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春分,白昼越来越长,老金已经搬到下面好几个月了。
晚饭后,汤莺莺换了一身老金喜欢的绛红细毛衫,在昏黄的灯底下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还不错,她对着镜子扭了两下,五十多岁了,男人们还愿意多看她两眼,这让她感觉自己还没有那么老——她的乳房没有下垂,肚子也没什么赘肉,虽然皮肤有点褶皱,不过到这个年纪的女人,几条褶儿不算什么了。
她往脖子上系了条丝巾,然后两片嘴唇抿在一起用牙齿咬了一下,嘴唇迅速充血,因而显得格外年轻起来。汤莺莺有些怜惜地看着自己,入得了眼吧,秦教授应该还会喜欢。
再过半个月,顶多也就半个月,屋后的樱桃就开始挂枝了,樱桃一挂枝,秦教授就要来了,反正从前他是这么说的,樱桃挂枝我一定来。他说这话的时候有那么多见证人,电视、报纸的记者都在跟前,照相机闪光灯咔嚓咔嚓地照他,他说了什么新闻都帮他记着呢,肯定是不能反悔的。
可惜秦教授这趟来是见不着老金了。
汤莺莺把丝巾解下来,老金搬下去之后,她果然觉得孤独了很多,以往老金瘫在床上生蛆也好,大小便失常也罢,好歹他能年年日日当她的观众,她打扮一下,描个眉画个唇,老金就歪着脖子往她这儿递一些下流的目光,乜着两只眼睛眨也不眨,仿佛要用目光从她身上刮一些肉来。她嗤笑他,然后摇着身子摇过去,伏在他床头,胸口贴着他鼻子尖晃几下,你喜欢我这样吧?
老金是哑巴,小时候吃炒香椿的时候掺了万年青,把自己吃哑巴了。哑巴老金不会使用语言,所以他看起来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但他动情的时候却很可怕,一点也不老实巴交——脖子上暴起两条青筋,像只残废的野猫一样,卯着劲儿地打呼噜,咧着大嘴,口水流一枕头。
瞧瞧你,汤莺莺把胸口的扣子解开,瞧瞧你这个馋样子啊你。
她的胸口在老金头上蹭过来,蹭过去,春风吹过樱桃枝,窸窸窣窣。哑巴老金大张着嘴,一边啊咿啊咿地怪叫,一边在汤莺莺身上不要命地吮吸,一種将要凋败的雌性气息被他这样吸进体内,在他残废的躯壳里遍处游走,然后促使他分泌大量口水,在胸口和脸之间拉出一条条藕断丝连的线。这种穷凶极恶的愉快几乎让哑巴老金产生错觉,让他感觉到自己重新长出了手脚,并且用这双崭新的手脚,把汤莺莺胸前挂着的那两团干瘪的肉攥住,吃进嘴里,细细咀嚼,好似山珍海味,杨枝甘露,它们在他灵魂深处盛开着鲜花,它们让老金天旋地转,舒服得窒息。
好了吗?汤莺莺系好扣子,用卫生纸擦着胸口,施舍了个要饭的那般。
口水还残余在老金的脸上,亮晶晶的等着风干。他心满意足。这么些年半死不活的吊着一口气,能得到任何舒服都是赚的了。
哑巴老金曾经无数次想要给自己一个结果。可他是个残废,没有手,没有脚,不能动,因此他连体面地死去都不配。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恰巧汤莺莺下山去,蚊虫来叮咬他都没办法,只能痒得头晕眼花掉眼泪,难过得他三魂七窍都拧成了一个髻儿,那滋味儿不晓得一头撞死是不是会舒服一点。尽管这样了,但哑巴老金心里清楚得很,想要死还是很容易的,生和死都是老天爷恩赐的权利,咬断舌头,不吃不喝,都能死,实在不行不喘气儿总该行的吧,真要死谁也拦不住。
可老金瘫了这么些年了,总没有把去死的事提上日程。日头从东院墙上升起,在屋子里洒上一天,再从西院墙落下去,香椿树吐芽生叶,发红染黄再落叶,春分芒种霜降大雪,一天天一年年的过去,老金总等着件什么不知道的事,在他死之前,还没发生。
汤莺莺每天在这三间屋子里进进出出,梳洗装扮,洗衣做饭,这么狭窄的一个天和地,还能有什么事呢。
山下的男人女人们上来看望老金,门口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捂着鼻子就是不肯进来。
“这拉尿屙屎都在床上,以后怎么过啊。”
“手脚都断的啦,起初就劝他别去下矿了嘛。”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老金在矿坑里砸断了四肢,躺在床上仰面朝天,没手没脚地打瞌睡。山下的人络绎不绝地赶着来表示同情,门口墙头看大戏一样地看屋里臭气熏天的光景。汤莺莺谁也不搭理,上半身钻进被窝里,把老金沾满屎尿的裤子扒下来,扔进硕大的一口铜盆里,倒上一大锅开水就立马开始搓,一边搓一边微微笑着,两只细手搓成了酱紫色,山下的人就静悄悄地看,谁也不敢吭一声。
“好喽!”搓了半晌,汤莺莺端着一大盆水,“老少爷们儿们当心了,这脏水可不长眼,泼谁身上就是谁的福气啦!”
哗啦一大盆水泼出去,“啊呀呀,不好意思咧,溅着谁啦?”汤莺莺叉着手在门口笑弯了腰。
(二)
秦教授来山上的时候老金已经躺了多少年了,多少年汤莺莺也说不清,老金自己更说不清,两个人的日子还能凑活过,可老金顶多能算半个人。山下的女人一碰见汤莺莺就凑到她耳根子上问,老金下面那个玩意儿还在没在啊?还能用啊?汤莺莺呲呲牙不说话,对方就叹几口气,哎哟可是苦了你。
秦教授八十岁的人,除了头发花白,其他地方却看不上岁数。他赶庙会一样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一大群点头哈腰的人,有人喊秦老师,秦教授,还有人喊秦董事长,秦老板,听这些名号基本上就能把他前八十年听个大概。
“家里的日子还好过啊?”秦教授说一句话,照相机就咔嚓咔嚓拍一阵。
“不好过”,汤莺莺一下子挤出两颗豆儿大的泪,像电视上演的那样。这都是些什么人啊,汤莺莺想,算了,管他是谁,这种时候哭一哭准没错。
“哪里能好过啊”,汤莺莺把秦教授的手往怀里一攥,抓了颗救命稻草一样,“男人瘫了好几年,我一个女人家的,简直不能活啦。”话说完又哭了一阵儿,声泪俱下的,旁边的照相机们咔嚓咔嚓个没完。
唉,不容易,不容易。秦教授一只手被汤莺莺攥住,另一只手拍拍她肩膀。
隔天晚饭后,电视上在播新闻,汤莺莺正对着镜子转呼啦圈,老金一边期待自己生命里重要的事情发生,一边眯着眼半死不活地看她转呼啦圈,忽然汤莺莺扭着屁股扭着腰的就停下了,一拍大腿,对着荧光闪闪的电视机目瞪口呆,“妈哎!”果然,她汤莺莺竟然哭上电视了。
“退休教授慷慨解囊”“天海集团前董事长走进深山”,电视新闻来回播放,汤莺莺心里开了花,屋后那些樱桃树一样,一夜之间满山遍野,生机勃勃,欣欣向荣,这都上电视了,这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她汤莺莺揭不开锅,确实是件好事。
山下的女人们结伴上来道喜。这回他们不在门外边,进了屋里来,也不捂鼻子了,笑嘻嘻地闻屋里老金屙下的屎尿味。
“啊哟这可了不得,我听说这老头子有钱的咧!金南大学的老教授,天海集团的大老板呢!”
“天爷啊莺莺!你啊你,你这下可踩进钱眼儿去了,少不了你的啦!”
汤莺莺一个劲儿笑:“你们说我上电视是不是穿得不太好看呢?”
“要哪门子好看啊?人家秦教授是来做慈善的啦,慈善是啥还不晓得啊?那就是有钱人帮助穷人,给穷人送钱的!”
“是的咧,穷人还要穿得多好看?你穿得金翅金领的人凭啥给你钱?是这个道理吧?”
也对,汤莺莺点点頭,自己是穷人,秦教授是有钱人,单说他那双手吧,白得春光灿烂富丽堂皇的,那种血色充盈的白不是一般人的那种白,那种白是命里带来的,毫不留情地彰显着他秦教授区别于下等人的富贵。汤莺莺心底有一股挠人的喜悦经过,这回,那双雪白的老手,可能真要给自己带来些什么。
(三)
新栽下去的樱桃树,果子挂枝,少说要三年。去年是第三年,秦教授来过了,可惜去年花落了就长叶子,果子没结出来。
去年秦教授来的时候是自己一个人,电视台那些照相的录像的人都没跟来,就有一个小轿车停在门口,司机坐在小轿车上等。
汤莺莺盘着腿在床头缠毛线,看见窗户外头秦教授一个人蹒跚进门,她忙扔下手里的线骨朵儿,大年初五迎财神一样地窜出去,拍着巴掌喊,啊哟哟啊哟哟,秦教授您来啦!
来看看你们,秦教授脸上挂着上流社会的笑,冲汤莺莺伸手出来,那双大而有力的八十岁的手,依然白得闪光。
秦教授快进来坐,汤莺莺两只手挽着他胳膊,偎着他肩膀,欢喜之情溢于言表和四肢。
家里忙什么呢?她把秦教授引进里屋,秦教授问道。
瞎忙,汤莺莺百灵鸟一样娇滴滴的,冬天过啦,毛衣拆了毛线洗一洗,来年再织新的啦。
哦,秦教授点点头,摘下墨镜来,打量着这只五十多岁的百灵鸟。
老金呢?老金还好吧?秦教授看了她一会儿,把话题换到老金那里。毕竟老金是个残废的哑巴,是秦教授慷慨解囊慈悲为怀的证据,是秦教授出入这荒山野岭的唯一缘由。
他呀,汤莺莺仍旧把教授的胳膊揽在环里,他就是老样子呗,吃喝拉撒都不换个地方,躺那里好几年啦。
哦,呵呵。秦教授笑笑,觉得身上燥热,又找不到好的话题可以聊,就更加燥热。他在外面的世界可以跟人聊诗词歌赋和铁马冰河,在这里就只有个贴在他身上的汤莺莺,实在是没什么能消磨时光的事可以做。
汤莺莺偎着他,两只眼睛炽炽地扫荡这个天神下凡一样的秦教授,从头到尾,花白的头发,笔挺的腰杆儿,裤缝儿整齐地盖着双长腿,皮鞋尖上亮晶晶的,宛若夜里的白月光,哪里像个八十岁的人。
秦教授,夫人怎么没一起来啊?汤莺莺细声细气儿的,嘴巴贴着他耳朵。
哦,她啊,秦教授酥了半边身子,她身体不好,今天来不成。
秦教授的夫人汤莺莺见过一回,那是个从里到外都一丝不苟的优雅老太太,说起话来音量适中,字正腔圆,和山下大嗓门儿的女人们有娘胎里带出来的不同,她连喝水都要用另一只手去挡住杯子和嘴巴,尽管汤莺莺不知道这个动作的意义是什么,但从那之后她喝水的时候也学会了挡嘴巴,每当老金看到她用手捂着嘴唇和缺了口的粗瓷大碗,便哼哼唧唧地冲着她流口水,汤莺莺就风情万种地剜他一眼,然后摇着身段走过来,在老金床头转上两个圈儿,假装有一件五彩斑斓的旗袍挂在身上,你看我像不像秦教授的那位夫人呀?汤莺莺捏着嗓子说。老金抻长了脖子,从鼻子眼儿里往外笑,吊起一边嘴角猥琐给她看。不要脸的东西你,她嗔骂几句便扭着屁股离开了。她和老金之间向来如此,她在老金跟前可以放心大胆地卖弄,毕竟普天之下,哑巴老金是最不具威胁的人。
夫人怎么就生病了?汤莺莺咽了咽口水,重新问秦教授道。她也不晓得自己突然在激动什么,好像没了那个优雅老太太,她汤莺莺就能得到什么似的。
没关系,小问题,教授把五根指头叉开,梳理了一下满头白发,不打紧的。不知道是不是山风吹得撩人,秦教授发觉自己那杆年久失修的老枪,隐隐约约又立了起来。
老金呢,咱赶紧看看老金去吧?
好,汤莺莺媚着眼抿着嘴,瞅了瞅他神圣的裤裆,起身牵着他到厢房去。
老金,老金,汤莺莺推开门,秦教授看你来啦。
老金两眼圆睁,眼珠子跟着天花板上的一只苍蝇打转转,耳边时钟嘀嘀答答地敲打着时光,陪他等待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事发生。
听到是秦教授来,哑巴老金从头到尾一个激灵,比老天爷来做客还激动,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就是给了他们三万块钱的秦教授,五头种猪,二亩樱桃林,哑巴老金心里清楚得很,这可比老天爷还老天爷。
莫费力气啦,老天爷秦教授冲他摆手,好好躺着罢。
“挺好的吧?”秦教授俯下身子,微微扬着嘴角。女娲和宙斯如何看待他们的子民,那秦教授就如何看待老金。
老金努力地点头,嘴里咕哝咕哝地想说些什么,顺便还流了一大摊口水。秦教授从没见过这么大批量出现的口水,本能地往后闪躲,汤莺莺想上前去给老金擦一擦,身上的肌骨刚准备行动,但马上被大脑给制止了。
脏去吧,越脏越好,她要叫这个有钱的老头儿看看她是有多么的不容易,身子只剩半截的哑巴残废,数十年的进食排泄都没换过位置,她如花似水的汤莺莺,半辈子的生活就这么不堪,三万块钱怎么够,五头种猪怎么够,二亩樱桃也不够,她需要三十万三百万,需要一整个养猪场,要漫山遍野的樱桃林,她需要山下那群女人吃了晚饭黑了灯,两腿一岔就能得到的满足感,要无穷无尽的人间冷暖来弥补她的缺憾。你秦教授不是有钱人吗,不是慈善家吗,不是救苦救难的天老爷活菩萨吗,你好好看清楚,我是多么需要你拯救!
走吧秦教授,屋后樱桃开花了,我带你去看看,汤莺莺亲热地搀着他,你穿得干干净净,在这儿别弄脏了你。
好,秦教授捏着她的小手,嫩葱细柳一样,随她出门去了。
哑巴老金嘴里咕哝什么没人知道,反正向来没人懂。而他心里却觉得很开心,仍锲而不舍地流着口水,他表达情绪的唯一方式就是流口水,高兴了流,不高兴了也流。汤莺莺拐着秦教授出了老金的屋,回过身来关门的时候看见他枕头上那一大滩,窗外阳光招进来,灿烂得恍如深夜繁星。
老金咧着嘴笑起来,他由衷地开心,他似乎感受到什么东西从灵魂里照亮了他,他一直等待的重要无比的事情,似乎就快要发生了。这将是他多年来苟延残喘的终结,是他拼尽全力保留生命的最大馈赠!
(四)
老金啊,你媳妇长得怪俏!老金没残废的时候在矿洞里做苦工,下流的工人们成天打趣他,你老婆的屁股蛋儿那叫一个肥啊,让你个龟儿子赚啦!
说的是啥,要是让我天天睡这样的婆娘,少活他娘的十年都成!
老金也不吭声,一个劲儿朝他们丢石头。后来老金残废了,那些心思多的人就找上山来,堵着门调戏汤莺莺,老金那家伙什儿没了,你还馋得慌啊?
汤莺莺连笑带骂得往外推,揣着你裤裆里的二两肉就来这儿骚,回去看看你家祖坟冒青烟啦!
大家搭伙找个乐子嘛,实在不行给你钱也成啊!来的人边讨价还价边往兜儿里摸。
给钱?给你娘的钱!你娘叉着腿等你给钱呢!
骂着骂着声音就没了,家里安静下来,就剩下哑巴老金自己大口小口的喘气儿。
汤莺莺天长地久地给自己立牌坊,老金躺在厢房里满怀期待地苟延残喘,那时候他还不晓得自己期待什么,莺莺每天给他念叨樱桃树长了几寸,外面山坡是绿是黄,谁家死了人,谁家发了财,春夏秋冬,一年一年,然而这些统统加起来也不足以支撑他留住这条命,他觉得总有一些重要的事应该发生。
重要的事是什么呢,他们生在贫困里扎着牢牢的根,他丢失了男人最重要的一半躯体,他身上永远不能发生任何重要的事了。蚊子仍旧毫不留情地叮咬他,湿寒热冷也按时来折磨他,再重要的事即便太阳从西边出来,也轮不到他一个残废参与其中。
(五)
几十年前汤莺莺跟着娘和乡亲们躲饥荒,一路要饭要到金南镇来,金南镇富足,遍地金矿,这里的人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牛头马面的,让十来岁的汤莺莺好不羡慕。
当初一同从家乡要饭出来的有几百口子人,像汤莺莺这样水灵灵小姑娘的少说也有几十个,别的那些姑娘到个有钱的地方,有吃的喝的就去给人当小老婆了,要饭队伍从家乡出来千里迢迢,到最后就剩些个老弱病残,以及皮包骨头的汤莺莺。
莺儿啊,她娘嘴里冒着血,嘱咐她,娘这痨病好不了了,赶明儿你抓紧找个人家吧,吃上饭要紧。
汤莺莺急着摆手,胳膊根儿上的两块皮像挂上去的两块布,娘啊俺不爱找,她们找的些啥啊那是,要么满脸麻子,要么瞎眼儿瘸子,俺不爱跟那样的人过日子。
我的個好娃娃哎,她娘把咳出来的血又咽回去,吃啥喝啥啊咱?饿死了连日子都过不成啦!
她娘一天要咳好几回血,回回都不浪费,擦擦嘴角再咽回去,一起要饭的老人见得多,说这血是人的精气神儿,咳没了命也没了,咳出来的血千万不能糟蹋。到后来小半个月吃不下饭了,她就天天喝自己咳出来的血,最后一天早晨,太阳刚露尖尖,汤莺莺从外边要了两块发黑的锅巴回来,她精神抖擞一口气儿吃了个精光,吃完抹抹嘴,莺儿啊,娘吃完这顿饭就得赶路了,你听娘话,在这金南镇找个主儿,一辈子有口热饭吃。
说完也不等汤莺莺答话,她就背过去蘸着口水梳头,梳得一头杂草油光锃亮,太阳升起来人就死了。
娘死了咋办,汤莺莺也没辙啊,跟着老弱病残们继续要饭吗。汤莺莺一边哭,一边挖坑埋她娘,一边给自己找出路。太阳落山的时候她又回到矿场来了,快天黑了才找到那个拉石头车的哑巴,“你还认得俺不?早起天没亮的时候你给了俺两块锅巴,俺回来跟你过日子来啦。”
汤莺莺看见他满脸矿灰下的两只眼睛扑闪扑闪的,口水哗哗啦啦流了下来。这就是老金了。
哑巴老金自己住在山上,土屋子茅草顶纸窗户,门口一只和汤莺莺一样瘦的狗。汤莺莺太瘦了,黑夜里睡觉老金都不敢拿手碰她,怕一碰就折了,散了,老金气儿喘得粗,呼呼噜噜刮大风一样,两腿之间撑着一座山也吹不倒,翻来覆去睡不着,似乎旁边躺着的不是汤莺莺,是黑无常白无常,魂儿要给他拿走了。
这时候汤莺莺已经吃饱了,她吃的是哑巴老金从缸底下掏出来的米,米里面有沙子,老金去河边淘洗了十几遍,洗得陈年旧米成了一颗颗珍珠。汤莺莺吃得香,捧着碗香得她昏昏沉沉的,她从前在家不要饭的时候,是不吃米的,吃玉米饼子白面馒头,没见过这一小颗一小颗的白米粒儿,现在闻着它简直香死个人,汤莺莺往嘴里扒着米,欢喜得嘎嘎笑起来,听了娘的话命是保住了,有吃的喝的,就能过日子了。她乐了一会儿又呜呜哭起来,米饭在嘴里活生生咽不下去,她刚想起来娘死了,没吃上一口这么好吃的东西就死了,死了就没法过日子了,以后汤莺莺的日子里就没有娘了。
她哭着把饭吃完,之后又打了两个嗝,然后把碗舔了个干净,好说歹说,反正现在是吃饱了。
吃人嘴短,总得干点什么事去回报人哑巴老金。汤莺莺思忖半天,翻身趴到哑巴身上准备回报他,结果冷不丁被一根硬邦邦的东西戳个正着。你这是咋了,汤莺莺抓着哑巴的裤裆,啥病啊?她还没见过谁两腿之间长这么个东西。
哑巴活了这么久是第一次感受这种舒服,浑身上下一阵阵的哆嗦,羞得他吱哇乱叫,炮筒子一样往外呲呲地漏气,他也是第一次,也不晓得世间最畅快的男欢女爱之事要走什么程序,只觉得身子里源源不断的热,全往那块长长的疙瘩上涌去,它需要找一个温暖的地方,去融化他那股子莫名其妙的冲动。
几十年后,哑巴衰老又残废,他透过窗户和明媚的春光,看见秦教授和汤莺莺在院子里胡乱地纠缠,猛然又想起了那个久旱逢甘霖的晚上。他眼里满含泪水,一丝不苟地看着属于他的权利被行使,属于他的职责被旅行,那个头发花白的有钱人,肆无忌惮地践踏着他的汤莺莺。这是一种哑巴老金丢失已久的快感,他终于明白他要等待的那件重要的事是什么了。他亲眼目睹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交配发生在汤莺莺身上,漫山春风吹来樱桃花,阳光照耀着大地,江河湖海,日月星辰,都与他一起见证这件人世间最伟大的事。
“躲一躲”,汤莺莺娇滴滴地说,“这里不行,有人看见。”
“荒山野岭的,有什么人。”秦教授一点都不斯文了,这时候斯文给谁看,外面的世界要斯文,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不需要委屈自己。
“有人”,汤莺莺气喘吁吁地推他,“屋里有人。”蔫苗淋上及时雨,她五十多岁的身体又重新苏醒了。
“怕什么,他自己不能种田,还不准别人耕地了?”秦教授头埋在汤莺莺胸口里,在哑巴老金舔吸过的地方沉醉着,一种粗糙的、原始的气息疯狂诱惑着他。这个女人和他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他的太太,他的情妇,她们身上所有的书卷气和香水味,都不如这个山村农妇的粗野和浪荡更能刺激他的神经。
“喜欢,秦教授”,汤莺莺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他,“我这地耕起来还费劲啊?”
秦教授咧开嘴,无赖地笑起来,他的皱纹和老年斑都变得下流无耻,他一把拎起汤莺莺推到窗台上去,前前后后力大无穷地入侵她。
“你……你欢喜就好”,汤莺莺咬着他八十岁的耳根子,“我没得钱花啦!吃不上饭,要饿……饿死啦!”
“钱,钱有的是。”秦教授像头老牛,一边耕她的地,一边闷吼,“钱有的是,要多少来多少!”
“你的钱我都要”,汤莺莺咿咿呀呀地唱着戏,“我要你的钱,养满山的猪,满山的猪啊满山的猪,栽他娘的满山樱桃树,满山的樱桃啊开着花,我也开着花,我为你开了花,为你结了果,你喜欢吗,你喜欢吗!”
“好,满山的櫻桃满山的猪!给你!都给你!”
秦教授一哆嗦,地耕完了。
与此同时,屋里的哑巴老金发出奇异地怪叫,宛若平地惊雷,通天刺响,那声音既浑厚又嘹亮,既清爽又悲痛,像是某种人世间没有的乐器,在山间荒野奏起挽歌。
他亲眼目睹了某个雄性与汤莺莺进行肉体上的纠缠,无所顾忌地与她交合了身体的某一个部分,他晴天霹雳般地醒悟,原来这就是他一直期待的,最重要的事。那种无可奈何的屈辱和拨云见雾的惊喜疯狂地撞击着他,在他变成残废之后,数十年如一日的期盼里,这幅画面终于出现,微风习习,春光灿烂,这是他能够在这世界上感受到最大的欢愉了。他清楚地感觉到,他丑陋肮脏的灵魂,一点一滴地被掏空了。
(六)
老金不吃不喝大半个月,死亡和腐烂的过程同时进行,最后人死透了,基本上也就烂透了。
汤莺莺把他埋在樱桃树底下,那时候二亩树林的樱桃花正在凋败,有微风路过,就簌簌而下,看见了吧,樱桃花就是这个样子,她摸着老金的脸说道。
雪白的樱桃花漫山遍野地飘,空气中一股令人悲伤的清甜,汤莺莺重新想起她埋葬母亲的那天,不知道老金搬下去之后他们会不会互相认识,尽管他们活着的时候未曾谋面。
(七)
一年过去了,再过些日子就是老金的祭日。汤莺莺发觉自己活着很无聊,老金活着的时候愿意当她的观众,看她对着镜子装扮自己,老金死了,她的装扮就成了独角戏,推开门窗就是重峦叠嶂山高水长,她的风姿婀娜将在这里荒无人烟地孤独下去,累赘没了,自己反而成了累赘。
她换上那身老金喜欢的,绛红的细毛衫,在老金坟前烧纸,迟到了一年的樱桃果子开始挂枝了,纸灰扶摇而上,穿过那些从枝丫里冒出来的红色小果子,往天空飞去。
也不晓得秦教授还来不来,汤莺莺抚摸着隆起的肚子,喃喃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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