢玩具的小朋友进行说服教育,这才化开了他那只紧紧冻在恐龙枪上的小手。鹏鹏立马抱紧玩具躲到妻子身后。
这时,坐在妻子身边的一位老太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朝斜对面沙发上的一个女人努了努嘴。那女人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极胖。胖女人正在打视频电话,笑得很开,完全没注意到发生在玩具箱附近的小风波。
“这孩子是阿姨带来的,我从没见过他父母。”老太太说着,狠狠地剜了胖女人一眼,摸了摸自家孙子的脑袋,“她啥也不管,孩子还是得自己带。外人哪靠得住呢?花钱不说,孩子丢了她都不知道。”
老人话音未落,那孩子就一个人跑了出去,胖女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还在嘻嘻哈哈地打电话,戴着一副赤红的耳机。
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忍不住又朝那个小姑娘望去,心想,她至少是被妈妈亲自照管的。此刻,那孩子终于显露出激烈的情绪,不再安静地趴在母亲的肩膀上。她开始哭泣,拼命扭动身躯,女人却不着急。她颠腿的安抚动作很微弱,基本还是稳稳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她的书摊,心不在焉地哄着自己的女儿,好像这样的哭闹已经重复过成百上千次了,不值得大惊小怪,她所关注的只有她的生意。我奇怪像她这样瘦弱的女人是如何独自支起这片书摊的,刨去那一箱箱的书不论,单是用架子搭起这长桌,没有几个大小伙子也是不可能的,更别说她还带着个孩子……可惜前来看书的人本就稀稀拉拉,随便翻翻便走了,买书的人似乎还没有出现,至少我没发现,周围的热闹不过是一种假象,往来皆为虚幻。
我叹了口气,突然有些失神,似乎想起了什么,儿子的尖叫再次把我从黏稠的记忆里拽出来。我低下头,揉了揉眼,原来那位老太太的小孙子也看上了鹏鹏手中的恐龙枪,想要用自己的玩具换着玩,我和妻子劝了半天,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鹏鹏就是不撒手。
最后还是妻子灵机一动,说要给儿子买本童书,指了指玻璃墙外的书摊。我立马表示同意,顺势抱起儿子,好让他看清长桌上那花花绿绿、五光十色的硬皮封面,他这才嗫嚅着把恐龙枪留给老太太的孙子,说自己想要奥特曼的书。我朝妻子使了个眼色,妻子点点头。但我很快就后悔了,想告诉她我不是那个意思,虽然不买奥特曼的书,但可以买别的。可惜,我来不及完整地表达自己的意思,就被小姑娘的哭声吸引了。她哭得并不痛快,简直是在忍耐,小脸憋得通红。
“小朋友,为什么哭啊?”我猫下腰,笑着问,突出憨厚的鼻音,尽量和蔼得像个老人。小姑娘果然不哭了,一张湿漉漉的小红脸直往妈妈的怀里钻,身体不住地扭动着,就像只被人惊扰了的小蛐蛐儿。
“委屈了……”她的母亲苦笑着说,声音很小,如果不是离得近,我大概听不见她的声音。
这位母亲没有看我,还盯着自己的女儿,好像在以此掩饰某种尴尬。她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穿着简单的白T恤加牛仔裤,人很瘦,梳着马尾,五官端正,皮肤较白,但很干燥,双颊上似有淡淡的竖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眉眼之间缺乏一种常人的灵动,凝滞着木讷与拘谨。
我很想再问点什么,却又分明觉出那对母女的不适。尤其是母亲,似乎比女儿还要害羞,不像送孩子上课的那些家长,彼此间自来熟,总有讲不完的育娃经验,而她好像并不习惯与陌生人说话。
事实上,她已经把身子侧过了一点,这当然不利于她的生意。
我赶紧直起腰,不想让她们感觉太别扭,便径直朝书摊走去。我看见鹏鹏正抱着本奥特曼死活不放。
“这本书得用体能课的积分卡兑换,咱们的还不够。”妻子对鹏鹏说,“你忘了,前几天刚给你换了个变形金刚,剩下的积分太少了。”
儿子拿书的手松动了,露出五指间的缝隙,这让我十分佩服妻子的话术。“还差多少分啊?”鹏鹏说着,鼓起嘴,耍起了赖,“可我就是想要嘛,就想要……”儿子刚刚放松的手又握紧了,更糟的是,他的哀求声越来越大,让我如芒在背,好像身后那对母女的眼睛正如饥似渴地盯着我。这令我感觉不妙,嗓子眼儿发干,额上呼呼地冒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
还好上课铃声响起,老师及时出现,将儿子拖进玻璃教室,他这才噘起小嘴,狠狠丢下奥特曼贴画,就像只气急败坏的猴子。
妻子转身来到那排五颜六色的塑料椅前坐下,掏出手机给儿子录影。我却迟迟没动,眼前是各种卡通连环画和中小学生作文选。没了鹏鹏,我实在没理由再站在这儿,可我的双脚有些发僵,后背好像被谁贴了道符,把我定在原地,压得我无法转身,直到妻子叫我过去,我若无其事地应了声,做了个深呼吸,鼓足勇气想要朝妻子走去,与此同时,我狡猾地计算好视线的角度与距离,在转身的瞬间,故意扬了扬下巴,好让目光高高地越过那对看摊儿的母女,做出根本就不在意她们的假象,安安生生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虽然我对这次转身满怀信心,但现实还是一下子把我的目光折断。我就像一辆开足了马力的轿车,却在加速的瞬间熄了火,茫然地趴在原地,因为停止线并不存在,就连红灯都灭了。女人和孩子不见了,只有她们坐过的那把白椅子空荡荡地立在那儿,与我对视。
我眨了眨眼,觉出自己的可笑,便回到座位上,看儿子在老师的口令下奔跑,去争抢那两朵轻飘飘的纱巾。鹏鹏玩得不亦乐乎,妻子又举起手机,录新的视频。我则忍不住环顾四周,想知道那对母女究竟在哪儿,我猜她们是去上厕所了,但左等右等也不见回来。这令我顿生疑窦,怎么连生意都不照管了?这会儿书摊前空无一人,花花绿绿的图书静静地躺在蓝色的桌布上,活像一条条来自深海的鱼,渐渐失去瑰丽的光泽和自由的生命。终于,我还是站起身,走向书摊的边缘,想要看看那些或许还不错的书,至少能让那对母女回来的时候见到书摊前还有人捧场。这似乎意味着什么,本质上却毫无意义。
好在我乐此不疲,就像一名尽职尽责的群众演员,一本本挨个儿看,横着看完竖着看,见到感兴趣的就抽出来翻一翻,再放回去。
坦白说,我没找到很合意的书,但这似乎并不重要,只要看下去就行了。有时,我会借着假装翻书偷眼观瞧,期待那对母女重新坐到那把白色的塑料椅上,我也好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表演。
如果不是她们,我才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我可以像妻子那样给儿子拍视频、刷抖音,或是看看新闻什么的。可惜,那把白色的椅子还是空空的,不管我如何尽职尽责地表演,也还是没有观众。她们好像凭空消失了,要么就是根本不打算再回來,这令我很失落。
“这本打完折19元。”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从我身后冒出来,此刻,我正在翻看《自私的基因》。“这本比四折便宜,三折……”男人又补充了一句。我不由得望向他,他是个高大而黝黑的男人,正坐在女人和孩子先前坐过的那把白椅子上。这使我相信,他一定是女人的丈夫,也就是那个小姑娘的父亲。这让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女人只是带着孩子临时替丈夫看摊儿罢了。顷刻间,我感到很矛盾,好像那女人不该有丈夫,那小姑娘不该有父亲似的,否则好像她们就不那么可怜了,而我作为一个拯救者的意义也恰如手中的这本畅销书被打了四折,不,是三折,他刚说的,19元就可以了。顷刻间,我仿佛终于恢复了本身,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顾客,我长出了口气,把这本书翻到背面,对比了一下定价,又算了一遍,的确是三折,很合适。
我把这本书拿在手里,紧接着,又发现了一本《日本妖怪物语》,我奇怪之前怎么没发现,看了眼定价,120多元,这让我有点犹豫。还没等我询问,男人又说:“这本也是三折,你要的话,35元拿走。”
我忍不住又望了眼男人,发现他手中并未拿着计算器,这说明他头脑灵光,心算能力颇佳,而且记性好,对每本书的价格都了然于胸。
没多大会儿,他的书摊就火爆起来,每当有客人拿着书翻来翻去,他都能精确地报出这本书折后的价格,而且往往要比四折更加优惠。这让人们觉得他为人敞亮、实在,根本无须买主讲价便主动降价。如此一来,但凡对手里的书有点儿兴趣,再稍微对比一下书皮上的定价,那么,这个正在翻书的人就一定会觉得自己占了莫大的便宜。
我痛快地买下了那两本书,心里踏实不少。回到座位上时,我开心地给妻子展示着自己的收获,尤其是那本《自私的基因》。考虑到妻子本就是大夫,我告诉她这本书是专门买来送她的。
当然,这不过是一种话术,跟她用积分卡忽悠鹏鹏差不多。
妻子接过书,随便翻了翻,告诉我这本书里的内容还挺专业,不像是胡说八道。我颇为震惊,告诉她这本书畅销四十年不衰,是经过时间检验的经典无疑。妻子却不以为然,就在我打算给她介绍另一本书时,她已经把书递回来,瞥了我一眼说:“我就知道你会买书。”
我愣住了,眨了眨眼。
“你跟那小女孩儿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妻子接着说,抿着嘴,语气显得有些无所谓。不过,她的目光还是流露出阴郁,就像天边淡淡的乌云。窗外的雨应该还在下,虽然透过玻璃看不见雨线,但从电梯里出来的人仍得把雨伞重新撑开晾在一边。玻璃教室的四周已经五颜六色地围了一圈,其中,妻子的伞显得鹤立鸡群,莫奈的睡莲凝结着朦胧的雾气,让我沉思良久。
“你……你怎么知道的?”沉思良久之后,我回应道。也就是说,我并未否认妻子判断的正确性。我奇怪今天怎么所有人的眼神都变得这么灵光,卖书的男人总能从背后看见我拿的什么书,妻子也总能在我自认为完美的掩饰中察觉出我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微妙情感。
“我就知道,从你跟那小女孩儿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觉得她们可怜,就想买书,不管打不打折,你都一定会……”
我赶紧摆摆手,打断了妻子,偷眼望向男人,好在他已经不坐在那把白椅子上了,而是跑到了书摊另一头的童书区,一个小胖子正抱着套书不撒手,他的母亲在和男人进行谈判。
“你小声点儿。”我埋怨道。
“怕什么,你这不是做好事儿吗?”
妻子的声音里似乎夹杂着一丝抱怨和不满,但我无法确定,因为这抱怨和不满中仿佛还渗透着些许撒娇的成分。她轻轻嘟起嘴,搞得又像是一种赞赏。总之,很复杂。于是,她望着我,我望着她。
几秒钟后,我们几乎同时低下了头。
“你怎么了,我并不反对,这没什么。”妻子突然抬起头打破了沉默,“可以多买几本。”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像是得到了某种谅解。虽然,我不确定她谅解的到底是什么,更不确定自己在哪方面需要被谅解,但在情感上,我已经接受了妻子的好意,即便这感觉挺别扭。
坦白说,我还感到了危险、恐惧,甚至是嫉妒,因为妻子似乎看透了我,之前,我以为只有自己具备这种神奇的能力。
此刻,儿子正匍匐着穿过红蓝相间的积木洞口,然后又笨拙地跳过一个个呼啦圈,最后登上平衡木,他走得摇摇晃晃,就像只小企鹅,好在有老师扶着他的小胳膊。他不敢走得太快,他有时很胆小。
“你怎么了?”妻子问。
“没什么,什么怎么了?”我说,猛然回过神来,目光掠过妻子,下意识地瞥了眼书摊和那把白椅子,虽然囿于刚才的教训,我的小动作很可能被妻子察觉,但那又怎样呢?女人和孩子果然还没出现,她们究竟去哪儿了?这个奇怪的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好像它很重要似的,即便那位丈夫的出现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甚至还使之更加扑朔迷离了,难道那对母女不该在这儿陪着他吗?难道他们不用一起回家吗?就像我和我的妻儿一样,何况雨还在下,天应该已经黑了……
我把脸转向窗外,果然天色如墨,远方的红绿灯一闪一闪的。
刹那间,我似乎明白了妻子脸上那淡淡的阴郁。一名已婚男子,一位丈夫和父亲,对一个陌生女人及其女儿的关注程度竟然高于自己的老婆孩子,这怎么看都有点怪怪的,尤其是在他试图掩饰的时候。
“嗨,我就是觉得她们挺可怜的。不容易。”我顿了顿说,“开始,我以为她们是孤儿寡母支个书摊,就想起我小时候……”
妻子摸了摸我的手,示意我不必再说下去。她说:“你以为只有你觉得他们可怜?我告诉你,那个小姑娘的听力,绝对有问题。”
妻子的话让我心尖儿一颤,她是耳科医生,成天和聋儿打交道,应该不会看错,但我还是忍不住提出质疑:“确定吗?”
妻子冷笑了声,就像在奉劝一个没头脑的病人认清现实:“刚才在休闲区,那小孩儿抢鹏鹏玩具时,鹏鹏的尖叫声大不大?”
“大啊,吓了我一跳。”我说。
“可那小姑娘就盯着玩具箱,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妻子说。
“会不会是玻璃墙的隔音效果好?”我说。
“门就在旁边,大敞四开的,有什么隔音效果啊?”妻子说着,皱起了眉头,“一般孩子对突然爆发的声音定会有所反应,比如突如其来的关门声、鞭炮声、打雷声,当然也包括尖叫,可那小姑娘完全无动于衷,一点恐惧感都没有,她的耳朵肯定有问题。”
“可她的父母都听得见啊……”
我诧异道,下意识地瞥了眼书摊,男人还在童书区给来往的顾客推荐图书,不时会有人结账,生意比之前好了很多。
就在我撤回目光时,竟看见那女人坐在白椅子上。
我揉了揉眼睛。
妻子苦笑了声,指了指我平放在腿上的那本《自私的基因》,说:“这本书你暂时别看了,我还是先给你补补基础知识吧……”
我沉默地點了点头,心思却根本不在这儿,假意看了会儿儿子的运动情况,趁妻子刷手机的工夫,我又朝白椅子瞥了一眼。果然,那女人稳稳当当地坐在上面,犹如一尊上色后等待晾干的雕塑,面无表情地望着书摊和她忙碌的丈夫。她像是突然之间凭空出现在那里的,就像个无声的幽灵。我很奇怪,她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怎么就坐到了那儿?但很快,我就被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吸引了,因为她是一个人坐在那儿的,并未抱着她可怜的女儿。这令我心生不安,我的目光像热带丛林中破碎的蚁团般分散出许多纤细的小爪子,爬向四面八方每一个角落。
“你怎么心神不宁的?”妻子问。
我指了指那个女人,示意她怀里的孩子不见了。
妻子朝我翻了个白眼,压低了声音:“你是说,人家父母把自己的孩子弄丢了,还能气定神闲坐在这儿卖书呗?”
我一时哑了口,感觉自己的确有些神经质了。
“这样吧,再买一本,就当扶贫了,刚才儿子对一本讲人体百科的书也挺感兴趣。正好我又是学医的,可以给他讲讲。”妻子说着站起身,我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就像头得了便宜卖乖的小毛驴。
然而,在看到那本《DK人体大百科》的定价后,我犹豫了,妻子刚碰了下这本宛若由两块砖头拼成的大书,男人就报出了折扣价:“折后90。”
妻子掏出手机刚要扫码,却被我拽住了衣角。“这东西,小孩子看是不是有点儿恐怖啊,又是肌肉又是骨骼的,血刺呼啦的,再看看,再看看……”我说着,朝男人尴尬地笑了笑。他也憨笑了一下。但我没敢看白椅子上的女人,只是接过妻子手里的书,又摆回到书摊上。
刹那间,我很泄气,觉得自己挺没劲的。
“那这本呢,这本鹏鹏也挺喜欢,尤其是书上那些虫子,都是高清放大的彩图,买回去你给他讲。”妻子说着,费劲地抱起那本书,还是DK的,这本《博物大百科》比刚才那本《人体大百科》还要厚出一倍。
我接过书,象征性地翻了两页,装作漫不经心地瞥了眼定价,果然比刚才那本又贵出一百多。
“好啊,这本还不错,挺适合孩子看的。”我说着,抱着书径直朝男人走去,生怕慢一点自己就要反悔。不过当男人报出价格后,我还是愣了下。“这是几折?”我问。
“三折,又抹了个零。”他答道,拿出计算器,当着我的面又算了一遍,我知道,他是故意算给我看的,因为他根本不需要。
我也没看,只是哦了声,又象征性地问了句:“正版的?”仿佛在故意延长交易时间,男人嗯了声,我扫了码。那一刻,我挺高兴,感觉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自我,这才偷眼望向女人,可我看到的只是一把空空荡荡的白椅子,她不知何时又离开了。该是去找她女儿了?
这令我有些失望,就像一位话剧演员全情投入地付出了一次可遇而不可求的演技,台下的观众却偏挑这个时候上了趟厕所。
我抱着书随妻子回到座位上,继续看儿子上体能课。孩子们正在一旁喝水休息,鹏鹏也不例外,只是不停地拨弄水壶盖上的弹射键,跟身边的一个小男孩聊得火热,八成又在说奥特曼。老师们把运动器械抬下去,拎出五六条瑜伽垫铺在地上,让孩子们躺上去接受按摩。这是体能课的尾声。我看了眼时间,还有十分钟下课。
我的手机屏幕还停留在微信付款页面:137元。
望着这个数字,我顿时心生疑窦,赶忙切换到“计算器”页面,又重新算了一遍,按下“=”的瞬间,我冷汗都渗出来了。妻子问我:“咋了?不舒服?”我告诉她:“咱们肯定被骗了。”妻子撇着嘴笑我:“这个价位是不可能买到正版书的,除非是二手书。”我说:“先别说正版还是盗版的问题,价格首先就不对。”我点指着计算器,当着妻子的面又算了一遍,同时告诉她,这本《DK博物大百科》,如果按那男人承诺的三折算,他就多收了咱们十七块钱,可如果按四折算,又少收了咱们二十。
“嗨,算了,无所谓,就當扶贫了……”我愤愤地说,真有些难过,这当然是钱的问题,却又不全是钱的问题。正当我垂头丧气地感慨人心不古时,妻子却皱了皱眉,指着计算器页面上的数字问我:“这书原价多少?”“358啊。”我说。妻子哼了声,费力地从我腿上抱起那本砖头似的大百科,翻了个个儿,定价处赫然印着458。
我的脸红了,妻子像领导那样拍了拍我稚嫩的肩膀。
玻璃墙内,孩子们已经把瑜伽垫放回原处,他们站成一排,正等着老师的课后总结,并期待着从他手中接过那张宝贵的积分卡。
“我去接鹏鹏,你就坐这儿等着吧。”妻子说着,瞥了眼压在我腿上的那些书。我点点头,轻轻地颠了下腿,至少有十斤重。
玻璃墙后的孩子们正在教室的门前排队。妻子已经等候在休闲区,笑着朝儿子挥了挥手。老师推开玻璃门。刹那间,我隐约看见一个女人模糊的白影在门上晃了下,随着越开越大的门变得越来越扭曲。
我下意识地转过头,果然,那女人就坐在白椅子上,望着书摊前的丈夫,面无表情。这吓了我一跳,还以为她真成了幽灵,抑或是武林高手,走路没声,来去无影?再说,她怀里的小姑娘到底去哪儿了呢?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儿子已经跑出来,举着张积分卡,风风火火地奔向书摊,多亏妻子拦住了他,直接把他哄带过来:“已经给你买完了,你喜欢的,印着大虫子的那本最大的书,漂亮极了。”妻子说着推了推我。“爸爸,买这本书不要积分吗?给你积分卡。”儿子说着把那张印有小狮子的卡片举到我眼前,我感到脸颊发烫,说:“不用,用钱就行了。”说着,我赶紧把书翻开,翻到那些印着大虫子的部分,不由得抬高了声调,“你看这本书上的图漂不漂亮?这是蜻蜓、蚂蚱、蜘蛛,还有你最喜欢的独角仙和螳螂!爸爸妈妈新给你买的书喜不喜欢?还有这本讲妖怪的书,喜不喜欢?咱们今天买了好多书哦,回家讲给你听,好不好……”
我越说声音越大,语气越来越亢奋,忍不住偷瞥了眼女人,可她只是坐在那儿,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丈夫,依旧是副无动于衷却又心事重重的样子,神色一如既往,感觉甚至比之前更憔悴了。好像我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无法传进她的耳朵里,也根本不值得她高兴。虽然,在我看来,那简直近乎安慰。于是,我闭了嘴。几乎就在同时,我隐约察觉到她轻轻地吐出口气,仿佛她一直在痛苦地忍耐着什么,此刻总算是挺了过去,眼角眉梢刹那间的松弛,让某种过分的克制顷刻间土崩瓦解。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丈夫身边。
“走吧,不早了。还得去趟超市。”妻子说着,把鹏鹏从椅子上抱下来。我点了点头,把书装进手提袋,同妻儿来到电梯旁,按下下行键。等电梯时,我转身望了眼书摊,发现女人又不见了,只剩男人收拾着尚未卖出的书,把它们一本本装进硕大的布袋子里。铺着蓝布的长桌慢慢变得单薄,就像一片退化的雨林,缝隙越来越多,迟早要变得光秃秃的,被太阳直射。
叮的一声,电梯铃响了,我按着门,让妻儿先进,自己最后进去。就在电梯门关闭的瞬间,我看见,不远处的书摊动了起来,开始诡异地变形,不仅它背上坚实的“书甲”正在片片剥落,就连它庞然的身躯和肚腹都开始撕裂。我看见,一直垂到地面的蓝桌布突然涌动了一下,那女人抱着孩子从长桌的架子底下爬出来。她双手抱着女儿,单膝跪地,顶着从桌布上掉下的毛毛,身后是慑人的黑暗,似乎比窗外的黑夜还要深邃十倍。直到她站起身,那恐怖的黑暗才再次被桌布蓋住。而她怀里的女儿一动也不动,平躺在母亲的臂弯里,头微微地仰着,双手松弛地环抱着母亲的脖子。她显然已经睡着了,或许还在做梦,但梦得很安静……我突然打了个寒战,然后开始下沉、坠落,忍不住问妻子:“你说,她会不会听见咱们说的话?”
“你是说那小姑娘的妈妈?有可能。谁知道她们在长桌底下,而且就在咱们身后,那么近。她该是在哄孩子睡觉,又没别的地方可去。” 妻子叹了口气,顿了顿说,“可那小姑娘肯定听不见,听不见的。”
叮……电梯门再次开启。
我第一个冲了出去,那感觉就像是逃出一口棺材。
此刻,我恨不得马上跑回家,怎奈旋转门外大雨瓢泼,我们这才想起来,雨伞还落在楼上。
妻子看了我一眼,我只好放下书,再次走向电梯,按下上行键。
没多大会儿,电梯就下来了。开门的瞬间,我有些紧张,故意看向别处,等出来的人走远了,才确认那不过是几个我并不认识的人。
这令我心情沉重,但我还是走了进去,按下二楼的按键。
电梯启动,超重感转瞬即逝,门开了,我又走了出去。
二楼几乎漆黑一片,我不得不打开手机照亮,到处都堆满了废弃的家具、易拉宝、纸箱、翻倒的油漆桶等杂物。塑料模特阴森而诡异的剪影愣生生地映在墙上,有时竟像是活着,仿佛还在呼吸,呼吸空气中浓烈的甲醛气体。我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带起阵阵回音。
这令我崩溃,转身想要逃离,却迎头撞上了一家店铺。在这层,所有商铺都关着门,上着锁,它们好像被遗弃了,有的是毛坯房,有的只装修到一半,看上去就像一片亟待拆迁的废墟。
我定了定神,尽量安抚自己的情绪,走到一处尚能落脚的窗边。虽然这块玻璃肮脏、斑驳,散布着灰尘和油漆点儿,但我至少可以站在这里,静静地看一会儿雨,就像那对母女一样,选择消失一会儿。
就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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