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一只雄鸡“喔——”一声,全村的雄鸡都被带动了起来,远远近近的叫声连成一片。鸡叫二遍了,大伙开始松懈下来,几个烟锅一明一暗地闪亮着,起初有人小声说话,渐渐声音大起来,不知是谁,许是因了一个什么笑话,竟肆意地哈哈大笑。栓子干脆坐到水塘边那块青石上,随手往里面扔着土坷垃,激发出砰砰的响声。
昨天定好的,鸡叫头遍到村口集合,谁都不能耽误,现在鸡都叫二遍了。午夜时分,大唐就去敲栓子家的后窗,这孩子第一次出伕抬担架,又是好睡的年龄,怕他误事。哪想只敲到两下,栓子就在屋里“唉”了一声,听声音很精灵。等大唐和栓子扛着担架来到村口,大伙早到齐了,等了足足两锅烟工夫,雄鸡才叫头遍。
有人来了,大伙快看。不知谁轻轻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朝村外大路上望。果然有人走来了,是两个影子。
黑影很快走近,急匆匆迈着大步。是不是区长和通讯员?人齐了吗?是区长。齐了,一共十副担架二十个人,担架队长马上回话。出发!区长声音不高,完全是命令的声腔。把烟锅灭了!几个人连忙把烟锅朝鞋底磕了,散开许多火星。人们的心绷紧了,似乎猜透区长来晚了,一定是因了更紧要的事情,是前线开战了吧?
所有人快速拾起担架,把绳蟠抡上肩头。区长在前头近似小跑,一行人悄无声息紧随其后。北大洼每个村庄每条道路区长都熟悉,出村子不远,区长就抄起了近道,朝着一片草地踏过去,膝盖往下开始湿漉漉的凉,很快鞋子裤口都湿透了。夜里雾气重,抬起头能感觉到水汽扑到脸上,不一会儿眼睫毛变得黏糊糊。
大唐下意识低头看鞋子,他的鞋子是用若干层旧布黏合一起做的,硬邦邦地很合脚,不用扣子和鞋带系牢,现在虽已湿透,仍没有变化松软。可他分明觉得鞋子上系有带子,并且带子松了结,走一步带子就一抡,如果被另一只脚踩上,人会绊一个踉跄。
十五岁的儿子垫子三个月前参了军,穿上军装戴上大红花,儿子一下子精神了。大唐一直送他出村子好远,行走在队伍里,大唐忽然发现儿子的鞋带松了,一走鞋带一甩,像拨浪鼓一会儿甩到这边,一会儿甩到那边,他想提醒儿子,就稍一迟疑,队伍就走出了十多米。回到家,儿子甩来甩去的鞋带总在他眼前晃。儿子是军人,鞋带可是不能松,队伍上操了,战场上发起冲锋或是往下撤,被另一只脚踩上绊一跤可不行。那些天,儿子的鞋带成了大唐一件放不下的心事。
村子里好几个年轻人跟垫子在一个连队,几天前有家长去探望孩子,他们的队伍驻扎在田柳庄附近的村子里。回来的人说垫子长高了,也懂事了,像个成熟的大孩子,主动迎上来跟人说话。回来的人还说,他们的队伍要攻打田柳庄,就在近几天。大唐听了既高兴又担心,部队能锻炼人也能教养人,儿子比以前懂事他相信,他还相信儿子帅气了,可儿子个头长高了他不信,三个月,个头变化没那么快。他还知道田柳庄守敌是国民党第“十五旅”,是块难啃的骨头,前些日子县城被我们解放了,田柳庄的守敌却还跟我们顽抗。田柳庄围墙坚固,外围还有护城河,为了避免大的伤亡,已被我们围困一月有余。大唐又觉得,十五旅是只猛虎,但已被困在笼子里,供给不足,元气丧失,说不准被我们一打就溃,像县城里和其他地方的国民党军一样,乖乖举手投降。
儿子参了军,大唐就是抗属,支前抬担架本没有他的差,是他自己请求去的。他参加支前好多次,今次儿子在前线,他在后方支援,要是遇见儿子最好,首先他提醒儿子一定把鞋带系好。
栓子在前大唐在后,这会儿栓子把担架弄得忽左忽右乱摇晃,大唐想骂他几声,想想在急速赶路的当口骂人会扰乱气氛,他尽力握紧担架让其平衡。原来栓子是在脱衣服,脱下棉袄一抬手扔在了担架上。深秋昼夜温差大,这阵子急速赶路,大唐也觉得脊背湿漉漉的。
前面有人,栓子小声喊。大唐歪一下身子,避开前面几个人的背影,没看见啊。在那边,栓子抬手指指右前方。原来是前面一条横向路上,黑压压一串人,正在走向前面的丁字路口,很快会跟他们汇合在一条路上。
来到丁字路口,路上变成了两行人,横向路上加进来的人流不光有抬担架的,还有挑着担子推着独轮车的,是往前线送给养的。昨天区长讲过,后方医院就在这条横向路两边的几个村子里。路上人多起来,队伍行进的速度慢了许多,大唐突然觉得,前线战斗并非已经打响,区长急匆匆领着赶路,可能就是为了赶上这群队伍吧。
忽然前面的一行人都插到左边来,两行合成了一队,大唐他们被迫停下来。这时听到一阵呻吟声传来,这声音很快到了近前,有两个人倾着身子疾速一闪即过,担架上伤员的疼叫声也很快远了。大唐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二
弥水河大坝高出地面七八米,坝上长满了一搂抱粗的大柳树,北大洼这地方被它南北隔开成两个世界。爬上坝顶,透过密密的柳树枝叶,远处有几条红色火光升起来,隐隐传来了爆炸声。大唐去过几次前线,知道这是迫击炮在向围墙里开火。不一会儿,在很远的另一处地方也升起了几道火光。田柳庄被我们团团围住,不光是围困,也用炮弹骚扰他们,让里面的十五旅惶惶不得安宁,大唐对战事也明白几分。
轰!这一声大,脚下都有震感,这道火光是从围墙里打出来的,远处一团火光升起来,还有炮弹来!有人在说话,说不准是从哪旮旯里又找到了一发炮弹,嘻嘻,里面断了粮,弹药又不足,还顽抗他娘个啥?我们的队伍没有这种重型大炮,可能刚才这人言中了,围墙里的国民党军兴许就这一发炮弹了,要不一路上没听到过爆炸声,即使望不见火光,这种炮弹也能听到声響。这两人的议论引发了其他人,又有人发言,这些天围墙里的敌军家属不断在外面喊话,有母亲喊儿子的,也有媳妇喊丈夫的,要他们弃暗投明,凡投靠过来的都优待,前天晚上又有十几个兵逃了出来,里面的国军快崩溃了!大唐听着心里好欣慰。
一个月前大唐也来过一次,不过那次战斗没有打响。田柳庄围墙坚固,我们的迫击炮炸不开,护城河水深,扛着炸药包无法靠近,可我们有办法,挖地道,挖到围墙下放足炸药,只要炸开一个豁口就好办。许多地方国民党军的围墙都是这个办法炸开的。可田柳庄的敌人狡猾,他们在围墙里挖横截沟,发现我们的地道后往里注水,淹死了我们好多人,这才围而不打,现在是时候开打了。
前方有零星枪声传来,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不是在交火,这样的枪声看来一直在响着,离近了才听得见。
天开始发亮,星星隐去了不少,人的影子渐渐清晰起来,能看到前方黑黝黝一道围墙,田柳庄到了。突然前方有人压低了嗓子喊:快!快点!人群小跑起来,一时间队伍很慌乱。趴下,都趴下!有人在一旁指挥。是围墙上的敌人发现了我们?离得还老远啊。栓子眼尖,朝着一块低洼处奔过去,身子紧紧贴在地面,两手搂住后颈,呼吸都不敢大口喘。大唐看着好想笑,用脚蹬了他一下,栓子抬起头,看到大伙或坐或半撑着身子,才觉得没必要这般小心,自嘲地笑笑。大唐一直在盯着围墙看,像是要发现什么。晨雾里隐隐看到围墙上有几个影子立着,像人,也像木桩。
枪声在空中不时响起来,大唐他们没人理会,知道子弹根本打不到这儿。只有栓子下意识地缩缩脖子,他第一次来前线,还是一个孩子,跟垫子一般大。
大唐在找那棵大榆树,榆树下面是通往县城的一条土路,十五旅在那儿曾设过卡子。现在榆树不见了,可能是被砍伐修了工事。今年春上,大唐用毛驴驮了一布袋胡萝卜在附近村庄兑换了地瓜干,走到大榆树下被十五旅卡子拦下,不由分说牵起驴子进了田柳庄。大唐一把攥住缰绳苦苦哀求,地瓜干可以留下,驴子万万不能,就靠它耕地播种。一个兵用枪指着他,快松手,不然就开枪。驴子刚拉走几步还回过头冲他鸣叫,大唐眼里的驴子就是家中一成员。回到家大唐病了一场,那天村里敲锣打鼓欢迎适龄青年参军入伍,儿子刚好满十五周岁,大唐毫不犹豫替儿子报了名。这次来前线他曾带有一丝希望,等打下田柳庄各处找一找,说不准能找回驴子,现在想来早被这群该杀的十五旅兵宰杀吃掉了。
地上好潮湿,湿气让人浑身不舒服。这地方曾存有雨水,很可能几天前刚渗干的。同村的刘四在大唐身边一个劲地挠,他有“湿疹”病,受了潮气就痒,直抓挠到皮肤渗出血丝。栓子也在抓挠,原来就近有一个蚂蚁窝,大唐的裤口也爬上了几只,还没钻进衣服里去,他连忙用手指弹开了。
被汗水湿透的衬衣干了,感觉有些冷,隐在这里不能动就想着睡,要有张毛皮铺在身下就好了。几十米远的地方有几棵剪去穗头的高粱秆立着,泛着青光,那里也趴着人,比大唐他们来得更早。太阳升起来,烘烘的暖意把人也照精神了。突然轰轰两声巨响在附近炸响,就要把人震弹起来,所有的人下意识把身子往地面靠了靠。谁说围墙里的敌人没有炮弹了,这不又打出来两发,大唐心里沉沉的。
有人猫着腰跑过来压着嗓子喊,饭来了!栓子刚要起身,见几个返回的人朝这边摇手,饭没有了,再等会儿。
取饭的地方是一个坑,坑里这时冒出一辆小推车,一人在前头牵,一人在后面推,飞快向后方跑去,定是刚才送饭的。
来了!送饭的又来了!有人在传。很多人刚起身,就听前面喊:别动,都别动!几辆小推车下进了坑里,一边装着席筐,盛干粮的,一边捆着泥瓦罐,盛水的。很快又从坑里冒出来,向着前方去了,是给前面队伍送饭的。
栓子不知啥时出走的,这会儿一手握着两个窝头,一手攥着两根葱,猫着腰跑过来,他年纪小食欲大,一个窝头上已咬了一口,一边大口嚼着。大唐接过窝头刚要吃,看到一旁的刘四直眼看着他,大唐把窝头掰开,一半递给刘四,栓子迟疑一下,也准备把窝头掰开,刘四摇摇手,又指指土坑那边,看,又来了几推车饭,那边人朝我们招手呢。
卧着的人群起身往土坑那边动,每人领上一份赶紧返回原处。大唐一转身,恰好和邻村的表哥四目相对,在这儿相会,两人显得很兴奋,相互冲对方笑一笑,各自快速回到自己的位置。
三
大唐吃着窝头,心里开始为表哥难过起来。就在两个月前,表哥十八岁的儿子在解放县城中牺牲了。牺牲的前几天,他收到了表哥送来的喜讯,儿子准备结婚请他去喝喜酒。大唐把过年包饺子的麦子磨成了面粉,准备蒸馍馍前去贺喜,哪曾想传来这个坏消息。表哥为儿子结婚一切准备妥当,就盼着那个喜日子,却等来了一副棺材。大唐不由朝表哥刚才走去的方向望了几眼,他心里暗暗敬佩表哥,能从极度悲痛中挺起来,并再次加入了担架队。
垫子参军不几天,就有两家上门提亲的,都是邻村,两家姑娘大唐也认识。大唐掂量一番,最后选中了其中一家,两家商定好年前结婚。大唐学着别人家的样子,给女方送去了两卷粗布和几斗粮食,又被女方父亲退了回来,只留了一卷粗布,说是给闺女做件嫁衣就行,嫁闺女不为彩礼,看中的是孩子,是光荣的家庭。大唐的心跳突然快起来,他伸长脖子往前方扫了一下,垫子这会儿在哪?一定就在田柳庄围墙附近,他忽然好想见到儿子。
一阵枪声突然传过来,激烈地像爆炒豆,这阵枪声短促的又让人来不及反应。大伙抬头朝围墙望去,看到空中一团蓝烟雾正慢慢消散。是敌人打的枪,有人在议论,大唐也觉得是围墙上开的枪。肯定我们的人往墙下放炸药被他们发现了。这话不等有人说是或是反对,就见左侧有四个人跳了起来,抬着担架进了通往前线的战壕里。很快望见四个黑头顶从战壕里返回,传来了伤员的呻吟声。忽然前面奔跑着的黒头顶不见了,跟着一声惨叫传过来,是前面抬担架的栽了一脚,把伤员跌疼了。大唐想努力听懂伤员的叫声,很快呻吟声就远了。大唐的心突突跳着,冲撞的胸膛好难受。
激烈的枪声响过后,战地上寂静下来,连零散的枪声也听不到了。秋天的太阳开始发威,每个人额头上汗珠直冒。栓子在大唐身边睡着了,侧着身,一条胳膊压在耳门下,让大唐觉得既疼爱又亲切。每年秋忙季节大唐和墊子都在地里过晌,儿子吃完饭总会躺下睡一会儿,眼前的栓子多像垫子。他的垫子这会儿肯定不会在睡觉,说不准正趴在战壕里两眼炯炯地盯着围墙上的动静。他不由伸手摸了一把栓子的头。
大唐也昏昏欲睡起来,还真睡着了。醒来时太阳已经西斜,阵地上还是那样静,让人感到了大战临近的恐慌气氛。有人猫着腰向土坑跑去,后面好多人也跟了去。吃晚饭了,有人喊,天还早呢。经验告诉大唐,夜幕一落将要开战。这时区长被一个军人引着匆匆进了战壕,路过大唐他们身边时区长嘱咐,抓紧时间吃饭,晚饭有南瓜汤。一切迹象表明攻城要开始了。栓子跑过来对大唐说,刚送来的米粥喝不喝?大唐真有点渴,可又不想喝。
太阳已接近地平线,把今天最后一道光线照过来,红的。顺着太阳光往东方望去,一切尽收眼底。一队军人像是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样,正急匆匆往围墙下赶去。仔细看,这队人马东边还有一队在往围墙下赶。这是援兵,大唐知道,围墙四面都在增兵,就差一道开打的命令了。
大唐身后也响起了一队急促杂乱的脚步声,一支队伍很快来到了身边。领头人扛挺机枪,随后两门迫击炮,其他人一手拎枪一边肩头扛着弹药箱,还有人扛着炸药包上面绑着的木柄,里面好几张大孩子的脸一闪,中间有个小个子肩扛炸药包,人矮步子短,比别人更拼命地往前赶,突然脚下什么东西一绊,身子向前来了一个踉跄,后面跟着的人忙一顿,这张孩子脸完全暴露给了大唐,垫子!大唐心猛一揪,眼睛怎么就盯上垫子的脚,今天这群兵穿的都是他脚上这种鞋,不用系鞋带。大唐来不及再看一眼,急火火的这队兵就进了战壕里。
大唐一下子站起身,他听到了几声喊他快卧下,最后是栓子揽住肩头把他压下来的。刚才看到垫子哥了,栓子显得很兴奋。大唐愣愣的,他摸一下担架,这群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今晚谁会成为他们担架上的伤员!他眼前忽然现出了那个敲锣打鼓欢迎参军入伍的场面,心里问自己,垫子还是个孩子!
队伍一过,一群担架也随着去了。大唐他们刚要起身,有人发过话来:其余的原地别动,等候调令!
轰,一声巨响,大地一颤,远远的围墙南面一团火光冲上天去,像是事先定好的,巨大的爆炸声顺着围墙一声声传过来,大唐正面的围墙上也传来一声巨响,火光里夹带着烟雾,围墙被炸得尘土翻腾,接着像冰雹一样的碎土石落到草地上啪啪作响,大唐他们脸上被溅飞起来的尘粒击得生疼。围墙上的敌人指挥官这时大叫起来,打!给我打!密集的枪声响起来,围墙边火光乱闪,像被点燃了的一堆鞭炮。
大唐望着火光一动不动,爆炸声响起的那一刻,他浑身的肉都跟着一哆嗦,僵直的身子立时失去了知觉,只一会儿,浑身累得不行,就要松软瘫倒在地上,他连忙扶住了栓子的肩头。现在天黑下来,有些人站起身开始放松筋骨,没有人再喝令卧下。
担架队上!前面有人喊。前面的十几个人随着那人去了,大唐他们十几个被另一个人引领着来到战壕出口,一个个都蹲下来。
战壕里很快传来了咚咚的跑步声,前面那十几个人返回了。每副担架过来,大唐都上前努力认一眼伤员,哪张脸也看不清。上!听到这声命令,大唐他们顺着战壕往前跑去,跑了百十米,听见头顶上子弹嗖嗖在飞,有子弹落到地上,击得身旁的地面噗噗作响,大唐他们缩着脖子,机械地跟着前面的人跑。
突然停了下来,惯性的作用,栓子扑在了前面人的后背上,大唐赶忙用力往后一拉。从前线下来的伤员就送到这儿,两人架一名伤员,也有背在身上另一人后面托着的。这次下来了两个伤员“哎哟哎哟”地叫着。大唐和前面的那副担架在地上放平,黑夜里大唐仍能辨清他们担架上是一张大孩子的脸。
他们开始拼命往后方跑,还没跑出战壕,身边突然听到有人惨叫一声,是一个担架工被流弹击中,两手抱着膝盖在地上翻滚。大唐参加过多次担架队,这是他经历最恐怖的一次。
四
大唐好想看清担架上这张脸,虽说眼下这头黑发不停在扭动,有时连着发出几声急促的呻吟,平定一会儿后,又把积攒在喉腔里那沉闷惨痛的哎呀一声发出来。大唐听着像锥子扎在肉里,他想尽快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停一停,倒是前头的栓子先停住了步子,这通奔跑他一定累了。原来是栓子慌乱中绳蟠没有垫在衣服上,这会儿一个劲揉脖颈,大唐知道他脖子上一定磨出了一行血印。
栓子整理好衣领刚要拾起担架,见大唐俯身正看伤员。虽是夜里,大唐仍能看清这张惨白的脸,胸脯微弱地一起一伏。多大了,十七了,家是哪儿?马家庄子……回话声很弱。大唐把被子往他身下掖一掖,见伤员一只手捂住小腹,大唐感到手黏黏的,血!本来他想再追问一句,本县好几个马家庄子,是哪一个?他更想问的是,你认识垫子吗,今晚你们在一个爆破组吗?越是想问越发不敢问。他意识到伤员每说一句话,伤口里就会涌一次血,要紧的是赶紧送到后方医院去。
不断有推车挑担的迎面赶来,见到担架立马闪到一旁。好几个路口放着竹筐,总有人亲切地问他们一声,饿吗?有热地瓜。大唐是有点饿,他知道栓子更饿,真希望吃一口甜甜的热乎乎的地瓜,现在不是吃东西的时候,他觉得浑身有满满的气力,怕前面的栓子吃不消,用力把担架朝前推,好让栓子轻松些。他记起队伍每次驻进村子,上完操就唱歌,大唐记下了一句歌词,前方打胜仗,后方支前忙。有源源不断的民工把弹药食物送去前线,仗还能打不赢!
前线离村子三十几里路,这会儿已走过多半,天将到午夜时分,昨天晚上叫醒栓子就是这个时间。突然担架摇晃起来,伤员身子朝上挺了几下,嘴里喊着“啊,啊……”大唐猜不透是想说什么,也许是在喊妈,他是没有力气喊清楚了。大唐脑袋嗡的一声,他预感到了将要发生什么,果然担架上很快平静下来,大唐浑身一下变得软软的,就要栽倒地上。前面的栓子觉察到了什么,大唐叔你怎么了?大唐不回声,伤员是不是要坐起来,大唐也不回话。栓子是个孩子,他怎么懂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鸡叫头遍,他们来到一个村子,村口有人把担架接了。大唐望着走去的担架迟迟不动。他想起了表哥的孩子,说不准这孩子也已经定亲,父母也给他定下了娶亲的日子。
大唐和栓子被人引领进一间西厢房,栓子在草铺上头一挨就睡着了,大唐也困极了,越是犯困越睡不着,比被捆绑着还难受。围墙上巨大的爆炸声冲天的火光这会儿在脑海不停闪动,有时就觉得火光迎面扑了过来,烧得他失去知觉……那一个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黑夜里他只扫过一眼,根本来不及多想,好像下来送伤员的有十几个战士,发着呻吟的就只有他们两个担架上……
鸡叫完二遍,担架队长进来了,大唐一把攥住他的手,他想说,见到垫子没有,话却卡在了喉咙里。担架队长没有觉察到大唐的异样,告诉大唐要他跟栓子回村去,这里只留两副担架备用。大唐坚持留下来,栓子也逞强,大唐说你是个孩子,折腾了一天一夜困乏的不行,还是回村去。大唐和担架队长留下来,还有一副担架在前线没有下来。窗户上渐渐发白,大街上传来了说笑声,担架队长一跃起身说,一定是田柳庄解放了吧!
大唐跟担架队长走上大街,听着人们在议论前线的战况:我们的队伍三面攻打,故意放开一条出路,敌军守不住了,就从这道门往外逃,哪能逃得了,我们两边埋伏的兵一齐开火,路边有棵大槐树,树后隐着一挺机关枪,十五旅兵那才叫惨,只好乖乖投降。
大街上区长的影子突然一闪,本来区長是要拐进一条胡同去,瞥见大唐便折回了身,远远就朝大唐伸过手来。大唐同志,听说您儿子也参加了这次攻城,你们父子光荣啊!区长握住大唐的手,感觉大唐的手冰凉冰凉。
区长,垫子怎么了?
今次解放田柳庄,爆破组的战士都要记功。区长说。
您见到垫子啦?
没有呀,说不准这会儿他们正打扫战场吧。区长突然把话岔开,指着前面一间冒烟的房子说,早饭做好了,你们去吃吧。
大唐走了几步,又突然追回到区长跟前,区长,我们村还有一副担架没回来,是不是还要返回这儿?
是的,也许一会儿就回来,也许能带回您儿子的消息。
大唐急忙对着担架队长说,你自己吃饭去吧,我现在不饿,我要去村口等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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