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凭什么要对你说?那是我的事。”他停了下,又说:“我的事,为什么要对你说?”老头歪着脖子,身子往前倾着。他的眼睛在并不太明亮的屋子里,被苍茫的天光给笼罩了。他见我没回答,将身子又往前倾了倾,差一点就挨在床沿上。我赶紧伸手扶住他。他躲了下,这个躲的动作,迅速而准确,不太像个久病独处多年的人。他又重复了一句:“凭什么要对你说?”
“老先生,不是我要您说,是黄总让我来陪您的。”
“黄总?哪个黄总?”
“黄念鲁,荣成集团的老总。”
“我不认识!”老头梗着脖子,事实上,三天前,是黄念鲁带着我进了这深巷子里的小屋。那时候,老头正坐在屋门前的竹椅子上,面容清净,看不出异样。见我们来,他也不招呼。倒是黄念鲁上前喊他,他不应。黄念鲁说:“他话少。有时,好几天也不说一句话。”
“谁说我不说话?我不想和——人——说话。”老头突然冒了句。
黄念鲁没吓着,我倒是被吓了一愣。老头的青桐本地口音中,夹杂着普通话的味儿,且共鸣很好。老头从竹椅子上站起来,走了两步,正好擦过我和黄念鲁,蹲下来,看着墙根。
墙根与地面之间有一条很长的裂缝,长着青草。老头蹲在那里,黄念鲁也蹲了下去,我站着,就听见老头问:“还不出来?”
问谁呢?我张望了下,除了我们三人,这深巷小院里没别的人。院子很旧,很低矮。从外面的大街走进来,估计有三四百米。巷子越走越窄。这院子是巷子尽头的最后一座宅子。青砖墙皮已剥落,墙上开着些黄花。黄念魯说他几次要安排人来翻修这屋子,老头就是不同意。有一次,差点用菜刀砍了来翻修的工人。四周很静。老头又问了句,声音大了,有些苍哑:“还不出来?”
“它们不会出来的。”黄念鲁应了句。
“胡说!”老头起身,他身子有轻微的佝偻,脊椎的弧度如同初月。他也不看我们,只是走向院子的另一边。狭小的院子,宽不过三米。他走到一口大缸前。这是口有些年头的大缸,缸身上长着青苔。他拿起缸内的水瓢,舀了半瓢水,然后又走过来,蹲在墙缝前。他将水灌向墙缝间的一个大洞。一边灌,一边问:“还不出来?”
“从我来这屋第一天,他就这样了。一直灌,一直灌!”黄念鲁笑着说。
“灌出什么了?”
“不知道。”
那天,黄念鲁看着老头灌完洞,然后将我拉到老头面前,说:“他是专门来陪您说话的。您不是有许多话要说吗?”
老头翻了下白眼,那白眼,浑浊,但却有力道。他丢了句:“我不和——人——说话。”便进屋了。
黄念鲁走后,我在门前的竹椅上坐了一个小时。想想我这样一个也算有点名气的作家,如今要来给这个不愿意跟人说话的老头写传记,我心生悲凉。不过,看着墙缝间的洞,想着老头怪异的腔调,我又来了兴致。说不定老头就是我下一部小说的主角,我需要故事,我的写作一直没有突破,就是缺乏好的故事。我直觉认为这老头有戏。想到这儿,我的心甚至比这深巷里的屋子更明亮。
当然,那一天,我没有再听到老头说一句话。他一直蜷缩在床上,也不睡,坐着。到中午时,他起来喝了点水,又灌了一次洞。他没理会我,视我如空气。我只好离开。第二天,几乎是第一天的重复。到了今天第三天,我一进屋,老头竟然招呼了声,说:“那一年九月,一直下雨。九三年,还是九四年?”
“这……”我有些兴奋,虽然我不知道确切的答案,但这是一条河流的开始,我不能让它停了。我说:“九四年吧!”
“不,九三年!”老头斩钉截铁,“那年九月,我们公司开大会。”
“对,那年九月,您的公司开大会。什么状况?”
“一万多人了。那时,我手下有一万多人。一万多。一万多!”
“一万多?大公司。您是?”
“鲁总。鲁总!鲁总坐在主席台上,台下黑压压一片人头。那鲁总清了清嗓子……”他此刻清了清嗓子,说,“公司业绩破十亿了。来,大家庆祝下!”他挥起手。那是一双枯瘦的手,挥着,他嘴角冒出白沫,突然就停了。
“鲁老,鲁老!”我喊着上前看他,他摇摇头。他的手从空中慢慢耷拉回来,又在床边的桌子上摸索起一只茶杯。他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冷水刺激着他,他咳嗽了一阵。他胸腔里呼啦呼地像红旗翻卷。他的嘴张着,却再没声音。我要接他手里的杯子,老头却盯着我,说:“我的事,凭什么要对你说?”
老头从床上下来,套了鞋,到院子里,先蹲在墙缝前看了会儿,然后走到水缸前。我对老头说:“老先生,您要真不说的话,将来谁知道您那一万人的大公司?”
老头回过身。深巷里正飘来一阵桂花的香气。老头长叹了声,说:“我的大公司?在哪儿?你?还是那个黑胖子?怎么都不出来?都不出来?”
我发现一个怪现象:墙缝间的青草都向大洞倾着,它们盖着大洞,而若隐若现之中,正透着一星半点的亮。
黄念鲁打电话问我进展如何,我抱怨了句:“没进展。一直不说话,灌洞。”
“那没办法。王老师,耐心点。”黄念鲁跟我说话,一直客客气气。他说自己也是个文化人,至少算一个倾慕文化的人。他的荣成集团,是青桐第二家上市企业,市值八十多亿。以前,我一般不太和这类功成名就的企业家打交道。但黄念鲁是个例外。他通过文联的领导要到我的电话,然后他请我出来小坐。地点居然就在我经常一个人喝酒的云天居。他点的几个小菜,也都是我经常点的。甚至茶水,也是我喜欢喝的黄茶。他陪我喝本地的青桐老酒,喝尽三杯,他转到了正题上:“我想请您写本传记!”
“不行。”
“王老师,别急着拒绝。不是为我写传记,而是为另外一个人。”他用杯子碰了下我的杯子,然后一口尽了,说:“他值得写。我必须请您为他写。”
“是谁?”
“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您答应了,就知道了。”他从包里拿出一张纸。纸上打印着大概三五百字。他递给我,我扫了眼,应该是他口中的传主的小传。他说:“这是目前最简单也最全的资料。他这人就像没来到这个世间一样,留下的痕迹太少。不过,他心里的东西一定很多。”
“你怎么知道他心里的东西?他是你的?”
“我去见过他多次。不过,他基本没跟我说话。至于我跟他的关系,很复杂。我请您不要再追问。同时,如果王老师您答应了,酬劳请您自己定。但必须保密。”黄念鲁说,“这事要抓紧。我有感觉,他活不了多久了。”
“是因为他活不了多久,您才如此着急来找我?”
“也算是吧,但不全是。”黄念鲁我平时在电视上经常见,是那种当下企业家应该有的气场。但这会儿,他眯着眼望着我,眼神恳切,甚至有些庄严。这打动了我。当然,打动我的还有些其他的原因。我说:“我得先看看。”
“行!”黄念鲁跟我约好时间,就起身告辞。我一个人坐在云天居里,听着丝竹,看那张纸。确实简单,只有姓:鲁,没有名字,出生年月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后面写着:曾任某报记者,某大公司副总。三十五岁时因病隐居青桐。
我将纸的反面也看了下。就这么简单,三五百字。倒是后面的“隐居”二字让我兴趣陡增。事实上,当我进到深巷时,隐居这两个字,就时时浮现上来。大隐隐于市。这难道是大隐?我也曾不止一次有过想隐居的念头,但隐的地方不是城市,而是青山与绿水之间。和古人的话一比较,我是低了格的。我就在这深巷屋子里待了三天,老头,应该是鲁老头,说了不到十句话。按这个进度,也许十年八年也出不了一本传记的。
我问黄念鲁:“还能采访到其他人吗?”
“应该有。但没法采访。”
“这……”
黄念鲁声音小了,说:“王老师,既然接了,就慢慢来吧。我不会亏待您,至少比您写小说好。”
“那不一样!”我挂了电话。其时,我正在深巷口,大街上落着黄叶,有些车辆跑得一点声音也没有,而有些车辆则闹腾得欢。我看了会儿车辆,回头进巷。阳光随着我进巷的步子,一寸寸矮下去。到了巷子尽头,阳光已矮到了墙根儿。我穿着薄羽绒服,刚才在大街上,我解开了扣子。现在,扣子已全部扣上,我的身子却一哆嗦。门是开着的,我进门喊了声:“鲁老!”
一个漆黑的影子哗地站起来,就在门边上,影子立马堵住了我。我推门时,眼睛应该是望着门的上方,因此忽视了这影子的存在。我往后退着,说:“这……”我明白过来这是老头,他应该是刚从墙缝那边灌完洞。他拍着上衣。这个男人干瘦,但干净。他的屋子里,也没有久居病人的那种气味。而且,我甚至怀疑黄念鲁所说的这是个久病独处的人是否准确。我笑道:“秋天了,阳光向西,晒到东墙了。”
阳光近似梯形,映着东墙。老头坐到竹椅上,我正要跟过去,他却突然起来,走到门边上向外张望。
“望什么呢?巷子里没人的。”
“该来了。”他声调轻柔,又说了句,“该来了。”
“谁该来了?”我一下有了兴致。
老头没回答,接着他转身,关门,重新回到竹椅上。他望着天空,一行大雁正在空中列着人字形飞过。“一,二,三,四……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三十四,三十五。”他戛然而止。
“三十五,还有呢!”我说。
老头将目光从空中拉回到我脸上,说他是老头,其实也不确切。黄念鲁说他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那应该才六十岁左右。早些年,物质贫困,人长得老。我们儿时,六十岁的人戴上一顶帽子,脸上满是皱纹,像个核桃,就是个老人样。现如今,六十岁的人在商场上、情场上、官场上,都还在很活跃,脸上也光光净净,顶多是中年的尾巴。也许是久病独处,他身上有一缕暮气。但整个看来,还没有龙钟之态。他盯着我,摇了摇头,转身回屋。我想跟进去,他掩了门。一分钟不到,他手里捧着一大堆折纸出来,也不问,就直接塞到我手上。全是大雁,但个头小,每个头上都点着红色的眼睛。我数数,三十五只。正好三十五只。刚才,他数到三十五时戛然而止。我问:“这是?年龄?还是一个人?”
“都不是。是我。”他眼睛睁大了,问我,“我是谁?你为什么在这儿?”
“你姓鲁!想起来了吧?我是来和你说话的。”
“我不和——人——说话。”他生气了,小跑着蹲到墙缝前。接着,又转身从水缸舀水,再转身往洞里灌。水咕咕响,接着便是寂静。院子和屋子都沉入寂静。在我离开时,他忽然站到门口,说:“雁,走好!”
他每天断断续续总要说上三五句话,没头没脑。但连贯起来,我总算有了些印象。他姓鲁,这我知道。而且,我知道了他叫鲁成。鲁成从前是个上万人的大公司的副总,公司上市,他坐在台上,手一挥,成万上亿的票子就满天飞。
那应该是他得意的时候。
中间下了一场秋雨。秋雨下一场,天冷一分。他坐在竹椅上,用手掌接雨。每三天便有人来给他送菜。我拦住送菜的人,这是个比鲁成更老的男人。我问他:“送多少年了?谁让你送的?”
“送三年了。在这之前,应该也有其他人在送。有人出钱,我们就送。”男人狡黠地笑,点了根烟。烟气在深巷里盘旋着。一部分似乎进入了小院,老头咳嗽了声。
“你知道这人的事?”我进了一步。
男人用手捏着烟屁股,摇着头,说:“不知道。一句话也听不见他说。”
那天下午,雨在送菜男人走后,忽然停了。不仅停了,且出了大太阳。那太阳少有的大面积地照着小院子,老头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他攥着手,居然唱了句:“雁南飞,雁南飞,雁叫声声心欲碎……”
“你声音还真好听。”我赞美道。
他却停了。望着我。
“为什么上市不到一年就面临破产?”他拉住我的手,問:“你一定知道。我们破产了,你来并购。为什么?黄大荣,我认得你!”
“黄大荣?”我刚问出,便立即改了口。我必须成为老头口中的黄大荣。我便回道:“我来并购你,那是因为你们公司搞不下去了,市值一跌再跌,几番停盘。我来并购,是解救你。”
“哈哈哈,哈哈。”老头松了手。他的手颤抖着。接着,我看见他整个人都在起伏,随之,便是“哇”的一声号啕。号啕声直接充满了整个院子,一直延伸到巷子里。有些声音,也一定沉向了墙缝,他接着便蹲在洞前,喊着:“出来,出来!一直争,争!我不争了,不争了!出来!”
“跟谁争?黄大荣?”
他的号啕像被刀劈断的竹子,陡峭而起,陡峭而停。他起身,走向水缸。那过后,便是我看了十几天的那一套动作。他将水灌在洞里,灌,灌,他声音轻柔,说:“出来吧,出来!”
那天晚上,青桐的几个写文章的聚在一块儿。大家喝酒,聊天。我趁着酒意,问道:“黄大荣,誰知道?”
东门的李愁予将酒杯放到桌上,开口道:“是黄大荣吧?以前就住在我家边上。二十世纪在上海搞企业,做得很大。现在回来了。听说住在青桐山中的一座别墅里。”李愁予当年倾慕诗人郑愁予,因此起了个笔名李愁予。
“住山里?”我轻声道,“也是隐居啊!都怎么了?”
“没怎么。有钱人隐居,深山也是都市。他儿子的荣成集团,知道吧?上市公司。我曾经想写写他们。那可是一对有故事的父子啊。老王,你写小说,应该写写他们。”李愁予呷了口酒。
我也呷了口,说:“写不了,没故事。”
“我有啊。当年,黄大荣在上海开公司,一番搏杀,成了龙头。后来也衰落了。当然,都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他儿子将公司迁回青桐。上周,我还在东门口见到黄大荣,穿着一身汉服,后面跟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那女人原来是个空姐……”
我敬了李愁予一杯,拉着他就要走。他急了,问:“干啥?”
“去山里。找黄大荣。”我说完,他抓住桌子角,不干了。我问为啥,他不说。倒是三子有些暧昧地说:“他哪儿敢去?上次差点被打断了腿。”
三子还要往下说,李愁予呼地跳起来,扑在三子身上。三子不说了,只望着我坏笑。我正要再问,黄念鲁打来了电话,说:“正喝酒吧,王老师?可别忘了我的正事啊!”
“没忘。”我不太高兴,说话也冲。李愁予憋着嗓子喊了声:“老板,上来吧!”
黄念鲁在电话那边笑了下,说:“不耽误王老师了。我给你找了些资料,明天带给你。”
半夜酒醒,我看手机上有李愁予的好几个未接电话。我回拨过去,他一接电话,就老实道:“哥哥,我不能去山里啊。我老实说了吧,我跟黄大荣的女人……”
“你真能!”我说。
第二天,黄念鲁在深巷口等我。他交给我一沓材料,说是请上海那边的朋友搜集的。同时,他递给我一张卡片,说:“去找下这个人。”
我看看卡片,上面写着“白草巷27号胡恒秋”。我点点头。黄念鲁又递给我一张银行卡,说:“这是五万,算是第一期酬劳。王老师,辛苦您了。”
“等写好再说吧。”我推辞着。黄念鲁将卡塞进我口袋里,又拍拍口袋,说:“你不能去找黄大荣。他不会说实话的。”
“为什么?你们可是……”
“这个您别问。别去找他,就对了。”说罢,黄念鲁上车走了。
老头手里拿着一把口琴,我问:“哪儿来的?能吹吗?”
口琴是白色的,但因为时间久,明显能看出琴缘上微微的黄色。老头斜睨着我,然后将口琴放到嘴边。
没有声音,我等了会儿,还是没有声音。我想问。突然,声音起来了,舒缓,明亮。像无边的大草原,风吹草浪,而牛羊正在草浪间静静地吃草。接着,便是那望向天空的目光,那些询问,那些回答,那些流淌的爱情,将草原充满。口琴声遥远,如同穿越时空而来,又向着广袤的时空而去。
曲子突然换了。
我听见,对,是听见,一群大雁正飞过,它们翅膀与空气摩擦的声音,它们唇间所散发出的热气,还有它们始终往南的执着……口琴声折断了。老头的手和嘴都在颤抖。他热泪盈眶,直直地走向墙缝。他盯着洞,喊着:“出来吧,出来!出来!”
那天下午,我与老头相对无言。他没说一句话,只是漠然地盯着那洞。他灌了三次水,就在那过程中,他手上的口琴消失不见。我也没问,直到黄昏,我将离开。老头却拉起我的手,说:“台下那么多人看着我,走,我们到屋里说话。”
我们进了屋。屋里更苍茫了。他摸索着,从床后拿出个帆布袋,扔给我。他说:“工人文化宫那边,有一大片葵花。你看见过吗?”
“没有。”我想了想,又说,“也许看过。”
“你不可能看过。”他说,“那里只有我和她看过。那里只是我和她的。”
“她是谁?”
老头狠狠地瞪着我,骂道:“我不和——人——说话!”
那天晚上,我翻看着黄念鲁给我的材料,内容丰富。一个公司和一个人的历史渐渐浮现。上万人在台下坐着,上万双眼盯着台上的人。而台上,空空荡荡。台上那个上万人公司的副总,如今蜷坐在深巷里的小屋中。黄念鲁为什么要给我这些?仅仅是为了这老头的传记?而他为什么要请我给这老头写传记?材料已提供了脉络。荣成集团的前身即是当年黄大荣在上海的集团,而黄大荣的集团与这老头的上万人的公司,又是什么关系?
我为此头疼。一个作家,显然缺乏厘清这背后事实的能力。我放下材料,眼前又闪过墙缝间的洞。老头在喊什么?那些长年累月灌进去的水又去了哪里?那只口琴又消失在哪里?
唉!
凌晨五点,手机里蹦出信息:“我想见你!”
“你是谁?”
“云天居。上午九点。”
云天居九点开门,这人时间掐得很准。而且,这人清楚我喜欢到云天居。我稍稍猜了猜这人是谁,但旋即否定了。我吃了早饭,九点准时到了云天居。正在将盆栽移出门外的老板指着里面说:“已在等了!”
是个女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标致。也没招呼,她直接问:“我知道您在写鲁成的传记。”
“是的。”
“确实应该写。”她掠了下头发,说:“我想告诉你一件事,也许你写传记用得着。”
“好啊。”
“当年黄大荣在上海创办企业的时候,他的第一桶金就是来自你现在要写传记的那老头。”她将咖啡杯子放下,又端起来,说:“他杀死了那老头的一万人的大公司。后来,那老头就疯了。”
“你听谁说的?”
“这个,我不必告诉你!”
“那你为什么要对我说?”
“我父亲是当年跟着那老头的一位高管。企业破产后,我父亲就酗酒,后来就中风了,到现在还瘫在床上。”她叹了声,“一切看起来就是个轮回。我却到荣成集团来了。”
“荣成?你是黄念鲁公司的人?”
“我在那儿拿钱。但在他父亲那儿做事。”
我立即想到李愁予说的那女人。但我没点破。我问:“当年,黄大荣怎么挖了他的第一桶金?”
“我也不清楚。我能知道的就这些。”女人站起身,我其实还想从她口里听到更多关于老头的信息,但显然,她不准备再告诉我了。或者说她确实已经没什么可告诉我了。她往门口走,我送她。在门外握手告别,她问了句:“这个传记写作,对您这个作家来说,有意义吗?”
没等我回答,她已经转过街角。一阵落叶,覆盖了她的背影。
她是谁?我没来得及问。而她问我这个传记写作有没有意义,这让我在云天居独自坐了一上午。
下午,按照黄念鲁给的地址,我找到白草巷。这同样是青桐隐秘的一条巷子,不过,它两头通透。27号,门开着,院子里晒着被子。我叩着门,问:“有人吗?”
“有。你找谁?”一个个子不高、满头白发的老人出来,他戴副眼镜,眼光柔和,问我:“你找谁?”
“胡恒秋。”
“我就是。”
我们往院子里走,院角有一方小亭子,里面有椅子、桌子。胡恒秋——不,应该叫胡老——让我坐下。他一边倒茶一边说:“我们面生,第一次见吧?”
“第一次。我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谁?”
“鲁成。”
“啊!”胡恒秋恍惚了下,他沉默着。风从亭子上吹过,亭子里面能听见风的波浪。他再一次给我倒茶。坐下后,他说:“鲁成是我的学生,我教了他三年。还有黄大荣,他们是一个班的。两个人好得不得了,后来也一起考了大学,分配回青桐。之后一道辞职下海,去海南,再到上海。两个人都经商,都做得大。只是后来……”
我们一直坐在亭子里,风渐渐向晚。胡恒秋说到最后,摘下眼镜,拭了拭眼睛。我说:“两条平行的河流,一旦交叉,要么就更阔大,要么就是消亡。”
胡恒秋将地上的一片落叶捡起来,在手心里摩挲着。那是片银杏叶,金黄。早些年我们经常在那上面写诗。我问:“鲁成最后疯了,您知道吗?”
“疯了?我不知道。怎么了?我只听说他的公司破产了。他现在还在吗?”
“还在。就在青桐。不过,我不能对您说。”我告辞时,胡恒秋说将来传记要是出版了,一定得送他一本。
“那一定!”我说。
今年的雪来得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正在老头的小屋里。看了黄念鲁的材料,又认真地整理了老头扔给我的帆布袋,对于这老头的一生,我总算有了一个大概的轮廓。也正因此,我开始能将他断断续续的话,连贯起来进行考虑。他每天总要一次次地灌墙缝前的洞。在第一场雪中,我竟然看见那洞中长出一株小葵花。不到一尺高,却顶着一个比巴掌大的花盘。那花金黄,雪花落在花盘上,迅速被花盘给吸净。
“那葵花?”我问老头。
“从天上长出来的。”老头很严肃。
我说:“那么大的花盘。”
“脸。脸。多好看。”老头咕噜着,说,“一万多人坐在台下,多像这葵花!一万朵葵花。飘浮着,没了。”
“怎么没了?”
“我总记得有一个人。是谁?为什么不出来?”老头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子,要冲出屋去。我拉住他,说:“雪太大了。”
“对,就是雪。我们的老师姓胡,老师说,全班就你们三个最有出息。”老头回到床上,眯了会儿眼睛。忽然又睁开,问,“你为什么来陪我?”
“你为什么一直在这儿?”我也问。
老头用手拍着脑袋,眼睛里放着绿豆似的光芒。老头说:“雁,你为什么在我床上?你不是雁,你到底是谁?”
我愣了下。我无法回答老头的问题,我看着他又从床上下来,趿拉着鞋子,冲进了雪中。他蹲在墙缝前,然后舀水往洞里灌。葵花在他倒下去的水中一點点矮去,然后消失。我想起那只口琴。
我也蹲下来,想抢住那朵葵花。但就在我的手指接触到葵花的花盘时,它不见了。老头已重新站在门边上,说:“我不跟——人——说话。”接着,他说,“已经几十年没人来了。”
我其实一直有个企图,想告诉老头我是被黄念鲁请来给他写传记的。或许,这样会出现奇迹,会唤醒他,会让他配合我。不过,我否定了自己的企图。在老头的眼里,他没跟——人——说话。他所有的话语,都是自言自语。而我,只是空气,只是浮尘,只是——那洞中的一个。他在他的世界里,那个世界离我们的距离,绝对远过这城市和深巷。
雪中,我们沉默着。
我打电话给黄念鲁,说我要去一趟上海。黄念鲁让人为我订了机票,当天晚上,我降落在虹桥机场。上海没下雪。高楼与人流,也许跟三十多年前相比,并没有改变。我去寻找那个万人的公司。
没有一点痕迹。三天后,我回到了青桐。
李愁予边给我倒酒边说他们那个筒子楼要拆迁了。他昨天晚上又在那早已是危房的筒子楼里转了圈,心里还真有些伤感。他碰了下我的酒杯,说:“不过,我还是感觉,时光似乎压根儿就没动过。我七岁时在筒子楼的墙壁上画下的那只螃蟹,现在还在活着。”
“一个人,一幢建筑的生命,在时间上是没有刻度的。”我想到了洞。
李愁予望着我,说:“太哲学了。老王,难怪最近没读到你的小说,原来面壁去了啊!”
“面壁?”我又想起那洞。老头也许才是真正的面壁者。我没跟李愁予说。我们继续喝酒。最后,我不经意地问:“上次你说的那个黄大荣的空姐,现在?”
“好像走了。反正再没看见。”李愁予开始伤感起来,说,“我为她写了一大组诗,还没来得及献给她。”
“啊。”我说,“黄大荣也走了?”
“没有。还在山里。”
“一个人?”
“当然不是。他不止空姐一个女人。他还有。”
“他没夫人?”
“听说死了三十多年了。”
我们没再继续关于黄大荣的话题。黄念鲁有言在先,我得慎重地对待他的话。李愁予坚持让我听他写给空姐的诗。说真话,确实不错,甚至有些感人。他写到黄昏、河流、石头、树与独行的飞鸟,还写到星辰、山、屋顶上的水渍……听到最后,我想如果李愁予在诗里写到葵花,应该就更好了。
雪停后,我步行去深巷。刚到巷子口,就迎面撞上一个人。他穿得厚实,四块瓦的帽子,大围巾围着整个脸,还戴着副墨镜。他低着头,直到与我撞着,才匆匆抬起头,向我拱手作了个揖。我说:“雪天,也不看路?”
他又作了个揖,但他步子并没停。等这个揖做完,他已经出了巷子了。
这是我在这深巷里碰见的第三个人。黄念鲁,送菜的老头,再就是这人。我回头追出深巷,整个大街都空着,如同一个被清空了的洞穴。
我进小院时,老头正跪在雪地里。
我看到一行脚印,沿着墙缝前的洞,若隐若现。我问:“谁来过?”
老头没回答。
我又问:“黄大荣?”
老头动了下,接着,他的喉咙里开始翻滚,他将双手伸向空中,嘴里发出号叫。仿佛一只狼,对着无边空寂的大漠之月。
最后,他倒在了雪地之中。
春天很快来临。在冬春之交的这段日子里,我一直待在青桐的书房里,或者去云天居。老头一直住在医院里。据黄念鲁说,老头从进医院开始,就没再醒过。我本来打算去看望老头,但想着这传记,怎么着也得往前加紧赶。我从前觉不出这传记的分量,现在感到它越发沉重。我只有把它写出来,我也必须把它写出来。
完稿那天,我看了下电脑字符。六万八千字。我如释重负。这些年写小说,没有一部小说能让我有如此感觉。我到云天居喝了酒,又到深巷子那边,一直走到院子里。墙缝间正伸出一丛茸茸的小草,但那个洞,老头一直灌着的洞,却不见了。
不见的东西太多。我无法深究。我给黄念鲁打电话,告诉他传记写好了。
“那发给我吧。”黄念鲁很快就否定道:“其实也不必看。你明天将打印的传记和U盘一道给我。记住,自己的电脑里再也不要存了。不要存!”
“我不会存的。传记是属于老头的,我何必存?”我答道。
“那好。我下午让人跟你结账。”黄念鲁似乎叹了口气,说:“老头怕是得走了,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王老师,你赶上了趟儿。”
“啊?真不行了?”我问。
“他撑了太久了,都三十多年了。”黄念鲁说,“这样,你明天等我通知。”
晚上,我又仔细地看了遍传记,校订了几个小错误。然后将老头给我的材料都装进他的帆布袋。这些,我明天都得交给黄念鲁。做完这些,已是凌晨。人一下子空落起来,我甚至给李愁予打电话,想约他出来喝酒。但他的手机关机。我想起那个约我到云天居喝茶的女人。仿佛这一切都是幻觉,只有这六万八千字的传记是唯一的真实。
早晨八点,黄念鲁发来短信:老头走了,三天后火化。
我问:“传记呢?”
“到时带过来。打印稿和U盘。”
“好。”
殯仪馆偌大的告别厅里只有我和黄念鲁两个人。“从来不知道他有哪些亲属,也没法通知。所以……”黄念鲁解释着。
我将传记打印稿和U盘递给黄念鲁。他接过,看都没看,就蹲下身子,将打印稿放进了正在燃烧的盆里。我下意识地伸了伸手,但很快就缩回来了。打印稿随着那些黄纸,被烧得翻卷起来,然后向上飞舞,接着再落下,最后成为灰烬。这过程,仅有短短的两三分钟。
黄念鲁又拿出U盘,看了下我,将它扔进了灰烬里。
这回我的手没伸。U盘在灰烬中突然闪爆,声音苍茫且热烈。黄念鲁笑着,说:“老头应该是看到了。瞧他这脾气!”
“是该看到了。”我说。
黄念鲁道:“因为时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知道吗?待会儿,我们公司就要宣布破产了。”
我没有惊讶。因为时间,一切都没有意义。连同我写的传记。而闪爆已归于平静。黄念鲁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那信有些发黄了。他小心地打开信封,只有一张纸。他看了会儿,然后,又将信封连同信纸一道扔进了盆里。
很快,它们都消失了。大厅里却开始弥漫起汩汩的水声。水声中,老头正在喊着:“出来吧,都出来吧!出来!”
那天离开殡仪馆时,我似乎看见一个戴着四块瓦帽子的有些熟悉的人影一闪不见。我想起我刚才用眼角瞥到的黄念鲁那封信。那应该是一个女人的笔迹,清秀,在信纸的最下方,写着一个很小却异常清晰的“雁”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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