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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如虹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11721
闫岩

  徐雷到超市转了一圈,挑最好的牛奶和最好的饼干各买了一箱就出来了,多了他也拿不了。包里还准备了两个千元的红包,算是给两个孩子的见面礼。须小克比他小一岁,今年二十七,农村人成家早,应该早就当爹孩子满街跑了。如今二胎开放,孩子也应该是两个。离开须家凹已有十五年,十五年,人生能有多少个十五年啊!徐雷无数次在心底问候,我的兄弟须小克,你是否一切安好?

  徐雷专挑初冬的时节休了年假,就为到千里之外的须家凹去看一看须小克。这个时节农忙已过,天气也没达到冰冷的程度,相对来说到农村还比较方便合适。历经四个半小时高铁,一个半小时汽车,他于下午四点四十分到达县城,然后住进了宾馆。坐了一天的车,他很累,想休息一晚再去须家凹。晚饭后他找宾馆的服务员聊天,打听须家凹的发展情况,服务员告诉他,须家凹现在是美丽乡村,还有人投资在山坡上建了一所疗养院,疗养院周围种了大片大片的牡丹,今年四月份她还跟朋友去看过牡丹花,开得漫山遍野特别好看,省电视台还去采访过呢。

  夜晚徐雷是想像着须家凹现在的样子睡着的,但他梦里的须家凹还是原来的样子,梦里的母亲正含泪把收拾的衣物包成一大一小两个包袱,大的自己背起来,小的背在了他的肩上,母子俩牵手走出了家门,他一步一回头地看着须家凹离他们越来越远……从梦中醒来徐雷的心是疼的,因为梦中的情景不只是一个梦,正是十五年前那个天还没亮的清晨最真实的一幕……

  须家凹离县城七公里,如今修通了公路,打车十分方便。下了出租车,须家凹就近在眼前了,跟宾馆服务员所说的基本相符,一副美丽乡村的景致。徐雷记忆中的村口是些大小不一参差不齐的猪圈,每个猪圈周围都长着几棵或大或小的榆树,春天长上榆钱的时候,每家的小孩儿都会被母亲吼到树上去捋榆钱,总会有小孩儿没耐心,嫌筐子碍事扔下筐子爬上树,看哪个枝叉榆钱稠密就折断扔下来,之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回家。小孩儿在树上折树枝,猪听到动静使劲地仰头想往上看,它的头总也仰不起来,急得甩着耳朵直哼哼。也会有小孩儿听到猪哼哼随手捋几把榆钱扔到猪圈,猪就“哼唧哼唧”拱着吃起来,吃相特别搞笑。

  那些石头垒砌的猪圈已荡然无存,榆树也寥寥无几了,眼前是水泥路、健身广场、饭店、小超市和理發馆。徐雷惊讶地发现竟还有一个“玫瑰美容院”,虽是两间活动板房,外表却装饰得非常生动,粉红的外墙上绘着玫瑰和美女,宽大的门窗透明干净,在一个小村落显得很高大上的样子。以前徐雷看网上说农民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半信半疑,直到看到须家凹的面貌他才相信网上说的是真的。须家凹旧貌换新颜,徐雷打心眼里高兴,须家凹好须小克就算坏也坏不到哪儿去。

  两个老头坐在健身广场的休闲椅上晒太阳,一对母女欢快地玩儿太空漫步机,小超市和理发馆一直人来人往。徐雷选择了一个从超市走出来的小伙子打问须小克。老人或许痴呆了,年轻的母亲或许是从外村嫁过来的,还是小伙子比较靠谱。徐雷走上前去问,兄弟,你知道这个村的须小克吗?小伙子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村的,你到超市里面问吧。判断失误徐雷很沮丧,他想进超市又觉得掂着从别处买的东西进去不合适,就进了理发馆。正忙乎的理发员说,稍等一下。徐雷说,我不理发,我想向你打问个人。理发员问,打问什么人?徐雷说,是这个村里的人,他叫须小克。理发员还没说话,她的顾客却反问了,你是须小克什么人?同学吗?徐雷回答,不是同学,是亲戚。这个顾客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她又问,你是须小克什么亲戚?徐雷不好回答这个问题,总不能说我是他异父异母的哥哥吧,就说我是他表哥。女子抬头斜睨了徐雷一眼,犀利地说,没听说过小克还有表哥,你不用瞒我,我知道你是谁。徐雷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这个姑娘认出了他?他来须家凹时七岁,离开时十三岁,就拿这个姑娘现在十八岁计算,他走时姑娘才两三岁,她怎么会有那么好的记忆?再说这十五年他的变化极大,小时候的照片自己都认不出,这个姑娘怎么能认得出来?徐雷反问她,我是谁?姑娘冷笑一声,伶牙俐齿地说,你是古圆圆派来的间谍。徐雷莫名其妙地问,古圆圆又是谁?姑娘“哼”地一声说,一看你就是坏人,包括良心被狗吃了的须小克,你们统统都不是好人,你们怎么就不想想秀英姐为了须小克受过的苦,现在须小克觉得自己有出息了,吃上国家饭了,瞧不上秀英姐了,嫌秀英姐是个瘸子了,秀英姐成了瘸子那还不是被他须小克害的吗?那还不是他没钱给治才瘸的吗?你们这些人的良心统统被狗吃了,总有一天老天爷会惩罚你们的——

  姑娘越说越愤怒,声调越来越高,语言也越来越犀利,并且已按捺不住地站起来横眉怒视着徐雷。期间理发员几次按她坐下都没成功。姑娘围着斑斑点点的遮布,脸涨得紫红,披散着在把长发剪成短发过程中只剪掉了一边的长发,显得特别惊悚。姑娘的怒声招来了很多围观的人,这些人大概都是本村的,等姑娘冲徐雷怒完,七嘴八舌地问她怎么了?都表现出为她撑腰为她解恨的气势。无知者无畏,姑娘怒喊时徐雷是局外人所以一点都不怕,这帮人气焰嚣张地一聚集过来,徐雷害怕了,怕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就饿虎扑食般向他扑来,干农活的都手重,说不定这条小命就交待在须家凹了。

  还好,姑娘懂得权衡轻重,抹掉泪水,伸手一挥向这帮人喊道,没事,都散了吧,我认错人了。那帮人嚷嚷着无趣地走了,有人还嘀咕她是神经病。他们一走姑娘顿时把话语变得轻柔起来,对徐雷说,你等我一下,剪完头发我带你去找秀英姐,这个时候她应该在牛场。徐雷说,我不找秀英,我不认识秀英。姑娘说,你不是要找须小克吗,秀英和须小克是一家。尽管还有疑问,徐雷还是“哦”了一声,说我在门外等你好了。姑娘说,去吧。

  健身广场休闲椅上坐着的那两个老头还在,那对母女却不见了。徐雷走到另一张休闲椅跟前,东西放在椅子的一头坐在了另一头。身体放松了,心却紧张了,刚才在姑娘的怒喊中,徐雷听出来个七七八八,结合记忆,他甚至能拼凑出一个简单的历程:须小克帮父亲推排子车到坡地里往回拉土,父亲想方便一下就叮嘱须小克等他,千万不能拉车,须小克没有听话,看到父亲正方便拉起排子车就往前走,坡道崎岖不平而须小克力气又小,遇到下坡无力掌控车辕,排子车强势地把须小克甩到一旁独自翻滚下坡,恰巧砸中了正在割草的邻村小姑娘赵秀英,赵秀英双腿骨裂,需马上手术,紧急关头却遭遇无人为手术签字的难题。她从小父母双亡被叔婶儿收养,叔婶儿拒绝到医院签字,以谁的责任谁负责的姿态抛弃了赵秀英。面对痛苦不堪的赵秀英,须小克把笔递到了父亲的手中说,你签吧,你当她爹。看父亲抱头缩项的样子,须小克气壮如虹地冲父亲吼了一句,签,以后我养她,长大了我娶她。父亲被儿子的气势吓住了,胆怯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家里原本清贫,昂贵的医疗费已承担不起,煎熬的父亲冥想出钻车底的绝招,想拿生命换得一笔救济款。怕救济款到不了儿子的手中,钻车底前父亲歪歪扭扭写下一张有自家地址和儿子名字的纸条放进了兜里。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正因为那张纸条,这位伟大父亲的深谋大略被识破了,他白白失去了宝贵的生命……接下来,缺少费用的赵秀英得不到后续治疗,落下终生残疾,但她人残志坚坦然面对,用毅力苦苦支撑起了一个家。度日如年,好不容易须小克成人并且成材了,赵秀英满心欢喜地要安度“晚年”做幸福的新娘了,却半路杀出个古姑娘,爱情来临却遭遇道德捆绑,须小克进退两难。也可能是古姑娘的半路杀出个须小克,须小克已悍然不顾一切。也可能还有其它情况……徐雷尽量把这个历程拼凑得紧密、合理,假设了N个结局。

  徐雷看到姑娘从理发馆出来正在四下张望,站起身朝她“哎”了一声,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姑娘挥手示意他跟她走。徐雷跟在姑娘后面沿村边的水泥路一直向东然后向北,过了一座小桥又走了一段,姑娘在一座房子跟前停住,然后掏钥匙开街门锁。徐雷疑惑地问,这是谁家?姑娘答,我家。徐雷顿时有种被劫持的感觉,质问姑娘,你不是说带我去找赵秀英吗?姑娘说,我又改变主意了,在我没弄清你的底细之前不能让你见秀英姐。徐雷问,为什么?姑娘说,秀英姐不能再受伤害了。徐雷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姑娘已将街门推开示意他进去,徐雷僵持着说,你先告诉我你是谁我再进去。姑娘讽嘲道,你是怕我劫持了你的箱子还是你的背包?徐雷感到好气又好笑,还是耐心地问,你跟赵秀英到底是什么关系?姑娘说,好吧,那我就告诉你,我跟秀英姐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她只是我以前的邻居,可她能干又善良,我妈特别喜欢她,待她如亲生闺女,我待她也如亲姐姐,就是这样的关系,你听懂了没?我不允许别人欺负我的亲姐姐。

  邻居?徐雷的大脑在这两个字的引领下仿佛浮现出一个扎朝天辫的小姑娘,她一摇三晃着来到家里,嘴里“咿咿呀呀”,没有人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不一会儿,街门外传来一个妇女大声地问话,嫂子,小美在你家没?母亲想给她开个玩笑,一边答“没有”一边示意我们把小美藏起来,我和须小克最愿干这种恶作剧,于是我把小美抱进屋,须小克吓唬她不让说话……这种玩笑开多了,小美妈妈已分不清母亲说的是真是假,进来笑眯眯地问,真没在?母亲绷着脸说,真没在。小美妈妈吓得脸色大变,急的转身向外跑,这时母亲假装紧绷的脸立马换作笑颜喊,在呢在呢……难道她就是小美?这样想着徐雷就问了出来,你是小美?姑娘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徐雷不动声色地说,我跟你也做过邻居。小美懵了,重复着徐雷的话,我跟你也做过邻居?徐雷说,是的,只是那时候你还是个娃娃,走路像不倒翁,说话像唐老鸭。小美嘴巴一噘,你才是不倒翁你才是唐老鴨呢,你到底是谁?徐雷这才笑了,坦白了自己的身份,我曾经是须小克的哥哥,我叫徐雷……

  小美招呼徐雷进屋坐,又紧急地到外面给母亲打电话,她激动地说,小克的那个哥来了。母亲问,哪个哥?小美说,那个雷子。母亲在本村的玩具厂当缝纫工,几分钟就赶回来了。徐雷依稀记得小美妈妈的模样,他亲切地叫了一声“婶儿”。小美妈妈盯着徐雷看了又看还是不相信地问,你真是雷子?徐雷点头说,没错婶儿,我就是雷子。小美妈妈的眼泪“啪嚓啪嚓”就掉下来了,用袖子擦着泪水说,真好,你长这么好,婶儿真是高兴,婶儿做梦都担心着你们娘俩呢,你妈怎么样,她还好吗?徐雷说,婶儿你放心吧,我妈她好着呢。小美妈妈点头说,好,你妈好就好,我可算是去了一块心病。

  明确了徐雷的身份,小美又给须小克和赵秀英打电话,徐雷想跟须小克通话,小美偏不让,说是给他们一个惊喜。电话打完三个人坐在一起说话,徐雷才知道了须小克和赵秀英的一些情况。赵秀英被叔婶儿抛弃只好住到须小克家,前年把户口也迁到了须家凹,户口本上她和须小克是兄妹关系。赵秀英吃苦能干,当初须小克要辍学她誓死不让,她没机会上学不想让须小克也荒废了自己,她借钱养了一阵儿兔子,后来又跟村医家的二拐子合作养了一阵儿獭兔,几年前中央出台扶持农村残疾人创业的优惠政策,赵秀英和二拐子又合办了一个养牛场,雇着几个人,干得还不错。现在须小克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在县卫生局工作。供须小克读书二拐子出了不少力,一直在帮助他们。

  徐雷在来须家凹之前曾无数次勾画过须小克的现状,可这么好的现状他真没料到,他想到最好的结果就是须小克到外地打工挣到一笔钱,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新,结婚生子过最平凡也最幸福的日子。这大大的意外让徐雷内心特别激动,要不是抑制着,泪就要流出来了。徐雷把他和母亲的情况也简单说了一下,当时母亲也出于无奈,没了继父她也拿不出钱给赵秀英治病,一个带着儿子半路远嫁到须家凹的人,在村里只生活了六年,又没有一个亲戚,除了逃走也没有其它办法。母亲本身是个孤儿,回老家后只能投奔远亲,远亲人托人给母亲介绍了一个比她大将近二十岁的县城的养路工人,母亲也没挑拣的时间,随即带上他就去了,那个养路工人就成了他的继父。继父是个老实人,也没生育能力,待母亲和他都挺好,把他视如己出,一直供到他大学毕业,毕业后他也考了公务员,目前在市政府上班。小美妈妈问,你成家了吗?徐雷答,没呢,不着急。小美妈妈说,嗯,你长这么好也不缺个媳妇儿。

  小美哀叹一声,唉,你们都挺好,你是大学生,小克也是大学生,秀英姐是牛场场长,只有我什么都不是。妈妈指责她说,那你能怨谁呢,说你多少回不上学没出息你就是不听,现在后悔也晚了,都快要找婆家的大闺女了。小美噘嘴说,妈你怎么又上纲上线了,我就是随口说说嘛,又不是真后悔,我才不想念书呢,看见书就头疼。正说到这儿,院里进来一个骑电车的人,小美叫着“秀英姐”就迎出去了。赵秀英嗔怪着她,什么要紧事儿还得赶紧来,正给牛囤粮食呢。小美笑着说,你们家来贵客了。赵秀英很警惕,什么贵客?小美说,放心吧,不是坏人。徐雷和小美妈妈已站在门外了,小美妈妈介绍说,秀英,他不是外人,他是雷子,和小克一块儿长大的,算是你们家的人,你得叫哥。赵秀英特别吃惊地问,你真是雷子?徐雷点头说,没错,是我,我来看你们了。赵秀英也激动,掏手机就要打电话,小美告诉她已经打过了。

  小美妈妈说要包饺子吃顿团圆饭,让小美去买肉和韭菜,赵秀英要和面,小美妈妈不让,让她陪雷子好好说话。两个人实际也挺尴尬,他们互不认识,也没相处过,仅仅是都知道对方的存在。徐雷想知道她与须小克的事儿又不敢随便问。从小美的那场怒喊中就能知道,她和须小克的关系现在有点复杂,甚至是须小克正在伤害着她,所以就聊一些无关紧要无关痛痒的事儿,比如养了多少头牛,牛都吃些什么饲料;种了什么庄稼,收成怎么样等等。徐雷一边聊一边在想,不知道二拐子成家没,如果他还单身,和赵秀英又一起合作那么多年,彼此都很了解,结合在一起不是更好吗?这样,岂不是凑成了两段美满的婚姻?又一想,十五年的事情,经历了什么他也不清楚,可能没这么简单。徐雷感觉得出来,赵秀英和他说话同样很小心,和他聊学业,工作情况,家庭情况,却不触及婚姻这条防线,她像是在刻意隐藏自己心里的伤痛。小美妈妈也看得出来他们的尴尬,不时会插一句半句来调和他们之间的气氛。

  小美前脚进门须小克后脚就到了,和赵秀英一样进门车还没放稳就问话,怎么了小美?这么急着叫我回来。听到须小克回来的信息徐雷起身就往外跑,小美想拦他,但十五年的等待积攒成的力量岂是小美能阻拦住的?他出门便激动地伸出了双臂向须小克扑来,兄弟,你可想死哥了。须小克还蒙着,徐雷已泪水滚滚地紧紧地抱住了他说,我是你的雷子哥。须小克一把将徐雷推开怀疑地盯着他的脸看了一眼,伸手撩起他额头的头发,看到一条横卧着的疤痕显露出来才相信了眼前的人。那是他俩一起玩儿时徐雷不小心在一棵树上碰的,当时可把他俩吓坏了,赶紧往二拐子家里跑,因为二拐子他爹是村医。须小克数着缝的针数,一二三四五,随即惊喜地大叫着“雷子哥”,双臂已将徐雷紧紧环住,两个大男人当着三个女人的面“嘤嘤”地哭起来。自然三个女人也被感染得热泪盈眶。

  接下来的事就顺其自然了,包饺子,吃饭,聊天。徐雷也弄清了心里的另一个疑惑,一直没见到的小美的父亲,到外地打工去了,到年底才能回来。无论是喝酒还是吃饭,徐雷和须小克的嘴都没有闲着,聊着他们的专业、他们的工作,还有国事天下事。一些稀奇古怪的专业术语,一些高深的理论知识,在三个女人听来简直是天方夜谈。小美妈妈专心当着他们的服务员,小美听不懂时就会插一句问话,而赵秀英却像一个专注的倾听者,眼神里聚集着仰望与渴望的光……

  吃完这顿饭赵秀英去了牛场处理事情,须小克和徐雷也回了自己的家。他们走时小美嚷嚷着要跟着去,被妈妈吵不懂事,妈妈说哥俩都十五年没见面了,你不该瞎凑热闹。看小美不高兴,须小克赶紧对她说,小美别噘嘴了,分配你个重任,你骑我车去帮我买菜,买了菜去找你秀英姐,看看她需要帮忙不,有需要的你就帮帮,没需要的你们就一块回家做晚饭。小美转眼就笑了,痛快地应着,好嘞,保证圆满完成任务,拿来。她把手摊开在须小克面前,没等须小克拿出钱,徐雷已将一个红包放在了小美的手上,拿走,剩下的算哥给你的见面礼。小美打开红包一看那么多,怀疑地问,确定都给我?徐雷说,当然确定,快去买菜吧,再买两瓶酒回来,度数不要太高。小美问,什么酒?徐雷笑着说,那全在你,五到二百五之间,你随便买。大家都被这话逗乐了。

  走上了一条熟悉的路,徐雷远远地就望见了两座二层楼中间的一座低矮的平房,平房顶上铺着一层蓝色的彩钢瓦,门口两棵杨树高大挺直。两棵杨树的位置使徐雷确定了那座低矮的平房便是他曾经的家。看得出两棵杨树一直都在茁壮成长,它们像一对离不开的兄弟,共同经历了这十五年的酷热严寒,显得更亲近了。到了门口,徐雷直接走到两棵杨树跟前,他上前在一棵杨树上寻找到了自己用小刀刻下过的痕迹,瞬间又潮湿了眼眶。那次他和须小克为抢夺一条绳子打了一架,特别生气的他拿刀子在杨树上刻下了十个字:雷子和小克不是亲兄弟。十个字经过漫长的成长已不再那么清晰,仔细看还是能辨认出来。徐雷问,小克你看见过这几个字吗?须小克把手搭在徐雷的肩膀上说,你刻下的当天我就看到了,晚上还用小刀在其中的一个字上打了一个叉。徐雷问,哪个字上?须小克说,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徐雷说,我不知道啊。然后他马上就看到了那个叉是划在“不”字上的。徐雷的心扎扎地疼了几下,泪水还是顺势流下来了。须小克的眼眶也红了,拍着他的肩膀说,走吧,进家。

  还是那四间房,西边单独一间,东边三间套屋。须小克惭愧地说,一直都想翻盖翻盖房子,只是这几年经济有点紧张,钱都被我花了,不过再等两年就好了,我打算盖个三层的,比他们的都高。徐雷说,盖吧,哥帮你。院子里一切几乎没变,两棵杏树,一棵香椿树,一棵榆树和一棵梧桐树,徐雷指着西北角那棵梧桐树问,它怎么回事,停止生长了?须小克说,它生长力是最旺盛的,比别的树都大都粗,只是它心是空的,一场大风就把它刮倒了,这是它新长出的芽又长这么大了。徐雷随后跟须小克进了屋。三间套屋在农村叫三间两头,三间房三个屋,中间一间通两头,中间屋放厨具生煤火,相当于厨房,两头屋盘炕放衣柜,相当于卧室。屋子有了很大的改变,墙白了,顶简单地吊了,地上铺了瓷砖,厨房有了冰箱,卧室有了空调。须小克住套间的东屋,也是当初他们共同住的屋,炕拆掉了换成了床,屋里还有书柜和书桌,一看就有书香气息。徐雷放下背包坐在床上,须小克拿过暖壶和水杯说,委屈你喝白水吧,家里没有茶叶。徐雷说,一点也不委屈,白水最好。徐雷又歉意地说,小克,哥挺对不住你的,当时小不懂事,跟着母亲就走了,长大了也没勇气回来看你,这也是我这些年心头的愧疚,你就把心里的委屈跟哥好好说说吧,把现在遇到的难处都说出来,能帮助你的哥会竭尽全力。须小克说,你没什么对不住我的,我自己惹下的祸只能自己承担,愧疚的是我,連累父亲丢了命,也连累了婶儿和你背井离乡,还好,看到婶儿和你生活得很好,我感觉轻松了很多。徐雷最想知道两件事,一是他和母亲走后的那一段须小克是怎么熬过来的,二是须小克的爱情真相。可须小克不提他实在问不出口,他怕那是在须小克的伤口上撒盐。于是话题转到了当年一起玩耍的那些小伙伴身上。须小克说,他们大都成家有孩子了,你要是想见他们我可以问问都谁在,晚上一起来叙叙旧。徐雷说不用了,以后吧,以后有机会我再来。须小克问,你以后还会来吗?徐雷说,会呀,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一定来。尽量回避着,结果还是触及到了须小克的伤痛。须小克做了一个深呼吸说,我给你讲讲我现所处的尴尬境地吧。这正是徐雷想要知道的。

  须小克说,现在我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很难受,前进不得后退不得,一直就这样僵持着,有时候死的心都有了。徐雷问,另一个是古圆圆吗?须小克问,你怎么知道?徐雷说,我听小美说的。须小克说,小美这丫头嘴总快得像刀子,总是说我良心被狗吃了,可这也不能怪她,还得怪我。徐雷说,她也没说什么。须小克说,我和古圆圆的相识得追溯到大三时的一次联欢会,我在那次联欢会上演唱了一首“烛光里的妈妈”,之所以选择唱这首歌是因为当时我想到了秀英这些年对我的付出,当时父亲没了,我往她的叔叔家跑了好几趟,希望他们能拿些钱让秀英再多住几天院,结果都被她婶儿骂了出来,无奈她只有出院。出院后我也很无奈,只好到二拐子家里赊消炎药,二拐子的父亲是个好人,每次都赊给我,有时还亲自到家看秀英的腿,结果还是悲催了,她瘸了。我特别内疚,秀英却表现得很豁达,每次我对她表达内疚之心时她都反过来安慰我,说她虽然瘸了可很快乐,她再也不用挨婶儿的打了。秀英越是这么说我就越惭愧,小小的我就下定决心挣钱去,一定要让秀英过上好日子。秀英不同意我不上学,她威胁我说,我不上学她就死,我以为她说着玩儿呢,结果我两天没去上学她真从房上跳了下来,幸亏她跳到了院子的菜地里,只是受了点外伤。这以后我再也不敢说不上学了,我又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将来一定有出息让秀英过上好日子。那么多年,秀英真是拼了命了,跟二拐子一起干这干那的,学费不够了她就向二拐子借,向小美家借,然后挣了钱再还。其实这么多年来,秀英一直是我的全部,不管她是什么样子,我都要跟她结婚的。可就是那次联欢会后,古圆圆就出现了,赶也赶不走——

  须小克停下来,抬头眨巴着眼睛稍稍沉默了一下。徐雷懂了,他说,小克,我明白,是爱情来了,你动摇了,对吗?须小克摇头说,没有,我始终没有动摇过要娶秀英的心,但是我……徐雷说,我懂,我也爱过,爱情的感觉很奇特,让人醉生梦死。须小克说,古圆圆起初追我时我很不以为然,因为现在的女生都很现实,就我这条件和人家差着好几个层次呢,没想到古圆圆却不是贪图富贵的那种女生,她根本不在乎我的出身,我很无奈,只有对她坦白我和赵秀英的一切,企图让她退缩,谁知古圆圆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对我越发感兴趣了。大三寒假时,古圆圆竟瞒着我到须家凹来验证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搞得我措手不及,也让秀英伤心不已。古圆圆证实了我的话,还是没有离开,一副死缠烂打的样子,大学毕业后又不顾一切地追了过来,现在在一个企业工作。

  徐雷明白须小克是爱古圆圆的,也是他让古圆圆充满着希望,只是他没有承认也不敢承认,这也不能怪须小克,自古以来包括皇帝在内,有谁能逃脱爱情的魔爪呢?徐雷问,既然你从来没有动摇过娶赵秀英的决心,那你为什么不娶她,早点娶了她一切不就解决了吗?须小克说,我是想结婚的,即使结婚也还不完欠秀英的感情债,可秀英不结,她说结婚可以,古圆圆必须走。徐雷哀叹一声说,那你跟古圆圆讲清楚啊,让她走,告诉她你的责任比爱情更重要。须小克无奈地说,讲有什么用,两个人一个比一个倔,你根本不知道古圆圆固执到什么程度,她竟然偷偷跑到牛场找秀英谈判,说她和二拐子很般配,劝她嫁给二拐子。秀英当时愤怒极了,当场把她撕扯了一回,她也不还手,头发被揪了好几把,脸上到现在还有疤痕,每次看到那道伤疤我就觉得心疼……

  徐雷疑惑地问,我也纳闷啊,赵秀英和二拐子合作了那么多年,也应该有感情了吧,二拐子的岁数是比赵秀英大一些,但他们也算般配,为什么不能在一起而成全你们呢?是怕你会不同意吗?须小克说,二拐子对她肯定有感情,风言风语中也听说二拐子的家人也想撮合他们,可秀英不肯答应啊,她对二拐子也许就和我对她一样吧,一种亲情,谁知道呢,这人世间的感情,为什么总这么错综复杂呢,也许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

  小美叽叽喳喳和赵秀英一块回来了,接下来是一个热闹的傍晚,不只是徐雷和须小克喝了不少酒,连赵秀英和小美都喝了酒,小美晚上还留了宿。躺在床上徐雷和须小克又聊了许多,还是围绕着感情这条线,说到最后还是一声叹息。第二天须小克向单位请了假,他们先到父亲的坟上祭奠,又到养牛场去看了看,那些牛见到须小克使劲地向他甩尾巴。须小克说,周末时他会来牛场帮忙,这些牛和他很熟。而后他们又到另一个山坡上游览了疗养院和牡丹,这时候牡丹花已经接近干枯,一点生机也没有了。站在山坡上俯视整个村庄,真是一幅美丽乡村的图画,徐雷一时感慨万千。

  徐雷只有五天的年休,来回各一天,在村里住了两天,得留一天和母亲团聚。父母付首付在城里给他买了婚房,他自己住在那里,不定时回去和父母团聚一次。他到须家凹是瞒着母亲的,自离开须家凹后,母亲不允许他再提须家凹和关于须家凹的任何一些事,他不太了解母亲为什么对须家凹这么回避,只是装作非常听话的样子,他知道母亲为他也不容易。

  临走前的那个傍晚,吃过晚饭徐雷和须小克去外面散步,须小克突然接到古圆圆的电话,她说她受伤了,正在医院里。须小克很慌张,说他得去看看。徐雷问,你跟赵秀英怎么说?须小克说,我就说单位有点事,我只能这么说。徐雷说,那你不能不去吗?须小克说,那万一古圆圆真的有什么事儿呢,怎么说她也是追随我才到这儿来的,唉,真是烦哪。看到须小克烦躁的样子,徐雷说,你去吧,那你会不会晚上不回来?须小克说,应该不会,我从来没在单位或者什么地方留宿过,我不放心秀英一个人在家。回家来骑车,意外的是赵秀英没有质问什么,却轻松地说,你去吧,我在家跟雷子哥聊聊天等着你。

  须小克走了,赵秀英就到了须小克的屋里,徐雷坐在了床边,她坐在了书桌旁。大概生活的磨难已经让这个女子不再惧怕什么,她的眼光是尖锐的,像刀锋,她随手把一袋瓜子撕开往书桌上倒了小堆,又在徐雷旁边倒了一小堆说,嗑着瓜子说话吧。徐雷也没客气,抓起瓜子嗑起来。赵秀英说,雷子哥,你读书多文化高,我有一个问题弄不明白,想问你,你好好地回答我好吗?徐雷说,有问题你就问吧,跟我还有什么客气的。赵秀英说,那好,我就问了,你有过爱情吗?到底什么叫爱情?徐雷没想到赵秀英问的是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他想了想如实回答说,我有过,爱得死去活来的那种,觉得没有她天就塌了,就不能活了,我想这种感觉就叫爱情吧。赵秀英问,那你跟她结婚了?徐雷说,没有,她爱上别人了,嫁给了别人。赵秀英问,不是说离开她天就塌了就不能活了吗,那你是怎么活過来的?徐雷说,时间啊,在黑暗中度过了无数个日夜,渐渐地就活了过来,现在想想,也是挺可笑的,其实这个世界上谁离开谁也能活,你看我现在不是活得挺好吗,我相信将来我还会爱上别人,我活得会更好。赵秀英稍微思考了一下说,我明白了,我和小克不是爱情,我从来没觉得离开他就活不了,我老怕他离开我活不了,这些年都是我在管着他了,他也没怎么管过我。徐雷不知道怎么接下句,应付着说,是啊,他肯定离不开你。赵秀英说,我知道小克不是去单位了,他去找那个古圆圆了,我有感觉的,我一直挺恨那个古圆圆的,她破坏了我和小克的关系,可听了你的话我现在突然不恨她了,还想起了她对我说过的话,她说她宁可死也不会放弃小克,就算小克跟我结了婚她也要等着我们离婚,因为小克跟我的爱是亲情,是兄妹,兄妹是做不成夫妻的。现在我明白了,她说的是对的,我和小克做不成夫妻的,在一个家里生活了这么多年,各睡各的,如果有一天要像夫妻一样睡到一个床上,想想倒觉得挺恶心。

  徐雷内心涌出一股惊喜,假如是自己的话惊醒了“睡梦人”,那他来的真是太值了,就是弄不清赵秀英说的是不是真的。赵秀英看出了徐雷的怀疑,站起来从须小克的枕头下面拿出来一个日记本说,我没上过学,小克一直认为我不识字,可他不知道,二拐子教我识了很多字,我差不多都能认下来。我从这个日记本上看他看得一清二楚,他爱那个古圆圆,他对我,只有妹妹的感情,但是她又不能抛弃我,因为当初在医院里他承诺过我的,长大后他娶我。雷子哥你知道吗?就是为他的那句话我才活得这么坚强,我一直等,一直等有那么一天,他娶了我,我们真正成为一家人,过幸福美满的生活,那我这条腿也算没白瘸。到现在我才知道了,我们永远都成不了夫妻的,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我们只是兄妹。蓦然,赵秀英趴到书桌上大哭起来,徐雷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然而赵秀英哭得快停得也快,她擦着眼泪抬头说,我现在觉得我离不开的是二拐子,自我到须家凹后他一直帮助我,无论我做错什么从来没有埋怨过,没有他我想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

  须小克的日记本又被赵秀英塞回枕头底下。须小克回来时徐雷和赵秀英还在聊天,聊的竟然是路遥的小说《人生》。赵秀英说,那是二拐子的书,她一直在读,都快读完第二遍了,那里面的刘巧珍很像她,又很不像她。

  当两个人看到须小克的时候,须小克已在门口愣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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