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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浅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14852
唐子清

  1

  姚贝西忽地一惊,顾不得全身酸楚,翻骨碌跳下沙发,趿拉上拖鞋就往楼下去了。

  巷子里的小卖店已挤满碗筷勺子餐巾纸,无须看手机姚贝西即知时辰。才睡了不足四个钟头,难怪食道泛出一阵灼恶。不论面条、炒饭还是米线、小笼包,熟悉的配方,闻到即吃到。忙朝天呼吸,又见日光闪闪烁烁晃眼睛。顾不上抚慰,姚贝西只得顶着宿醉的大脑袋加快步伐往前走。穿过马路,逆向走了一段,又倒回半段,转进另外一条巷子里去了。没记错的话,那里有一家能用医保的药店。

  需要什么?阿姨迎面就问,顶得姚贝西缩起下巴,又眨眨一双迷蒙的眼,确定见过眼前这位五十岁上下的女导购员。虽然上次见到她时,她把口罩严严实实贴了一脸,而这次只象征性地卡在人中之下,但姚贝西还是认出了她。酒红色卷发,三角眼,左眉有痣,痣上有毛。上次她并没半点交流的意思,这次她倒是一副很有工夫介绍些新产品的殷勤样子。她拉下口罩露出两排蜜蜡般的小米牙,端起快乐的肩膀补充道,需要什么,妹妹?增强免疫力的?板蓝根要常备。

  尽管在附近住了三年,姚贝西却是一年前因疫情买不到口罩才寻见这家药店的。除了口罩,她从未在这儿消费过其他。也怪不得她身体好,全仰仗店里的口罩,一戴上便鼻唇不闻窗外事,自然免去了许多从前小心翼翼都在所难免的病症。在潜意识里,姚贝西对这家药店有一种与安全有关的正向情感,这也是她会第一时间就想到来这里的原因之一。但姚贝西没打算买什么板蓝根,疫情前她兴许会跟风囤两袋货,然后在社交软件上晒杯暖阳下午茶,美其名曰独立女性的安全感。现在她不会了,疫情改变了很多,起码在空间上超出了她的想象力。像《红楼梦》后四十回,速度快到需要她慢慢消化,甚至不得不調回头去找伏笔。板蓝根都不需要,保健品就更没用了,姚贝西要买的东西性价比很高,疗效显著,而且全国统一零售价。姚贝西正要开口说出自己要买的东西,脸前又出现了阿姨的面容,此时的她满脸堆笑,配合着她的解说,尤为生动。姚贝西瞬间觉得,自己接下来的消费完全不值得阿姨如此迎笑,她的销售预期显然过高了,免不了要失望。姚贝西疲于应付这种场面,干脆率先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冷冷地说,一盒紧急避孕药。

  阿姨谄笑的嘴像是被人抽了一巴掌。好在她的眼珠子灵活,迅速围着姚贝西转了一圈,顺便还带上鼻子闻到了一身的酒臭气。

  姚贝西接过避孕药,当场打开药盒,取出药片。她一手揪住口罩正中向外拉,一手从下巴开口处把药片送进嘴里,脑袋拽着脖子往后一仰,药片就被吞了下去。回去的路上姚贝西便懊悔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吃给谁看呢,阿姨不市侩,既没挤兑她的意思,也没嘲弄她半分。其他店员更忙顾着吃午饭,谁也没搭理谁。这里的人都忙得很。这里是药房,是福田,是深圳,是改革开放的丰硕果实,也是姚贝西大学毕业后执着扎根的理想之巅。姚贝西心想,这荒唐一举定是某种宿醉并发症,与自己的本质绝无关系。她大概是想吃给那盒避孕药看的,或是给药房、给福田、给深圳,或是给自己的子宫、某条未达卵子的精虫。直到又进家门,见北窗粘着一层青灰色的光,一念之间,恍如隔世。

  好了好了,吃了就好了。脱掉拖鞋,姚贝西往房间里走进去,歪歪扭扭赖上沙发,结果胃里的熔岩又要往喉头爆发,于是她不得不又歪歪扭扭地端正了姿态。现在的她不困也不精神,不饿也不饱腹,她能感到自己依然发着烧,肌肉酸软到了极限,反正她依然浑身难受。看来醉酒只有灵魂出窍的那会儿是最快乐的,灵魂回来了,反而比自我更嫌弃这具皮囊。姚贝西深呼一口气,想用大脑的理智强行捋顺脊柱两侧被酒精拧巴着的神经元,用回忆证实吃药的必要性。

  她喝多了,差不多是昨天晚上,也或许是今天凌晨。也不对,好像昨天晚饭的时候她就已经喝多了。准确地说,午饭也喝了点儿。昨天的姚贝西除了吃饭聊天,聊天吃饭,什么都没做。但她见到了一位重要人物——前上司。昨天,因工作的事儿姚贝西约了前上司吃晚饭,实际上这顿饭已经约了一个多月,搞得姚贝西愈发在意。出门前,她起码准备了两个小时,一小时化妆,半小时挑衣服,还有半小时在找那只老花NEVERFULL。那只中号手袋是三年前在一家网红二手古着店买到的,成色不错,出售前已做过保养,微瑕都有加工处理过,看得出是个闲置品,手柄质地像刚下过的雪,完全没有褪色,简直和新的一样。花一半的钱买翻倍的身价,到现在姚贝西都觉得太值了。

  前上司是姚贝西的老乡,甚至还有点儿七绕八弯的远房亲戚关系。这不但让他们在言语间亲切了几分,就连在思考问题的方式上都不谋而合。所以他们在公司是真正的老少配,工作效率总是超人一等。从前做上下级的时候,前上司还多次像教育自家孩子一样教育过姚贝西。但姚贝西并没轻易把这位异性上司想象成临时家长,相反,她时刻都在心里掂量着上司的言行举止。她并不是怕他的身体,而是怕与他身体有关的事儿。这不全因为姚贝西的原生家庭,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她当时有男朋友。姚贝西六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不久她爸爸又去世了。但她对年长的男性并没什么特别的兴趣,也不想别人说她缺乏父爱,何况她是有点儿胖的,从进化论上来说,她更喜欢型男。

  昨天的晚餐,前上司还带了一位年轻老乡,也是做教育的。只不过工作地点是在他们共同的老家。疫情期间线上辅导井喷式爆发,年轻老乡原本是公务员,或许是办公室坐得郁闷了,头脑一热,舍仕取商。没想到上车即接盘,短短一年,课外辅导又迎来了全面审查。家长们维权的维权,退款的退款,打官司的打官司。年轻老乡的辅导班惨遭重锤,勉强留住了少量客户,但他们的附加要求却令他不知是取是舍。心力交瘁的年轻老乡不得不前来深圳拜访老领导,希望取得真经。让他没想到的是,现在哪里的情况都差不多,不论对前上司还是姚贝西来说,当下和未来都是一样的。

  疫情似乎比大家能想象的还要糟,或许世界的秩序已经被打破了,不光商业在重组,人情思想也在重组。千里之外,三个老乡,一声叹息。

  好也罢孬也罢,能说说心里话反倒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在家里不敢说的,在千里之外可以说;在千里之外不方便说的,见了老乡突然也方便说了。虽然大家说的不是家乡话,可道理都是家乡的道理,话茬儿也都是家乡的话茬儿。一顿饭下来,菜没吃几口,酒一杯没少。照常说,一个姑娘喝两个爷们儿是不可能的,但姚贝西是北方姑娘,照常说,酒量还是有一些的。可不知怎的,饭后姚贝西和年轻老乡搀扶着前上司摇摇晃晃进了出租车,转身又和年轻老乡相互搀扶着去了酒吧。就是到了那家有名的酒吧,姚贝西断片儿了。

  2

  姚贝西轻转脖子,双头渐渐重叠成一个。她又尝试动动肩膀,脊柱似乎也回归了大半截,她开始敢于提出立刻跑上五公里便能一切如初的设想。但她仅仅是张开身体朝天花板伸出一对手臂,以便做些更大幅度的运动,刚举过头顶,小臂就累瘫了,弯曲的臂肘直往头皮上落。

  手还没落到头皮上,姚贝西就神经质地觉得头皮痒痒,便顺势去抓挠头部,结果越挠越痒,越挠越疯狂,那样子就像一只想不出如何跑出动物园的母猩猩。她确定有些痒的地方已经开始疼痛了,还是停不下来,没多久她的手臂也受不了了,于是她败下阵来,突然就气了,双手一挥,连带扯下几根发丝不说,右手还重重砸在了Pad上。由于神经传导还在麻痹期,姚贝西的肢体反应和面部表情对疼痛的反应并不一致,也就无法协调,所以她整个人的表现就好像唱歌跑调儿似的,没法细琢磨。

  躺在沙发上的Pad显然也被她吓了一跳,立刻瞪开平板独眼,发出亮莹莹的辐射线警告。见是误会一桩,继而平滑依旧,但程序已启动,屏幕一时半会儿还闭不上,便跳出一篇最近打开的公众号文章。确切地说,这篇文章最后的打开时间是昨天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姚贝西在进烤鸭店前看了文章最后一眼。文章已经拖到尾部,结束句是这样写的:未完待续……

  这么说,这篇文章应该是很吸引人的,绝不可能是一篇按照时间顺序记录的流水账,读者们也都应该眼巴巴地期待着作者尽早发布下一篇。可现在姚贝西完全记不得这篇文章到底写了点儿啥,她只记得李理说那看上去就是一篇按照时间顺序记录的流水账,对大多数人来说,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姚贝西就是大多数人,可她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几乎用尽了全部激情。她搜罗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文献,只要跟那沾点儿边的资料她统统看过。如果这篇文章是一道菜的话,起码也算得上用料十足,可被李理这么一评价,倒似乎毫无味道了。

  面对否决,姚贝西一开始就懊恼了,她的自尊不接受被全盘否定。但她同时也尽力压制着懊恼,因为李理是她的好朋友,曾在她最需要发泄情绪的时候接过她的电话认真倾听。她绝不能马上就翻脸,何况她决定写公众号的时候,最先告知的人就是李理。俩人第一次聊这个计划的时候十分投机,很快就将内容定位到有关教育的旅行账号上。姚贝西做了十年教育,她接受完教育就开始教育别人了,关于教育,纵使她没有天赋,也缺不了经验。疫情之前,她每年都要旅行,国内外去了好多地方,她工作的教育机构也辐射过大半个中国。关于旅行教育,她太有发言权了。她们聊得热血沸腾,一面点题,一面禁不住给自己扣上了人类高质量女性的大帽子。姚贝西从不知道自己的脑洞可以开到那样一种直径,就像个黑洞。

  李理说,可以先做一个招商PPT,把最熟悉的案例罗列好,找些新媒体公司谈个启动资金或者劳务支持,或者索性先做两期试一试。李理从事媒体工作也有十年了,她不但在公司站稳了脚跟,还在很多公众号上兼职策划。李理的设想与姚贝西的不谋而合,她们都因自我陶醉而悔恨没早些发现这一内容。李理还说,若是做好了这样一个公众号,很容易就能变现,不论是教育还是旅行,都沾得上社会痛点的边。但提到实际的执行,李理率先表示自己暂时没时间替姚贝西实践,然后又鼓励姚贝西尽快出一个案例,因为只有有了案例,她才能进一步确认她们的计划应该如何执行才更有力。

  现在想來,李理是真诚地说出了自己的优劣势,可当时姚贝西并没完全想明白,姚贝西一回家就觉着不对了。不知是自己听错了,还是李理的表达有问题,反正回家后,姚贝西能记住的就是大家对此项目一致看好,且李理已有周密规划。但仅仅到了第二天,姚贝西就从信息中感觉到李理的热情已经消退了。再约,李理就一再表示希望先看到姚贝西的案例。她做了解释,她认为她只是在意识上理解了姚贝西的构思,但内容落地后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

  从认识李理的第一天,姚贝西就觉得她是个大忽悠。但有时候她又十分笃定她很靠谱,特别是她的个人生活上。一个把自己收拾得精致可人,且各人生阶段都能标准完成的美人儿怎么能说不靠谱呢?虽然工作一个换一个,但工资总是在涨。男友也一个接一个,却在最优质的港湾里踏准了脚步。好像提前踩了点似的,同样是年过三十,李理有车有房有存款,有老公,还不乏追求者。婚后两年了,她也并不着急要孩子。这么完美的生活,不因为靠谱还能因为什么呢?所以后来姚贝西判断,李理之所以变来变去不过是因为她太聪明了,不愿意费力不讨好。李理想要内容,那她姚贝西只好去写呗,可不知怎的,她刚下定决心就又没了灵感,她真后悔没把她们当天的谈话录下来。于是磨磨蹭蹭地,在距离她们首次聊此计划整整两个月后,即一个礼拜前,稿子总算出来了。

  真正进入创作中,姚贝西是愉悦的,她越写越有劲儿,越写越着迷。写完了也就不觉得有什么困难了,她知道没有李理的帮助她也可以做到。因此,稿子写好后,姚贝西并没第一时间发给李理看。但她还是给李理发了一条信息,告诉她自己写完了。李理回说:恭喜。姚贝西怎么看那两个字儿都没看出什么温度,或者说没有想阅读和再次相约的意思。但姚贝西等不及了,她翻来覆去地看那篇文章,越读越顺,排版精美,要尽快发出去才好。于是,她上网查阅了公众号发送的最佳时间,在晚上八点半的时候发出了第一篇。

  直到昨天中午,姚贝西约李理吃午饭,已经是第二篇文章发出后的第三天了。第二篇文章的阅读和点赞数量显然不如第一篇多,姚贝西就有点儿慌了,按照她的设想,应该一篇比一篇有价值。她邀请李理吃饭的时候没对李理说出来做什么,李理也恢复了爽快,什么都没问就先到了餐厅。姚贝西就是在那家网红烤鸭店喝下了二十四小时内的第一杯美酒。

  从赴约一开始,姚贝西的心里就一直想着公众号的事儿,为此还坐过了两站,迟到了一会儿。她在烤鸭、猪蹄、皮蛋豆腐、南瓜粥面前坐下来,心里依然想着公众号。但最终主动提起文章的是姚贝西本人,她一开口说这件事儿,李理就闭上了嘴。

  一句赞美都没有,全盘否定,完全的否定。一连串的缺点让姚贝西险些待不下去。但李理说得很起劲儿,根本没发现姚贝西的脸上渐渐挂上了牵强的笑意。这笑意也没能维持多久,又渐渐化作一种无奈。

  让姚贝西恨不得原地消失的是,最后李理竟然提到了工作。李理让她尽快在年前找到一份新工作,还像个老妈子般地掐算她失业的时间,以及失业会带来的种种弊端。姚贝西只好叫来服务员,点了一杯梅子酒,一口闷下去,气团才从胃里“嗝”一声,翻跟头上来。更让姚贝西感到无地自容的是,以往都是AA制,这次李理竟一边笑眯眯地付了钱,一边要她找到工作后再回请她。

  3

  姚贝西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下,像是要压制什么,是火气,是眼泪,也或许是崩溃。

  算了,没那么脆弱,当然,也没那么坚强。有什么关系呢,日子还得她自己过,还得按照自己的节奏来。中午她没醉,最多是有点肝火旺,不过这也许是导致她晚上喝醉的一个潜在因素。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是断片儿之后,断片之前她和女友吃午饭,和前上司吃晚饭,和年轻老乡蹦迪、开房。然后她就从自己家的沙发上跳了起来。那么自己一定是梦到了什么呗,可这会儿她就是记不起来了,她记起了那篇公众号,便无法再记起一个梦。确切地说,她从沙发上跳起来那一刻,就把一切都忘了。

  可惜的是她还要记起来,即使她不去回想,她早晚都要记起来的。酒精是恋人,水性杨花的恋人,与你交融在一起时非要扼住你的一切,等你适应了她,没她不行了,她又要与你切分得一干二净,你更禁不住要回想与她有关的一切。

  深呼吸,姚贝西要抽丝剥茧地回想,就像回想她的恋人。她必须想起来,如若不是梦的提醒,她怎么会径直往药房里跑呢?

  去他的梦。是液体。湿乎乎的猥琐提醒。

  灯光闪烁,DJ舞曲,来了,都来了。一眨眼到了受冷落的夜街,一眨眼又到了受宠溺的酒店,还有让人视线模糊的地毯、马桶、白床单。再一眨眼,她先听见了手机铃声,刺得她不得不睁开眼睛,是一串陌生的号码,接听后便知是那年轻老乡。

  年轻老乡说自己要赶早班机回老家,只好先走一步,往后有时间再来深圳,再联系。年轻老乡再三强调房钱他已经付过了,好像他们之间除了房费还真就没什么话题了。姚贝西不接话,等他无语后一声不响地挂了电话。

  姚贝西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渐渐闻到压在身上的被套有一股84消毒水的味道,继而又闻到地毯里霉菌的味道,还有淋浴间万人踩踏过的胶皮脚垫的味道。意识到嗅觉恢复了,姚贝西连忙起身,她得趁这会儿清醒叫辆网约车回家去了。走出酒店大门的时候她如获新生,整个人如新出厂的机器一样清醒。姚贝西在出租车上反复计算了利弊,若是一觉下去,起码日上三竿,那酒店房间的超时费就免不了,有那闲钱不如打个车回家来得划算。何况这酒店太邋遢,哪有在家睡得爽快。

  姚贝西与房东合住在市中心的一所老房子里,十二平方米的卧室加独立卫生间。人们拼了命地涌入大都市,为的就是在熙熙攘攘中独居。姚贝西与男友分手后就住在这里了,算来已有三年。当初为了方便,她专门挑选了这张橙色的沙发床,白天坐,晚上放开了就可以当床睡。后来大部分时间她都直接睡在沙发上,周末才放开,放开很久再找个清闲的周末支棱起来。反反复复,到今天,她睡的仍是沙发。

  到了自己的窝,觉来得顺理成章,很长一段时间,深圳静止了。车流、飞机、搅拌机、电梯、抽水马桶、电钻,整个儿都失灵了。这说明回家后姚贝西的确睡得很深,睡眠质量很高。这也说明姚贝西从酒店打车回家的决定是明智的。可谁能料到,仅仅过了四个小时,她突然就从深处浮了上来。不不,准确地说,是蹿了上来。姚贝西是从深处蹿起来的,所以她才会从沙发上跳起来。难不成深处还有酒店的味道?还有年轻老乡?不,她想起来了,浮上来的前几秒,她好像马上就要憋死了。现在她终于想起来了,是黏腻腻的液体要让她窒息而死了。她像一条鱼,搁浅在岸边。是恐惧在警告她,当心!谁都不想怀孕!

  可他没有用避孕套,他绝对没有用任何一个品牌的该死的避孕套。但在酒店里接电话的时候,姚贝西没能想到那么多。可事实上,从酒店床上起来去打车的时候,她就已经感受到了,但她不想理会。或许她太清醒了,没能在第一时间想更多,也就没能在第一时间做出任何反应。真是倒霉透了,一切都糟糕到了极点,这应该是她这辈子最焦躁的时刻了。不,她可不敢这么想了,三年前失恋的时候她就是这么想的。她觉得天塌了,世界消亡了,自己也没了,再也没有比那更糟的了。但是现在呢?现在她依然存在,并且比那会儿更糟。她又一次感受到深深的焦虑,她恐惧,害怕,她不想怀孕,她承受不了。她是三无人员,她是社會底层。她什么也承受不了。

  失恋那会儿,姚贝西觉得也许自己只是有点儿丑,现在她觉得自己不仅丑,还笨,还无用。倒不是那个倒霉的年轻老乡的问题,是她自己的问题。她最大的问题依然是不能直接面对问题。三年前男友最后一次嘲笑她大脚的时候,她就没能直面那个问题,接下来的问题就更别提了。

  你这新鞋是多大码的?男友用嘲讽的询问假意掩饰着笑意。姚贝西低头看看那双崭新的菲拉格慕打折款,说,三十六码半。男友笃定地说,不可能,看上去起码三十八码。姚贝西扶住机场摆渡车的门廊,把右脚鞋子脱了下来,她的右脚比较小。她翻起鞋底给男友看,说,你看,这就是三十六码半的。男友忙发出两声呵呵表示尴尬,然后收起音量提示她小声说,干吗这么急呀?三十六码半就三十六码半,你也用不着非得证明给我看呀。姚贝西丢下鞋子,一脚踏入,其实鞋子是有些挤的,但她特意穿了一双冰丝袜子,蹬进去之前她还绷起了脚尖,就像灰姑娘一样,很轻松地就穿上了水晶鞋。

  姚贝西知道自己的脚实际远不止三十六码半,她上高一的时候就已经穿三十八码的运动鞋了。那时候家长都会给孩子买大一点的衣物,来年还能穿。现在姚贝西即使不需要穿三十八码,但穿三十八码一定要比三十六码半更舒适。可姚贝西偏偏就是不想穿三十八码的鞋子,因为男友第一次说姚贝西的脚大是在他们第三次亲热完之后,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月,姚贝西便把所有三十七码半的鞋子都换成了三十七码。后来男友依旧会拿她的脚开玩笑,开得多了,姚贝西就又把三十七码的鞋子换成了三十六码半。在机场摆渡车上是男友最后一次开姚贝西的玩笑,一个礼拜后他提出了分手。在那之前,姚贝西原本想好了如果男友再跟她开大脚的玩笑,她就要辩解,辩解自己一米六八的个子别说三十七码哪怕三十八码的鞋子都是正常的,而男友一米六五的小土豆非要穿四十二码的鞋子才是真正的怪事。

  可男友根本没给她反驳的机会,先发制人提出了分手。他说家里不同意他们结合,姚贝西以为男友看穿了自己反抗的心思,于是主动道歉,缴械投降。可男友没有领情,又说他们本就不合适,姚贝西就追问哪里不合适。她以为他会说脚不合适,没想到男友说她颧骨高,性格顽固,还说她嘴唇薄,言语刻薄。

  她的天塌了,世界消亡,来不及争辩,二十八岁的姚贝西就在丑陋中死去了。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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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宁编织皮草马甲百搭气质秋冬新款,115元。没想到,仅仅三年,刚要重生的姚贝西竟又遇到了比失恋更糟糕的失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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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香风?双GLOGO?望着满屏的精准推送,姚贝西简直要吐了,她越看越焦虑,越看越头晕。最近自己都在想些什么,这些是一个失业五个月的深圳青年打工仔应该想的吗?公司解散的时候赔了她半年的薪水,这还是前上司的恩德。现在她连这点恩德都用完了,她太衰了,她失去了青春,失去了工作,甚至连支配身体平衡的能力都失去了。她已经失控到把一份做工精致的简历投递到一家合适公司的判断力都没有了。她没有死,她还是那个她,她只不过是被搁浅了,比死还难过。

  但现实是,赚不到钱的人偏偏就更渴望钱,所以现在的她才更渴望奢侈了。这不是虚荣,是幻想,是笨拙,是无知。这五个月里,她想过好多办法,她的确休息了一段时间,大概有一个月吧。前半个月她让自己变成了一头猪,无忧无虑,然后她再也不想上班了。在这期间,她又萌生了做畅销公众号的想法,或者做一个网红,反正就是自由职业。从一开始她就是没把握的,她怎么会不知道其实自己根本无从下手。那职业的门槛看上去并不高,但事实上,起点太高。现在她才弄明白,自己只不过是把大学毕业前做过的白日梦又做了一遍。姚贝西你是谁?拥有十年深漂经验的无业游民,中年失业,妄想开个公众号就能和那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比熬夜?好在这些幻想并没有占用她太多时间,因为她除了疯狂投递简历,参加面试,还要社交。于是就发生了那些推送,谁让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望社交了呢。最好是有效的,她再也不会像刚开始上班时那样随便陪酒了,也不会因为心情拒绝饭局。姚贝西还没准备好恋爱,如果非要消耗时间,她只愿意消耗给自己。但命运和真理早焦急地排着队等待改变了。她只好别有用心,最好能假戏真做,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所有男人都想出轨,而大多数都不想付钱。比如她的前上司,他忍不住搂过她的腰,在她失恋后及时送上安慰。她只能接受,但谁也别想让她承认。

  算了,能做的就只有爱自己。姚贝西的胃在天色暗下去的时候咕咕叫起来,她忍着先去洗了个热水澡,再换上一套雪白的休闲服,踏上运动鞋,才又下了楼。她在附近的商场停下来,工作日商场里依旧人山人海。一家七口,一家六口,一家五口,一家四口,一家三口,一对情侣,一对好友。难道真的只有她姚贝西自己站在日料便当店门口上下打量吗?当然不是,还有一个等待打包的外卖员。

  保鲜柜里的便当小巧精致,食材五彩斑斓,麻布整齐。寿司五十八,买一送一。刺身八十八,买一送一寿司。两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缓缓走来,也和姚贝西一样黏在了柜前。姚贝西便问,小美女,你们要买吗?两个小女孩谁也没回答,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犹犹豫豫,不说买也不说不买。姚贝西咧嘴一笑,又下意识地闻到了自己身上的酒气。很快她又确定那只是鼻腔里的一点儿神经残留,而她的衣服上全是薰衣草的清香。

  姚贝西后撤一步,对看上去更有主意的一个女孩说,小美女,买一送一哦,平常来的时候还没这优惠呢,我一个人吃不完,咱拼个单尝尝怎么样?有主意的女孩看了同伴一眼,低下头喃喃说,那你要吃什么?姚贝西马上说,我吃什么都行,你们俩选。两个小女孩的身体又撞到了一起,齐头并进往一份三文鱼手握的方向去了。她们不知道,那正合姚贝西的意。姚贝西靠近收银台,率先用绑定信用卡的微信付了钱。有主意的小女孩转账给姚贝西三十元,然后拿着便当离开了。姚贝西说了声谢谢,又示意服务员堂食。

  姚贝西拿着便当在店内找了个位置坐下,她不想往店里面坐,觉得里面的空气不新鲜,或许是自己宿醉的某些后遗症还未完全结束,總之她不想被哪怕是米香的细小离子包围。她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了下来,对面是等待打包的外卖小哥。

  外卖小哥见姚贝西在自己对面坐了下来,眼睛就从抖音视频里探出来张望。姚贝西也看外卖小哥,眼神刻意在他脸上停留,给了他一些可以交流的信号。外卖小哥果然开口说话了,这个是生的吧?能好吃吗?姚贝西一边把便当盒打开,一边回道,很好吃的,你要不要尝一尝?外卖小哥摇头,说,还是不要了。姚贝西从餐桌下拉开一个小抽屉,拿出两双筷子,扔到对面一双。外卖小哥见姚贝西要请他吃,连忙说,不要,不要,谢谢,谢谢。姚贝西把寿司盒打开,将一块三文鱼片覆盖的饭团夹进寿司包装盒的塑料盖里,然后将塑料盖推到外卖小哥面前。外卖小哥说,哎呀呀,真谢谢你,那我尝一尝,谢谢啊。姚贝西说,等一下。姚贝西把酱油倒在塑料盒子上,又说,蘸一点儿会更鲜。

  外卖小哥一口吞下寿司,姚贝西问他味道怎么样,他没能及时回答,过了一会儿,他才说,好吃,凉的,就是有点干,要配点汤才能吃的吧。姚贝西说,不用,你吃得太快了。外卖小哥憨憨一笑,说,是呀,我们老家吃东西都比较快,汤汤水水的多,这边吃面吃饺子很多都不放汤的,粥也特别稠。姚贝西问,你是哪儿的?外卖小哥说,我是沭埠岭的,你可能不知道那地方。姚贝西说,哦,怎么来深圳了?外卖小哥说,来投奔老乡啊,家里也没什么可干的,我就读了个高中,没好好学习。姚贝西问,来几年了?小哥说,三年了。我要是上了大学就好了,现在真后悔了,在这边,只要是大学生就能好过些。你看你们白领多舒服,哎呀,当初就那几年,一辈子都不愁了。姚贝西说,这边挣得多一些吗?小哥看看手机说,还行吧,主要是租房子贵。嗯,平时我还干点搬器材的买卖。小哥一边说一边看手机,眉头渐渐皱起来。姚贝西点点头。小哥突然起身往外走,急匆匆地说,我要送的订单好了,我先走了,谢谢美女。

  姚贝西觉得胃里舒服多了,脑袋也恢复了正常。她围着广场跑了五公里,和往常一样,大汗淋淋。她在Keep路线上截图发了一个朋友圈,配了九个字的文案:来个五公里,保持活力!然后她就回家了,把沙发变成了床,深深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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