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有的梦都有醒来的时刻。眼看就要被追击者捉个正着,惊惧如同植物一样从内心生发出来,多想能有贵人相助,英雄救美也好。时间定格在慌乱无助和焦灼中,即使是梦,也希望按自己的意愿发展。谁来救我呢?天井里的大公鸡发出“喔喔”的叫声,它把黎明当成了盔甲,企图用歌声啼破黑暗。就这样,太阳的第一束光,尽管还隐藏在地平线里,就已被它的眼睛发现。
母亲的脚步声,和星星融合在一起。她从灶底下掏出草木灰,挎着去了菜园。三队四队的菜园都在南沟沿上,南沟有十多米深,天没亮的时候像个黑洞。母亲一手挎着筐,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只水筲,做过白内障手术的母亲总说眼神不好,她是怎么摸黑去菜园的?难道是星星带的路?
母亲把草木灰扬在金菜上,她总是把草木灰当成农药,哪种菜长白粉病或者赤干,撒一遍草木灰,不几天就会恢复生机。种地蛋的时候,她把切好的地蛋块在灰里晃上几晃,地蛋芽又胖又粗,还不长蛴螬。
金菜有叫“莙当”,有叫“劈菜”的,读书之后才知道叫莙荙。母亲钟情于金菜的叫法,源于金菜耐活、耐分生。我喜欢金菜这个诗意的名字,看到它就想到黄金。饥馑之年,据说金菜救了不少人的命。叶片肥厚的金菜,可以从初春吃到老秋。早霜之前,母亲把金菜叶子用缝衣针划成细条,晾晒捆扎,冬天炒干菜吃。在母亲的有生之年,没有一年不种金菜。最后的几年,母亲在自家天井里,除了种扁豆、韭菜、茄子,还要找一块边棱,种上五六棵金菜,她说,种多了吃不动。
别人家啃干硬的玉米面窝头,母亲用金菜做古扎汤,做金菜团子,用蒜拌了吃。吃不过来时,母亲送亲戚、送邻居。
闪光的星星,在母亲眼里就是蜡烛。她沿着南沟挖出的土梯,艰难地把深沟里的泥水浇到菜园里,土地裂缝中便发出“滋滋”的笑声,辽阔的苍穹都在凝神静听。
人来菜园了,走近喊着:“是他汝池嫂子呀,起得这么早。”
睡得比看门的狗晚,起得比打鸣的鸡早,庄户女人的命。母亲有时是哲学家。母亲叫王玉秀,在她那个年代,很多女人没有名字,跟着男人叫作什么氏。有名字也白搭,在老家,爱人叫作“家里”,女人被叫作谁谁家的。
回家的路上,哪怕一根筷子粗的枝条,都被母亲拾到筐里,日积月累,就是一顿烧火柴。
大公鸡蓄势待发,就像和母亲早有约定,打破早晨的沉寂,一连串的“喔喔”,用一股新的劲头唱起来。你家的高唱,我家的低吟,整个村庄淹没在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之中。
2
上午的村庄,声音稠密欢畅,像快要溢出来。湾边的那棵老柳树太老了,都没人说得出它的年岁。鳞状的树皮斑驳陆离,裸露在地上的树根有一棵树粗。风里来雨里去,它有老者的智慧,与村庄不离不弃。
树上的大钟咣咣敲响时,公路北的宋岗村都能听到。三队四队的男人女人鱼贯而出,他们手里拿着干活的农具,脸上带着被太阳炙烤出的红晕,这些年轻人呀,给村庄带来了活力。
队长一声令下,他们就会奔赴各自的地块,扬锨甩镢。被惊走的家雀呼啦又落到树上,叽叽喳喳,也像接到任务。三队队长来叔性子温和,思路清晰,不到十分钟就分配完毕。四队是我们队,队长方叔,比来叔年轻很多,脖子上挂个哨子,眼睛斜着,吆喝过来吆喝过去。有人不摆他,包队的父亲站出来帮腔,那人点点头,父亲说得在理。我家原来在五队,父亲来四队包队,全家跟了过来。母亲说,四队的人不好相处。父亲回应,哪个队没有几个刺儿头?
老柳树招人气,树底下每天都有几个年迈的老头儿和玩耍的孩子。我把侄儿扔给秀爷,挽起袖子就和宋元德打宝。他照顾的是妹妹,比侄儿大两岁。元德的宝里都放了铁片,我还不信,赢不了你?瞅准角度,啪地打过去,宝儿翻了个儿,装进我的口袋。一个又一个宝儿,都不是他的了。他气得用脚踹老柳树,树上密集的蝉儿一哄而散。侄儿大哭,元德的妹妹却咯咯大笑。蝉儿飞回来飞过去,集体合唱的声音像喇叭,不绝于耳。
逢一赶六宋家泊大集,老柳树树底就成了西霞岗村老赵家的天下,到处散落着打铁的家把什。赵老头举起大锤,他的大儿子落下小锤,叮叮当当的声音把赶集的人都吸引过来,柳枝被炭火烤得通红。胡同里、湾沿上,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搅和在一起,村庄的烟火才沸腾起来。母亲讲价有一手,好好的物品非要挑出毛病,谁会上当,褒贬是买家,可最后经不住母亲纠缠,卖家降下二分钱,母亲觉得占了便宜,脸上笑出花来。
脚夫的腿,说书的嘴。那个说古书的,在宝森家门口,手拿月牙板,说得唾沫星子四溅,听书的人多数是些老头儿和小孩儿,瞪圆了眼睛,大气不喘一声。到紧要关头,说书人把月牙板一收,欲知故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有钱的把一毛或者五分,扔到说书人的帽子头里;口袋干瘪的,装着去方便,躲得远远的。
集市上的声音,一个跟着一个,以它们的方式响过之后,村庄继续热闹着。劳动的号子,才是一种天籁之音。三队四队在东岭的土地紧挨着,金瑞爷爷和汝环叔较上劲了。他俩都是扶犁具的。扶犁具是個技术活儿,没有几年的跌打滚爬,胜任不了。老家土地平整,土质松软,只养马、骡和驴子。
昨晚下了麻杆子雨,耕地正是时候。金瑞爷爷一声“哈啦……犁犁”,鞭子在空中发出爆响。汝环叔一声“嘚嘿……喔嘿……走了嘿”紧随其后,响声更大。三队的骡子打出一个响鼻,喷着白气。四队的不甘示弱,四蹄疾走。这两个人嘴里唱着,一手扶犁,一手握鞭,时不时象征性地扬起来,在空中啪地打个响儿,一是提醒牲口要用劲儿,一是显示劳动者的精气神。
犁铧是土地的美容刀,在吆喝声和鞭子声的伴奏中,一层土花压着一层土花,黑色的土浪汹涌在大地的胸膛上。歇息的时候,金瑞爷爷和汝环叔把鼻子凑到泥土上,拼命地吸吮。看着被打理得规规整整的土地,俩人的脸上洋溢着自豪感。
成群的燕子从半空中俯冲下来,黑黑亮亮的羽毛像是抹了油。布谷鸟的叫声此消彼长,只闻其声不见其形。
那些耙地、整地头的男人和女人们,一边干活一边说笑,劳动是快乐的。面对碧蓝的天空和随处可见的野花,特别是冒着热气的土地,一群人和一个时代对土地的热爱,或者一个节点的信仰和忘我,梦境或真实,都是一种必须记住的声音。
3
炊烟,是草屋上长出的云朵,是村庄无可替代的图腾。泥烟囱擎在屋顶上,多像草屋又长出了两只胳膊。万物靠泥土孕育,人类在泥土上繁衍。凡是土造的东西,老家人都会带上泥字,泥盆、泥罐、泥缸、泥瓮……那一双双皴裂的大手日日摩挲着,庄里的每一个人都变得和泥土一样可爱可亲,朴实无华。
一日三餐的炊烟是不一样的。早晨的炊烟只有细白的一道,熬个粥,馏几块干粮,费不了多少烧草。晌午饭要郑重其事的,一股股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在屋顶逗留,去村庄转上一圈,然后顺着风走。母亲说,干了半晌的活儿,要吃干的。干粮是煎饼、饼子,条件好的,可以有白面饼、粗面饼。包水饺得是来客和逢年过节,当然家中有孩子过生日,家长也是舍得的。有的人家孩子过生日吃面汤,长长的面汤吃下去,寓意长寿。人家叫面条,老家叫面汤。谁家做面汤,都要炼上糊油。在大铁勺子里浇上油,待油起了泡泡,撒上葱花,微黄略黑时,冲鼻的香气充斥在屋子里,那叫一个香。香气带了脚,四邻百家都闻得到。煎个刀鱼、黄尖子鱼的,别想偷吃,全村里都弥漫着香味。
最怕阴雨天,锅底倒喷,屋顶上的黑烟纠成一团,不肯散去,满屋子是烟。男主人爬上屋顶,用绳子坠上石头打烟囱,这时就会听到炊烟呼呼的声音,烟气滚滚,游成一条龙,黑了半个天空。
炊烟,总是和院子里的鸡呀狗呀猪呀待在一起。芦花鸡下蛋的“咯咯哒”声音最是激动人心,大集上卖了就是家中的油盐开支。猪吃食的“哼哼”声母亲也喜欢,她数算着傍年根卖掉,就是大笔的银子。
中午的太阳会在农家的院子里停留一会儿,墙头上的玻璃碴子发着光。我家那棵柿子树,叶子闪着蜡质的光泽。花猫真是会享受,蜷缩在门槛上,整个身子上淋着阳光。墙角里若是有老鼠走动,一个猫打挺,哧溜一声就逮住了。屋山墙上挂着的辣椒,簌簌的声音,像是和太阳打招呼。
升腾起来的炊烟,是家的信号。坡里劳作的人们看到炊烟,就说:“该收工了!”骡子呀驴呀,听人下音,就地打起滚来,高声嘶叫,意思是要回家吃饭喽。新翻的泥土上,落满了麻雀、白头翁、喜鹊和斑鸠,可能要多找点虫子,巢里的小鸟等食吃。
从村庄的各条小道上走回干活儿的男人女人,没有空手的,要么拿着农具,要么背着挖来的野菜。太阳照在他们的身上,赤红的脸膛和太阳一个颜色,这些土地的开垦者,嘴里哼着小调,一步一个脚印,迈得那么有力。
散发着粮食香气的炊烟,是庄户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期盼,是全家人聚在一起的幸福,是打通游子和家的神秘通道。循着带胎记的炊烟,才会找到回家的路。有一年,我回家看母亲,在村头遇到一个远房姑姑,她在东北已经40多年没有回家。她说:“怎么找不到我家的烟囱了。”
一个找不到家的孩子,村庄听到会是多么伤心。
4
夕阳,成了村庄的化妆师。孩子们跑动着,用扫帚追赶着在大街上飞舞的蜻蜓。怎么那么多的蜻蜓,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蜻蜓圆圆的脑袋,突出的、绿宝石似的大眼睛,对孩子们是种诱惑。蜻蜓嗡嗡的声音,像是织布。
每家都养着一只狗,看家护院的。孩子和狗,总是形影不离。孩子两手扑打扫帚,狗连续起跳,最有创意的乡村图画出现了。
大一点儿的孩子,要帮大人把在湾里的鹅鸭赶回家去。最好几个人合伙,从大灣两边赶。拿上长竹竿,交叉着轰。可是,刚轰到南头,鹅鸭冲破拦截突围出去,不多时,就跑到北头。孩子们奔跑着、呼叫着,大湾里溅起的水花和扎猛子的鹅鸭的声音混在一起,分不清了。
黄昏的炊烟,徐徐升起来,成为村庄的伏笔。太阳终是累了,渐渐沉下去。这个时刻,村庄呈现出一种守望相助的尊严。从每家每户飘出来的声音,都带着家的味道。即使是大人训斥孩子的声音,也是火辣辣的亲情。
夏天的晚上,大人铺一张麦秸草编织的垫子,孩子们躺在上面数星星。大人吃着自己种的旱烟,旁边燃着艾绳,小小的火光,把乡村装饰得那么从容淡定。东湾里的蛤蟆、青蛙鼓着腮帮子叫:“呱呱呱!”母亲说,蛤蟆歪子打呱呱,还有六十天吃馉馇。老家把青蛙叫作歪子,把水饺叫作馉馇。顽皮的孩子摸起石头扔进去,叫声消失,只一会儿,又开始叫嚣起来。
那些神话、传说、瞎话,从一个个不识字的母亲嘴里走出来,无一不是结草衔环善恶有报。我们这些生在土里长在土里的孩子,正是在母亲的言传身教和故事的警示下,才懂得诚实守信老实做人。
谁说庄户人不会写作,他们把月亮叫作月明,从月明的细微变化,大人还会知道明天的天气如何。月明也是可望而不可即的,要不大人怎么会说:“难道你还要个月明提溜着?”
时间永远向前,村庄的老物件逐渐消失在时间的轨道里,鸡狗鹅鸭相对减少,但再薄的炊烟也可以发号施令,让迷途的游子找到回家的路。老家紧挨着206国道,并没有像别的村庄那样只剩下留守的老人和孩子,一些在外漂泊的人纷纷回来,翻新自家老屋,村庄的声音反而更加浑厚。我相信,从村庄发出的每一个声音,都是开在我们生命中的希望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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