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年我十八岁,在校大学生,文学爱好者。
那个冬天该是冷得早,立冬没过几天,疾劲的大北风里就落下小而硬的雪粒子来。好在我的血正是热的,学校团委组织人员利用实习期去贫困小学义务支教,我半点都没犹豫就报了名。义务的意思是,来回车费自备,伙食自助,住宿自理,还得给支教对象多少买点像样的小礼品以祝我们的友谊地久天长。我上学时是个节俭的孩子,父母每次给我的生活费都会有节余,完全不像其他经常“月光”的同窗,所以此次公益活动最终成行的学生寥寥无几。
汽车在山路上走了大约两天,先前下乡拥抱自然的兴奋劲儿早被颠簸得荡然无存了,有几个同学吐得厉害,半路又打了退堂鼓,所以真正到达目的地的只有我和团委书记两个人。
根据物以稀为贵的自然法则,我笔直地矗立在村头,真诚地等待着全村老少或者全校师生的鲜花和夹道欢迎。结果半天过后,只等来一个苍白胡子的老汉,老汉上身夹着一件破袄,下身缠着一件再破一点的棉裤,一身的深灰棉花在油黑的粗布面上星星点点,北风稍一用力,老汉直挺挺的身板上就千疮百孔。老汉远远朝我们一招手:“这边!”书记尴尬地笑着介绍:“学校看门的,你王大爷……”我扭头吐出一口泥沙,没吱声。
王大爷的儿子恰是这所学校的校长,校长的笑容也算得上灿烂,加上他斑斑的少白头,我的怨气开始消弭了大半。我接过半茶缸子热水,边喝边从校长口中大体了解到,学校里一共有三十多个学生,全是男生,家长们大都外出打工去了,因为工资待遇等诸多问题,学校的师资力量有点薄弱……再后来经我深入了解,这所学校的师资力量实在称不上“有点薄弱”——全校只有一个班,全班只有一位老师,这位老师还兼着校长!校长还利用职务之便给自己的老爹谋了两份“肥差”,看大门外加敲上下课的钟。工资倒是有两份,学校厕所里的粪可以拉到自家地里种庄稼,男厕算一份,女厕算一份。
第一节课是写作,作文题目《我长大了想当什么》。一开始我还真被台下三十多双充满期待、好奇、憧憬的小眼睛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好在围坐于教室墙边听课的当地领导们个个春风满面、和蔼可亲,这才让我的心情渐渐安定下来。
我依着花名册,依序让同学们谈着自己的理想,像所有城里的孩子们一样,这群穷小子的梦想也大都诱人,发言基本结束时,台下已经涌现出了一大批将军、作家、科学家、宇航员之类的栋梁苗子。
我的眼睛最终落在一个叫“洛良”的名字上,他排在花名册最后。花名册排名大都与学习成绩挂钩,我相信洛良的成绩一定极不乐观,而且校长在上课前也提醒过我,这个叫洛良的男孩自从他的父母车祸身亡,便与瞎眼奶奶生活在一起,长年的自卑心理造成了他孤僻的性格,很少与老师同学们交流。我抬起头,在墙角处扫到了洛良,一个腼腆的小男孩。我避开校长焦虑的眼神,温存地望着小家伙,然后用近乎讨好的谦和语气喊了声:“洛良同学!”
洛良惊悚之下,双肩一颤,满屋子的目光瞬间汹涌地漫了过去。过了好久,小家伙才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头一直低垂着,眼睛瞄着双手,双手撮着衣角,衣角早已被小主人的招牌动作揉得油光黑亮了。
我继续延续着温和的语气:“洛良同学,勇敢些,抬起头来,说说,自己长大了想做什么?”孩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仿佛鼓了极大的勇气,终于抬起眼睑,迅速地望了我一眼,却又低头迷恋起自己油亮的衣角和黑瘦的小手。
我执着地堆了满脸的笑,真诚地鼓励着自己这个不太省心的小弟子:“洛良同学,想一想,为了自己的奶奶,洛良同学长大后,想做什么呢?”孩子听到奶奶的字眼时,再次凝望了我一眼,眼神中隐约闪过一丝温馨……我缓缓走下讲台,踱到洛良身边,一只手轻轻抚在孩子微微颤抖的左肩膀上:“洛良是个孝顺的好孩子,一定会有自己的梦想,说出来,让大家听听,好不好?”
小家伙这次抬头注视我的时间比较长,我还欣喜地发现,他的眼中新添了一份浓浓的依赖和一丝自信。洛良开始小声地回答。我鼓励他大点声,再说一遍。他果然就把接下来的话一字不漏地送进了在场的每个人的耳朵里:“我长大了,要变作一只夜壶!”
现场安静了几秒钟,随之而来的哄笑几乎震塌了房梁!
我是现场除了洛良之外唯一一个忍住没笑的人,但还是诚心诚意地问:“洛良同学,你,知道什么是夜壶吗?”其他同学立马异口同声地大喊:“尿罐!”我还没来得及制止又一轮的哄笑,洛良突然大声地辩解道:“不对,夜壶,要比尿罐结实!”
全班再次爆笑!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并没有在普及小便器的科普知识上下多大功夫,而是按部就班地要求大家完成了各自的习作,包括洛良同学执意要变作的夜壶我也没作过多干预,只是看到大家脸上久久不去的嘲笑时,感觉有点愧对校长的良苦用心了。
下课后,我正批改作业,门外忽然传来了一声“报告”。听见蚊子般的声音,就知是洛良,我忍不住抽抽嘴角,故意抬了抬声音:“进来!”洛良像只惊恐的小白鼠,踽踽到我跟前,将手中的那篇《我想当夜壶》往我面前一递:“老师……作文……写完了……”我忍了大半个钟头的笑,终于咧上了嘴角,我拍着他的脑袋,问:“小子,告诉哥,为什么长大了想当夜壶?”
估计是我口中的“哥”最终让小家伙暂时忘却了师生间的紧张关系。洛良不再结巴,娓娓解释道:“整个冬天,奶奶的炕前都有一个尿罐的,可惜前不久,被我下炕时踩碎了。家里没多余的钱,买不起新尿罐,现在,奶奶每天夜里都要摸黑去院子里好几趟,天又冷,我聽说,城里有一种高档的尿罐,叫夜壶的,是踩不破的,所以,我就想,把自己,变成一把夜壶……”孩子最终用力吸了吸鼻子,泪眼婆娑地望着我,满脸哀恸:“老师,我是真的想变成一把奶奶的夜壶啊,山里的夜太冷了……”
离开村子后,我逼着自己掏空了所有的积蓄,好像还借了团支书两元,拜托大城市里的同乡给洛良寄去了一把精致的铜夜壶。后来校长托人打电话找到了我,连连道了几声谢,就说那夜壶女人用起来实在不方便,改天去镇上打成个敞口的铜盆就会方便得多。还说洛良的奶奶正在闹感冒,咳得厉害。
第二年开春前后,我打听到洛良奶奶已经去世的消息,只是再没人提及洛良,那把夜壶的命运也就不得而知了。
后来日子一天天忙起来,我更是把此事一天天淡忘下去。等我有了大把的时间,已经是三十年之后的事了,夜壶的事早就很少想起了。有时脑中偶尔一闪而过那个叫洛良的孩子的小模样,就会飞快地问自己,那孩子早就过了想当夜壶的年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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