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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五景(短篇小说)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11757
李治邦

  落日湖

  这座城市是省城,城市的北面是机关区,因为这里距离落日湖最近,有风景,而且是上风口,吮的空气就是新鲜的。有不少人专门跑到落日湖在呼吸空气,所以经常会看到一些人跑步,还有站在湖边大口大口喘气的。

  这个城市四周都是山,外面的空气吹不进来,城市里的空气又被围在里面。所以这也是一些人愿意到落日湖一带喘气的原因。夏天一来,就等于把一口大铁锅扣在了城市的整个上空。天气一闷热,人就开始浮躁。这里的男人天热了都爱光着脊梁,在霓虹灯闪烁的街头瞎逛。于是,报纸上就批评这种裸露思想是这座城市没文化的表现。不论怎么批评,男人们还是光着脊梁在街头玩耍,在路口摆上台球去打。于是,报纸上又批评说,本来台球是高雅的运动,让光着脊梁的男人一打就成了痞子行为了。

  关子极不情愿去值夜班,他总抱怨一个没有什么权力的部门却总是安排值班。本来他与女友订好了今晚去看电影,可是处长突然让他今晚去值夜班。他张了几次嘴想说不去,但是脸上却微笑着答应了,处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什么话也没说。他路过值班室时,看见黑板上赫然写着处长的大名。他悻悻地想,处长一准是和哪个漂亮女人去玩儿,或者有什么饭局。好几次了,都是处长的班,结果每次处长找他去顶。在处里,他是出名的老好人,谁都不得罪,跟谁都陪着笑脸说着好话。于是,处里有什么拌不开的事情都找他,比如献血和义务植树或者下基层什么的。

  无奈,他给女友打电话,说今晚处长找他有重要应酬,可能跟出国有关,眼睁睁电影看不成了,多多抱歉云云。女友欣喜若狂,忙问去哪个国家啊?他脑子一紧张,竟说出了塞浦路斯这个国家。女友忙问,塞浦路斯在哪?他找不到合适的语言答对,又顺口说出来,离法国很近。女友兴奋了,说让他一定得到法国的巴黎去一趟,起码是马赛,据说那里的香水很便宜。他慌忙找借口搁下话筒,然后来到值班室,仔细看着墙上那张世界地图,他发现塞浦路斯离法国还隔着三千多公里呢。他觉得自己就够愚昧的了,找了这个女友更是一脑子糊涂糨子。刚熬了一个多小时,他感到无聊透了。干什么呢?值班室里只有一张健硕的办公桌,一台空调和电话机,一本电话号码册,再有就是几张报纸。他把空调开得很低,冷风吹着他,让他浑身起鸡皮疙瘩,但他就想用冷气这么糟蹋自己。实在烦闷了,他只得拿起了报纸,就这几张报纸白天已经翻腻了。他看报纸,除了看电影广告以外,就是照例看征婚广告。当然,男性征婚一概不看,主要是看25岁以下的女性。他并不甘心把女友的名字和他纳入到一个户口簿里,他想找个什么借口就和她分手了。他覺得女友的声音太粗,缺乏女性的温柔。而且,女友也太风风火火,若把头发剃短了,整个一假小子。最关键的是女友没情调,哪次做爱,还没等他怎么样呢,女友早就脱光了等他了。他很扫兴,觉得女人应该是一幅经典的油画,朦朦胧胧的,得有个层次和意境。

  屋外不知不觉下雨了,雨滴拍在了玻璃上,发出了单调的嗒嗒声。他觉得生活怎么这么没劲儿,想着就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顿时发涩,便随意拿起那本电话号码簿,胡乱翻看,打发着时间。猛丁儿,一个新鲜而又刺激的念头闯进他的脑海,搅得他心跳不止。他闭上眼睛,像是盲人摸字,用手摸着电话号码,然后睁开眼,他看到自己的手指正压在一个单位的号码上。他激动而又胆怯地拨着,占线,他不厌其烦地再去拨,终于通了。一个男的接电话,声音挺浑厚,语调很慢,而且有着一种领导的口吻。他冲着话筒说了一段话,这段话是照着报纸念的,都是哪个领导犯罪的经过,没等他念完,对方就把话筒撂下了。他觉得心直跳,用手一摸脑门,揩出一层汗珠。他知道一般领导的电话机都有来电显示,很有可能那个领导就把电话打过来。他有些后怕,可又觉得痛快。他每次对处长讲话都是很谦卑的,但他心里一直想对他们骂街,或者教训点什么。因为,他觉得自己水平比他们要高出太多。

  他又摸,又拨,有个声音说是空号,电话33局改为35局,52局改为32局,后四个号码不变。他挂断,又闭上眼睛,再摸,再拨,通了。一个女的接电话,声音很甜,多少有些嗲,而且很风情。他颤栗了,不知不觉地站起来,他把憋在心里不敢说的话全泄了出来,赞美语言夹杂着混乱,语无伦次,云山雾罩。他想什么就说什么,甚至把埋在心里的话都倾泻出来。还没尽兴,对方啪地就把电话挂断,而且还恶狠狠地回敬他一句,你不得好死!出门被车活活撞死,连脑袋都找不回来!他听完沮丧透了,倒不是对方咒他,而是恨对方没把他的话听完。再有让他扫兴的是,本来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很有可能是一个令他神魂颠倒的漂亮姑娘,竟会说出这么败兴尖刻的话。他想再去拨通,好好地让对方教诲教诲,让她知道女人是需要涵养的,是需要对男人尊重的。可他制止住自己,因为更难听的话等着他,实在犯不着了。过了一会儿,他不甘寂寞,又觉得很新鲜,能把自己不能说的话都说出来,毕竟还是有人听,即便对方不愿意听。他不由自主地继续用老做法去拨。通了,没人接。他耐心等着。因为这回手指压在一个幼儿园的电话号码上。他知道,有不少漂亮姑娘在幼儿园当阿姨。他甚至有些欣慰,似乎他的手指压在幼儿园的电话号码上是一种天意。

  喂?哪一位?

  一个柔柔美美的声音,像一股清泉潺潺淌来,似一缕晨风轻轻地摩挲着脸,让你那么透心的惬意,从头到脚地舒畅。他一时张不开嘴,没有勇气去说那些话。我找你……他极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文雅一些。

  您是白燕的爸爸吗?对方急切地问。

  对啊,是我……他来了兴趣,想借机把刚才憋在心底的那些话继续说完,没想到对方拦住了他的话头。

  我姓刘,是白燕的老师。我知道您着急了,别担心,白燕在我这儿挺好。我正带你的女儿做手工呢,她今晚吃得挺多,一点儿也没闹,听话极了……您那是不是又忙得下不了班了?那我就把她带回家,还跟过去一样让我来照顾,我会把她哄睡的……关子突然那么厌恶自己,他没有勇气听完,而是把电话轻轻挂上,顿时没了半点儿兴致。他闷闷地抽了一夜烟。外面的雨停了,露出了清滢滢的天。早晨,他下意识给天气预报打了一个咨询电话,回答是:原来预报的阴天转为晴天,风力二三级。

  转天,有物业的到值班室,见里边收拾得干干净净,很奇怪。因为所有值班的人都把里边折腾得乱七八糟,而惟独这次,床铺的被子叠得方整,尤其是桌子很干净,但有一点是:值班日记上没有名字。

  关子出了单位,回家路上去了落日湖,湖面上的水鸟在阳光中飞出来,发出的嘎嘎声很清脆入耳。那几只鸟陆陆续续飞出来,在关子的头上徘徊了几圈,然后在落日湖的湖面上盘旋着,有些拘谨,翅膀的抖动也显得困难,但很快就飞到了湖畔的树梢上。关子一直在盯着那几只鸟,只看见一群群的水鸟在空中交叉着,然后戏弄着湖面的浪花。关子的眼角陡地湿润了,潮乎乎的。女友打来电话,问,处长怎么跟你说的,你什么时候走啊?我昨晚给你写好了法国香水的名字。我没有发你手机,因为你不怎么看。我给你写在纸上,你就不会忘了。太阳在升温,湖面上有了斑斓的色彩,那些水鸟都在岸边歇息,水面上一下子清净了许多。有人在唱戏,声音在水面上尽情跳跃着。关子的父亲是著名京剧票友,他听出来唱的是马派的《借东风》,“望江北锁战船横排江上,谈笑间东风起,百万雄师,烟火飞腾,红透长江!”一派仙音在湖面上缭绕,显得格外有气韵。不知道哪家餐馆轻声地播放着笛子乐曲《秋湖月夜》,显得雨后的湖那么万籁俱寂。远处传来汽车的喧嚣声,好像到了这里就被幽静逐渐吞没了。关子脑子清澈了些,他一夜想的都是那个幼儿园的阿姨,那善良而又美丽的声音,像是小锤子在敲打着他的耳膜,震颤着他的心。

  鹅卵巷

  春天递进得很快,天气就陡然热起来。

  鹅卵巷在省城这座城市的南边,大部分都是老百姓居住,有的九代人在这里居住。沿着这条小巷子南边走,半个小時就能出巷口。这条小巷子明朝时就有,之所以叫做鹅卵巷,是因为路上铺的都是细碎的鹅卵石,疙疙瘩瘩的。最近很多人在这里来回走,说是足疗。走出鹅卵巷,天就会黑透了,在鹅卵巷里,一般都是做书画生意的,也还有做玉的,小吃最多。每个铺面都不大,但里边都很讲究雅致。

  黑子从小就住在鹅卵巷,几乎跟每一家店铺都熟悉。他长得黑,鹅卵巷的人都喊他黑子。可他父母都很白净,在鹅卵巷开了一家鲜花店,每天都是姹紫嫣红的。鹅卵巷的人对黑子干什么都不清楚,问他父母,他父母也说不清楚。黑子有时候花钱很冲,钱都花在鹅卵巷的店铺里,当然都是吃的。他特别爱吃酱猪脚,每次过来都买一兜子,其实他喜欢卖酱猪脚的小妹妹,玲珑剔透的,像是一个玉器镯子。他从福建大哥那兑了一批假钞,福建大哥告诉他,这批货制造得绝对真实,连水印都有。黑子用手摸摸,确实分不出真假。他是用一比十的比例进货的,这个比例是最高的。福建大哥笑笑说,黑子,我保你不被查出来。黑子谦恭地说,谢谢大哥关照,这货造得真,过去那些水货我不也照样能洗出去。福建大哥端详着黑子,说,你小子黑不溜秋的,长得憨厚相,谁会怀疑你呢。

  黑子按照老规矩,把假钞和真钱混在一起,到省城东边的街铺走了一趟,花着花着,假钞就被对方找出真钱。他的原则是不在鹅卵巷做这个生意,那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在那里花的钱都是真钞,不会搀一张假票。

  他先到老六家的火锅城吃饭,这店里的火锅绝对好吃,肉绝对鲜,老汤佐料齐全,辣得你口难开,香透膛。黑子像模像样地坐那,隔着硕大的玻璃窗看着街面上车水马龙,窥视到女人的摇摆的身子。他找老六要了高档锅,所说的高档就是放有大虾和各种肾,羊的牛的狗的。老六给他端上高档火锅,打趣地问,又要养精蓄锐?黑子笑了笑,玩笑地说,有这么多女人缠着,不给谁卖力气都不干啊。老六点好火,火苗子很旺。老六好心叮嘱说,你悠着点儿,女人和钱不要贪,多了没好处。黑子听不进这些话,父母劝他,给他跪下都不解决他的问题。他一信奉钱,二喜欢女人。两样缺一不可,少哪样也觉得难受。可黑子从不喝酒,他知道喝酒容易出事,尤其爱在酒后把心里话吐出来,会被讨厌自己的人出卖。假钞的生意做了三年,虽然经历过几次危险,但还算没失过手,这取决于他的极端谨慎。在一条街上折腾出去,就两个月不再来。这样不留熟脸的印象。老六家的火锅城是个例外,因为他家就住在鹅卵巷的隔壁,每次都是他闺女去父母店铺里买花,至于为什么每天都买,不知道。后来才知道是他闺女给他父母买,在火锅城谁消费的最多,就给谁送一束鲜花。

  黑子吃美了,他习惯地抚摩一下微微隆起的肚皮,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的假钞和一张十块的真币。他知道自己脑子发热了,他要试试他在这里的信任程度。老六颠颠跑过来,他看看钱说,一共才六十块钱,你给这么多干什么?黑子打个饱嗝,我给你一百一十块,你找我五十。老六纳闷地说,那何必呢。黑子慢悠悠地,我喜欢保存五十块的钞票,这嗜好你是不是忘了。我可要新的,旧的我给你拽喽!老六拣起桌上钱,嘟囔着朝里间屋走去。不一会儿的工夫,老六捏着张五十元钞票过来,黑子看那钞票不新,也不很旧。黑子不太乐意,故意叨叨着,我一个礼拜吃你三顿,老主顾了,你就这样对待我。老六不太情愿地说,我又不是银行,哪有这么多新钱呀!

  黑子从老六家的火锅城走出来,他摸摸五十块钞票,是真钱。黑子这手很是厉害,鉴别真假钞票根本不用看,用手一摸就能捏出来,如果摸不出来就弹一下,那声音就会告诉他是真是假,这手黑子不会有差错的。福建大哥给他一万块的假钞,其中混了一张真钱,被黑子数钱时利落地抽出来。福建大哥惊叹地,拍着他的肩膀赞赏道,你小子太神了,做这行太亏了,应该去银行当白领。他走着,准备在一下午把这四千假钞全部混出去。在体育彩票机跟前他停住脚,卖彩票的是个很秀气的女孩子,白白净净的,脖子很长,很细嫩。特别是那两个眼睛,大大的,汪着一团清泓。黑子在外面胡吹,他只有两个女人,一个是他老婆,一个是在外面趸水产品的。这个趸水产品的女人,每回和他亲热完了都朝他要钱,弄得黑子缠绵完了又很扫兴。让黑子稍稍欣慰的是,好在给她真钱假钱都不在乎。有时,黑子叮嘱她,这钱是假的。她笑笑,我就当真钱花。黑子就怕她出事儿,说,你给人家假钞时要在傍晚,让警察逮到是要坐大牢的。她拧了一下黑子的脸蛋,你真是好男人,这个不用你嘱咐。卖彩票的女孩子问黑子,你买多少?黑子从来不买彩票,他对女孩子率直地说,幸运不会降临我黑子头上,我这个人做坏事太多了。女孩子甜甜地一笑,你今天有好运,真的。黑子心头一跳,立即掏出五百假钞递了过去。女孩子说,号码多少?黑子说,就把你的出生年月日写上,我信你的。女孩子高兴地在彩票机上打着,黑子离开女孩子时,深情地回头看了又看,他瞅见女孩子朝他扬着手,脸上一片灿烂。黑子喊着,中奖了我请你吃老六家火锅。女孩子指指黑子的鞋,买双新鞋吧,你脚上那双太旧了。黑子的心又一热,他有点后悔,应该用真钱买彩票,让女孩子赔血本太缺德了。

  黑子回到鹅卵巷,逛巷子的人很多,他看了看表,还有一个多小时父母的鲜花店就该关了,因为今天是父亲的生日。他决定不再弄假钞的事,进到巷子就必须遵守规矩。突然听到街头一阵阵笛声,他走过去,看到一个盲少年一边吹笛子一边卖报。他认识这个盲少年,是自家邻居。家里很惨,两口子总吵架,一吵就摔东西。家里凡是值钱的都是破的,电视机壳上缠了厚厚的绷带,像个病人。因为谁吵架急了都爱砸电视。那女的很刁,在外面卖肉都是注水的。男的也不是善茬儿,不知道天天干什么,头发总是抹得贼亮。黑子曾经买过那女的肉,给的自然是真钞,那女的举在太阳下面反复验证。黑子心里生气,后来就破了规矩给了假钞,那女的依旧在反复看。黑子心里嘲笑,你懂个屁。他就耐心等待着,然后大大咧咧地说,大嫂,咱们是邻居,我还骗你呀。女的咧咧嘴,连我丈夫都骗我,别说你这臭小子了。黑子记得去年那次拿着肉回家给父亲过生日,结果母亲从厨房拿着滴水的肉出来,愤怒地对黑子说,你看看这肉,都是注水的,你这爱骗人的人怎么也让别人骗了!黑子十分窝火,他拿着肉跑到摊子上找那女的评理,女的说,谁让你给我压价呢,你说的那价只能是注水的。再说,你走时我喊你了,让你把肉在太阳底下晒晒再吃的。黑子气得没背过去,看看周围那么多人就没发作。

  黑子走到盲少年的跟前,他蹲下,看见小罐子里面有不少钱了,还有一张是崭新一百元的。他眼热,对新票稀罕,便问,兄弟,怎么会有人给你一百元的呢?盲少年继续吹着笛子,黑子听出来是一首老曲子《牧民新歌》,他小时经常听见邻居家吹。黑子说,我问你话呢?盲少年把曲子吹完了才说,我哪知道。黑子說,我给你看看,别是假钞吧。黑子把真钱从小罐里拿出来,迅速倒手,换上假钞。这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周围的人没有发现,黑子这手绝活练就了好久,就是有高手在旁边也未必能发觉。盲少年没有理会黑子,他取出一份报纸高声喊着,吹《牧民新歌》的简广义去世了,听一回,少一回了。盲少年使劲儿喊着,可周围没有多少人有反应。黑子没精打彩地要走,反正一百元真钱已经到手。他刚要走,听见盲少年唤住他。大哥,你一会再走行吗,我有事跟你说。黑子拔腿就要走,盲少年固执地说,你就等我一会,我把最后一张报纸卖完。黑子看周围的人都在盯着他只好顿住脚,旁边一位女孩子拿起最后一张晚报要走,盲少年忙拦住说,姐姐,你给我钱多了,我找你钱。女孩子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给你多了?盲少年说,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女孩子小声说,我是故意给你的。然后走了,盲少年在她背后喊着,我给你吹段简广义的《牧民新歌》,算是谢谢你了。

  笛声悠扬,晚霞已经弥漫在城市的夜空。

  黑子不耐烦地说,你也卖完报了,说吧,什么事?盲少年从罐子里拿出那张一百元的假钞,递给黑子,你这是假的,把真钱还给我。黑子怔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吼着,谁给你换假的了?!盲少年坚定地说,虽然我看不见,但我的手感觉到了。你就在刚才换的,你把真钱给我!黑子浑身发抖,说,王八蛋给你假的了。盲少年愤怒地说,你这个有眼睛的人怎么欺负我这没眼睛的,你冲天发誓,是不是换走我的真钱!黑子把另一张假钞递给男盲少年,说,给你,真罗嗦。对方接过来,立刻又递过来,这也是假的,我跟你要真的,你有没有真的!你一定有真的!黑子眼前发黑,他把真钱慢慢地伸过去。盲少年接过来,在手里摸了摸,说了声,这次是真的,你以后别拿假的骗人。做人得有良心,也别以为人家都是傻子不知道。黑子悻悻地说,给你真的了,你再吵吵我就掐死你。盲少年笑了笑,我劝你赶快自首,还能给你减点儿刑。黑子看周围没人,恶狠狠地说,你小兔崽子少管我的事儿!盲少年不动声色地说,总有你失手的时候,到时候就有人管你了。黑子说,以后你别在鹅卵巷这吹笛子。盲少年问,为啥呢?黑子说,不为啥,就是你别来了。盲少年笑着,我知道你就住在街里,你怕我给你说出来。说完,他把真钱放在罐子里。吹着笛子,捧着罐子消失在熙熙攘攘的鹅卵巷里。

  黑子觉得整个身子发飘,他迷迷糊糊走到家门口,看见有两个警察正等着他。他本能地想跑,转过身又看到另外两个警察稳稳地站在他身后。黑子低头说,我跟你们走,别吓着我爸妈,他们身体不好,都有病。一个警察说,你现在才想起这个,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你小子还造孽。

  他听到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金融街

  在这座城市的西南角,有一条金融街。在过去历史上,法国人称它为大法国路,英国人称它为维多利亚道,它又因贯穿了英租界和法租界,处于两租界的中心而被称为中街。在金融街的最外边有个交叉口,也是最容易走乱的地方,有人称这是乱街。在这交叉口上有两家银行,新近一件事让人听了似乎是天方夜谭,说起来都无法让人相信。

  某一天的早上,在两家银行中间竟然又开了第三家银行。这个地方原先是一家不显眼的小超市,因为经营不景气空闲了半年。这家银行开业后,就有人跑来储蓄。很简单,有开业的就会有买卖。这家银行里面的设施样样具备,也有铁栅栏,也有电视监视器。几个业务娴熟的营业员打理着储蓄手续,储户们按部就班地填写各种单子,单子都是标准型,没有谁产生过怀疑。在金融街上开银行是很正常的事情,金融街不开银行干什么呢。

  一个月后,突然银行消失了。所有的营业员上班时,发现储户储蓄的三百多万元不翼而飞。公安人员破案时了解到,就是有一个神秘人物租用了这间不起眼的小超市,就开始到处招兵买马,几天后挂牌开业。神秘人对招聘来的营业员许诺,一个月后再发工资,每人两千元。营业员眼巴巴等到一个月后,神秘人物居然携款失踪。公安人员询问,你们谁见过执照啊?大家面面相觑,说,开银行的能没执照吗?公安人员再询问储户,说,你们储蓄也没看看挂没挂执照?储户们不以为然地说,这左右都是银行,谁会认为是这家是假的呢?公安人员利用电视监视器想寻找神秘人物的线索,结果根本没有他的图像。后来,有画像的高手根据营业员的描述,把这个神秘人物画了出来。经过艰苦的追踪,终于把神秘人物逮住了,原来是个银行裁下来的营业员。大家以为这案子算是破了。没料到这神秘人物坦白说,他也是被人家利用了。有人给他二十万元,让他操作这些事,他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再追问那个雇主,神秘人员沮丧地说,只是通电话,没有见过人,一切交易都是电影式的做法,把东西搁在某某地方,所有联络都用电话传递。一年后的春天,这个案子真相大白。

  是两个律师做的案子,他们都是高智能型的犯罪分子,研究这个骗局用了一个月,反复调研,认真设计,可以说天衣无缝。他们把电话声音都用电脑进行了伪装,提货地点都是精心安排,每一步都事先演算准确。这个案子能破,是这两个律师用电脑妄想调银行的外汇储蓄,被银行的高手识破。两案并判,两个律师受到严惩。在监狱里,两个律师镇定自若地检查自己,不该在哪哪出现漏洞,要不然不会东窗事发,其神态和感觉很像两个围棋九段微笑的复盘。

  金融街的人因为这件事发酵有了坏影响,大家开始说,即便是金融街也有假银行。金融街的人很努力地到处解释,这是一个例外,我们金融街一百多年的历史都没有发生过这种事儿,估计以后也绝对不会有,这也算是一个传奇。金融街管委会的主管领导被撤职,他回家后哭了一场对老婆说,我招谁惹谁了,我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种离奇的事情发生啊。几个月后,在那家假银行的位置又开张了一个银行,可是来的客户很少,经理很纳闷,后来就问大家,为什么来的客人那么少,我们可是一家真银行啊。有一个上点儿岁数的人回答,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经理点点头,挥了挥手,说,从明天起大家都在开门后列队迎客人,显示出我们的真诚态度。还是那个上点儿岁数的人说,不用,明天放一挂鞭炮冲冲邪气就够了。转天开门前放了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好几分钟。果然陆陆续续的客人开始办理储蓄手续,经理问客人,你们对我们放鞭炮怎么想啊?客人笑了笑说,那么大的响动,肯定不是假的了。经理怔了怔,没有说出话。

  长途汽车站

  在这座城市的西头,通往郊区的大道旁边,有个新建的长途汽车站。汽车站修建得很有气派,硕大的玻璃窗,候车室里的椅子全是沙发式的。长途汽车站能成为城市的一景,也是很有意思。有人说,看城市看什么,有没有像样的大商场,有没有老的古建筑,有没有很漂亮的飞机场和火车站。这座城市的长途汽车站横空出世后,城里的人都啧啧称赞,像这样的长途汽车站,给咱的城市添彩了。有一个叫绢子的清洁工,一年四季来来回回在大厅里打扫卫生。绢子四十岁出头,留短发,人精瘦,可嗓门洪洪亮亮的,往往她一说话,全大厅都有回声。而偏偏她总爱跟乘客们说话,弄得候车室里不安宁。

  入夏了,临近中午,太阳暖烘烘的,一辆长途汽车驶进站里。有个穿着皮夹克的小伙子不知道从哪一下子跑到汽车跟前,他个子不高,就跳起来从车窗外朝车厢里张望。他像个有经验的猎人发现了猎物,没一会儿,便从车上背下来一个农村小姑娘。然后一溜颠颠地背进候车室,咣地放在长椅上。小伙子有些夸张地抹着汗水,说,大姐,您够沉的。姑娘紧紧抱着个挎包,挎包鼓鼓囊囊的,她警惕地看着对方,小声问,你为啥背我?小伙子坐在姑娘身边答,你要下车的时候,我看你腿脚不利落,你别不是小儿麻痹吧?姑娘依旧抱着挎包,喃喃道,我上车时崴了脚。小伙子笑着,你抱着挎包干嘛,我又不抢你的。姑娘躲闪着,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小伙子不高兴地说,你看你这人,我好心好意背你,累得呼哧呼哧直喘,你看我的眼神怎么好像我是坏人似的。姑娘低着头,反正你不像好人。小伙子悻悻地,我哪点不像好人?姑娘瞥了他一眼,我看你总盯着我的包,我娘说了,凡是盯我的包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小伙子恼了,谁不是好东西,为背你,我差点儿闪了腰,这年头怎么好人就没好报呢!

  绢子扫到小伙子跟前说,你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呢,吃香蕉,把皮儿扔得哪哪都是,刚才滑到一位老大爷。小伙子没理会女清洁工,继续和姑娘理论着,你怎么总怀疑人呢,你说,这长途汽车站里人来人往的,我大白天能把你怎么样?要怎么样,也得趁半夜三更……姑娘截断他的话头,你把实话说出来了吧。小伙子不耐烦地伸手,少废话吧。姑娘把挎包抱得更紧,大声说,你敢抢包,我就喊!我娘说了,喊抓贼没人来,喊有人耍流氓,哗啦能来一大片。绢子像是看风景,若无其事地抿着嘴。小伙子有些紧张,谁抢你包呀,你包里有金子还是有银子?我是让你给我钱。姑娘吃惊地问,我没跟你借钱啊。小伙子烦躁地把皮夹克一溜扣儿敞开,你这人怎么什么也不明白,我从车上把你吭哧吭哧背进站里,你那大脑注水了吧,我可是凭力气吃饭的。绢子凑过来,对姑娘说,他这小子专挑你这软柿子捏,你以为他这么好心眼。大妹子,出门防着点。说完,剜了一眼小伙子走了。小伙子朝绢子唾了一口,绢子回过头,你小子别惹我,就刚才你那一口,我能罚你一百块钱,我让你白背一天。小伙子再想唾,运运气又咽回去。

  姑娘撅着嘴说,我不让你背,你非背,还口口声声说帮我。小伙子突然乐了,我要是你亲爹就帮你。姑娘嘟囔著,我亲爹去年就死在你们这儿,埋在墓地了。小伙子晦气地说,你这人怎么不会听话呢,我那是比喻。姑娘怯怯地,你背我要多少?小伙子伸出两个指头使劲儿比划着,说,这个数。姑娘掏着口袋问,两毛?小伙子不屑地,你打发要饭的呢,二十块。姑娘蹦起来,吓了小伙子一跳,二十块呢!你背我二十几步就要二十块,你心太黑了。我坐长途汽车走了大半天才二十块。小伙子看看四周,压低声音,你嚷什么,你坐下行不行。人家老远一看,还以为两口吵架呢。姑娘瞬间背起了挎包,一瘸一拐地往站外走,谁和你是小两口,我养的那头老母猪都比你俊。

  太阳把温暖放开了,将玻璃窗烤得热热的,烫手。小伙子挡住姑娘的去路,我不和你斗嘴,给钱!姑娘胀红着脸说,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晚上回家得坐车。小伙子好奇地问,你上午来,晚上就走?姑娘的眼眶潮湿了,我是给我爹扫墓来的。去年,我爹给你们城里运送煤,司机开着开着车就睡着了,那车头就冲着立交桥的栏杆去了,结果车掉下来。现场几个城里人七手八脚把我爹从车里拽出来,有位开出租车的小伙子把我爹送进医院,又把我爹背进手术室,那衬衣上都是血。院长听信儿也来了,说救人要紧,钱不钱的放一边。大夫说要给我爹献血,有两个看病的叔叔听说后,伸胳膊就过来献,连眼睛都不眨。一位带着孙女看病的老大爷也跑来要输,大夫拦住了说,您岁数大了,别献了。老大爷说,看外地人撞得太可怜了,也没个人跟着,没别的,我留下一百块钱吧。我爹到最后也没救过来,临死的时候攥着大夫的手说,把我留在这吧,这里的人好啊。姑娘说着打开挎包,拿出好几块簇新的木牌子说,这是村里一个写字的先生写的,我娘让给我爹扫墓时一定要把这些牌牌供上。小伙子拿过来看,每块牌子上面的字体都工工整整,写着:给你们磕头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你们血没白流,有让我们输血的时候,我们让全村人都伸胳膊。不知道你们姓啥叫啥,我丈夫九泉之下谢谢你们了。有孩子的,让你们孩子考上大学,清华北大的;有老人的,让老人长命百岁;有老婆的,让你们夫妻团圆;有丈夫的,让你们丈夫规规矩矩不敢有外心……小伙子看着看着乐了,问,这都谁编的词儿?姑娘抽泣着,说,我娘。小伙子的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好久没有的一种感觉,麻酥酥,热热的。他关切地说,你脚崴得这么厉害,都难走道了。我有摩托车送你去扫墓,那墓地还远着呢。说完连他自己都奇怪,这声调怎么这样真挚。姑娘摇着脑袋,我只有回去的二十块钱。小伙子的血往上涌,拍着胸脯,我能跟你要钱吗,我好歹也是城里人,备不住我家暖气还有你父亲送的煤呢。姑娘感激地望着小伙子,哥,我谢谢你了,要不我也给你写块牌牌?小伙子看着姑娘一脸的纯真,心里像外面的日头暖暖的,他觉得自己立马神圣了许多,忙表白,中午我请你吃饺子,三鲜馅儿的。姑娘扑哧笑了,我娘说,凡是帮助你的男人都是你哥哥。小伙子把姑娘背了起来,呲着牙说,我倒霉就倒霉在你娘身上了。

  绢子的目光追了小伙子背影很远,周围几个好事的乘客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那姑娘是骗子,说的都是谎话,天底下哪有白输血的。有的说小伙子不安好心,看姑娘长得水灵秀气,背个阴地里就办了她。绢子肯定地对别人说,丫头是好人,没说瞎话,可一准上了那王八蛋的当,他什么变的,在这我看他半年了,还不清楚……小伙子背着姑娘走出长途汽车站,他觉得自己也跟汽车站一样漂亮,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的。其实他一直想有这么一回,因为每次他做完事走出汽车站时,都觉得自己龌龊龊的,赚的钱不实在,这次却挺直了腰。

  博物馆

  在这座城市,最打眼的恐怕就是这个博物馆了,从高空看上去像一架准备起飞的飞机。当时耗费了几个亿的资金,在落日湖畔修建而成。建完了没有马上投入使用,因为消防没有过关,又拖了一年,在政府不断干预下才算鸣炮开业。

  李崇好是省博物馆的字画鉴定师,他这人生来不爱热闹,生活清淡,没有任何佐料,倒是挺悠闲的。说来,李崇好自小是在书画堆里长起来的,父亲是一位研究明清历史的大学教授,母亲是他的助手。李崇好对古字画的鉴定,在省里能排到前三甲,尤其对明朝吴门画派深得精髓,找他看画从来没有走过眼。有一次,一位专门从海外回来的收藏家,给他看龚贤的一幅描绘黄山的画,直截了当地问他,是真是假?李崇好看了几眼,回答道,龚贤是清代金陵八家的一家,深受吴门画派的影响,这幅画是真的。这位海外收藏家惬意地笑笑,问,现在市场多少钱?李崇好摇摇头,说,我只管看真伪,不回答多少钱。说完走了,海外收藏家找到李崇好的父母悻悻地说,贵公子好大气派呀。李崇好父母忙摆摆手,解释道,他是小神仙,我们管不了。对于李崇好是神仙一说,在博物馆传得比较广,博物馆的高馆长当众说他,你虽然是神仙,但你也得老老实实听我的,别这么趾高气昂。

  其实,能说李崇好的是他妻子,叫卓宇。春天的时候,李崇好和卓宇离开省城,去苏州住几天,这是两个人结婚后的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到了苏州很晚了,两个人住下。一早就跑到吴趋坊老街陈记馄饨铺吃馄饨,一个清秀的女人端过来两碗馄饨,每一个馄饨都晶莹剔透的,像是小元宝,汤面上飘了薄薄一层葱花和少许白胡椒。还有六个裹肉烧饼,两盘冷菜,酱猪蹄拌松花,还有五香斋的肉粽,一小碟刚炸出来的辣椒油,里边撒了不少芝麻,发出吱吱的声响。两个人津津有味吃着,卓宇乐滋滋地告诉李崇好,我怀孕了!李崇好和卓宇结婚后就一直没有孩子,两个人到医院查了,说李崇好的精子缺少活力。李崇好没有告诉父母,就敷衍说我们两个人都不想要孩子。后来,李崇好母亲哭了很多次,对李崇好说,我和你父亲不为别的,你父亲心脏不好,我血压高,不定什么时候就走了。我们走了,你一个人怎么过啊,谁陪着你。李崇好说,我有卓宇啊。母亲摇头,夫妻也有分手的时候,什么都靠不住。让李崇好没有想到的是卓宇的父亲,她父亲告诉李崇好必须要让精子活动起来,你在那死气沉沉的,我就让卓宇和你离婚。双重的压力下,李崇好找了一个老中医,这个老中医有一幅吴待秋的《山色湖光》,是一个书生在茅屋里而坐,背后是一丛绿荫荫的林子,山上的月影倾斜过来,那真是田园般的生活。老中医求证李崇好,李崇好告诉他是真迹,说,吴子深、吴湖帆和吴观岱为江南四吴,虽然名气不如张大千,但画风十分清冽,意境深远。后来,李崇好把自己临摹吴待秋的一幅山水送给老中医,让老中医看罢拍手称好。后来,这位老中医给李崇好开了一服药,李崇好连吃了三个月,没有想到精子有了活力。卓宇告诉李崇好,她想在苏州多呆呆,让孩子有了着落再回去。李崇好多少有些郁闷,因为卓宇不回去,那种家里的感觉就随风而舞了。

  两个人吃完饭就去苏州博物馆,李崇好特别喜欢这里,觉得人家的博物馆比省城自家的博物館要有特色。苏州博物馆的建筑造型与所处环境自然融合,空间处理独特,建筑材料考究,内部构思精巧,最大限度地把自然光线引入到室内。建筑造型与所处环境自然融合,空间处理独特。自己城市的博物馆大而无神,与落日湖没有形成一个呼应。卓宇陪着他刚走了几步就说,你每次来都到这里,我有些不新鲜了,咱们顺着老街向临顿河畔走,我觉得还有好多话题要跟你说呢。李崇好拗不过卓宇,确实苏州博物馆来了十几次了。两个人走到了一家茶馆跟前就拢住脚,突然下雨了,淅淅沥沥的。两个人于是便一头扎进了里边。靠到临窗的一张桌子,红木的,可以在那听风听雨,看房屋的倒影。两个人正喝着茶,李崇好突然站起来走到一幅字跟前凝神。他看着喊着店主,饶有兴致地问,您这幅陈道富的书法是怎么来的?店主眨巴着眼睛问,你什么意思?这时候卓宇也跟着进来,仔细端详着。李崇好有些激动,连说对不起,就是很好奇。店主摆摆手,说,你不懂,这是赝品。李崇好不甘心,再问,我只是问问出处。店主笑着,就是我老婆祖上传的,不少人看了都说假的。李崇好十分认真地说,这是真的。店主摆摆手,你真不懂,我花钱找几个专家看过,没有一个人说是真的,都说临摹得不错。要是真的,我也不在这挂着啊。李崇好说,你知道陈道富是什么人吗?店主有些挂不住,说,当然了,是明代的大画家,又叫陈淳。他号为白阳,另一个画家徐渭为青藤。白阳对青藤,成了当年的绝对。如果这是真的,起码好几百万了。李崇好郑重其事地说,这是真迹呀。店主不耐烦地走了,说了一句,你是外行,陈道富的书法流传到民间的,没有真的,真的都在博物馆了。李崇好站在陈道富这幅字跟前,深深鞠了一躬,恭恭敬敬地说,委屈您大人了。卓宇笑着,小声地说,你要是觉得是真的就买呀,咱家不就成大富翁了吗。李崇好摇头,我不做这龌龊的事情。可惜了,陈道富是吴门画派的重要人物,就这么被当成假的挂着。卓宇问,你是不是走眼了?李崇好说,绝对不会,我说是真的就不会是假的。卓宇拉住了李崇好,轻声问,我是真的吗?李崇好吻了卓宇,喃喃着,你肯定是真的,我也是真的。两个人吃吃笑着,发现外边的雨居然停了,有一缕阳光泻进来,罩在那幅书法上,显得很鲜亮。两个人坐在那,苏州春天的风很柔,在窗外的河上,有很多鸭子,一直在扯脖子叫唤。李崇好随手在一张茶单上画几只鸭子,很有情趣。然后,拉着卓宇走出这家茶馆。他听到店主惊讶地喊着,画得真好啊!

  转天,卓宇决定和李崇好离开苏州了,她说,等不恶心了再来。

  春意最浓的季节,明清字画展在省城的博物馆开展,来了很多人。馆长应接不暇,李崇好倒是有了几分清闲,他提醒馆长,借咱们的字画要保护好,求人家不容易,特别是上海的两幅沈周画,不能有半点儿闪失。下午,外边下起了雨,今年雨水多。雨水多了,客人就少了。李崇好有些累,就搬了一把折叠椅在沈周的那幅《仿大痴山水图》画前坐着,欣赏沈周的超然野逸之趣,山水意境平淡温和。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静心敛气地坐在那,因为从苏州回来就懊悔,他应该和那个店主讨价还价,就说是走眼了,想买这幅。如果真能成交,那就是他一生的福分。不是几百万的钱,是拥有了陈道富的真迹,那就是宝贵的精神财富,愿意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看。可他现在选择坐在这,开始自责,怎么会有这个坏念头。因为回来后再临摹吴门画派的字画就觉得手在颤抖,特别是陈道富的画,觉得眼前都是血。有人在他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回头一看是美术画报的女编辑,叫董思雨。李崇好发现她的长发剪了,穿了一身黑色的长裙,款式也比以前讲究了许多。她慢悠悠审视着李崇好那副表情,说的第一句话就叫他透不过气,我两个月后就结婚了,你是不是没有想到啊?李崇好愕然,因为他和董思雨曾经好过,后来是董思雨嫌弃了他,觉得他太学究,不浪漫。李崇好说,没有想到,你那位先生是谁呀?董思雨笑了笑,说,你陪着我看展览吧,给我讲讲这些明清大人,给我说说他们现在的市场价格,我用手机把你的介绍录下来。李崇好有些紧张,说,录下来干什么?董思雨说,我怕那么多记不住,我那位先生是开画廊的,他总说他是内行,我觉得你才是公认的专家。李崇好不知道说什么好便起身,带着董思雨在展厅转了一圈,给她讲了讲明清这些人物,他讲到徐渭时,突然觉得喉咙有些堵塞。因为董思雨一直在问他,徐渭是疯子吗?是把自己的生殖器给割了吗?现在谁能做他的假畫,特别像,需要多少钱?这几句话就让李崇好不知道怎么说,他只是说,没人能做徐渭的假画,因为做不出来。董思雨走的时候对李崇好说,我有些后悔,你就是一个老古董,跟了你,你越老越值钱的,我怎么当时那么傻。李崇好嘿嘿笑着,什么也没有说。董思雨忽然悄悄地说,你能画一幅徐渭的画吗?多少钱我都给你。李崇好问,你那么急切切地要徐渭的画干什么?董思雨柔和地说,我要干什么你别管,你知道那么多干什么。李崇好摇头,我真画不出来,即便是画出来让人一看就是假的,问你说谁画的,你准会说是我,我还珍惜我的名声呢。董思雨悻悻地走了,临走甩给李崇好一句话,你不画,会有人画的。

  卓宇这几天去了苏州,她的妊娠反应没有了,就跑苏州吃小馄饨去了。李崇好一个人呆在家里觉得很闷,甚至有些抑郁。想了想,估计是董思雨给自己带来了坏情绪。卓宇来了几次电话,督促李崇好赶快到苏州有重要的事。李崇好问什么事,卓宇就是笑而不答。到了苏州,卓宇带着李崇好又一次来到临顿河畔那家茶馆。李崇好进去时,看见里边有不少人,其中一个眼熟,卓宇告诉他是苏州博物馆的陈馆长。不少人围过来,其中有那个老板。李崇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卓宇告诉他,你认定那幅陈淳陈道富那幅字是真的,后来我主动跟陈馆长说,陈馆长专门领着几个专家过来看,果然是。那个老板过来握住李崇好的手激动地说,我说是假的,你说是真的,我根本没有信你的话,现在苏州民间哪还有陈道富的真迹呢。陈馆长过来说,老板要捐赠给我们,我们请你做个见证人。说着,老板从墙上郑重地摘下来那幅陈道富的字,亲手递给陈馆长,围观的人在鼓掌。李崇好眼泪流出来,他觉得这个老板的举动让他震惊,便问,你要是拍卖出来就是一大笔钱啊。老板笑笑,沉稳地说,陈道富是我们苏州人,我捐给苏州博物馆,就是让更多人看到,苏州人是有感情的。李崇好适应不了这么热闹的场合,他跟卓宇出来想去临顿河畔走走。陈馆长跟出来喊着,我们举办吴门画派研讨会你要来呀!李崇好扬扬手,他觉得天黑下来,西际那一片彩霞不肯退去,就在云层里边燃烧着。两个人顺着临顿河走着,不知道哪家酒吧放着费玉清唱的《苏州河畔》那首歌:“我们走着迷失了方向,尽在暗的河边彷徨,不知是世界离弃我们,还是我们把他遗忘。夜留下一片寂寞,世上只有我们两个。我望着你,你望着我,千言万语变作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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