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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汤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13749
唐新运

  我四十岁之后才终于想得清楚明白。小的时候,吃饱了还想吃的一定是没有吃过的东西,没有吃过瘾和吃撑的东西;成年后,吃饱了还想吃的东西一定是家乡的饭和菜,一定是故土的味道。我觉得,八十岁之后,我的想法也不会再改变。在岁月中,我不可能再摇摆晃荡,我都经过了之前那么多座桥,又岂会怀疑其后悠远而坚实的路,厚重大地上平平展展的路。

  我也明白了,最好的风景,是远处幽幽的山,是门前静静流淌的水,是房前屋后的榆树白杨,是晨昏昼夜的鸡鸣狗叫。最大的幸福,在当下。

  美食和故乡,需要回望。因为在当时,我们身处其中,根本不知道她们的可贵。

  我们忘记一个深爱过的人太难,如果想忘记肠胃口舌最早认定的美味和喜欢,也难。

  小时候我最盼望和期待的汤,是酸汤,是羊肉酸汤。还不是豆腐汤。一个生产队有三四十户八九百人,十四五个小队合成的大村,超过了五千人,一个五千多人的大村,人口比有些相邻的小乡镇还要多。这许多人里面,多是能人,总有匠人。有人会用羊毛擀毡,有人会用芨芨草打草绳,有打铁匠给驴马骡子的蹄子钉铁掌,有人会把榆树白杨放倒阴干做桌椅板凳和床,有人会拨踪找到丢失多日的牲口,会挖菜窖的人一定会迁老坟打新坑,我的爷爷会把牛尾做成拂尘却并不去拂尘,只吆赶苍蝇蚊虫,因为土坯房子灰尘无处不在。爷爷还会把羊毛捻成毛线用钩针编织羊毛袜子,给我们兄弟几个一人一双穿整整一个冬天。五千人,我数不过来也记不住,这么多人里还有钉鞋的、推头的、压面的,就从来都没有见过一个做豆腐的。村上的地,不但宽展平坦,当年还旱涝保收,吸引多少山上的姑娘争先恐后找媒人牵线搭桥,要嫁到我们这里。我们种植黄豆扁豆豌豆芸豆多年,只给自己留下一点点熬汤煮粥,更多的豆子都卖给了外面的人。除了喂牲口,我们的仓房里再没有留下的豆子,没有一粒豆子变成豆腐。

  如果做一锅汤,只能就地取材,菠菜芫荽,不在田间地头,就在房前屋后。可再多的菠菜芫荽,再怎样翻滚熬煮,都是一锅素汤,除了一锅水里漂了葱花菜叶之外,啥都不是。但我们有羊肉,有猪肉,还有牛肉,只要有肉,其余的都是陪衬,都是边角料。

  我记得我的干爹,我还记得干爹的小舅子,他们提着一个铁皮直桶,用当年和我脑袋一般大小马蹄一样的铁勺,挨桌逐人,把那羊肉酸汤盛在每个人的碗里。碗一样大小,人有亲疏远离,肉,汤,盐,醋,咸,淡,取决于我的干爹、干爹小舅子偷偷不敢言说的心情。

  我再都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羊油,不知道应该用羊脂玉来形容羊油,还是用羊油来形容玉,但羊油羊脂那种好看、舒心、安稳、温润,真是让人很难抗拒。看到那把盛油舀汤的铁勺左右上下,我的心也跟着它追来逐去,我多么希望,那好看羊油落入我面前的碗中。在扬风搅雪里的宴席上,那铁皮桶里的羊油蛋蛋和粗糙略具菱形的葱花、极其罕见的木耳、大段菠菜、成把的芫荽翻搅在一起,随着铁勺浮起来,沉下去。盛在碗里,一口一口吞下去,除了羊油带来的一丝腥膻和油潤,更多的,还是一个酸字!

  在县城生活时,我常去奇台县民主路市场,我在那儿一家黄面烤肉店吃了四年一模一样的早饭,从未改变。一盘鲜美卤汁覆盖浸润的手拉黄面,一串烤羊肉,一串烤羊心,一串烤羊肝,一串烤羊肠,我吃了整整四年。

  我已经想不起自己在匆匆去往单位的途中,究竟吃了多少个包子,又吃了几碗面,喝了几口汤。可是奇台县民主路市场的黄面烤肉,我总是铭记于心。当时,我都有种担心,离开了这块生我养我的地方,没有了这顿荦素相间和搭配正好的早饭,我该怎样度过我今生剩下的年月?奇台县的黄面和烤肉有成千上百家,可让我眼里喜欢、心里舒服、肠胃平展的只有这一家,仿佛世间相遇,仅此一人。

  家乡奇台县,有出名的“四大名汤”,分别是羊肉氽汤、豆腐汤、鸡蛋汤、酸拌汤。拌汤其实就是疙瘩汤。鸡蛋汤特别神奇,那么大的一锅汤,多是水,里面只放三四个鸡蛋,用铁勺勺背快速旋转打散,就能让一锅汤里盈满蛋花,无处不在。不论是哪一种汤,似乎天生都是为了解酒而来,尤其是豆腐汤,咸鲜味道,加了胡椒辣椒和小小葱段,大口喝下去,出一身热汗,顺带逼出酒来,慢慢记起昨晚的人和事。但那一碗豆腐汤,让我在众人狂欢之后,更加认真地回望和审视这个世界,这个人人皆在的江湖,看清这条我们每天前行、必将往后回转的路。一碗豆腐汤,喝的是汤,走的是路。

  我不敢奢望,更不会期盼,在远离家乡几百公里的一个小城昌吉,我居然还能喝到一碗正宗美味的豆腐汤。人寻美味,美味因人而来。美,只有遇到了人,它才显其之美,这豆腐汤,就在我惯常经过的平坦大路的一个拐角。那个拐角,我路过了多少次,那家小小的店面,一个小小的玻璃房子,那个深夜还在闪烁的灯箱牌匾,我熟视无睹。每天路过,我当它是这个城市每天按时的生火冒烟,灯光仿佛在同时亮起,动手就可以让水流出来,向下按,水又哗哗流走,我们记不住它,我们不会想起它,我们是每天的路遇和经过,它是它,我是我。

  可那次偶然进店,我就闻到了那种熟悉的味道,就是从前的味道,真好,我瞬间就饥饿难当。

  奇台豆腐汤的做法极其简单,只需就地取材。一个地方的美食,必定取决于她所在的东经北纬。西北人喜食洋芋,不是天生的命运卑微,只是因为在这里根本种不成也养不活香蕉荔枝。

  可天和地,对于自己生养的子民,总是慷慨和普惠,在天地的心里,从来都没有东西南北之分,只有白天黑夜的公平公正。公转,自转,都一直是转。糖,蛋白,脂肪,热量,还有能量,在天和地的心里和手掌,早就安排得妥当均匀,从来不会厚此薄彼。

  做一锅正宗真正的豆腐汤,需要的主料只有两种,新鲜豆腐、新鲜羊肉汤;需要的配料也太容易找寻,葱、姜、盐、胡椒粉、酱油、淀粉、香菜、味精、香油,数量多少,甚至全凭自己的喜好和口味轻重。

  制作方法也没秘密可言,见者即会,老一点的苍蝇会,年纪大的蚊子也会,路边蚂蚁、忙着在水面浮光掠影的蜻蜓也会,就是将豆腐切成菱形片,也可以切成方块,随人喜好,锅中注入适量羊肉汤,放入豆腐,再加姜末、盐、胡椒粉、酱油、味精,勾芡,倒入放了葱花、香菜、香油的汤盆内即可。

  我这人有个喜好,就是遇到美味,就非要弄清楚搞明白做法,跟着别人不耻下问,自己回家尝试。可是我自己在家多次尝试做这碗豆腐汤,都比不了这家小店的味道。后来我才知道,做碗好的豆腐汤,必须要用新鲜的羊肉羊骨汤,而我仅是在清水里烹调。所以,真正的豆腐汤,汤里只见丁点肉末,却又肉味浓重醇厚。

  那家小店也卖胡辣汤。我实在是想不通,我怎么就特别喜欢和钟情那一碗来自中原大地的胡辣汤。我在家乡喝过豆腐汤,但我此前从未和胡辣汤相遇。这两汤有相似之处,就是既胡又辣。胡辣,既来于胡椒,又源出辣椒。咸,来自于盐,鲜,一定是因为味精,更多的是由于肉汤本身。

  胡椒,据说原产东南亚,现广植于热带地区,中国台湾、福建、广东、广西、海南及云南等省区均有栽培,一定是晾干了运往河南。可为什么偏偏带了个胡字?从水路还是旱路进的中原?

  辣椒,据说原来生长在中南美洲热带地区,传入我国的年代未见具体的记载,但是比较公认的中国最早关于辣椒的记载是明代高濂撰《遵生八笺》,曰:“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据此记载,通常认为,辣椒即是明朝末年传入中国。辣椒传入中国有两条路径,一是声名远扬的丝绸之路,从西亚进入新疆、甘肃、陕西等地,率先在西北栽培;一是经过马六甲海峡进入南中国,在南方的云南、广西和湖南等地栽培,然后逐渐向全国扩展。

  据清代末年《清稗类钞》记载:“滇、黔、湘、蜀人嗜辛辣品”,“(湘鄂人)喜辛辣品”,“无椒芥不下箸也,汤则多有之。”这说明清代末年湖南、湖北人已经食辣成性,连汤里都要放辣椒了。为什么辣椒没有被叫作胡椒?可能是因为这个胡被胡椒先给占用了。

  在昌吉的这个小小饭馆,最多的食客居然是河南人,如果想喝碗豆腐汤,又要赶时间,你不得不排队等。这一碗碗的豆腐汤和胡辣汤味道异曲同工,河南人在新疆找到了家乡味道,就算似是而非但总聊胜于无;我一个新疆人,在这一碗碗豆腐汤和胡辣汤中追根问祖,寻土归源。

  我给孩子买了一张世界地图,又买了一张中国地图,我就是想让他认识中国的版图。

  在这个清秋的早晨,他安躺在炕上,隔窗看太阳。他被棉被包裹,还会向我紧靠再紧靠,挨紧更挨紧,说爸爸,我们为什么姓唐,不姓别的?我们幼儿园的同学,都是和我不一样的姓。他说,一个同学就在我们家的旁边相邻,先前我们都不知道。

  我说,我们一直姓唐,你爸爸姓唐,你爷爷姓唐,你太爷爷也姓唐。你爸爸知道的事情,是爺爷讲的;你爷爷知道的事情,是太爷爷讲的。你现在知道的事情,是爸爸讲的。

  据我了解,唐姓,一种说法源于姬姓,西周初周成王灭山西翼城西的唐,把古唐国之地封与其弟叔虞,史称唐叔虞。叔虞后改封为晋侯,唐叔虞的庶出子孙中也有唐氏,此为姬姓唐氏。还有一种说法出自陶唐氏,为帝尧的后代,最初封于陶,后来迁于唐,所以成为陶唐氏。成为天子后,开始以“唐”为国号,又称唐尧。我们为什么姓唐,估计就是这样而来。我虽然认真地讲,孩子也在认真地听,可我始终不能确信,我说的这一切是不是真实存在,能否经得起推敲和考证。

  孩子果然一脸迷茫,在他这个年龄,他不可能明白千年之前的事情。我说,你长大了自然会知道,你记住就行,不需要深究其意。也许,有些东西从你的左耳朵进去,又从你的右耳朵出来,就和风刮过一样,干干净净,这些干和净,就是风来过的痕迹。你抓不住风,也拿不到风,但它经过了你的耳朵,经过你的时候惊鸿一瞥露齿一笑。但你总知道了它的存在,来去和过往,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别的人,站在你的身旁,却一无所知。你和风小声说话,窃窃私语,旁边的人,却茫然四顾。比如,爸爸小的时候,爸爸的奶奶教爸爸数数,爸爸的奶奶是个真正的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她有一个小小的可怜的印章,她一样有饱满圆润的指纹,证明她在人间的存在。那印章和指纹的起落走向,是她权利和责任的卑微言说,她说,我活着,我就要说话。房后的榆树白杨,根伸得太深太远,钻到了我们的大炕之下,东边的流水长年淌,淹了我们家的鸡窝猪圈。她裹了小脚,穿蓝黑斜襟的盘扣上衣,裤子上面宽大而裤脚窄小,以裤子的小来配脚的小。她搓了搓双手,把自己的头发向后搓拢,说“一二三四五,陆七八九十”。她不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已经猜到了那个陆,就是六,因为别人都说六,唯有她说陆。我问她,为什么是陆而不是六?她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小时候,都是这样教。她还教过我十二生肖——“子鼠丑牛寅虎卯兔辰龙巳蛇午马未羊申猴酉鸡戌狗亥猪”。我当时根本不懂,但看她表情郑重,不忍拂她心意,还觉得有些朗朗上口,持板踏歌的节奏,很好玩,我不到半日就记得滚瓜烂熟,到现在随口就来,用不了一呼一吸。后来,再到好多年后,我才知道,当年,许多孩子只记得和看见了牛羊猪狗,我却无形中知道了天干地支。

  问我祖先来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

  问我老家在哪里?山西洪洞老鸹窝。

  山西河南,离得很近,而永居西北边陲的新疆,用一碗豆腐汤与一碗胡辣汤经越千山万水认祖归宗,新疆从未远离中原,没有离开过一尺一寸、丝毫半分。山西河南,就是左手右邻,就是抬头看山,就是低头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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