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摘下金刚网,拿湿布擦了几遍,总算将上面挂着的柳絮处理干净了。当初给这个房子封好阳台之后,素白就马不停蹄地装上了金刚网。三十三层,尽管知道有玻璃和金刚网挡着,每次靠近阳台的时候,素白仍会有些胆怯。窗外的柳絮还在飞,像无数的飞蛾乱舞,不知疲倦、无休无止。视线中,那些在建的樓群和林立的塔吊,显得亦真亦幻,如同电影里的朦胧镜头。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到底是古人,即便是被贬也不失那份超然物外的雅怀。她想,现在的人,天知道谁还有这份心境?
素白将最后一扇金刚网擦干净装好后,才坐下来,打开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中午一点十分。她和林念约好的下午两点钟去医院,时间很宽裕,她还可以在家里待上一会儿再走。素白给林念发了一条信息:真的确定要去?林念那边没有动静,也许她还在午睡。几天前,林念跟她说这个事情的时候惊着了她,她以为林念在说胡话。林念看着她惊愕的眼神,苦笑着摇了摇头,又说,不只是这个,还有另外一个事情,我公司里每年都有给员工免费查体的福利,今年我就不查了,你干脆用我的名额查算了,你也有年头没关心过自己的身体了吧?素白笑了一下说,我倒是想关心……上次查体是在什么时候?想不起来了。是该查查了,头顶痛、太阳穴部位也痛,平时是那种钝钝的痛,着急上火的时候似乎有种子从里往外拱,真恨不得一把撕开头皮,好让那些种子破土而出。还有右腋下靠近乳房的地方,胀痛也有一阵子了。她的大学同学又走了一个,三十四岁,肺癌,一发现就是晚期。想想也是,人这一辈子,生也做不了主,死也做不了主,到底还有什么事是自己能做主的?
卧室里,六岁的女儿和两岁的儿子,一个在小床上一个在大床上,睡得像两头小猪。她轻轻捏了一下女儿的脸蛋,女儿“哼”了一声却没有醒。她在床头坐下来,打了一个呵欠,感觉眼皮发涩头也昏沉沉的。一直以来,她从未在中午睡过觉,她担心白天补了觉,到晚上就更睡不着了。就像今天早上,晨曦的微光还没有洇透窗帘,她就已经醒了。她打开手机,四点二十,想睡着已经是不太可能了。外面传来野猫叫春的声音,呜哇呜哇的,像谁家的女人在哭,接着,隔壁家那个夜哭的孩子也跟着闹起来,后来,早起的工程车一辆接一辆地驶过马路。她打开百度,输入一行字:梦见自己杀人,准备埋尸,却发现尸体丢了。百度给出的答案五花八门,有一拨人说是吉兆,又有一拨人说是凶兆,她看得眼睛都发胀了,也无法确定到底哪一拨人说得更靠谱。
素白坐在床上,想给君皓发个微信,说一下她的身体还有早上的梦,想了想又怕影响君皓工作,只得作罢。床头靠着的墙上有一团指肚大小的褐色污渍,什么时候抹上去的蚊子血?这可是新墙。她跑去卫生间拿了一条干净毛巾,走到跟前才发现是女儿的涂鸦。她用白毛巾擦墙壁的时候,又感觉到右乳在胀痛。宫颈癌,楼下大姐花了三十万也没能保住命,三十万,按现在的房价能买多少平米?这么一算她感觉胸口开始发起闷来。这套房子是三年前买的,处于二环以外近四十站的地方,含公摊在内是一百平方米,光首付就将她和君皓存了五年的工资都花光了。共三十三层的楼房,买的顶层。顶层多好啊,登高远望,俯视众生,还可以与阳光近距离接触。每当她嫌楼层高的时候,君皓就抛出来这句话。嘁,你可别美了。就像买猪肉似的,要不是因为钱包骨感,谁放着里脊不买买奶脯子?素白就揶揄他。可不一样,猪肉越放越臭,房子可越放越香。君皓说。
大前年,君皓供职的那家电器公司在外地又开了办事处,部门经理在内部会议上提起了驻外的事情,那几个小青年都在保持沉默。他们都还没有成家,他们都在权衡哪一头的分量更重。君皓回家跟素白说起此事时也在犹豫,是素白替他拍的板。驻外人员每月多出一千元的薪水,一年就多出一万多,三个月的生活费就出来了。没料想,君皓前脚刚走,后脚素白肚子里就有了动静。素白只得扔掉外面的挑子,捡拾起家里那副挑子。刚辞职那阵子,逢同学聚会又恰好君皓休假,素白会将孩子交给君皓,抽空子和以前的朋友聚聚,旧友相互寒暄后自然转到各自的工作上。素白说出那几个字后,注视着她们的脸。
哦……
“哦”了过后便没了下文。后来,素白就不再参加这样的活动,慢慢地与她们也疏于联系了。
宫颈癌……三十万……她的胸口堵得更厉害了。床上的儿子翻了一个身,朝着她皱了皱鼻子,还吧唧了一下嘴巴。她看着儿子的小脸,伸手抚了一下。
手机亮了一下,是林念发来的微信:嗯,计划不变。素白问她:百度不是说不可以吗?林念说:别管百度,还是跑一趟心里踏实。你要是忙我自己去也可以。素白说:不忙,我陪你去。她看了一下手机,下午一点半。还好,都来得及。
给两个孩子收拾利索后,她左手抱着儿子,右手牵着女儿,准备先送女儿去辅导班。今天下午女儿有三个小时的课程,学书法和绘画,两节课都在本小区内的同一个班里,这样,就省去了中途接送孩子的周折。等电梯的时候,她瞟见隔壁家的门口倒扣着一只空碗,碗下还压着三根筷子。昨夜,他家的孩子啼哭了好几次,准是他家老太太在为小孙子驱鬼呢。这个小区里的业主大多都是像她和林念这样的,因上学而留在城市的农村青年,所以这些老人的举动一点也不足为奇。女儿小时候,婆婆在这里住过一阵子,逢孩子发烧或是夜哭,在吃药打针不顶用的情况下,婆婆就认为孩子是被谁家的亡魂给缠上了。婆婆将半碗清水放在客厅的地板上,再试着将三根筷子立在水中,嘴里还念叨着,是你老爷爷在缠小宝吗?
筷子倒了。
不是你老爷爷,是你三奶奶吗?
筷子又倒了。
是你姑奶奶吗?
筷子抱团立在碗里。
“咔”婆婆挥起手中的菜刀,姑奶奶被砍倒。
他姑奶奶,给你喝点面汤赶紧走吧,赶明儿让你家大军给你送钱去。婆婆捏了一撮面粉放进碗里,面水倒在了门口,放在门口的还有碗和筷子。
那时候,老家的黄昏,半明半暗的小街上,常有老人用竹耙拉着小衣服为孩子喊魂,宝啊,回家啦!回家啦!谁家的狗听到了,汪汪地叫着,旋即被主人呵斥住了。
出了电梯,素白先给两个孩子戴上口罩,外面的柳絮可真多,一团团、一簇簇,像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着,使得它们不管不顾地往前扑。草丛里、树底下、井盖上,才半天工夫,已是白花花一片,连那棵木瓜树上也沾上不少,丝丝缕缕的,掸不掉理还乱的样子。
素白敲开2单元3301的门时,林念还穿着睡衣。客厅里的窗帘拉着,屋里很暗,一股隔夜的浑浊气息呛得素白直咳嗽。素白问她,午睡刚醒?林念抓了抓长发说,不是午睡,是从今天凌晨一直睡到现在。昨晚在手机上看小说来的,原想着看小说能催眠,没想到越看越精神。素白说,可真有福。林念说,有个豆腐?好不容易遇到个休息日,不如放浪形骸一下。不过,以后就得正常作息了,毕竟要那个什么了嘛。素白问她,你真的想好了?林念嘴里含着牙刷,点了点头。素白说,我劝你还是考虑考虑成个家吧。林念将漱口缸放在了洗手盆架上,可能放得重了些,漱口缸发出“咚”的一声脆响,素白你知道吗?就像菜园里的蔬菜一样,黄瓜豆角一出生,造物主就给他们安排了一根木棍,它们会相互陪伴着捆绑着度过一生,可是我呢?这么多年经历了一些事情我算是看清了,我他妈的天生就是土豆萝卜的命!你说你让我到哪里去找那根木棍?因为激动的缘故,林念那张方脸胀得有些红,粗黑的剑眉快速地动着,眉梢越发显得上扬了。素白觉得林念的鼻子和眼睛生得很美,只是那对眉毛有些冷硬,将脸部的柔和给冲淡了不少。
林念走到阳台上,将白纱窗帘拉向两边,室外的阳光立时蜂拥而至,棕红色的实木地板闪着光泽,像是上了一层釉。很长一段时间,素白一直很羡慕林念,这个女人一个人住着近一百二十平米的房子,高兴不高兴都会跑出去玩一圈。某个半夜,素白在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刚一接通,那头就传来林念那兴奋得变了调的声音,素白,你知道吗?我现在在泰国。哈哈,我终于看到人妖上厕所的样子了。素白闭着眼睛应着她,真好啊,又跑出去疯了。林念在那边叹了一口气,唉,这次玩得不那么尽兴,我的钱借给我弟弟做生意了,这次旅游都是借的同事的钱。素白挂了电话,想着她和林念可真是应了那句话:人比人得死啊。她刚结婚的时候,君皓曾提议再请几天假,和婚假一起凑成十天,两人出去旅个游。当时她算了一下费用,给旅行社的钱再加上两个人缺勤的工资,那可是上万元啊!损失一万元是个什么概念?等于从她的心上拉了一块肉啊!心上少了一块肉的蜜月还能叫蜜月吗?
我三十五了,我不能等,更不敢想老了的时候会怎么样。林念说。
早知如此,上次……为什么?
你不懂,那不一样。
一所不錯大学的本科生,一个长得可以称得上是好看的女人,还在一家企业里管着几十个人,竟然找不到可以嫁的男人。素白觉得有些事情挺让人琢磨不透。
前一阵子,为了林念的婚事,素白把自己所有的朋友都骚扰了一遍。人家倒是给介绍了几个差不多的男性,可是,那两个人要么交往了一段时间后无疾而终,要么见了一面便不了了之。尤其是素白那个硕士同学,听了林念的情况后干脆连面也不跟她见了,硕士给的理由竟是不想一辈子仰视自己的老婆。
如果你真这么决定了,那就走吧。素白抱着儿子,林念拎起风衣,两人一起走出门。电梯里,一个穿夹克衫的男人不时地瞟她们两眼,那男人掏出香烟,打着火,刚抽了两口。林念没好气地说,没看到上面的禁烟标志吗?那男人看了林念一眼,没有说话,把烟掐灭了。
这会子木瓜树下多了两个孩子,用一根木棍捅着缠在树上的风筝。咱俩打赌,看他们待会儿是不是会爬到树上去摘?林念说,林念这么一说,素白就笑了。
林念说的是去年秋天的事。是个晚上,素白正准备睡觉的时候,接到了君皓的电话。电话刚一接通素白就感受到了电话那头的火药味:你去看看你干的好事!他这么一说素白有些发懵。你今天到底在搞什么?你自己去小区微信群里看看吧。素白这才想起有一阵子没有打开小区的微信群了。当初物业为了管理方便,将同一幢楼的业主加到一个微信群里,在群里,每一个业主的名字均是自己的房号。素白的名字是1单元3304。
素白点开微信群,往上翻了一下,看到了那张照片:木瓜树上的女人。女人身穿黑衣,脚踩着木桩,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正伸向树上的木瓜。树下,几个老太太正在抬头观望。业主的留言已经刷了屏:
这大妈真是身手不凡,不仅会广场舞还会白鹤亮翅。这么好的体格,上公交车终于不用给大妈让座了。
那倒不一定,你没看新闻,跟公交司机抢方向盘的都是大妈。
大家赶紧帮大妈转发一下照片,号召大家向大妈学习,开展健身运动才有如此好的身手。
……
这不正是她吗?中午的时候,她和几个老太太在一起看孩子,孩子闹得哄不下,是她爬上树摘了两个木瓜。大妈!她竟成了大妈?!也难怪,这短发、这黑衣,还有生孩子后滚圆的腰身,从后面看可不就是大妈吗?也不怪那些人刻薄,都是一些被生活挤压得快要变形的人,早就积攒了满满一肚子怨戾之气,这才逮了个释放的机会。可恶的是那个发照片的人。素白将信息翻到了最前头,找到了那个始作俑者—— 2单元3301。
素白抱起孩子,气冲冲地出了门。
2单元3301的门被敲开了,门里的女人半边头发湿答答地披在肩上,头发下是一张略显方正的脸,粗黑的眉毛,是男人的眉型,眉梢剑一样微微上扬……
体检机构就在省立医院的隔壁,好在排队的人不多,所有的程序走了个遍才花了一个多小时。素白从体检机构出来后转入省立医院,正准备进门诊楼的时候,看到一名保安拎着一个金属材质的“病”字走了过来,那个字硕大通红,在阳光下闪着灼目的光泽,那东西时而拖到地上,擦着地砖发出嗤拉嗤拉的声音。拎着“病”字的保安还向周围的人解释,病房楼的“病”字招牌被风刮掉了,还好,没有砸到人。
素白乘电梯上了三楼,林念抱着孩子还在大厅里等待。林念问她,怎么样了?素白说,让过几天从网上查结果。林念说,那就等几天吧,往年都是从一个专门的网站查的。候诊大厅的一头是生殖医学科,另一头是儿科。尤其是儿科那边,喧闹声中夹杂着孩子恐惧的哭声。两个人都感觉有些吵,抱着孩子转到了生殖医学科走廊里。
生殖医学科的门口走廊里,一对对夫妻表情各异,无一例外地都低头翻着手机,似乎以此来掩盖内心的焦灼不安。走廊那头的门时不时地开开合合,总有人和风进来。墙上,一个孕妇正抚着大肚子注视着这一切。素白盯着墙上的那个女人,没来由地感觉她肚里的孩子可能是个畸型。如果不是亲自跑来这里一趟,素白还真不知道竟有那么多怀不上孩子的夫妻,可能因为她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就像老人说的是那种插根筷子就能发芽的类型。她的孩子里除了女儿之外,儿子,还有那个不知是男是女的老三,他们钻进她的肚子时全都没有和她打招呼。
老三的事情发生在另一家医院的妇科,那是去年冬天的事情了。她从手术台上下来,被护士推进了观察室,君皓扶她在病床上躺下后,握着她的手说听说他们医院有一种保宫汤,我给你去买啊。君皓看了一眼吊瓶,那里的液体正不急不徐地往下滴,君皓安慰了她几句,转身出去了。她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听着又有人被推了进来,新来的女人被护士扶到她旁边的床上。你这边也没有家属陪着,你一个人一定注意着输液袋,滴完了按床头的呼叫器叫我们。护士在说话,却没有人应答。
素白扭转头,惊愕地看着旁边床上的女人。女人头发披散着,半遮住了那张略显方正的脸,那脸上生了一对男人的剑眉,眉毛很黑,眉梢微微上扬。因为那对辩识度极高的眉毛,尽管那天晚上只见过她一面,但素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女人显然也认出了素白,她闭上了眼睛,长发几乎将脸全遮住了。
君皓提着汤走进来,将汤倒进一次性纸质小碗里。汤是用红枣、桂圆、枸杞熬的,挺甜。君皓给素白喂汤的时候,女人将头转向了一边。
素白停下来,用眼神示意了君皓一下。君皓用另一个小碗盛了汤,递向那女人。女人摇了摇头。素白看着她说喝点吧,跟谁生气也别跟自己的身体生气。女人看着她,素白向她笑了一下,说,这个时候,在这里的女人都是一个战壕里的。女人接过那碗汤,一勺一勺地喝了下去。
那女人喝完最后一口汤,放下汤碗说,谢谢你。上次的事情……
69号,林念。听到叫号声,素白和林念同时站了起来,进门的时候,林念转回身握住了素白的手,素白说,别怕,我就在外面等着你。
林念进去,诊室的门关上了。素白听到林念在说话,只是声音很小,外面的人听不清楚。
……
就你一个人来的吗?你爱人呢?做试管婴儿要夫妻两个一起来,要先对夫妻双方进行查体。
……
做试管婴儿需要结婚证、夫妻双方身份证、准生证,是针对不孕不育夫妻的。目前,国家精子库还不会给单身女性提供精子。里面那位医生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很足,素白感觉他一定是个很健康的人。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有,国外可以。国外有的国家可以借精给单身女性,不过……你还这么年轻,还是找个对象结婚为好,那样就有自己的孩子了……
林念从里面出来的时候,素白怀里的孩子已经睡着了。素白试探着问林念,要不在外面坐一下再走?林念点点头。两人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来,好长一阵子两人都在沉默,没有说一句话。可能因为快下班的缘故,这会子大厅里等待的病号少了很多,一个清洁工在拖地上的水渍,灰色的拖布在她们脚边扫来扫去。
林念说,前一阵子同学聚会,靠!有一个同学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不过,那同学比我大。
素白说,要孩子早受累也早。
林念说,二十五岁的时候,有个我喜欢的男同学追我,那时,我哥还没有结婚……三十岁的时候,有个喜欢我的男人追我,那时,我弟弟还没有结婚……我哥和我弟弟,他们都没有读多少书,他们现在都在老家……
林念这么说的时候,素白想到了婆婆。在此之前,每想起婆婆素白都会有些后悔。都说爱屋及乌,她怎么就做不到呢?如果婆婆留在这里帮忙带孩子,自己也不会像现在这样。自那次小叔子家生孩子,婆婆回去后就再也没出来。素白现在想来,即便她和婆婆相处得非常融洽,婆婆也断不会绕开小叔子家来帮她家带孩子的。婆婆百年之后是要埋在老家的土里的,她想依靠的是那夫妻两个,她怎么敢得罪那夫妻两个呢?
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跑到素白跟前,抱住她的腿,仰脸望着她,妈妈,妈妈。素白笑说,你是谁家的孩子?我不是你妈妈。那男孩离开了她,转向林念,将下巴搁在她的膝上,喊,妈妈,妈妈。林念愣了,张着嘴瞪大眼睛看着那孩子。
一个护士从后面跑过来拉住男孩的胳膊,说,小豪,你怎么又跑出来了?护士转向林念说,福利院的孩子,脑子有点毛病,看見一个女人就抱住人家叫妈妈。这孩子因柳絮过敏又引发了哮喘病,送到这里都好几天了。
护士拉着小男孩走了,小男孩一边走一边回头望,林念站起来,一直看着他。素白也看着他。林念听到了异样,转回身看着素白,说,你这是怎么啦?素白摸了一把自己脸上,全是泪。素白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抓住林念的手说,如果我有个……有个……什么事,你能不能偶尔照顾一下我的孩子?林念说,好好的你这是说的什么话?素白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趴在孩子身上哭得抽抽答答的。你看你这是怎么啦?别吓着孩子,我抱着吧。林念伸手来接孩子,素白没有给她,却把孩子抱得更紧了。
锅里的排骨汤开了,咕嘟咕嘟地翻着白色的水花。素白将火调小,又洗了一截白莲藕备好。莲藕排骨汤,是君皓的最爱。君皓是昨天晚上坐夜班车回来的,到家时已经十一点多了。一个月休息两天,家里有老婆孩子在等着,回家的事情自然是刻不容缓的。此时,君皓正躺在长沙发上看电影,两只穿着拖鞋的脚高高翘在沙发扶手上,儿子在他肚皮上爬来爬去,爷俩都是一副不亦乐乎的样子。素白走过去,想着像以前那样去敲君皓的腿,到了近前,却伸手脱掉了君皓的鞋子,将那双脚放进了沙发里。电脑里放着一部去年获奖的片子,据说非常火,素白扫了一眼,看的是却是一群被雾霾包裹的的人,每个人的脸都躲进了口罩里。素白的心陡地沉闷起来。
今天早上四点钟还不到的时候,素白就已经醒了。听着身边君皓的鼾声,一些事情像飞鸟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个不停。外面的马路上,又响起了工程车轧过路面的隆隆声。对面的楼群,有几幢正面临着封顶,也许,过一阵子马路上就会安静一些了。隔壁3303传来了说话声,还有防盗门关闭的声音,那个夜哭的孩子搬走了,刚住进来几个干建筑的民工,看来应该是租客。昨天,素白还看见他们端着大碗蹲在门口喝面条。君皓翻了个身,醒了,胳膊搭在了素白身上,说你怎么不睡?素白说一只大蜘蛛爬到了塔吊顶上,怎么也下不来了,后来,后来起风了,塔吊就倒了……君皓说,一个梦而已,老是想着它做什么?素白说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把别的女人娶进这个房子?君皓说大清早的你胡说什么?她说如果哪天我真走了……你可以再娶个女人。但是,别让她在我辛辛苦苦买的房子里住,你倒插门吧。君皓揽住她说,别瞎想了,有我顶着咱家的天就不会塌下来。
那个老中医将三个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双目微闭,好似睡着了一般。她正想发问,老中医细长的双目缓缓睁开说,阴虚、焦虑导致的不寐。
阴虚?焦虑?
现在这大楼越盖越高,人离地面越来越远,长时间的悬在空中不接地气,搞得人阴阳失衡,就引发了一系列问题:焦虑、失眠、多梦、早醒……
那个老中医说,入睡困难多是因为肝火旺,而早醒多是因为焦虑……
洗衣机停止了转动,嘀嘀了两声便切断了电源。素白打开滚筒的盖子,将甩好的窗帘拿了出来。窗帘太大了,阳台上怎么也晒不开,素白只得端着洗衣盆下楼去晾。外面的阳光正好,花园里繁花满枝,如锦似霞。空中还有少量的飞絮在飘,沾到人脸上痒痒的。这都一个月了,柳絮怎么还在飞?孩子,柳絮已经落了,现在飞的是杨絮。说话的是一个老太太。离开老家才几年啊,连柳絮和杨絮的花期都忘了。素白想。那边,物业焊的不锈钢晾衣架已被各色衣服占满了,连旁边的木篱芭都被挂得红红绿绿的。素白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林念打来的,你在干什么呢?我回来了。今天天气不错,出去逛一下吧。素白正想回答时,听到林念那边有人在说话,是一个老太太的声音:你要去哪儿?你表姨给人家好说的,让你们下午三点钟见见面,你可别耽误了。林念在电话那头说着知道知道。素白说,我在楼下准备晒衣服呢,下面都挂满了,这一盆湿窗帘正不知道往哪晾呢。林念说,去天台啊,天台肯定有地方。素白说,你忘了,我有点恐高呢。林念说,怕啥啊,你在楼梯口那儿站着好了,有我呢。
福利院允许有条件的单身女性收养孩子……三天前的那个夜里,素白醒来的时候看到了林念发的这条信息,为此,素白还被林念拉着专门跑了一趟市里的儿童福利院。素白不知道林念这次回家商量的结果如何,那个不按常规出牌的家伙,她的每一次决定都会让素白大吃一惊。林念穿了一身白色运动装,头发高高地梳了一个马尾,看到素白时第一句话就说,我妈过来了,唠叨一上午了……两人进了电梯,素白的目光在林念脸上盘旋了一下,问,怎么商量的?林念说,一会儿再告诉你吧。
电梯停在了三十三楼,林念走在前面,素白端着衣服跟在后面,那扇门被推开后,空荡荡的天台一览无余。素白站在门口,不敢往前走了,林念笑着,接过她手里那盆湿窗帘,拿到有绳子的地方去晾。有风刮过来,吹得那些湿布“啪哒啪哒”直响,素白的头发被吹散了,遮住了眼睛,素白拢了拢头发,扶着墙蹲了下来。她蹲下来的时候,目光被墙角的某个地方吸引住了。也许是风的一次又一次的扫拂,将尘土吹到了一处,积累了薄薄的一层。加上前些天下了一场雨,那些毛绒绒的小东西,在那里落了脚,已经吐出了星星点点的绿。
林念端着空盆走了过来,从兜里掏出几页纸说,你的检查全出結果了,为了看着方便,我都帮你打印出来了。素白颤抖着,接过那几页纸,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些黑字,一个也没有放过。她看了一遍,抬头看了看林念,林念在向她微笑,她又看了一遍,仍是一个字也没有放过。她再次抬起头,这次她终于确认自己没有看错纸上的内容了。林念仍旧微笑着看着她,她也笑了。素白想起了很遥远的一件事情,那是在她上小学五年级时,她们班里排练了一支舞蹈,准备在六一时参加市里的比赛。她被选上了,还是领舞。每天放学后她都会在家拼命练习。她要去市里比赛了,之前她们班里还没有一个孩子去过市里,一想起这些她心里既兴奋又紧张,以致于每天晚上都无法入睡。到了六月一日那天,她却病倒了,发高烧,连床也起不来了……那次之后,她再也不想跳舞了。
今天,她突然想起了那支排练很久的舞蹈。此刻,在三十三楼的天台上,她强烈地生出想跳上一次的想法。她情不自禁地舒展腰肢,挥动衣袖,旋转着身体。手中的那几页纸碰到了身体,她将它们一点点地撕成了碎片。她将纸屑奋力抛向高空,在那片纷纷扬扬中,她忘我地旋转、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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