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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日传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11757
张夏

  1

  一场大雨之后,天气格外闷热。虽说已经立秋,日头却毒得人眼珠子发酸。秀美与家婆一前一后地走着,都是满脸的油汗。走到一个老姐妹的菜摊前,家婆就喘着气蹲下去。家婆真是胖啊,把才买的一只花母鸡都快要压死了。

  秀美抄着手站在家婆身后,想笑,却突然觉得头重脚轻。到婆家已有两三个月了,她这还是头一回上街,手指伤残没有复原,又加上刚流产不久,这身体到底有些不利索。

  家婆正与那位老姐妹聊得嘎嘎起劲,笑得前俯后仰的,粗脖子上的金项链简直要起跳。秀美忍了忍,终于压着嗓子说,妈,我先歇会儿。

  家婆一听,就皱起了眉。

  露天的菜市场里,污水遍地,到处弥漫着一股潮湿甜腥的气味。无数只傻苍蝇喜洋洋地在肉摊上飞舞,在人头间穿梭。有一只停在秀美的脸上。秀美右手一挥,就把它拍得稀巴烂。

  秀美说话慢,思维也慢,但是动作快。此时如果老公阿鹏见了,或许会笑着掐她一把,说你一个蠢女人,啥本事都没有,就会打苍蝇。

  2

  阿鹏在三十里外的一家鞋厂当保安队长。他比秀美大八岁,上过高中的人嘴巴尖,说啥都有理。用他的话来讲,秀美外表老实,骨子里死拧不拐弯,干啥啥不成。

  秀美也的确没本事,上班时挣钱少也就罢了,半年前还被机器轧断三根手指。轧断手指也就罢了,半个月前还把个胎儿弄没了。 对秀美的流产,家婆拍着大腿,表示她无限的遗憾与悲愤:祖宗,不就是在茶楼里帮着端个盘子吗?好端端地怎会摔一跤呢?

  也难怪,当初秀美怀孕时,家婆可是欢天喜地,让女婿麦建明把秀美接到身边,说是要好好给她调养调养。家婆信佛,人称兰菩萨。兰菩萨对女儿阿琴说,阿弥陀佛,秀美娘家是外省穷山沟的,流落到这里不容易呀。

  阿琴嘴一撇,说,我哥真会算计,把这么个包袱甩给了我。

  兰菩萨呵呵直笑,说,妹子啊,好歹他是你亲哥哥,你比他过得好,帮衬他一点倒也应当。常言道,血浓于水,将心比心。你俩到底是同一个娘胎里蹦出来的哟。

  阿琴耸聳肩,不答腔了。她瘦削高挑,皮肤白净,嘴皮瘪薄,一双眼睛骨碌碌地转得极快。阿琴做姑娘时就是个能人,俊俏,衣架子好,还风风火火。当年在市场口卖时装,满条街都能听到她的吆喝。高声大气的女子冲得很,敢跟她姆妈对骂,敢跟哥哥阿鹏打架;命道也旺,与公安局的协警麦建明恋爱结婚,是由局长亲自出面做的大媒。一个外地女子就这样成了警嫂,还开起了一家茶楼。开茶楼的阿琴交际广,麦建明竟因此很快转正。只是这么个旺夫的女人却不旺子,结婚十年了也没能生育。阿琴也由此变得分外多疑,除了她姆妈以外,不信任何人。连个买菜的活儿,都安排她姆妈去操办。

  3

  此刻,兰菩萨正对着那位老姐妹高声诉苦:我呀,就是个操心劳碌命。儿子在外干事业管不了我;女儿倒是混得不错,却又常来指挥她老娘。兰菩萨说到指挥时,胖脸笑得一塌糊涂。她守寡多年,初到鹏城来的那些年也是靠卖菜为生,拖着一双儿女吃够了苦。如今靠着有头有脸的女儿女婿过,虽说偶尔受气,却也算得背靠大树,老来有福。

  提到当警察的麦建明,兰菩萨的倾诉变得山呼海啸:老啦,血压高,走路都费劲,今天还是坐我女婿开的警车过来的。

  买个菜都有这么大的派头?老姐妹半信半疑,询问地看看秀美。秀美慌忙点头,证明的确如此。家婆尽管信佛,却总是假话连篇。但在这件事上,她倒没打逛语。

  4

  早上秀美随老婆子下楼时,麦建明就坐在警车里等着。他与大舅子阿鹏同龄,却比阿鹏显得年轻。只是这么个正当壮年的男人,没个孩子也说不过去。夫妻俩常为这事闹别扭呢。但无论怎样,在兰菩萨眼里,建明仍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女婿,身份体面,受人巴结,还出手阔气,办事大方。

  秀美也觉得麦建明为人不错。阿琴说话像呛火药,有时会把个秀美欺负得掉眼泪。麦建明就会将阿琴狠骂一顿。阿琴却笑得阴阳怪气,说你这么心疼她,干脆收她做小嘛。麦建明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死八婆,你莫要贬低一个警察的人格。八婆阿琴说,哟,你还有人格?你是个啥你自己知道,你做梦都想有个私生子吧?

  不能生孩子的女人难免刻薄。麦建明懒得跟她纠缠,却还真把秀美仔细打量起来。秀美心眼实,性子绵,长得也出挑,是比阿琴好。可好有啥用,这来自穷地方的女伤员就算痊愈,终究是个呆鹅罢了。

  肚子卸了货,秀美身上的那点金贵也就没了。此刻少了三根手指的她,连走路都好像失去了平衡。她一歪一歪地下了台阶,待要靠近车门时,麦建明咧咧嘴,一颗嚼得面目全非的槟榔掉在脚面上。

  兰菩萨把那大盘子脸探过来朝女婿猛笑,一股头油味呛得他直朝后缩。麦建明对老婆子爱搭不理的,只叫了声“秀美”,似笑非笑地瞄过去。经他这一瞄,秀美便赶紧别过脸。

  小车像一条鱼,无声无息地游荡在大街上。车厢里很清凉。秀美微张着嘴,出神地望向窗外。这条街是中心城区的样板街,两旁的路灯都是含苞欲放的白玫瑰,人行道上铺着五彩的瓷砖。无论是车还是人,走在这条路上,就像踏着幸福的祥云,飘飘然地不知要干啥去。

  建明清清嗓子,想感叹一句什么,却被丈母娘抢了先。兰菩萨嘎嘎叫,我哇,早年带着阿鹏、阿琴在这边上卖鸡蛋,常被摩托车溅一身的泥呢。秀美啊,你命好,一来就直接坐警车享清福啦。

  秀美便耷下眼皮,一笑,不吭声。建明却突然猛拍了一下方向盘,把车里的两个女人惊得起跳。建明凶巴巴地说,享什么福?有人预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

  秀美答道,噢噢。兰菩萨像只母鸭子似地抖一抖,收起她幸福的老翅膀,瞪大了眼珠子。

  三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建明把丈母娘与秀美捎到菜市场时,突然伸出脑袋,朝秀美吐了一下舌头。那舌头肥厚苍白,把秀美吓了一大跳。

  5

  兰菩萨仍在夸她的女婿,说他虽然长相凶了点的,但讨人喜欢呀,满街的老头老太姑娘大姐,哪个不认得他。我那儿子如有他一半灵泛,也不至于呆在鹏城受磨呀,你说是吧。

  老姐妹连连回应,那是,那是。

  兰菩萨转脸又问儿媳秀美,你觉得呢?她想看秀美如何应对。常言道,儿是娘的心头肉。做娘的打得骂得,却是容不得旁人说他半句的。

  秀美将头一低,一声不吭,算是经受住了家婆的考验。

  事实上,秀美心里还在惦记着麦建明的眼神:这人其他都好,就是看人时直勾勾的,一个大老爷们,还动不动吐舌头,让人浑身不自在。又想,老公阿鹏这会儿正在忙啥呢?当时为了秀美的受伤纠纷闹得焦头烂额的。赔偿金拿到手之后,他说要好好考虑做个生意的。秀美问你做啥生意呢?阿鹏就不耐烦了,说你别管那么多,老老实实把孩子生下交给阿琴吧。秀美起初不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凭啥交给别人?

  阿鹏蹦出来的成语让秀美不得不服。他说:这只是权宜之计。到时还怕麦建明不罩着我一点?女人嘛,生孩子选对时机,那也是一个贡献。

  秀美有点犹豫时,又有一大帮人来劝她,包括家婆兰菩萨,甚至还有秀美的亲妈,说你俩现在是困难时期。他们条件好,就差个孩子。把个孩子送到金窝里去有啥不好?女人生孩子,好比母鸡下蛋。你年纪轻,以后另生一个得了。

  他们苦口婆心、七嘴八舌的,全是为着秀美好。秀美答不出一句囫囵话来,只好勉强点了头。

  秀美被麦建明接到茶楼里后,家婆眉开眼笑,连着为儿媳炖了好几只老母鸡进补,上好的当归、桂圆、红枣、人参啥的统统往里放,浓得筷子立在汤里都不倒,噎得个秀美直翻白眼。家婆说,难得我秀美识大体,阿弥陀佛,你要是能为阿琴夫妻俩生个孩子,也算我刘家娶对了媳妇。阿鹏若还敢有二心,连老娘都饶不了他呢。

  阿琴也赶着为那孩子备好了各种小衣服。夫妻俩甚至把婴儿房都备好了。

  可是,谁想得到秀美会摔一跤?大家惋惜之后,就不再围着秀美的肚子转了。流产之后的秀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想过回娘家,说联系不上阿鹏,他怕是变心了。却被姆妈的话吓住了:你傻呀?娘家是这么好回的吗?先不说家里不够住不说,你这时候走人就等于被刘阿鹏白白地甩掉了。

  可是她这会儿又能去哪里找刘阿鹏呢?此刻,秀美摸摸自己残缺的手指,心想好在妹夫麦建明有说有笑的,总是为她解围来着。

  正暗自出神时,家婆兰菩萨已经站起身来。老姐妹瞥了秀美一眼,伸长脖颈问,这是哪个啊?兰菩萨答得很含糊,我干女儿呢。说罢亲亲热热地对秀美讲,买了十斤鲫鱼,十斤排骨,三斤木耳,还有些时令蔬菜。咱娘俩坐三轮车回茶楼喽。

  6

  婆媳俩回到茶楼时,建明正与阿琴在包厢里喝酒,说是要庆祝他刚在菜市场抓了个小偷,还顺藤摸瓜刨出来一个团伙。

  建明喝着喝着就开始摇头晃脑,老子命苦啊,就因为太胖有损警察形象,连提拔都难;都他妈世界末日了,娶个老婆连女人都不是。

  兰菩萨把他们的酒杯收了,轻言细语道,人民警察可不能胡说哟。阿琴的头发这么长,嘴巴涂得通红,怎么不是女人?

  建明却答得毫不含糊,不能生孩子的,算个狗屁女人啊。阿琴则啐道,没良心的东西,就你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还想高升?都胖得快走不动路了,别不小心被警察当成嫖客抓了!

  兰菩萨气得咕咕笑,对秀美说,你看,你看,他俩猫尿灌多了呢。

  秀美知道自个儿嘴笨,也懒得搭腔,就退坐到一边了。建明说着说着住了嘴,目不转睛地盯着秀美,突然一笑,满脸酒刺波光粼粼地荡漾开来。

  阿琴问,你笑个啥?神神鬼鬼的!

  建明说,秀美整头齐尾的,像一条大鲶鱼,圆滚滚的好性感。

  秀美红了脸。阿琴啐了建明一口,秀美是你嫂子!

  建明说,啥嫂子呀,比你还小六岁,该叫她妹子!

  阿琴也笑起来,附和道,秀美,你就踏踏实实待在茶楼里吧,包你有吃有喝。我哥那人,就是个不近人情的怪物。你都残废了,还指望能爱你一辈子?

  秀美顿时脸色一沉,轉身要走,却被家婆拉住了。家婆“呸”声连连,说,秀美你别听他们酒后胡话;常言道,糟糠之妻不下堂。等你树大根深的那天,连刘家神龛上都坐得稳呢。家婆说罢,就走到厨房里帮忙去了。

  7

  秀美在服务台后面坐着,又发起呆来。

  这个婆家对她来说,太陌生了。

  断指之后,秀美容易情绪失控。阿鹏就说,我俩必须分开住一段,看能不能扭转霉运。家婆兰菩萨热情地向秀美发出了邀请,说儿啊,你来吧,你妹夫建明会开着警车去接你的。

  秀美上麦建明的警车时,阿鹏明显松了口气,仿佛抖了个大包袱,说,你的面子不小了。建明的时间多宝贵!作为一个警察,不知有多少人要巴结呢。

  秀美不安地说,我跟你们家的人都不熟……阿鹏笑起来,说,放心吧,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不会不管你的。

  可秀美到了婆家之后,阿鹏根本没有回来过,哪怕秀美打电话给他,他也是躲躲闪闪的。秀美流产之后,他干脆连电话都懒得接了。屡次碰壁之后,秀美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加速跳跃,直往外蹦。她觉得有种疯狂的情绪在爆炸,必须找个人说说才行。

  8

  午饭后,秀美悄悄地推开门,却被阿琴叫住,嫂子去哪里?秀美说出去逛逛。家婆就晃了出来,脸色一沉,咋不戴上手套?你这样子咋能见人?

  秀美嗓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哦,我忘了,这就去戴上。

  手套很快戴好了,红得刺眼。家婆瞄了那手套一眼,说,你就在天台上转转吧,站得高望得远,何苦到外面让人指指点点?秀美迟疑了一下,低声答,好。

  秀美刚一出门,就听到建明在发火,她要是想不开,从楼顶上跳下去咋办?阿琴却哈哈笑,声音响得像敲锣,跳楼?放心吧,这么个石头缝里长大的人物,就算你推她下去,她都会喊救命。家婆急念,我的个祖宗活佛嘞,你小点声行不行啊!

  9

  太阳很猛,秀美在茶楼的天台上站着,姿势有些怪异:她举着戴红手套的右手,就像举着一个火炬,左手撑着一把花伞,正弓着腰、翘着臀,尽量憋住呼吸。伞顶上歇着几只麻雀,它们从对面的屋檐下飞来,妄想到这里觅食、拉屎……。

  突然,花伞急速旋转,被秀美单手收拢。麻雀们便惊窜起来,发出天真娇弱的叽喳声。秀美胜利地挥了挥伞,朝这些蠢东西“呸”了一口,然后嘿嘿直笑。

  天气真热。却热不死一个倔女子。高举“火炬”的秀美,沿着栏杆走来走去。走累了,她就蹲下去揉脚,再仰脸看看那被房子挤压成一绺的蓝天,然后摸摸自己空瘪瘪的肚子,慢慢地开始双眼泛红。

  就在她差点要哭时,后面有人低唤,秀美!

  秀美猛地回过头,看到妹夫麦建明。此刻,麦建明绷着脸说,嫂子的鞋跟挺高嘛。麦建明平时一身警威,见了女人特别是秀美便没个正形。此刻他这话却很突兀,让秀美听得满头雾水。麦建明却噗嗤一笑,被自己的幽默逗得乐不可支,秀美,你要是跳楼,肯定会崴着脚!

  秀美气得脱下高跟鞋向他扔去,却被他稳稳地接住。麦建明拿着鞋子看了看,说这脚可真大!秀美顿时窘得满脸通红,骂他,亏你还是个警察!麦建明憋住笑,双手合拢,学他丈母娘、秀美的家婆兰菩萨的腔调念道,阿弥陀佛,罪过呀。然后突然又严肃起来。他问秀美,你年纪这么轻,长得又不错,怎会嫁给阿鹏这个呆子呢?

  10

  秀美为啥嫁给阿鹏?既不是犯傻,也不是因为爱情。她只是跟大多数女人一样,总得找个人嫁了。她20岁时到省城打工,认识了阿鹏。长相清秀来自穷山区的她,内向而木讷。木讷的女子难有人追。阿鹏对秀美不错,于是就好上了。

  比秀美大八岁的阿鹏黑瘦黑瘦的,像个白粉仔。但阿鹏自然是不吸毒的,连烟也舍不得抽。他从部队复员之后,就在省城偏远处一家鞋厂当保安,因念过高中,能说会道,去年底被委任为保安总队长。这么个能干犀利的人,却心事极重,很看不惯妹夫麦建明的神气劲!阿鹏说,同样是穿制服,同是保卫老百姓,自己干吗低他一头?妹妹势利,看不起当保安的哥哥也就罢了;最想不通的是,连母亲都只顾巴结警察女婿,把他这个儿子看轻了。

  他说他时运不济。果然,随后不久,新婚老婆秀美就出事了,被机器轧坏了手指。阿鹏为此事跟老板理论,一气之下辞了职,并与厂里打起了官司。官司进展不顺,却由此结识了一个女律师。那女律师也跟阿鹏一样,瘦得像麻杆。两人又都嘴巴厉害,孤男寡女的,经常凑一块,说是讨论官司。官司打赢之后,15万赔偿金到手。阿鹏却开始夜不归宿了,说要与女律师合伙做生意。秀美实在碍着他干事业,硬是被打发到阿琴的茶楼里来了。至于孩子,阿鹏也嫌来得不是时候,说目前经济条件太差,送给阿琴抚养是最好的结局。自秀美流产之后,他就对她几乎不理不睬了,只忙着跟那女律师谈人生去了。

  11

  秀美说到这里,泪眼婆娑,说,人生不就是活着吗,有啥好谈的呢?

  麦建明满脸哭笑不得,人与人之间就是需要沟通!世界上绝大多数悲剧,都是由误会造成的。阿鵬脑子好使,但他总是败在过于计较的性格上。难怪阿琴当初开茶楼不愿拉他入伙呢。嘿嘿,秀美,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晓得你是个好女子!可惜了那流掉的孩子,如果能生下来,叫我爸,叫你妈,那该有多美气!说罢,他一只手搭住了她的肩膀,整个人越凑越近。一股子酒味扑面而来。秀美吓得身子一偏,差点摔倒。

  但麦建明却突然放开她,仰天一笑。秀美惊讶地看着他。他搓搓手,指关节发出咔嚓声。他说,秀美你知道什么叫世界末日吗?

  初中都没念完的秀美答不上来,只好抬头看天。天上空荡荡的没一丝云彩。一只麻雀飞过去又飞过来,一大群麻雀飞过来又飞过去,它们的世界没有尽头哇没有尽头。

  麦建明又笑,显得宽宏大量,怪不得,你既不爱看书,又不懂上网。最近墨西哥南部又发生地震啦。说到墨西哥时,麦建明鼻子哼哼的,有点洋腔洋调。

  秀美就有点自惭形秽,她不知道墨西哥是谁的哥。麦建明摇头,表示惋惜,说有一个美国人写了一本叫《2012玛雅末日预言》的书,提到了关于2012世界末日的九种预言,第一条就说2012年12月21日世界毁灭。

  麦建明一边说,一边抖肩膀。抖完肩膀,他又抖大腿,他的腿不够长,使他显得窜上跳下的,很是滑稽喜庆。

  秀美不由得扑哧一笑,说,既然世界都要毁灭了,你咋一点都不着慌?麦建明却严肃起来,双手一摊:有什么好慌的?我很期待呀。等世界末日来了,老子正好替天行道。东四街那个杀人不需要坐牢的疯子,老子立马就去弄死他!西三街那个16岁就被拐卖到云南的女子,老子立马将她解救出来;局长要是敢不给我报销办案经费,老子就敢跟他拍桌子……。

  秀美不解,说,都世界末日了,你还考虑报销?

  麦建明便嘻嘻笑,说,倒也是,秀美嫂子你真高明,事到如今了,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试想,假如末日来临了,只剩下你我站在楼顶上,世界将会怎样?

  秀美想,鬼才晓得怎样。她皱皱眉,断指处细微的疼痛像蚂蚁似地咬。她悄悄望了他一眼,想起他那次到车站接她时,将手护在她肩上的那点暖意。虽然他谈的话题着实让她不懂,但她一直觉得,他容易相处,算个好人。

  好人麦建明却刹不住他的滔滔话题,他张开手臂,尽情发挥着他的想象力,说很美好啊,无限美好。但他的话还没落音,却不见了秀美。缺了三根手指的女人,身体格外轻,就像浮云一样飘走了。

  12

  秀美下了楼,只见家婆在收银台后面烧香,把一双胖手合着,嘴里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茶楼老板娘阿琴在观牌,斜睨了秀美一眼,你俩聊得很开心嘛。秀美就不自然了,说,我去倒茶吧。

  窗外照进来的几缕阳光,懒洋洋的。大堂里很安静,十多位牌客姿态各异地散落在牌桌边半死不活。隔壁机关单位盛产闲人。在这茶楼里打牌聊天喝茶的人中,没准儿就有局长科长;也有些是老街坊,从早到晚坐在茶馆里,满脸活得不耐烦,却又为了几块钱的输赢争得面红耳赤;也有些绷着脸的,眼珠子却溜来溜去的,像一群随时准备捕老鼠的猫。秀美提着开水壶,侧着身子从他们旁边经过,生怕不小心踩到了谁的尾巴。她是越看越糊涂,不是说城里人压力大吗?咋这么多人有闲心打牌?世界末日怕真要到了吧。

  阿琴连连嗤笑,说,别以为到茶楼里来的人都是打牌的。这些混账东西,好多人就点一杯十块钱的茶能在这里泡半天,有的是为了躲账,有的是为了偷情,有的简直就是黑社会。至于黑社会为何聚到警嫂开的茶楼里来,阿琴语焉不详,说,警察也罢,黑社会也罢,大家其实都是个混吃等死。只有麦建明这个蠢宝,真把一身警服看得比天大,整天为破个案子急得团团转。今年可是世界末日啊,人生短暂,忙成这样的有啥意思哟。

  但阿琴自己却对未来有着宏伟规划。她说,要把隔壁的洗脚城也盘下来,到时请麦建明单位的陈局长来剪彩。兰菩萨却不敢相信:那么大一个人物,能替你捧场?阿琴“嗤”地一笑,说,姆妈好没见识。只要我能挣钱,他能不高兴吗?牌友中多的是领导,随便拉几个入股都行,到时洗脚也好,按摩也好,都有人罩着,剪彩算个屁呀?领导说不定还想插一脚呢。秀美,等你恢复好了,也得勤快点,到时跑前跑后总少不了自家人。家婆兰菩萨摇着秀美的手臂,挤眉弄眼鼓励道,你看,阿琴没把你当外人吧。

  13

  过了一个星期,阿琴回娘家吃晚饭,麦建明也来了。金龟女婿上门,整个门庭顿时红灯高照。兰菩萨心情极好,忙进忙出的,像一只摇摇摆摆的老母熊。

  饭菜上桌,四人入席。趁家婆高兴,秀美吞吞吐吐地说,妈,我想去找阿鹏呢。兰菩萨与阿琴都停住了筷子。只有麦建明继续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兰菩萨看着秀美,说,你疯了?你流产还没有复原呀。再说阿鹏现在哪顾得上照顾你?你在这里安安分分呆着,又不少你吃穿,何苦跑到出租屋里受那个苦?

  秀美将头一扭,我不怕吃苦的!

  阿琴就开口了,一句话将秀美呛住,你这样子千万莫去连累我哥,晓得吧?说完,她盯了一眼秀美的左手,那眼神跟锥子似的。秀美急了,声音猛然大起来,我这样子咋的啦?阿琴就笑了,语气很轻松,甚至透着温柔,秀美,面对现实吧,倒不是我家嫌你是个残废!

  她话音未落,却已目瞪口呆。秀美把桌子掀了,饭菜碗筷,瞬间满地狼籍。

  两个女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只能单手发力的秀美哪是对手?很快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麦建明看不过眼,拉开阿琴,把秀美扶起。秀美发出一连串的嚎哭,老子要杀了你们!

  兰菩萨就发话了,干咳几声,搞啥名堂?这是搞的啥名堂?还是不是一家人了?

  麦建明也开腔了,首先批评了自己的老婆阿琴,你咋说话又像放毒呢!秀美她不容易嘛!你们得理解她!。然后他就张罗着带秀美去医院。阿琴则跟在后面连声发狠,残废婆!死乡巴佬!

  兰菩萨跑得浑身打颤,满脸笑得稀巴烂,秀美,没人敢欺负你!我是信佛的人,疼你都来不及呢。待会儿我就把把阿琴捶一顿!做小姑子的,咋能不贤惠!

  麦建明不耐烦了,对老婆子吼道,闭嘴!说罢发动了车子。兰菩萨吓得退后一步,却又凑过来朝女婿猛笑,还是我建明好,多会做人哟!但是秀美挣扎着不肯上去。麦建明只得跳出驾驶室,猛一使力把秀美塞进车里。

  14

  到医院急诊室,医生检查后说是轻微伤,需要打点滴。他责备麦建明说,你这老公是怎么当的,什么年代了,还家庭暴力!

  麦建明尴尬地笑笑,想扶一下秀美,却被她一把甩开手。她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你们全是王八蛋!

  看着她那张苍白冰凉的脸,麦建明忍耐地微笑着,说,好吧,刘家上下对不住你,连我也脱不了干系。你现在是活祖宗,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但秀美说,老子没什么要求。

  麦建明说,那,办个住院手续吧,让阿琴来照顾你。

  但秀美说,我不要住院,也不要阿琴照顾。

  麦建明为难了,说,那我打电话给阿鹏吧。掏出手机,却被秀美挡住。秀美说,可能他正搂着其他女人快活呢。

  这话过于泼辣粗俗,不像是从秀美嘴里蹦出来的。麦建明想提醒一下她注意点儿风度,就算没文化,毕竟还是个女性吧,温柔似水那么久,怎就坚持不住呢?

  值班医生也来劝秀美住院,一口一声女士。秀美怒目圆睁,你别女士女士的,小心老娘吐你一脸!你们医院想抢钱吧?我不住院会死吗?

  医生原是个时髦帅哥,白大褂掩盖不了一身酷劲。帅哥受不了这泼妇,都气笑了,说,不住院当然不会死。回家注意休息吧。说罢就开了几种药,又安排她打点滴。

  夜深了,打针的人很少,走廊里空荡荡。麦建明坐在一边,低声开导秀美,阿琴对不住你,但你自己也有不对。你很不幸,但别人不是你的出气筒。往后你有想不开的,就找我吧。我理解你的!

  秀美点点头,瞬间红了眼圈,问他,你怎么理解我的呢?

  麦建明口才好得收不住,小小年纪到省城,打工的辛酸,婚姻的不容易,阿鹏的无情,以及受伤后索赔的艰难,分居,婆家人的隔阂,这几个月,你感觉比十年还长。你的笨嘴笨舌,让你的痛苦无法排遣。你残废了,被阿鹏抛弃。你把桌子掀了,与阿琴打架,又能解决什么问题?人生地不熟的,娘家在千里之外。你已经走投无路啊,走投无路!

  药水一滴一滴,徐徐地向秀美的血管流淌。麥建明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像钉子一样,敲进了秀美的心脏,让她疼得浑身发抖。原来自己这么难这么苦,真是一席话惊醒梦中人啊。

  窗外已是夜色朦胧,医院却格外亮堂。消毒水的气味在空气中飘荡,让人陷入恍惚。当秀美哭泣时,一只粗糙、宽厚的男人手,慢慢地伸进她的袖子,抚摸着她的伤痛处,温暖、柔软、贴心贴意。秀美挣扎了一下,却发现另一只男人手环上她的肩膀。她的眸子闪亮一下,随后黯淡,随后冰凉,整个人像条冻僵的鱼,忘了呼吸。

  15

  针打完了。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出医院。他们在院门口徘徊一会儿,秀美就站住不动了,说,老子不想回去!她的叫囔声很大,气势很足,蛮横凶恶,被风吹出去撞到对面的楼墙上,激起阵阵回音。

  麦建明连拖带拽,说,你何必较真呢?都这么晚了,你不回去又能怎的?

  但秀美却跟喝醉了酒似的,连声发笑,还脚底生根,怎么拽都拽不动。

  麦建明就松了手,叹道,难怪阿鹏说你犟得敢撞墙啊。两人僵持了好久,他试探着问,要不,我带你去个另外的地方?秀美咬着牙说,好的,很好。麦建明笑了,如父如兄地拍拍她的肩膀,说,秀美啊秀美,你何必恶狠狠的呢?

  两人上了车,正要启动时,却发现前面有人挡道。一个黑影越靠越近,险些贴到了车头上。麦建明拍着方向盘,持续地按着喇叭。见对方久久不肯离开。麦建明大喝,去你妈的!身体却仍稳稳地坐在驾驶室里。

  秀美停住啜泣,说,不就是个碰瓷的吗?你怎么不下车跟他说。麦建明轻笑,我要是下车,说不定就没命了。不但我没命,恐怕连你也活不成。

  车与人对峙着。不一会儿,巡逻的来了。那人也就走了。麦建明这才迅速启动他的别克车,说,他妈的,开自己的车都被人盯上了。干我这行,就怕有人跟踪呢。至于别人为什么跟踪他,他懒得说。车子穿过医院后的一条小巷,拐了好几个弯,又经过一个红绿灯,来到一个片豪宅区,把车停在地库,然后坐电梯直到18楼。

  16

  当室内所有的灯光亮起来时,秀美傻眼了。这屋子装修摆设如此奢华,比阿琴现在住的那套房子还要讲究得多。她四处瞅了瞅,被一张茶几吸引住了,这得花多少钱?

  麦建明像吐瓜子皮一样轻松作答,一万八。

  那么,这一套餐桌椅呢?

  十五万吧。

  阿琴再次愣住,摸摸自己的残手,三根手指正好换套桌椅。她不由得吸一口气,说话有点乡下女人的忐忑,又带着娘家嫂子的严厉,这么贵的东西,怕是连阿琴都不知道吧。

  麦建明笑嘻嘻地说,男人嘛,狡兔三窟,才把这事瞒了阿琴。谁叫阿琴不会生孩子的?说罢,他就推着秀美进浴室,说,你还沾着一身灰呢,洗澡去吧,并从衣柜里找出一套女式睡衣给她,微笑着说,你穿这个应该很合适的。说罢,后退一步,歪着头将她上下打量。秀美一慌,反手一推,就把他推出去了。自从左手受伤,她的右手就变得力大无穷。麦建明夸张地尖叫一声,便没再来打扰了。

  17

  半个小时过去,浴室里也没什么动静。

  麦建明在沙发上躺着,与人打电话,歪着头,官态十足地微笑,嗯,嗯,该抓的跑不掉,该放的关几天总会出来,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但他很快爬起,惊讶地眨巴着眼睛。

  秀美没洗澡,站在客厅中央,左顾右盼的,很严肃地问道,你把我带到这里,是有歪念的吧?

  麦建明坐稳了,仰着头做思索状,肯定地说,没有!然后吭吭笑,你说话咋这么直接?

  秀美又问,我俩一整晚不回家,阿琴会咋看?

  麦建明把腿抖来抖去,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以为她管得住我?

  秀美又问,这房子是你专门找女人的地方?

  麦建明就矢口否认了,你以为我是色魔?我只在这儿打牌!嗯,干他这行的,时不时有人相求,他自认为算个有底线的人,一般情况下不收礼,但在牌桌上赢些钱还是说得过去的吧。

  秀美又叹道,你晓得你那大舅子阿鹏打工多辛苦吗?

  麦建明轻飘飘地说,男人嘛,责任在身,不辛苦怎么行?你在这里休息调整吧。渴了自己烧水,饿了就去厨房里找方便面。我走了,有事咱明天再说。总之嘛,要宽容点,千万要宽容点。说罢,他就站起身来,打开门,哼着歌,大摇大摆地隐入黑暗当中。

  18

  麦建明出门时,月色撩人。巷口被巨大的槐树笼罩着,或明或暗的有些诡秘。他看到自己的影子慢慢缩短,很快搅乱了满地婆娑。一个庞大的身体向他晃来,是一个灰不溜秋的中年男人。此人姓董,是个包工头。老董笑得很放肆,麦警官,我看到你带了个女的进去。这个玩笑暧昧而单纯,直奔主题。女人永远是男性之间最愉快最保险的话题。但今天建明急于撇清,正色道,她是我妹子。老董哼道,算了吧,你有多少个好妹妹?咱们去喝一杯,谈点事儿,我那个美女老板正好也在。

  一个满脸褶子的更年期妇女也好意思称美女?跟老董这乡巴佬天生一对罢了。这个年龄段的失婚妇女,特别彪悍,特别雌雄同体,喝起酒来排山倒海,开起玩笑毫无顾忌。而且她还尤其喜欢拿警察打趣,黄段子层出不穷,简直要将麦建明活活呛死。面对半老徐娘的咄咄逼人,比她年轻十几岁的麦建明,智商明显不够用了。但他还得时刻摆出一副同舟共济的架势。某个案子里有把柄被人捏着呢。他妈的,一对狗男女!2012年世界末日,要防小人算计。麦建明无数次想过要抽身而退的,却发现这是个汪洋大海,凭自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跳下船也爬不上岸。他痛苦地笑着,倒了车,与老董一同去了。

  19

  秀美坐在地板上,不一会儿,腿就麻了,下腹仍是一片冰凉。她缓缓朝后倒下去,仰面躺在地板上。原木地板在吊顶灯的照耀下,像浑浊无边的湖水,一圈一圈的泛着涟漪。而她就是一条蠢头蠢脑的鱼,游荡到陌生的湖水里,不知如何呼吸。这条鱼在地板上匍匐前进,凑向茶几上的电话机。

  秀美把話筒搁在下巴上,话筒里传来一个悦耳的女声,对方正在通话中,请稍候。此刻,阿鹏在跟谁说话呢?这家伙其他都好,就是心太大;他对她其实也还不错,是现在才没了良心的。作为一个女子,在那个上有哥哥下有弟弟的娘家,她自小就没地位,娘不喜爹不爱的,嫁给他后才算真正有了家。归根结底,他是唯一疼过她的男人啊,他确实也不容易呀。那间简陋的出租屋,面积不到这套房子的六分之一吧。阿鹏啊阿鹏,你这个砍脑壳的背时鬼。

  她搁下,再拨,再搁下,再拨。电话那头终于有人接了。阿鹏的声音很疲倦,谁?显得爱答不理。秀美说,是我!阿鹏沉默了一会儿,问她有啥事。秀美的眼泪就吧嗒掉下来,说其实也没啥事。阿鹏就不耐烦了,凶巴巴地,没事别烦我!生意不好做,我明天又得去找工作了,得好好睡一觉呢。说着,就把电话咔嚓一声挂了。秀美再拨过去,没等那边开口,就哽咽起来,阿鹏,我很不舒服。

  那边“啊”了一下,声音尖细尖细的,沉默了一会儿,就再次挂断了电话。

  20

  秀美又拨打娘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父亲。

  父亲的声音明显苍老了,疲惫不堪地问,秀美怎么啦。听到秀美支支吾吾又说起流产的事,父亲就瓮声瓮气地说,你呀,就是性子倔,爱钻牛角尖。受伤也罢,流产也罢,都得朝前看,你弟弟就要结婚了,大喜的日子,伤心事切莫再提了。

  秀美赶紧说,我被人带到一个大屋子里了。她的声音紧张而又兴奋,甚至竟然有点炫耀的意味。她想让父亲明白,在他眼里毫不重要的女儿比他有见识得多。

  父亲对这大屋子不感兴趣。他只知道自家的屋子要抓紧建造,要到处挪钱。父亲干咳了几声,语气变得有点巴结,秀美,你工伤时不是赔了十五万吗?能不能借个两三万的,我叫你弟弟打借条。没等他说完,秀美就发出一声咆哮。父亲也生气了,说,你看你这六亲不认的倔脾气,咋好跟婆家相处?说着就把电话挂了。

  21

  秀美的咆哮声惊天动地,在空旷的屋子里来回游荡。她在屋里转了个圈,就去洗澡。洗过之后,她穿上了那套睡衣,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她举起左手向镜子里的女人示意,残留的大拇指与食指张开、伸直,就像一把手枪瞄准她的太阳穴。秀美便靠在墙壁上,对着那女人微笑,好死不如赖活呀。

  此话一出口,让她暗暗吃惊,怎么是麦建明的腔调?哦,只有他从没看低过她,还跟她谈起什么世界末日来着,那眉飞色舞的认真样子让她没法忘记。

  如果她此刻在他面前痛哭一场,他应该不会嫌弃吧。她恨不得此刻就去找他,但她的头却无力地垂下去,眼皮子开始打架。

  夜深了,窗外传来汽车们在马路上行驶的声音,离得那么远,却又那么近,仿佛就在耳边回响。倦意像潮水一样覆盖了她。她摇摇晃晃地走进卧室,看到一张极为宽大的床。她趴上去,就像陷进了大海的波涛里。她挣扎了一会儿,就慢慢昏眩,一直沉向那黑暗的深处。

  秀美一直沉啊沉啊,似乎总是触不到海底。后来她就被水草缠住了,手脚无法动弹,身体也被一个沉重的东西压住了。一条大鲨鱼游过来,向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秀美惊醒过来,看到一张虚胖变形的面孔。她奋力挣扎着,哪里敌得过。他把她按住,几乎把她的睡衣一撕两半。当他疯狂地冲撞她的身体时,她发出撕心裂肺的叫声,说,疼啊,真疼啊!他却不管不顾,而且越来越兴奋,声音颤颤地说,好,真好。我喜欢,喜欢。

  慢慢地,她就不动弹了……

  22

  事后,麦建明的酒醒了。他们之间发生了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

  麦建明开了床头灯,要看她伤残的左手。秀美不肯,躲避着说,一个残疾有啥好看的。麦建明却两眼发光,说少了几根手指不算什么,你看人家维纳斯,还缺了一条胳膊呢。你在我眼里非常美丽!非常纯洁!

  秀美问,那为啥阿鹏不要我呢?

  麦建明干咳一声说,他蠢呀,断臂怎么啦?啥也不耽误,也不耽误生孩子。说到孩子,麦建明兴奋起来,你为我生个孩子吧,有我麦建明骨血的孩子!

  秀美瞪大了眼睛,我为啥要为你生孩子?

  麦建明长叹,我想孩子都想疯了。如果你现在怀孕了,还可以当是阿鹏的过继给我,也不怕人闲话!阿鹏屁都不会放一个的。

  秀美又问,阿鹏为啥屁都不放一个呢?

  麦建明说,你不是在茶楼端盘子摔跤才流产的吗?让我来替你补种,不就可以了?

  说这话时,他满脸正经,不像是开玩笑。可是秀美再问,我为啥要跟你这样的人生孩子呢?

  麦建明不耐烦了,皱起眉毛说,你怎么问个不停?

  秀美答道,你不了解我这个人,我最喜欢问十万个为什么。

  麦建明就把她放开了,嘀咕道,神经病!

  23

  这时,他的电话又响了。那头是个女声,在吩咐他什么事情。麦建明嗯嗯连声。

  等他打完电话,转身看到一个双眼血红的女人。陈秀美站在卧室的窗前,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一小簇光亮忽明忽暗,使她的脸阴晴不定。这女人,她居然在抽床头柜上的九五之尊,那烟可是连他都不敢轻易抽的。

  麦建明愣了一会儿,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声音里透着一丝惊讶与不耐烦,喂,等天亮了,你就回去吧。

  秀美微笑起来,说,这地方不错啊,我就住在这里好了!

  麦建明愣住,后退一步,费劲地说,这房子嘛,其实不是我的。

  但秀美冷笑起来,你哄鬼呀!你肚子这么大,怎么看都是个贪官!

  警官麦建明吓得后退一步,连连苦笑。

  秀美说,你早就想打我的主意了是吧?不就是偷个情吗?如果你明说,我可能会同意的。何必费这么大劲来强奸呢?她说话突然这么利索这么平静,让他有点适应不过来,不觉张大了嘴。秀美微笑起来,冷不防问他,我的手套呢?

  麦建明这才注意到,秀美的手套不见了。秀美说,没有手套,我怎么出门?你丈母娘说了,千万不能丢她的脸!

  麦建明说,好吧,我去找你的手套,找不回的话,我去帮你打造一只金手套,行不行?

  秀美说,行,反正你花的钱也不是你自己的血汗钱。

  麦建明说,你真是莫名其妙!

  秀美嘿嘿笑,我跟你身份不同。今天到了这里我才想起这点差别呢。然后她就盘着腿坐在地板上,像个打坐的观音娘娘,朝他点头,你不是说到世界末日了吗?老娘就呆在这儿,等着它的到来!

  麦建明说,你还真相信了?秀美呀,生活是美好的,外面的世界多精彩,难道你要在这里呆一辈子?

  秀美说,我要整手整脚才出门,我要刘阿鹏八台大轿来接我。

  麦建明说,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我能管得了这些事?

  秀美说,我就讹上你这臭流氓贪污犯了,怎么着?

  麦建明气得腮帮子发抖,一咬牙,说,行,那我他妈就金屋藏娇吧。可惜你少了三根手指。

  秀美狠狠地点头微笑,说,断手指好,断了手指,可以看出世道人心!

  麦建明在她面前蹲下来,一咬牙,伸手托起这妖怪的下巴,俯視着她。她仰着脸,面如大饼,口气浑浊,我断了手指,你更觉得刺激吧,以前的男人不是喜欢裹脚吗?我没受伤时,阿鹏三天来一次。我受伤后,他一天可以来三次。我流产才半个多月,你就强奸我,你对我的残废很感兴趣呀。

  麦建明的腮帮子扭曲着,撒开手,说,秀美,这只能算偷情吧?咱俩这么熟了,干嘛说得这么难听?你不是一直说我是个好人吗?

  秀美冷笑,你确定你算好人?

  麦建明愣了一下,底气不足地回答,不那么确定。但我对你一直够尊重的了。

  那么,秀美一字一句地说,我身上这么多淤青你怎么说?

  麦建明嘿嘿干笑,只好抬高了声音,我向姑奶奶道歉行吗?秀美“呸”了一口,一个烟圈吐在他脸上,很快撞碎了。麦建明一下弹跳起来,你就呆在这里瞎想吧,我走了。

  秀美拉长声调,不送。

  但走到门口,麦建明又倒回来,小心翼翼地问,你,不会出事吧?

  秀美笑得浑身发抖,你老婆不是说,就算有人推我,我都不会跳楼吗?放心吧,我要留着精神跟你们斗呢。

  麦建明抹了一把脸,说,疯了!转身就走,脚步声很快消失在门外。

  24

  麦建明走出那张门时,脸都气绿了,肠子也悔青了。怎么就把她带到那套房子里去了呢?要知道,那房子的真正主人其实是他们局长啊。自己怎就这么虚荣呢,怎就这么轻浮呢?为着向一个穷女人炫耀,为着讨好一个残废女人的欢心?总之,自己也是疯了,原以为哄一哄她就会走的,哪想到她竟赖在那里了。这女人太没意思了!凭良心来说,麦建明原本真的挺同情她啊。因担心她饿肚子,他吃完饭还为她打了包,把靠在身上的女老板摔开,借着酒劲上路,差点把车开到水塘里。老婆阿琴不贤惠,使他宁愿在街头徘徊,宁愿去另一所房子里窝着。虽然他只是受局长委托,代为打理那套房子的出租事务,有时趁着房子空置,局长还默许他待在那里享受几天。局长说房子必须有人气。所以麦建明不时过去看看,打麻将偶尔为之,与女人幽会也不是没干过。

  他承认,对秀美确实是突然袭击,他喝醉了酒,还有点用力过猛了,好像还打了她几巴掌来着。男人嘛,不用点儿强算个男人?人与人之间最讲缘分的,以他跟她平时的关系,应该迟早能水到渠成。所以说,做人要有风度,太急了就难免吃相难看。可是,人生短暂,有时就需要一点醉生梦死。都世界末日了,孤男寡女深更半夜的,就算发生点什么也不算十恶不赦吧。但再寂寞也不该招惹秀美啊。唉,早就该看出她是个一根筋了。她流产,受了委屈乱发脾气可以理解,可再怎样不能得理不饶人嘛。阿琴说得没错,秀美断了手指就心理变态了。

  25

  从小巷里拐出来,他的车正堵着巷口。一个老乞丐靠着轮胎坐着,悠闲地用报纸折飞机。这么一个身临困境的人,居然还有心思玩这个?多么豁达的人生态度啊!麦建明不觉有些感动,继而又被自己感动了。他一直自认为是个有道德感的人,要不怎么特别容易被打动。于是,他连眼睛都要湿润了。看到他走近,乞丐就匍匐在地,说,可怜可怜我这个残疾人吧。晨光昏暗,乞丐满脸痛楚,其大腿被纱布层层包裹,就像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

  麦建明忙不迭地掏出钱包,给了他十块钱。一阵崇高的感觉让他精神愉悦。没想到那乞丐突然站起,笑嘻嘻地说声,阔佬拜拜!便健步如飞地去了。

  麦建明气得笑起来,掐灭烟头,哼唱道,你就是心太软,心太软。随即他那柔软易感的心悬到嗓子眼上,车身被人用利器狠狠地划了一杠。他心疼地摸了摸,悲愤地骂道,妈妈的,世风日下了,这个世界怕真是要完蛋了。

  他打开驾驶室,发动引擎。车屁股上潇洒地吐出一缕白烟。道路两边的房屋与树木迅速后退着。风从耳边呼啸而过,麦建明半眯着眼睛,感觉自己正骑着一支扫把往地狱中飞翔。完了,他想,他不会就这么毁在一个疯女人手里吧。

  26

  麦建明前程正好。他在局里算中坚分子。局长年岁大了,不想揽事太多。一局四副里夹杂着两个半老徐娘,简单的事就变麻烦了。局长身体欠佳,最近又研究起了《道德经》,变得有些消极,老设想着将来如何去老干局混。在管理上,他是抓大放小的,但对麦建明却不一样。麦建明曾是局长的司机,自然也是他的红人。局长把麦建明当儿子看,就免不了常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他严厉批评。正因为如此,麦建明就更感到任重道远,必须对得起局长大人的无限信赖。昨晚,局长有个老朋友过来请客。老朋友也姓董,与包工头老董是堂兄弟。他以前是本县一个建筑公司的小老板,在拆迁工程中请局长帮忙搞定了一个黑社会头目。此人随后顺风顺水地发达起来,十年过去,天南地北地转了个圈回归乡里,已是身价上亿的董事长。他利用局长的关系,在某地震后某援建工程中中标,就投桃报李地把其中一小块肥肉送给了局长。局长不动声色,却委托麦建明替他操办此事。刚才麦建明接到局长的电话,局长就在茶楼等他。

  麦建明回到茶楼时,看到他老婆阿琴正在极为斯文地喝水。他丈母娘在烧香念佛。早晨八点,茶楼还没开门迎客。大厅里空荡荡的,有一股曲终人散的感觉。麦建明从阿琴面前走过时,阿琴伸出一条直愣愣的圆规腿来,把他绊了一个踉跄。麦建明站稳了,恼怒地说,你他妈疯了!阿琴却笑得浑身发抖,你干啥去了?建明不敢看她,只说打牌去了。阿琴却把鼻子伸过来嗅嗅,恶毒地点点头,一股子骚味!

  她那下作样儿太不像话,活脱脱跟那个敲木鱼的老太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麦建明一甩手,阿琴便像个散了架的稻草秧子,垮倒在围椅上。她却不生气,抓起计算器啪啪地算起账来,又大声吆喝着她姆妈,该去买菜啦,赶紧的啊。

  局长在包厢里正襟危坐,面前摊放着一本翻旧了的《道德经》。麦建明进去时,局长缓缓地说:把门带上……。

  27

  两小时之后,麦建明便带着包工头老董去了机场。下午三点,他们飞抵地震灾区所在省城,然后一路颠簸,夕阳西下时到了那个项目所在地。第二天,就在他与老董拿着图纸在路边上指指点点时,山坡上轰隆一声巨响,一块大石头滚下,底下的人一哄而散。据当地人说,震灾过后,山体滑坡的事常常發生,一个人在路上走着走着,一不小心就见阎王爷了。

  麦建明惊魂未定,颤抖着给局长打电话,让局长快点另找个人过来顶替自己,说老大呀,我好歹算个公职人员,手里一大堆工作要做,可不能为了这点事老耗在这荒郊野岭呀。局长沉吟了一下,说,那你尽快回来,如果有可靠的人,先让他顶着……

  27

  三天之后的傍晚,麦建明头上缠着绷带回来,先去茶楼看了老婆刘阿琴。

  阿琴穿红着绿,像一只尖嘴鹦鹉蹲在包厢里的沙发上,正有模有样地看书,竟是局长的那本《道德经》。才多会不见,她就升华了,得道了,眼睛毛茸茸的,扑闪着温婉正经的女人味。麦建明心里顿时涌起一股柔情,就伸手摸摸她的腋下。阿琴倏地抓住了他的手。门外牌客们把麻将摔得啪啪的。但是没关系,两人抱成一团,麦建明把脸埋在阿琴的胸间,突然就哭了,说,你去劝劝秀美吧。谁的电话她都不接,又不肯出门,万一她在那屋里整出事来可怎么办?

  阿琴叹着气,仰起一张苍白的脸,口红乱了,牙齿上都沾着血红的东西,就像个吃人的性感妖婆。这妖婆除了性感,还有满眼诡秘,仿佛一世界的隐私都被她明察秋毫。麦建明别扭地跨过她的身体,却被她咬住了手指头。麦建明不敢动,由着阿琴用力。阿琴咬了一会儿,轻声说,我俩是患难夫妻,对吧?

  麦建明狠狠地说,对,我们都不计较对方的过去!

  阿琴顿了顿,说这年月,我也看开了,你别再去外头乱来。至于秀美,犟头犟脑的算个老实人,你也不要太亏待了她,如果能生个孩子,我会好好养着的。

  阿琴的神情如此悲壮,她表现得如此心地宽广。极为要强的一个人,竟愿意在这件事情上如此妥协。麦建明满脸哭笑不得,说,你真以为我对她有意思?阿琴眼珠子一翻,说,你就不要装了,把她安顿好,别出乱子就行。麦建明绷住脸,嘴里喃喃地说,有些事只怕由不得你我。

  28

  麦建明回到那间屋子时,看到秀美正背对着他,苍白的脊梁几乎全露在外面,显出一种听之任之的低级色情。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绝望的浑浊气息,让他几乎恶心要吐。他忍耐地皱着眉,把她推醒,说给她带了一大袋吃喝的上来。他满脸堆笑,亲切、友好、仁慈,把水果、可乐、牛奶摆在茶几上,还拿出一盒炒河粉,说,秀美啊,我还是个有良心有底线的人,绝不会放下你不管的。

  秀美衣裳不整地坐起,大口吃着早餐,含糊不清地说,你是怕我举报你吧?这屋子是你贪污的证据嘛,床底下说不定还有个保险柜呢。

  麦建明顿了一下,勉强笑道,秀美,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害我。

  秀美笑了,那可说不准。

  等她吃完,麦建明伸手过来帮着收拾,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你把衣服穿整齐吧,这个样子太不像话了。待会阿琴要过来。秀美瞪大了眼睛,架子像个娘娘,她来干啥?不见!麦建明忍耐地笑了,你想见谁?阿鹏吗?秀美更加怒不可遏,声音尖利,他就当我死了吧!

  麦建明就苦口婆心地劝起来,阿鹏也有为难的地方吧?他一直想着积攒点钱回湖北老家买店铺,可这会儿店铺价格猛涨,他那点钱打水漂都不够。要不,我让他给你打电话?

  秀美摇头,不必了,我跟他没啥好讲了。建明就有点不明白了,说你到底想怎样?秀美说,我要我父母都来看我,来劝我离婚。

  麦建明没见过秀美的父母,不晓得他们是何方神圣。他倒是心念一动,很想替她寄上一笔钱给她娘家,说不定能让她对自己高抬贵手。百善孝为先嘛,他把这意思说出来,可她竟满脸的麻木不仁。他吃惊地上下打量着秀美。这个女人,似乎变得铁石心肠,并且完全忘了羞耻、仁义、道德。她半裸着身体,皮肤苍白,像一条被剥了鳞片的大鱼,浑身散发的不是性感,而是疯狂恐怖与丑陋。麦建明背着手,在屋里转圈,叹了口气,开始对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秀美,其实你很漂亮。漂亮的女人要有风度,讲道理。

  秀美说,是啊,很漂亮,比维纳斯还要美,所以被你强奸了。麦建明翻翻眼睛,装没听见,语气温柔地说,其实我是真喜欢过你,从见第一面起。秀美问,你喜欢我哪点呢?

  麦建明想不起来,只好说,有时候,爱是不需要理由的。

  秀美笑得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趁着她一愣神,麦建明就大声朗诵,秀美!秀美!你原本是个好姑娘,纯洁、高尚,心地善良。他再一次自我感动,紧闭着双眼,做陶醉状。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走到一边,开始接听。一个尖锐的女声传过来,搞定没有?

  麦建明回答得支支吾吾。秀美耳朵尖,听出那是阿琴的声音。她脸色大变,说,你们合伙欺负我?麦建明慌忙解释,没有的事嘛,秀美大声疾呼,贪污犯!她的声音在屋子里呼啸着打转,尖锐高亢,气壮山河。

  麦建明的电话就打不下去了。出门时,他简直是跌跌撞撞,如一条丧家之犬。

  29

  等他一走,秀美冲进浴室,打开水龙头,用冷水冲洗自己。洗完之后,她浑身都是鸡皮疙瘩,衣裳也没穿,迅速钻进被子里。被子拱起来,她像一只逃避苦难的鸵鸟。温暖与安全感包围着她时,她的脚踝处却触到一个冰冷的硬物。伸手一探,却是一本书,书名叫《2012玛雅末日预言》。秀美便就着灯光,用她只读到初中二年级的文化水平逐字逐句地念起来:玛雅历法显示,地球的生命只有五个太阳纪的时间,也刚好分别代表了人类的五次浩劫:第一个太阳纪——洪水浩劫,世界遭受大洪水所歼灭;第二个太阳纪——风蛇浩劫,世上的建筑物被风蛇吹毁;第三个太阳纪——火雨浩劫,大地面临天降火雨的灾祸;第四个太阳纪——地震浩劫,地球遭到剧烈地震而灭绝;第五个太阳纪——世界末日,太阳会消失,大地剧烈摇晃,灾难四起……秀美自小不是读书的料。这会儿才看了十几页,就觉得头晕脑胀。可把书一放下,就立即神志清醒。她依然袒露着身体,看到自己流过产的小腹,肚脐眼呈褐色,像一只惊讶的眼睛。这只眼睛慈悲地俯视着下体三角区上的隐秘世界,不时眨上一眨。小腹上流淌着水滴,秀美哭了,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折断了脖子的母鸭子。

  她时而看书,时而笑,时而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她在梦里梦到自己在山坡上打柴,父亲在山脚下耕田。哥哥和弟弟在田埂路上追兔子。突然那兔子冲过来对她说,你为啥不上学了呢?突然有个声音代她回答,世界末日了。太阳很暗,河水倒流,青蛙上树,蛇在马路上窜,我的孩子顺着小河飘走了……这世界末日,莫非是真的?

  到此,她就在梦里大哭起来。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却在另一个女人的尖笑声里醒过来,竟是阿琴。

  30

  阿琴脸色苍白,嘴巴血红,眉毛描得像火柴棍。她手里提着汤罐子,咧嘴笑着,脸上皱纹毕现。才三十五岁的她,生活养尊处优的,却经不住老。阿琴说,嫂子,我打人是不对的,特地向你道歉。你起来吧,吃点好的,我来接你回去。等你养好了,咱一起逛街去,泡脚去,按摩去。

  秀美说,你老公把我强奸了!

  阿琴愣了一下,支吾着,摆手说,我早就知道的,你俩应该算是偷情,我不计较!

  秀美说,哟,这么大度?你不历来是个醋坛子母夜叉吗?你是怕我检举吧?他要坐牢,你就享福不成嘛!

  阿琴脸上挂不住了,声音低低的,我享什么福?我吃饭不过一碗,睡觉不过一床!麦建明常年偷腥,我都只能忍着。秀美啊秀美,我不容易!我十五岁就到鹏城打工,好不容易找了个本地男人,不能生养的日子有多难熬,你知道吗?秀美哈哈大笑,点着头毒毒地说,你这也叫难熬?你知道怀上的孩子要么流产要么只能送人的滋味吗?你走吧!我懒得跟你说。

  阿琴却还要说下去,且声调越来越高,渐渐地怒不可遏,你怎么跟我哥的语气一模一样?我们是一家人,何必分彼此呢?她嘴里说着一家人,却张牙舞爪地几乎要扑上来。

  秀美却扬起右手狠狠打了她一巴掌,然后伸开五指,既像个观音娘娘,又像个母夜叉,贪污犯!

  阿琴瞬间呆住,捂着脸沉默了好一阵子,把一袋吃的搁在床头,忽然一笑,麦建明是什么东西?我为啥要替他挨打呢?我绝不原谅你们这一对狗男女!

  31

  待阿琴一走,秀美就像一只受伤的蝙蝠,在屋子里四处跌撞着;她眼睛雪亮,在床底下、衣柜里、阳台上、厨房、洗手间,甚至阳台上到处搜寻,发誓要找出个藏金藏宝的保险柜来。但是一无所获。

  最后,她筋疲力尽,像一条缺水之鱼,躺在河岸上喘气,眼看就要衰竭而死。就在这时,电话响了。秀美仰卧在沙发上,身体纹丝不动,却在侧耳谛听,是谁?谁?哪个王八蛋?但铃声很快断了,室内安静得让人窒息。窗外的老槐树上,知了叫得很热闹:知了,知了。秀美一节一节地撑起身体,汗水、泪水汇集到一块,沿着脖子流淌。

  最后,秀美一下跳起来,冲到浴室,对着镜子凝了一会神,看到一张表情呆滞的脸。就在这时,客厅的电话又响了。

  秀美走过去,按住胸口,让心脏平静下来之后,才拿起电话,谁?聲音是急促的,眼神也很警觉,四下环顾,像谍战片里的女间谍。可对方嘿嘿一笑,秀美好不容易凑起来的机灵劲儿就土崩瓦解了。是阿鹏。阿鹏的声音仍然不急不缓,说话出口成章。他显然知道了事情经过,说,你呀,就是太爱较真了。当初在厂里,如果不是你囔着要找老板拼命,我怎会让你去我妈那里?

  几句话,就把秀美说成了个无理取闹的人。所有的麻烦好像都是她自找的。秀美的思维停顿了,千言万语不晓得从何说起。她只好冷笑起来,你晓得他们对我做了啥吗?阿鹏避而不答,却连连问道,秀美,你要干啥呢?真要举报吗?你跟他们有深仇大恨?你仇官仇富?麦建明也不是什么万恶不赦,你何必非得置人于死地呢?秀美就蒙了,声音颤抖着问,我还是不是你老婆?阿鹏叹了口气,说,秀美,最多打他一次就够了,难道非得送他进监狱?

  32

  茶楼里,空调开得太猛。麦建明推门进去时,感觉寒气逼人。大厅里坐得满当当。近来赌风日盛,涌进来很多青壮年男女,聊聊天、打打牌,在牌桌上磨烂指头操碎心,似乎都在等待末日降临。

  阿琴今天穿得一身新,笑眉笑眼地坐在吧台后,像菩萨般俯视着各位众生。麦建明走过去说,今天生意不错啊,只是这空调开猛了划不来吧。阿琴却幽幽叹道,这些繁琐事啊,把人烦得皱纹一条条朝外蹦!茶楼的生意虽说细水长流,她却是越来越看透了,这年头啊,还得自己心疼自己,该吃吃,该活活,该打牌就打牌。到时两眼一闭,还管得了洪水滔天?

  建明表示同意,说,我家娘子就是脑门清。

  阿琴轻描淡写地说完,给麦建明点燃一支烟。麦建明却不吸,夹在手指间,由着它自生自灭。不时有牌客进门,马马虎虎跟他们打个招呼,随即各就各位。阿琴撩起眼皮子看看,点点头,吆喝服务员,桌布洗了没有呢?灶台清洗干净没有呢?什么,还没清理?我的个天,何谓大卫生呢?你们这些乡下人哪,以为钱那么好赚?训完服务员,她叹了口气,说辛苦一生能图个啥呢?说到底,都是些混吃等死的闲人罢了。说罢,她顷刻间眼泪汪汪。

  一向强悍的阿琴突然如此伤感,让麦建明如坐针毡。丈母娘走过来,对她女儿说,你这是何苦呢?千错万错不是你的错!说罢,老太婆就意味深长地看了女婿一眼,说,建明呀,做人要讲良心,常言道,糟糠之妻不下堂……

  又来了。麦建明眉毛一皱,说,我们夫妻间的事,你少啰嗦几句!

  丈母娘却一扫平时的谦卑,撑着腰大声囔道,夫妻不夫妻的,谁晓得长久不长久?你今天黑猫旅馆进,明天白猫旅馆出,把个阿琴给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秀美要是去告发,菩萨都保不住你!

  麦建明把烟叼在嘴里,顿时忘了吸。

  阿琴喝住母亲,挥手让建明离开。她疲倦地说,局长刚才来找过你。

  麦建明呆了呆,说,老家伙过来干啥?

  阿琴说我哪知道呢,不会是提拔你吧?你最近表现不错嘛,啧啧,听说与女老板都攀扯上了。

  与局里年轻妹子一夜情还算有点靠谱,如果扯到那两个人精似的女副局长,就纯属污蔑了。女人说变就变,阿琴又在发神经了。麦建明腆着脸揉揉她的耳朵,却被她打掉了手。他哈哈一笑,说,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然后坐到一边喝茶,喝着喝着突然心神不宁起来,局长放着电话不打,亲自上门,必定有事。

  有啥事呢?他拿个本子,掏出签字笔来机械地写着,一笔一划地用着狠力。过了好久,阿琴凑过来看,却看到三个字刺破了纸背:陈秀美。

  33

  陈秀美仍在茶几上坐着,用电话支住下巴,一言不发的,似乎在打瞌睡。阿鹏在那头絮絮地劝解,大意是,我今后想入股洗脚城,还得靠他帮忙。你如果得罪了他,只怕到时吃亏的是我们自己。要想出人头地,就得宰相肚里能撑船。秀美,你是自由身呢。

  他说秀美是自由身,意思就是他与秀美各不相干了。他是有文化的,脑子活络,说话一套一套的。秀美能够一眼看透他的招数,却无言以对,无计可施。是的,各不相干了,一张结婚证顶个屁用?可他以前多在意她呀,哪怕她跟某个男的说笑几句,他都气闷。自秀美断指之后,自他认识了那个女律师,他就变了。变就变吧,断了三根手指的秀美,她的世界早已面目全非。阿鹏说得喉干舌燥,没听到回音,便有点发急了,秀美啊,你,真那么想不开?

  秀美却悠悠念道,茫茫宇宙,地球不过沧海一粟。浩瀚苍穹,斗转星移只在弹指之间。漫漫人生,人类几经坎坷浮沉。这其中是否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否蕴涵着伟大的意义?是否有着神秘的运数?在科技昌明,理性之光如此明耀的今天,人类是否有能力挣脱冥冥之中的一切安排?

  电话那头的阿鹏回答不出来,愣住。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让他哑口无言。秀美不仅嘿嘿笑,把手里的那本《2012玛雅末日预言》放下,她问阿鹏,世界末日要来临了,你信不信?阿鹏却把电话挂了。

  秀美继续笑,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34

  事到如今,她满心的酸楚只能找母亲说了。尽管她知道,对重男轻女的父母来说,女儿历来是可有可无的。但在要紧关头,母亲还是免不了心疼女儿。秀美只念到初一就被迫辍学了。母亲说,女娃子嘛,迟早要嫁人的,念那么多书干甚?但对两个儿子就大不一样了。尽管他们的成绩都很差,但父母却卯足了劲要把他们送出农门。秀美13岁就窝在家里干农活,17岁到深圳打工。结婚之前,她所有的辛苦钱全给了娘家。现在她走投无路了,娘家总不能坐视不管吧。

  一个念头像雷电一样轰炸了她的头脑。秀美突然就不想活了,不想活了。她呆默一会儿,毅然拨通了娘家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母亲。秀美未语泪先流,哀叫,妈!

  母亲最近为房子焦头烂额,哪有心思陪着女儿多愁善感,嘀咕一句,你呀,吃饱了撑的!

  秀美顿了顿,不说断掌了,只说起了流产的事。四个月的胎儿,突然就没了,她的心啊,碎得拼不起。

  那头传来一声老年妇女的叹息,老道而利索,悲惨无比。一听秀美说起流产,母亲简直是捶心顿足,不生个孩子怎能保住婚姻?你得去找阿鹏,争取再懷上啊。

  秀美说阿鹏不理我呢。母亲又气又急,那你更得去找他哄他!年纪轻轻的,老呆在家婆那里算个啥事体?你这个蠢东西,当初就不该让他打发了走!啥?离婚?想都不要想!你就是赖,也得赖在刘家。娘家说回就能回的?回来对你有啥好处?再说,你弟弟要结婚了,你住在娘家,弟媳妇肯定要说闲话的!

  母亲振振有词,处处为她着想,说得秀美只好连连点头,说,我晓得了,晓得了。母亲气咻咻地说,你家婆昨晚还跟我通过电话,说你跟小姑子斗气!你咋老犯倔呢?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你未必不懂?你妹夫是吃官粮的,你得罪人家落得个啥好?我黄土埋半截的人了,你让我过得安生一点行不?

  母亲这辈子,吃饭从不上桌,出门不过百里。如果晓得秀美正叉着腿坐在一张价值一万八千块钱的茶几上,母亲一定会连眼珠子都掉下来。秀美觉得自己如果再连累她的话,简直罪孽深重,忙说行。她说完行之后,母亲就满足了,放心了,说,要下地干活了,大棚里南瓜长势急,不抓紧点儿摘,转眼就老,到时怕卖不起价呢。

  秀美都不想活了,母亲还在牵挂她的南瓜。秀美就豁出去了,恶狠狠地说,阿鹏的妹夫强奸了我!母亲就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声调低了,气若游丝,秀美,哪个男人不采花,哪个婆娘不偷情?你一不是黄花闺女,二不是金枝玉叶。孤男寡女的,睡就睡了,还到处瞎囔囔干啥。

  秀美骇然,母亲这辈子的正经老实未必是假装的?没等母亲说完,秀美就挂了电话,又发了一阵呆,整个人像一根煮熟的面条,滑到了地板上。

  35

  麦建明坐在办公室发呆。

  局长阴沉的眼光隔着五堵墙壁也能穿越过来,照得他无处逃窜。阿鹏眼高手低,真不是干大事的料,为了老董谈起麦建明养女人的事,竟与老董打起架来。两人打得难解难分时,一块飞石砸下,老董折了一条腿,他和阿鹏脸上都挂了花。那个董大老板作为老董的堂兄,为这事翻了脸,工程也黄了,为此局长还赔了一笔钱进去。局长大为恼火,把气都撒在麦建明身上,说,好你个麦建明,大胆包天!竟然想着吃回扣!多少人举报过你,都被我压下了。我把你当儿子看,你却这么不厚道!听说你在我的屋里金屋藏娇?欢不欢迎我去参观一下这个活证据呢?

  局长竟然知道秀美的事情?麦建明想听听阿琴的看法,却接到阿琴的电话,说,我们好合好散吧。阿琴说好合好散,却拿走了所有的存折与银行卡。连孩子都不能生的女人,竟敢这么嚣张!建明后悔这些年把她给惯坏了。女人难养啊,麦建明恨自己心太软,太容易被感动,甚至还指望过笨女人秀美也迟早被他感动。可是现在挫败感压得他几乎透不过气来。秀美啊秀美,你是所有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的出现与存在只会加快我的毁灭。麦建明趴在办公桌上,把手里的签字笔拦腰折断,咬牙切齿地笑了。

  36

  所有的方便面都被吃完了。屋子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秀美穿回了自己的衣服,坐在马桶盖上很深沉地发呆。三十岁的她,觉得有必要对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总结。可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任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精彩的有力量的句子。

  最后她问,世界末日到了吗?

  当秀美冥思苦想时,客厅里有点悉悉索索,似乎有老鼠在啃,有野猫在窜,有风儿在吹,有灯光在摇。黑幕已经降临了,当瞌睡再一次蒙上秀美的眼睛时,她还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再次去照镜子。照着照着,她的脑子便清醒了,她出离了愤怒,突然大叫一声,王八蛋!便操起一把椅子砸过去。只听嘡啷一声,偌大的镜子裂了,裂缝像蜘蛛网似地疯狂蔓延,镜中的女人面目扭曲,几乎拦腰折断。她用手指轻轻一抵,一块碎片应声而落,豁然现出一个黑洞洞的缺口来。她一愣,忙凑过去看,竟发现镜子后面是空的。因左手使不上劲,当秀美用右手拿着螺丝刀卸下整个镜面时,那镜面就朝她扑来,只听哐当一声,一片玻璃刺入秀美的脸部,尖锐的疼痛使秀美朝后一退,却撞到一个人身上。

  37

  扭头一看,只见家婆大佛一样站在浴室门口,满脸的似笑非笑。秀美啊,可不能这样啊。你看,我把你的手套找到了。说着拨开秀美,一步跨进浴室,表情就僵住了,秀美的红手套从她的把握中脱落,像一只垂死的红青蛙,弹跳几下便完蛋了。秀美沿着家婆的视线看过去,只见满地支离破碎,一个金属箱子赫然显露出来。

  婆媳俩在洗手间里对峙着。兰菩萨问道,阿弥陀佛,这是啥呀?秀美哼道,保险箱吧。语气轻松老练,就像她见过100个保险箱似的。

  兰菩萨脸都白了,沉声问秀美,阿琴被气跑了,说再也不回来,你晓不晓得?你到底要怎么样?非逼出人命来吗?不等回答,兰菩萨就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嚎哭起来,我家熬到今天不容易呀。秀美,你跟我家前世有仇哇。你要我的命呀,我一个病老婆子,死了都活该呀。

  秀美被她哭得发了懵,伸手去扶起她,妈,我要你的命干啥?话刚落音,兰菩萨就“扑通”一声跪下来,好秀美,你饶了你妹夫吧。我家没他,天都要塌呀,阿鹏还跟他合伙修路呀。

  秀美愣住,心想阿鹏啥时候修路去了?她赶紧将家婆扶起,却不由自主地连连摇头。家婆气得自扇一巴掌,然后便大哭而去。

  秀美退出浴室,在那昂贵的茶几上坐了一会儿,背对着大门嘀咕道,不就一个破箱子吗?至于这么紧张?话没说完,她觉得脖子上一紧,一抹冰凉勒住了她。

  38

  秀美再醒过来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她躺在医院里。一束阳光从窗外倾泻而入,照在床前的地板上。地板上蹲着一个瘦巴巴的老妇,竟是母亲。母亲冲她一笑,眼圈却红了。

  這是咋回事?秀美挣扎着要坐起来,却是浑身软绵绵的没力气。

  母亲伸手过来扶住她,嘴里叽叽咕咕,秀美啊,我接到你家婆的电话,就连夜赶了来。为着你个死女子的犟头犟脑,大伙乱成了一锅粥哇。

  秀美还是不明白。母亲叹着气说,有两个贼尾随你家婆进的屋,一直躲在衣柜里来着。等她走后,正要杀你劫财时,恰好麦建明进来,就拼死把那两人逮住了,他自己也被人扎了几刀。他只叫了急救车,还说千万别打110。医生看他一身血,能不报警吗?

  秀美的脑子一片空白,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她想说话,却发现喉咙嘶哑疼痛,发不出声来。母亲却不管她要问啥,继续说,两个贼把麦建明盯了好些天了。那房子是领导的,昨天被查封了。麦建明说他临时去那房子看看,结果把你救了。现在领导被查,他只怕也脱不了身;你家婆听说这事,吓得绊倒在茶楼的门槛上,中了风,现在就躺在隔壁呢;阿琴赌气跑了;阿鹏说,原本是打算离婚的,但想来想去,还是要跟你过下去。

  母亲说到这里,不由得撇嘴,听说他做生意亏了钱,怕是泥坑里翻不了身啦。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等你好全了,就跟我回娘家去住吧。家里收到一笔好心人的捐助。房子要修得亮堂些,到时分一间给你住。如果你嫂子和你弟媳说闲话,大不了你掏个两三万凑个造房子的份子钱……

  母亲说罢,笑得满脸褶子,眼泪却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秀美呆了呆,想为母亲擦泪时,才想起左手缺了三根手指。抚摸着断指处,秀美越想越为难,这边的茶楼摊子咋办?家婆谁伺候?那么胖的一个人,不按时翻身,不会沤烂皮肉?就算有个老姐妹过来照顾,总不是长久之计吧;买只鸡炖汤,也得有人盯着火吧;阿琴哪天回来时,总得有个人接应吧。

  几只麻雀在窗外嬉戏,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母亲把窗帘撩开,一世界的光芒刺得秀美睁不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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