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怎么说呢,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的乡村,我周围的一切,都是父亲的魔法变的。“一开始,就这么一丢丢大,”父亲比出小拇指,“后来呀,我吹口气,说声‘变,你就一下子这么大了。”
父亲说这话时我正从书包往外掏暑假作业,掏了一半,蹿到镜前:“镜子镜子告诉我,世界上谁最美丽?”大白替镜子答:“最美丽的人是黄丫,小姑娘年方十二,菩提镇小学五(2)班。”
铺开手绘地图,父亲伸笔画了道红圈。
如你所料,父亲是乡村魔术师,给块红布,就能玩出几十种花样。在乡人的口口相传中,他眼疾手快,能油锅取物。
“暑假有什么计划?”
“计划?”我扑闪着长睫毛,“做暑假作业,洗衣做饭,跳绳,捕鱼捞虾。”
“不如和我一道出去闯闯?”父亲的地图像只大乌龟,龟头朝南。他把地图叠成小小的方形,收到缝有黑线的皮包里。
闯江湖?我一下蹦到父亲身边,说:“爸爸,你把刚才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父亲伸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动作,说:“唔,我能荣幸地和黄丫一道上台表演吗?”
“遵命。”我右手五指并拢,高举过头,敬了个少先队员队礼。
“爸,到了吗?”
“一条白路,照直走。”
父亲、大白和我逶迤行走在地处大别山余脉的狼山、虎山和凤凰山中。父亲背着用床单包扎的大包袱,从后面看,他就像被一个草堆推著走;我抱着大白。
天蓝得像冻住一样。盘旋蓝天的鹞鹰的唳叫婴儿般娇嫩脆弱,一把软刀锉上心头,把人的心锉得软薄如纸。沿途,时不时蹿出一只长耳朵灰兔,一开始,我还有兴趣撵兔子、采野花,后来,我只是用眼睛追追它们。我走不动了,脚都磨出泡了。山鸡从树头掠过,它的尾雉真炫,如果能拔两根插在背上,一定比挂帅的穆桂英还要神气。河滩上,歪歪扭扭几行不明兽迹,让人看了不由得眼皮一跳。
我们终于从陡峭的山崖走到开阔的平地。狗獾下到开着黄花的花生秧中,窸窸窣窣地掏花生吃。还没长出麻壳的花生嫩纽色泽乳白,极甜,一股奶香。这厮铁刺铠甲护卫着皮光水滑,谁也不能比它把日子过得更滋润:整个野地都成了它的粮仓。登上万山口,大白鹅径自去吃狗尾巴草种。父亲卸下行李,用膝盖抵着,靠放在一块石头上。他活动着肩周,顺时针三下,逆时针三下,手剑指远处:“呶,像不像?”
“像。”
“像什么?”轮到父亲反问我了。
“就像两只凤凰。”
父亲颔首:“对头,一雌一雄两只凤凰。黄丫你看,头、腰、翅膀、尾巴,活灵活现。”
我睁大眼睛,仔细辨认:“呶,雄凤凰翅膀是斜的,雌凤凰翅膀是正的。”
我们要去的正是凤凰村。
在此之前,父亲闯荡江湖的日子,就把我丢给村东头的太奶奶。太奶奶是一个人住。她把蛋壳在碗口轻嗑,两手一掰,打到碗里:“啧,散黄了。”她边搅鸡蛋边说,“你爸呀,就像这个。他的心呀,散了。”
“散了会怎样?”
“他就到处流浪、流浪,停不下来。”
太奶奶总是这样自说自话,“你的双脚先落地。你妈的指甲都掐到你爸肉里去了,‘救孩子。大出血,你爸抱着你妈,谁都抢不去,只能把他打昏,才落葬。”
“这么多年,你爸都不肯面对。以为这样就可以把自个儿糊弄过去,以为,你妈只不过回趟娘家走个亲戚,没准儿过段时间就回来。”
太奶奶的话我不甚明了,却能一字不漏地复述。经历一场惨痛的家事变故后,我的年轻乐观热爱歌唱的乡间董永式的父亲,从此变得沉默,爱上行走,迷恋流浪,醉心于魔术,把无着无落的情绪安放在陌生人群,投放在夏夜星空、深秋旷野、雪岭霜林。他有时加入马戏团,更多时候独自表演。
“照我说,一切都是命。娶你妈那会儿,谁不说郎才女貌:你妈在河湾洗衣服,你爸坐台上看着她笑,两人一递一声说着话,整个天地就他俩,谁都插不进。”
“你爸呀,他的肠子都打结了。”
父亲的肠子有没有打结,我不知道。我单看到,他的眉头打结了,拧成深深的倒“川”。我伸手去抚平,一会儿,又皱了。父亲刚回家没两天,有媒婆上门,带俩娃的寡妇想让父亲入赘。
在书记的带领下,凤凰村人敲锣打鼓前来迎接。父亲显然有些意外。他搓着手,讷讷地说不出个所以然,手搓红了,脸也搓红了。
我的爱脸红的父亲哟。
他们一把抢下父亲的包袱,又抱走我的大白鹅,父亲把我扛在肩上,前呼后拥地来到了大队部。
寡妇的死鬼丈夫生前是开长途货运的司机,常年奔驶在外。一吵架,她就诅咒他死于车祸。如她所愿,他在盘山公路上翻了车,尸骨未寒,她就托媒婆来转动父亲心思。自从看过父亲的魔术表演,她逆生长为怀春少女,芳心一下子被这个头戴高顶礼帽、身穿燕尾服的魔术师给揉得皱皱巴巴,害了迟到的中年相思病,茶饭不思,寝食不安。脸皱成核桃的媒人结结巴巴地转述这些,情景实在搞笑。她又说又演的,倒把自己逗乐了。父亲没笑。他额前青筋突突跳动。他的拳头越攥越紧。这些,媒婆都没看见,她照着纸条念道:“我每晚都梦见你,穿着雪白的衬衫,袖子整整齐齐地卷了两折,左手腕露出一块‘海鸥牌手表。”
媒婆读完,现场发挥,手差点儿指到父亲的鼻尖:“你就从了吧!”
太阳的光柱从门外射来,每粒飞舞的灰尘都清晰可见。阳光给父亲的半边脸勾勒了一道金边。他静静地打了个寒噤。
父亲端着茶,把这位媒婆客气地送走了。
志在必得的寡妇重金悬赏,前来游说者从一位两位,发展成一个使团。她们络绎不绝地穿梭在我家堂屋,“入赘多好!”她们唾沫横飞,“多少光棍眼巴巴等着呢。”来人掰着手指头,数着寡妇多能干,嘴一张,手一张,使牛把耙,家活外活。最重要的一条,“还能生,生的孩子跟你姓。这样,她的孩子,你的孩子,你和她的孩子,一大家子壮劳力,几年就把小洋楼盖起来了。”
父亲搓着手,半天搓不出一句话;他张着嘴,张不出一个字。他的嘴像含着一条蛇,咝咝吐气。
有一个老太太,说着说着,嘴就打滑了,瞧一眼我,突然一拍膝盖,说:“你这丫头,正配上她家大小子,亲上加亲!”父亲脸色一变,又变成一块生铁。
边上一人用胳膊肘捅了捅这老太太,嘴巴向父亲一努。父亲手里已抄起扫把。“这不是寡妇说的,是我多嘴。”老太太开始抽自己嘴巴。父亲把她们推出门外,把门闩上了。
窗台上的大黄猫呼噜呼噜直喘气。父亲也呼噜呼噜直喘气。
“岂有此理。”太奶奶说,“说这些话的人舌烂疮;起这些念的人,心烂疮。”一辈子不会骂人的太奶奶气得嘴唇直哆嗦:“都晓得那大小子是个傻瓜。”她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张小泉剪刀,“黄丫,世上有很多怪兽。别怕,它可以替你壮胆。也可以剪出你想要的世界。”
家门钥匙交给太奶奶后,在一个大雾天,父亲、我、大白鹅一早离开村子,跋山涉水前往凤凰村。
2
“各家各户请注意,各家各户请注意,今晚菩提镇著名魔术师前来我村表演,请大家前往大队部观看。”电线杆上的大喇叭的声音传遍了村子,书记一声吆喝,村民都扛着板凳来了。书记扯了根线,一盏一百瓦大灯泡把场地照得亮如白昼。场地挤满了人。有孩子猴上树。还有人骑在矮墙上。
父亲问我脚下这块地像什么?
“什么?”
父亲微微一笑:“大队部正建在凤凰蛋上。”说完这句话,父亲就上场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父亲玩魔术。头戴高顶礼帽、身穿黑色燕尾服的父亲一上场,乱哄哄的场地即刻安静下来。“凤凰村的父老乡亲们,大家好,很高兴能来到这里,为大家演出。希望大家喜欢我们的表演。”父亲的声音被山风吹远了。“哗”,掌声雷动。父亲向三个方向鞠躬。“他看见我了。”人群中有人大声说。父亲的目光罩住了整个场子。父亲一举手一投足,都牵动着观众的心。只见他抖动红绸布,向观众展示:布、手上、口袋底,什么都没有。反复验证。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就像有十个父亲走在台上,令人眼花缭乱。
诚如村人描述的,给一块方形红绸布,父亲就玩出几十种花样:乒乓球变成煮熟的鸡蛋,揉皱的纸变成飞鸽,青菜叶变成绿丝巾,最奇妙的是,青菜叶上蠕动的虫还变成蝴蝶满场飞。玩着玩着,两只袖子就成了百宝箱,玫瑰花、香蕉、红色的荔枝软糖、曲奇饼干。要什么,变什么。观众中变出条活蹦乱跳的大鱼,那是小菜一碟。大变活美人呢?幸好没有。
一改病恹恹的慵懒,台上的父亲简直就像一把剑,一股旋风,一道黑色的闪电,他的眼睛亮得像夏夜星辰,旋转腾挪,身姿矫健。他翩若惊鸿,矫若惊龙。他把观众的视线紧紧扯在手中,把观众的眼珠都紧紧攥在手心。
可怜的寡妇,她曾经坐在台下,不经意间一抬头,被魔术师的父亲摄去心魂,有什么道理可讲?
雪白耀眼的灯光打在父亲身上。父亲属于这样的良辰美景,属于这样的乡村舞台。
“你爸呀,两袖孤寒和冷清。”太奶奶穿着绵绸睡衣盘腿坐在凉席上,折好纸,拿起那把张小泉剪刀,咔嚓、咔嚓,剪刀像条灵巧的蛇,游走在方寸之间,随即抖出一张窗纸,一个酷似父亲的小老头,皱着眉,舞着戏台上那种长长宽宽的水袖,从袖子里跑出一圈又一圈雪花、冰凌、闪电。
台上的父亲和太奶奶口中的父亲不时画面叠印。
父亲所有的活力都给了魔术。离开舞台,他就变得忧郁而冰冷。整个人就像上冻。一股特有的寒气把他封在一个特定时空,岁月几乎没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这般年轻英俊的他属于过去,属于未来,独独不属于当下。父亲没有现实,他拥有的是魔幻。这个中等身材、皮肤白净的人,父亲,离我那么近,而又那么远;这么真实,还又虚幻。我把手伸出去,想去碰碰他那浓眉毛、那又大又亮的眼睛。
父亲的凉气似乎传到我身上了,我打了个寒噤,把手焐在大白翅膀下,大白的温热给我带来了安慰。
“这人世间啊,就是不讲理,”太奶奶长叹,“争争吵吵一辈子,恩爱夫妻不白头。”
太奶奶是想起了年轻时的往事吗?
我手托着腮,看父亲表演。那寡妇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看到父亲表演的?我想象一个人,又白又胖,坐在台下,盯着父亲看,看着看着,她就被父亲的魔法给诱惑了。她就变成一只大灰狼,想把父亲一口吞掉。一定是这样。我带着大白鹅在村中闲逛时,常听村人笑骂“三四十岁的女人个个如狼似虎”。
父亲逃难般地带着我和大白逃出来了。万幸,万幸。我手抚着胸口,替父亲、我和大白庆幸。要是落在这“狼”寡妇手里,还有我和大白什么好果子吃?
听到父亲喊我的名字,我立即带着大白上场了。
打我记事时起,父亲就用各种方式诱哄我练功。比如,他一听到小猪嗷嗷叫,就知道我在沉痛哀悼我掉落的黄毛。父亲就说,倒立能长头发。每晚临睡前,我都练倒立。我总是为自己一头像烧焦一般的黄毛而发愁。胖丫眼睛像稻叶梭,可人家头发黑亮亮;甜丫皮肤黑得像炭,可人家一头乌油油,用她妈的话来说,用菜刀砍,都伤不到头皮。哪像我。太奶奶手多轻,每天早晨替我梳头,我都悬着一颗心,头发结球,梳子难免带出几根黄毛,我一看见就心疼得哇哇叫。
練着练着,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总在床上。父亲亲手给我打的檀木床,硬得硌骨头。父亲连捆稻草都不肯替我铺一下,就让我一年到头睡在硬床上。胖丫、甜丫,她们的床上都铺着棉花垫絮,真软和呀。有一次,我玩得实在太疯了,一躺到胖丫的软床上,全身骨头就酥了。第二天醒来一看,还是睡在家里的硬板床上。我气得一连三天不睬父亲。一晚软床都不让我睡,是亲爹吗?
这是我首场演出。
“来来来,黄丫,劈一个。”我凌空一劈。“啧啧,像用墨斗弹出来一样。”我听到台下啧啧赞叹。
“下个腰。”我问:“是站下腰,还是跪下腰?”“两个都要。”我先跪下腰。双手往下,逐渐靠拢,抓住脚踝。“黄丫,动动。”我就前、旁、后,从左到右,或从右到左,用腰画圆。大家都叫好。我束腰,表演翻筋斗,有人说我的腰肢像柳枝条,想折成啥样就折啥样。
父亲训练我。我训练大白。观众,是屋梁上的燕子、屋檐下的麻雀、从土墙洞里钻出的蜜蜂,还有桁梁上卧着的一条专门捕捉老鼠的粗大家蛇。父亲严禁我在外表演。不知道是不是关乎女孩子家家要“金”持(矜持)之类的祖训。据说我家祖上也曾阔过,中过举人,放过道台。
物随其主。大白和我一样,人来疯。我让大白把散乱的卡片嗛成一句话:大家好,请多关照。“好。”热情的凤凰村人毫不吝啬他们的欢呼声。“巴掌都拍红了。”我听到猴在树上的男孩边吸溜鼻涕边喊。
早着呢。
我打个响指,向空中连续下几道命令:“灯光。”“音响。”“舞美。”我和大白就跳起“人鹅”双人舞。大白模仿着我的动作,我劈叉,它也劈;我下腰,它也下;我倒立,它傻眼了:把脖子拧成麻花,把头藏起来,做害羞状。“哈哈哈。”口哨声、尖叫声、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小山村沸腾了。
我和大白一次次出来谢幕。我是魔术师的女儿,生来就属于舞台。我从村人的鼓掌和呼喊声听出我首场演出的成功。
3
当晚,我们就住在书记家。晚饭是山芋干稀饭。山芋干很甜。我的碗里放了只煮鸡蛋。我搛给父亲,他搛回给我。我再搛给他。父亲用筷子把鸡蛋分成两半,一半搛给了我。我这才满意地把半只鸡蛋吃掉,一抬头,看见书记的孙子,那个叫“文元”的男孩子正直愣愣盯着我。他碗里没鸡蛋。我心里很过意不去。
我们吃饭,一群人围着看。久久舍不得散去的村民把支书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围着父亲、大白和我,发出啧啧赞叹。
今晚的大白成为孩子们眼中闪闪发光的大明星。他们先是远远围观,后来一寸一寸地朝大白和我这儿挪,书记的孙子文元维持秩序。我让文元摸大白,他把手伸出来,又缩回去。
“大白是丫头还是小子?”
“当然是丫头,脖子上系着红丝带。”
“它脖子这么长……”
文元手一挥,说:“我偏说它是丫头。”说罢,向我一笑,他笑时也抿紧嘴唇,我猜他是豁牙。
“大白是你的守护神吗?”
我一声令下,大白就一路追撵着去嗛人。有它撑腰,我成了孩子王。父亲独自闯荡江湖的日子,它守在我和太奶奶的身边,白天,护着我;梦中,还驮着我上天入地。不是守护神是什么?
“它多大?”
“和我一样大。”
“哇。”孩子们惊叹。
屋外,有个黑乎乎的影子一闪。
久久舍不得散去的村民把书记爷爷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所有的路,到我们凤凰村都断了。卖豆腐的都不上我们这儿来,村里老人想吃豆腐想干心。”书记爷爷声音豁亮,“凤凰村,山深路偏,魔术师能到我们这儿来表演,全村都开心哪。”
“吠,伙计,”书记爷爷二两老酒把自己给灌醉了,“传说中,你能油锅捞钱,今天让我们长长眼?”
“魔术师,露一手。”村人起哄。
“谁来了?”父亲手一指门外,大家都扭过头去瞧。只有一阵风。
父亲提醒书记爷爷:“你的手表呢?”一摸左手腕,空空如也。父亲撸起袖子:手表咋跑到了父亲胳膊上?
大家都目瞪口呆。
父亲把手表递给书记爷爷。满堂喝彩。
“雕虫小技,何足挂齿。”父亲摆手。
“魔术的最高境界,不是从无变有,也不是从有变无。”父亲呷了口支书泡的柳叶茶,“身为魔术师,必须懂得,把有看成无,把无视作有。”
父亲从兜里掏出红绸条,抖了抖,说:“比如,现在,你们看我手上什么都没有,但我看到的是万物生长;你们肉眼里所看到的,我变化出来的实物,其实都来自于虚空。”
“虚实相生,有无互通。就像《红楼梦》里的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空空道长,太虚幻境,无就是有,有就是无。虚就是实,实就是虚。真作假时假亦真,假作真时真亦假。”父亲声音一低,“世间一切源自于幻念。”
父亲的眼,瞬间莹湿。
书记对村民说:“人家赶了一天路,又表演到现在,该让父女俩洗洗,早点安歇了。散了吧。”
我和父亲睡偏厦。露水从泡桐树上滴落。鸟鸣如雨,稠密密,湿嗒嗒。我怀念太奶奶的床。蒙眬中,大白驮着我飞向太空,太奶奶说我妈变成星星了,我在寻找最亮最大的一颗。大白飞累了,下到荷塘,我抱着大白脖子在水中尽情嬉戏。萤火红红绿绿。荷花在月光下发出青色的光,青蛙在合唱。大白像艘平稳的小船,载着我游哇游。我摘了一柄荷伞戴头上,又去摘莲蓬吃。还有菱角呢。小鱼啄我的脚。我咯咯笑着醒来,月光透过窗户泼在床前,父亲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屋顶。
4
父亲把村民送来的粉扎、年糕、米泡圆子、云片糕、麻饼扎进床单包裹中,准备出发。书记匆匆进门,让父亲再留一天,说村里的人想请亲戚来看我们的节目。
门外进来一個人。一个女子。她是被支书家奶奶带进来的。可是,人们一眼就看到了她,感觉就像她一个人走进门似的。我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穿着一件枣红色带拉链的灯芯绒褂子。两根麻花辫子,一根甩在身后,一根垂在胸前。胸脯鼓鼓的,腰细细的,眼睛亮闪闪的,嘴红嘟嘟的。
“我大侄女曲莲。”奶奶介绍道,“住在西北狼口的陶家洼,我请她来看魔术表演。”
“像,真像。”曲莲经过我身边,伸手触了下我头上的旋。很轻,就像鹅毛掸了下,把我的心掸得酥酥软软的。完全不同于太奶奶的年轻女性的手。一直讲呱呱的父亲瞬间沉默下来。
曲莲坐在后门口的小马扎上,顺手拿起奶奶的毛衣织起来。毛线是黄色的,一团柔软搂在怀里。她的手指灵活地动着,竹针一上一下。织一会儿,她就拽一下毛线团。毛线团装在一个扁竹篮里。黄色原来这么柔软,这么明亮。我盯着那团毛线球看。她向我招手,我跑过去。她放下毛衣,把我摁在一只高凳上,从口袋里取出一把木梳。她替我扎辫子。她的手真轻,细细地,把每一根头发都梳顺。结球的地方,她就放下梳子,用手轻轻地把头发解开,再梳顺。在她的手中,我的每根头发都成了宝贝。她给我扎了两个小辫子,又从口袋里掏出红白相间的头发珠子,绕了几圈,绑在我辫子上。她让我转圈:“多好看的小姑娘啊。”
我蹦到父亲跟前:“好看吗?”父亲看着我,不吭声。他的眼睛起雾了。
“把这个,还给人、人家,好吗?”父亲突然结巴了。我捂住辫子小声说:“不。”我喜欢这玻璃珠。胖丫、甜丫都有。“下次看到货郎挑,”父亲吃力地咽口唾液,“只要看到,就帮你买,好不好?”
“不嘛。你又不会扎。”
“黄丫!”父亲的口气严厉起来。我把刚扎好的玻璃球从头上薅下,拍到父亲手中,说:“还就还。”我哭着跑出去。
有只手拽我的后襟,是文元。“你你你,不要哭。你你你一哭,我也要要要哭了。”文元怎么也成了小结巴?
“曲莲,我表姑,以前家也有个灵灵。”
以前?
“放鹅的时候,掉进深潭,没、没、没了。”
文元指了指凤凰山。这个文元,舌头像打了个蝴蝶结,说又说不清,没的是人,还是鹅?
父亲把双手揣在口袋里,踱了过来。
“爸爸。”
“嗯。”
“曲莲阿姨——”
“黄丫,”父亲的口里像含了条小蛇,一说话就“咝咝”直抽气,“爸爸没能照顾好你。别人家,能把你照顾得更好……”
“都没爸爸了,能好?”
父亲的脸上有了水意。
“你哭了?”
“没。”父亲摸了把脸,蹲下身,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黄丫,黄丫,跟着爸爸,会吃很多苦头。爸爸太自私了,爸爸不能没有你。”我学着太奶奶的样子,小手轻轻拍打父亲的背。父亲哭了。我也哭了。我笑了,鼻涕里冲出个泡泡,父亲也笑了。
我把父亲额头上的倒“川”抚平。这时的父亲脸上热乎乎的。这样的父亲让我安心。
什么声音?我一回头,一道红色影子一闪而过。
我和父亲回到屋子,那个穿红色灯芯绒褂子的曲莲阿姨已经不在了。奶奶也不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书记长出一口气,殷勤招呼我们坐,“曲莲有些不舒服,我家那口子送她回去了。”
“所有的路,到我们凤凰村都断了。卖豆腐的都不上我们这儿来,有钱都买不到哇。村里老人想吃豆腐想干心。”书记声音豁亮,“魔术师能到我们这儿来表演,全村人都开心哪。我们把你们父女当成贵宾哪。”书记给父亲敬茶,“吠,伙计,放宽心。给乡亲们表演是正事,其他的,都可以商量着来。我们凤凰村,山深路偏,但有一條,不欺负外来客。这点,我可以保证。”父亲挠了挠头:“惭愧、惭愧,客气、客气。”
这天,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亲表演得格外卖力。叫好声快把山顶都掀翻了。我的托盘里扔满了一角、两角、五角的票子。
附近村子纷纷来人邀请我们去表演。
整装待发,找不到大白了。
“文元,大白刚刚不是和你在一起吗?”文元扁着嘴,说:“我就撒了泡尿,它就、就不见了。”书记也惊动了。吩咐村民四处寻找。“不会是被狼叼走了吧?”
狼?
书记手往山一指,说:“呶,那里是西北狼口,你们来的路上,有个狼墩。”我吓得哇一声哭了,揪住文元,哭喊:“你赔我的大白,呜呜。”文元也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撒个尿……”有人哄我,有人哄文元。屋子乱作一团。
书记安慰我:“已经派人去找了。真找不到,就赔你一只大白鹅。”我急眼了:“能一样吗?我的大白,会拼图,会跳舞,听我话。”
孩子们一齐点头,说:“大白是黄丫的守护神哪。”
文元一嗓子把满屋声音都一锤子敲没了:“没有大白可怎么表演啊?”大家都垂头丧气。
众人七嘴八舌,认为此事不外乎两种情况,一,狼叼走的;二,人逮去的。
“这事,我保证不是我们凤凰村人干的。今天来了许多外村人。”这些话丝毫安慰不了我,我又哭开了。“人,都是我们村里人请来的,都去查问查问,看人家小姑娘哭得这么伤心,忍心吗?如果是抱错了,赶紧还回来。”书记发话,村人散了。
我的大白不会真被狼给吃了吧?一夜忧心。这次换我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半夜,我听到山上传来狼的嚎叫,声音听着别提多瘆人了。
书记说,大山是人类的家园,也是狼的家园。狼与人类各守地盘,你不犯我,我不犯你,相安无事。狼多在秋天的时候出现,饿急了,就会到野地吃猪。狼赶猪,才叫有意思哩,狼嘴里叼着猪耳朵,狼尾巴一下一下抽打在猪身上,驱赶着猪。
“猪不反抗吗?”
“它傻了,就像吃了迷魂药,乖乖地跟着狼走。”
大白,我要我的大白。父亲拍着我的背,我抽抽噎噎地睡着,又抽抽噎噎地醒来。
“爸?”
“嗯。”
“为什么寡妇要招你上门?”
“唔——三言两语说不清。”
“为什么要把玻璃珠还给曲莲阿姨?”
“唔——”
“大白会找到吗?”
“睡吧,一觉醒来,说不定就见到了。”
“爸爸。”
“嗯。”
“我妈妈长什么样子?”
再也听不到父亲的声音,只听到他急促的呼吸声。
5
文元悄悄给父亲塞了一封信,自制的牛皮纸信封。父亲拆看了信,独自朝凤凰山走去,我准备跟上去,奶奶拉住了我:“黄丫,我杀了只红油公鸡,鸡毛很炫。”
我最稀罕的是鸡尾巴上的几根蓝幽幽像孔雀毛的炫鸡毛,拔下来夹在书上,冬天踢毽子用。
等我拔完,奶奶问我喜不喜欢曲莲阿姨。我把鸡毛对着阳光照:“我喜欢有啥用?”
“当然有用了,”奶奶说,“她可以给你当妈妈。”
“我有我爸。”
“你看你,光爸一个人咋行,女孩子一辈子离不开妈。”见我不吭声,奶奶说,“我这个侄女啊,唉,死心眼。”
奶奶烧好开水,把滚烫的开水浇在鸡毛上,又把鸡翻了个身,手极快地拔鸡屁股、鸡翅上的大毛,嘴里发出“嘘嘘”的声音,似乎那滚烫的鸡毛不是烫着她的双手而是烫着了她的嘴。
奶奶坐在小马扎上,一边褪鸡毛一边絮叨。我总算明白了曲莲的死心眼在什么地方。曲莲是山里少有的“堂堂高中生”,因生得美,有嫁城里人的机会,可她宣布非知识分子不嫁,最后嫁给了外村一位“家又穷人又怂”的小学教师。婚后生了个女儿灵灵,夫妻两人把女儿“顶在头上惯”。
“还别说,黄丫,灵灵和你真像。”
灵灵有一次在水潭边放鹅,不知怎么就失脚滑进深潭淹死了。这以后,因曲莲拒绝再生孩子,小学教师和她离了婚,她一个人过,除了嫁接苗木花卉养活自己,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思念被水潭夺去生命的灵灵。村人风传玩魔术的黄丫简直就和灵灵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她在台下看到我整个人就痴了,想抱养我。遭到父亲拒绝,她又动念,想嫁给父亲,成为我真正的妈妈。
我被奶奶的话惊呆了。
“黄丫,有妈妈和没妈妈是不一样的啊。”
这个我知道,甜丫、胖丫的妈妈会给她们做花裙子,给她们摊鸡蛋饼,有时也会用鸡毛掸把她们撵得哇哇叫着满村跑。被妈妈用鸡毛掸满村撵也是一种幸福哇。女儿泼风一般地跑,边跑还边回头冲妈妈扮鬼脸,做妈妈的边追边笑骂:“有种别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惹得一树的蝉、一池的蛙、一村的鸡啊狗啊都呱呱笑。
我已经开始想象曲莲握着鸡毛掸满村追撵我的情景了,想着想着就扑哧乐了。
父亲从凤凰山回来,我绕着他打转,文元交给父亲的信是谁写的,那信上写的是什么……我有一肚子话想问他。
父亲脸上不悲不喜,找不出任何可供参详的线索。奶奶把父亲喊到灶间,替她烧火。我听到隐隐约约的对话声,正想溜过去听个仔细,文元把我喊出去,说是有了大白的最新消息。
很远的村子里有个老人生了怪病,有个中医开的药方,要十二年的大公鹅做药引。他家有个孝子,昨天趁乱把我的大白抱走了。“不打招呼是我不对,”他托人传话,“随你开出什么条件,花钱买也好,拿十只鹅换也好,都成——要天鹅,也帮你逮到。”
“我什么都不要,只要我的大白。”
支书爷爷把话传了去:“得把鹅还给人家,不然就是和我们凤凰村结仇。要么,亲自还来,大家做朋友;要么,我带人去抢。”
晚上,支书爷爷和父亲挤在一张床上,奶奶带我睡。
“你爸呀,唉,也是个死心眼。”
月亮从窗户里筛进,后窗竹影摇曳,一竹林麻雀吵了一夜,就像下了一夜的雨。奶奶把我抱在怀里,轻拍着我的后背哄我入眠。
果然不出所料,那封信是曲莲写的。她约父亲凤凰山见面,把她的打算告诉了父亲。
“我爸怎么说?”
“你爸对曲莲说,你是死心眼,我也是。”奶奶长叹息,“你爸指着胸口,说:‘我心太小,只能住进一个人,再也容不下第二个了。”
“好,好,”听了父亲的话,曲莲笑了,就这么望着父亲笑,笑得满脸都是泪,“上苍既生了一个我,必有一个你。可喜可贺,可嗟可嘆。”她也不揩,糊着满脸的泪走了。
“两个死心眼的人,唉。”
奶奶叹息着搂着我睡去。这天晚上的梦中,我漫山遍野找大白,找妈妈……我看见曲莲抱着大白朝我笑。她让我喊妈妈,我丝毫没有忸怩,响亮地冲着她喊了声“妈妈”。可能是我的叫声太大了,招惹得满村的大公鸡都喔喔叫起来了。
听到曲莲南下深圳打工的消息,父亲好像松了口气,又好像若有所失。“大人们啊,”我观察着父亲,心里闷闷不乐,“大人就喜欢把主意藏在心里头,小孩子永远不清楚大人咋想的。”我想念曲莲柔软双手的触感,柔软目光的照拂,柔软话语的摩挲。想得紧了,心里酥酥麻麻,痒痒疼疼。如果可以选择,我真心实意选曲莲当我妈妈。我相信她一定是位好妈妈,我和她定能成为不是亲生胜似血亲的母女,让胖丫、甜丫都羡慕不已。
在河边看到反刍的老牛我就想到父亲。父亲就是一头倔强的老牛,永远靠装在胃里的“青草”——记忆来不断反刍喂养心灵。父亲活在魔术里。在魔术的世界里,父亲拥有了母亲,拥有了和美的一家三口;在现实的世界里,父亲放弃了自己,放弃了曲莲阿姨。
太奶奶送我的张小泉剪刀派上用场了。村里有人娶媳妇,我剪了许多纸花,新房变得喜气洋洋。在我看来,我剪得实在蹩脚,和太奶奶剪的完全不能比,但,凤凰村的人却围着我,把我的小手托在她们粗糙的掌心中,像赏花一样赏来赏去。“这手,啧,这手。”
大人的世界我永远不懂。先是寡妇要招父亲上门;然后是曲莲的离去——因为曲莲的到来,父亲一连在床上翻来覆去三晚不能成眠,这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最后大白被抱走。
“黄丫。”
“嗯?”
“万一,”父亲声音一哽,“我是说万一……”
“不要!”我叫起来。父亲拍着我的背,声音闷闷的:“黄丫,听我说,天地中总有那么一双手,肉眼看不见的一双手,一个没留神,就把你最稀罕的人和东西悄悄抓走了。这双手想抓走,人是护不住的。你明白吗?”
“是魔鬼吗?”我哭了,觉得心都要碎了。
“既不是魔鬼,也不是天使,就是一双看不见的手。越是人家稀罕的东西,这手越来抓。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它是太奶奶讲的大怪兽,专门和人对着干吗?”
“唔,有点像,但也不尽然。它可能不是具体的人或物,它可能只是大自然的意志。”
“我以后不稀罕大白了。”我抓起父亲的手,“爸,用你的魔法把我封印吧。”
“封印?”
“嗯,就像你一样。你不就是用魔法把自己封印了吗?”
“果然是好魔法。封印,封印。”父亲“呜呜”地笑了,或许是哭?
“睡吧黄丫,梦里会见到大白的。”
这天夜里,我哭着睡着,又哭着醒来。是我的“稀罕”害了大白吗?我以后,还敢稀罕什么?
父亲不是魔术师吗?他既有魔法,为什么被一个寡妇给弄得东躲西藏?他既有魔力,为什么变不回我的妈妈?我心头有太多的疑问。
我坐在书记家门槛上,等着大白。太奶奶说,江湖上有许多大怪兽,我把太奶奶的剪刀紧紧攥在手中。
6
我和文元分享水煮雞蛋。他带我到山上找一种长得像蘑菇的“鬼蛾泡”。文元说,上个星期,村里一个孩子下河洗澡,头撞到石头,身体一个后弹,呀,头上流血了。打120?才不要,抹上这黑灰,立即止血。“比最好的云南白药都要好。”文元一脸骄傲。凤凰村家家收藏鬼蛾泡,他们又称这东西为“马脯”。
“春天,一打雷,草里就冒出雷菇。用棍子一扒,白嫩嫩、胖墩墩。外面雪白,里面粉红。”“雷菇也叫高脚鸡。比鸡还鲜。”哇,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这么说来,凤凰山也是魔术师啰。
橘黄色的松菇是爱热闹的小精灵,一发现就是一大窝。我欢呼一声,采了一捧,往篮里放,一抬头,有个东西闲闲地蹲踞在那儿。
“狼!”小小文元关键时刻显示出英雄气概,冲过来,小小身板挡在我身前,双手放嘴边当扩音器,使出吃奶的劲儿喊:“狼来了!狼来了!”村民抄起家伙赶来了,敲着洗脸盆,挥舞铁锹,把狼赶走了。
我见到的是只灰黄色狼,很威武,体型巨大,比中华田园犬要大一圈,加上尾巴,足有一米多长——比书记爷爷家的八仙桌都要高。狼尾巴夹在两腿中间,尾巴拖下来,耷拉着。
“狼嘴巴是裂开的,一直裂到耳朵。”我向父亲描述。
“‘裂嘴狼、裂嘴狼嘛。”书记爷爷说。
书记奶奶夸我临危不乱,蘑菇一个也没丢。奶奶说这是山神庇佑凤凰村,特地恩赐的山珍;翻过一座山,别处的蘑菇就不敢吃了。松菇炒鸡蛋,炖老母鸡,鲜得我呀,差点吞了舌头。
“松菇好吃不?”
“好吃。”
“想不想天天吃?”
“想。”
“那就当我孙媳妇吧。”书记奶奶把我搂在怀里。她的怀抱真软啊,她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味,像棉被在太阳下暴晒过的味道。
“要的,要的。”文元猛地一拐鼻涕,笑声快把屋顶掀翻了。“我的傻孙子哟。”奶奶一把搂过文元,“黄丫是金凤凰,我们这座大山哪里留得住人家。”她边说边往父亲脸上瞟,父亲微微笑,就那样瞅着我。
大白安然无恙地出现在书记爷爷家门口,红丝带上拴了张纸条:“对不起黄丫,你的守护神还给你。”我抱着大白又是哭又是笑。
翻过三座山,遥远的陌上村有人养了只十二年的大白鹅,父亲提供信息,孝子家立即动身上路。
白象似的群山,像一匹锦缎铺展开来。一条羊肠小道,像起伏不定的小舟。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坎。父亲背着大他几倍的包裹,从身后看,像大草堆推着他走;我抱着大白。
“爸爸,到了没?”
“一条白路,照直走。”
不问从哪儿来,不问到哪儿去。不问谁与谁,山道弯弯,只管抬头看天,低头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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