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年被骂了,那句粗话像一句走红的流行歌词,走街串巷地轰炸。
东晋谢太傅曾和王右军一起哀感中年,说,“中年以来,伤于哀乐”,王谢二君,是文人的闲愁易感。“月过十五光明少,人到中年万事休。”这是元代杂剧偏好引用的一个句子。月亮一过十五,光辉就减弱;好比人过中年,精力衰退,难谋进取。元杂剧以接近生命的方式叙写人间喜怒,这个耳熟能详的句子,写尽了中年的沧桑。现代人中年困境的关键词似乎被概括为,尴尬。毋庸置疑,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体力渐衰,身体危机四伏,皮肤下垂,皱纹四起。背扛肩挑的境地,真有一种进退维谷的荒凉感。中年的幸福各不相同,但中年的尴尬都是相似的,房子、车子、票子、孩子……相信只要有对比,烦恼便无尽,但是,提到中年,我总还是会想起,1260年前,唐代的那个中年人,他那名垂青史的中年尴尬!
2
公元759年立秋后的一天,陇山被绵绵秋雨包裹,灰雾笼罩之下,秋风飒飒,枯叶四散飘零。陇山,又叫关山,六盘山支脉,陕甘交界处。
山路九转盘曲,乱石当道。一片吱扭声在山间荡开,波晕一般,划开雾霭。车轴声像一个负重前行的人在咬牙切齿,喘着粗气,山间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碎。一只孤鸟在林间扑通翻飞,迷路似的左冲右突。一匹瘦马,毛色斑驳,腹部泥污斑斑。一架旧车,车轱辘碾压泥水,四溅而起。马车里的布帘内,传出稚子钻心的哭声。车舱前,一袭青袍盘腿而坐的中年男子,胡须凌乱,眼窝深陷,一脸的疲惫,眼神里却流露出无限的好奇。高峻险绝的陇山,满目的秋色,风物自与关中不同,他如同逃脱樊笼,贪婪地张望着另一片天空。
自东边来的人,翻越关陇,就像西出阳关,悲怆凄凉,实属无奈,七八天以来,八百里关陇之路上风尘仆仆,餐风饮露,但是,他经历了内心的斗争,似乎在心里已经越过了一道关,他默念着那个句子:
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罢官亦由人,何事拘形役?
……
牵马的家仆,粗布衣衫,清瘦精干,名叫杜安。峰回路转,他望见了路口的界碑,眼睛忽然一亮,激动地回头,朝着那个人大喊,“先生,到了,到秦州了!”
车内的布帘掀起,年轻端庄的杨婉,乌黑的发髻,素衣素裳,面容姣好,脸色凝重。她低头,目光打在怀里的粉嫩小脸上,女婴含着乳头,用力吮吸,没有奶水,便含着乳头哭起来,呜呜呜。哭声柔弱无力,却刀子一般扎在她心上。她的左右,两个小男孩靠在她肩头,小一点的叫宗武,唤作骥子,迷迷糊糊睡着了,发束垂在脸蛋上;大一点的叫宗文,唤作熊儿,目光炯炯,若有所思。一同催马探路的弱冠男子,清瘦俊俏,束着高高的发髻,是杜占。
这一年,先生已经48岁,未老先衰,满头白发,刚刚辞掉了华州司功参军之职,有生以来断断续续不到两年半的政治生涯结束了。安史乱后,他曾带领一家人掺杂在流亡的队伍中,也曾被胡人捉住,困居长安。而此时,关内久旱不雨,史思明在相州大败唐军,自称大燕皇帝,准备攻取河南,东边战火蔓延,他回不了洛阳的老家,长安也无法待下去了,只能往西,翻越关陇。前面等待着他的天命是什么,先生无从知晓。他的全部,都在这架马车上了。当下,先生的理想很简单,到了秦州,上有茅草,下有立锥之地,有饭吃,有衣穿,努力活着。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应尽的最基本的责任,不能再简单了。“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陇山之西的秦州有他的侄儿杜佐和老朋友赞公,这也是先生唯一的依靠了。
3
先生一家在秦州城里安顿下来,虽薄暮中羌笛胡笳声四起,吐蕃的驿使往来,警报的烽火明灭,却暂时没有兵火灾荒,没有奔波之累,还算相对平静。“无风云出塞,不夜月临关”,陇上的明山秀水,让先生暂时忘却了长安的一些不如意,他白天探访古刹隐士,或者带着孩子们上山采些药材,夜晚在寓所里读书写诗,转眼已近一月。秋后的塞上,阴雨绵绵,潮湿阴冷,一层秋雨一层寒。家人的衣裳单薄了,米缸也快空了,门前杂草丛生。他想起了三国时魏国诗人阮籍,长期隐居山林中,经常一个人坐着车子漫无目的地向前走,一直走到路的尽头,车子无法前进,便大哭而回。住在秦州城里的阮昉,就是阮籍的后代,先生去拜访,邻家的门口车马往来,喧哗无比,阮籍的屋子卻寂静地隐没在蓬蒿里, 柴门矮墙,却以此为乐。和阮隐士一经相遇便为高山流水,一同“褰裳踏寒雨”,他不禁想起了唐尧时代隐居在颍水之阳、箕山之下视富贵如粪土的人,忽然有了在秦州长期住下去的打算。
他去西枝村,找到旧友赞公,赞公是京师大云寺住持,他们俩是布衣之交,因房琯一案牵连,在两年前,赞公被贬西来秦州,而他出任华州司功参军。再一次见面时,便是在这深山老林的西枝村,一处悬崖底部的窑洞禅房里,秋风秋雨摧折满院秋菊,霜寒露重让满池莲花倒伏。古柏树下,俩人促膝而谈,忆昔叙旧,怜惜共勉,不觉夜深。月光如水,洒落在群山裹拥的西枝村,他均匀吐纳,内心升腾起从未有过的安宁和恬淡,他忽然决定要把身心交付这远僻安宁之地,了却此生。他和赞公商议要为自己寻找购买一处向阳避风的地块,修造一座房子,卜居为邻,以度残年。他俩共携手走遍附近冈峦,处处是老树大藤覆盖下的阴湿山岭,直至日落西山,山谷昏暗,草蔓露重,怅然而归。他夜宿赞公的土室,天寒鸟归,月出山静,俩人彻夜长谈,直到晨光朦胧。因为赞公在那里,所以他对于西枝村,心向往之。想象着和赞公一起燃薪照明,汲水煮茶,一起终老,不禁欢欣。但他们几次三番去寻幽置地,无功而返,最终未能如愿。
他听人说侄儿杜佐居住的东柯谷长藤修竹山水幽静,风景如画,阳坡满是瓜果,贫瘠的地块反而盛产粟米之类的谷物 ,便渴盼在那里寻置一个安身之处。他来到东柯崖谷,鸡犬之声相闻,田间庄稼茂盛,瓜果菜蔬长势喜人,这个诗情画意的田园幽境,的确与众不同。他决心长居在此,与“野人”一起享有这水竹之美,山崖之险,拥有一个药圃,背着药篓,手拿药锄,采药、制药、卖药,隐逸在山水间。但是,东柯谷地气潮湿,他最终也没有找到一块理想的山坡来修房盖舍以容身。全家七人就在杜佐的住处暂借住了一段时间后返回秦州城,居无定所,吃穿也都没有保证,继续流寓生活。
西枝村,东柯谷,就在今天的麦积区甘泉镇和街子镇,山水秀美,景色清幽,有温泉,已经成了风景名胜。因为他而得名的子美泉、子美村都成了旅游景点。可是秦州那么大,竟然没有一处向阳的山坡让他盖成一座草堂,最终他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找到。
是的,那個淫雨霏霏的秋天,被困秦州,无处容身的这个人,就是杜甫!
杜甫“少小多病”,母亲早逝,幼时寄养在姑母家,与姑母的儿子同时染上时疫,姑母的儿子夭亡,而他幸存下来,自小身体孱弱,不是一个健康的儿童。秦州秋风渐冷,他愁眼看霜雪,飘零流落,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不顺心。多年的风疾、哮喘、风湿就像养在他体内的毒蛇,一点一点侵害他的生命。哮喘病缠身,每每咳嗽,胸口撕扯一般疼痛。风疾发作时,他头上似有重物压着昏重难忍,头晕目眩,四肢酸痛。阴雨天气,风湿又让他身体的各个关节就像生了锈,不听使唤。在秦州山区这个多雨的秋天,“衰年关鬲冷”,湿寒让他的胃部发凉,胃机能衰退,隐隐作痛。某日,阮昉为他送来满满一筐薤,他惊喜万分,终于可以有美味来暖胃了。也许这种植物性温热,有助于增进胃功能,他又向杜佐索要薤。我幼时曾和小伙伴一起挖猪草时挖过这种叫作“野小蒜”的植物,叶细长,有细小的圆球形根茎,一般长在深山崖畔上的杂草里,挖来一束不过用做拌馅的作料,并不作为一种蔬菜吃。后来读杜诗,中年的杜甫得到微不足道的薤而喜爱万端,内心忽然一阵悲凉。邻人送他瓜菜,侄子寄给他小米,他上山挖些野菜,打些野果,生活基本靠着别人接济。秦州熙攘的集市上,杜甫背着药篓穿行其中,那个摆摊的老人老早就来到集市,为杜甫也占领了一块地盘。他们经常结伴摆摊。久病成医的杜甫自己采好药材,炼制成药,卖出去,治好了很多人的病,人们都记住了从长安来的这个“老人”。
杜甫卖药,维持生计都达不到,盈利就更谈不上,一家老小生活也没有多大改观。生活越来越窘困。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只吃松柏子和朝霞。而对于杜甫来说,翠柏很苦,明霞虽高,但除此之外无以为食。锅里没米,身上衣单,夜里床寒难耐,生活的景况让他倍感凄凉,“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也许,唯有内心的高贵,给了他一些活着的信念。
雨后初晴,他登上高楼,看见西行的将士官兵,以及行色匆匆的使节驿官,羌女偏敢轻视烽火,胡儿牵着骆驼阔步行走,山昏日斜,一只乌鸦悲鸣欲绝,饱经丧乱的杜甫,本来是来秦州避乱,却已预感到危机四伏。居无定所,积劳成疾,他的疟疾缠着他,隔几天就发作一次,就像是一个搜刮脂肪和骨髓的魔鬼,让他一天天瘦削下去,显出和他年龄不相符的衰老。疟疾发作,有时犹抱霜雪,身体感到寒冷直打寒战,有时如拥火炉,高烧难耐,他躺在异乡寒凉的床上,彻夜不寐,听促织单调反复的鸣叫,“音在促织,哀在衷肠”,不觉泪湿。可是他仍然痴心不改地期待着时局平定、生活安稳下来的那一天。
但是,在杜甫的词典里,那一天,始终没有出现。秦州似乎跟杜甫开了一个玩笑。
就在他飘蓬一样等候命运安排的时候,一根救命稻草又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位“佳主人”自秦州南面的成州同谷县发出情词恳切的邀请。他早先就听人说,同谷山水更幽,气候温润,有良田可耕,有野生的山药、崖蜜、冬笋可以充饥。想想真是一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无衣无食,窘困寒苦的他,心想只要到了同谷,眼前的一切苦难就像霜雪遇见太阳,会得到化解,为此,他觉得涉水翻山,旅途劳顿也不算什么。大哉乾坤内,吾道长悠悠。路漫漫,就再走他200公里又何妨!若果真能结束战事,让天下百姓和家中妻儿不再颠沛,不再挨饿,自己哪怕跋山涉水辗转流徙又算得了什么呢!
4
又一次出发。中宵驱车去。
立冬后的一个深夜,大概已是凌晨,地上本来落着一层雪,晚间,气温骤降,雪上又落了一层霜,满树满枝的雾凇泛白。初冬,人还没有被冻服,无限的冷寂在寒夜里散开。这个缩手缩脚的中年人,穿着似铁片一样冰凉破旧的衣衫,满头的霜雪高高绾起,散乱如杂草,颧骨高凸,眉间有大大的川字纹,嘴角的法令纹也在恣意横生的胡须里延伸。他赶着一架破旧的马车,马车载着他生命里的全部,在这个霜雪繁盛的深夜里碾压一地冰凉,咯吱咯吱的声响回荡在秦州城的上空。在秦州这个寒凉寂悄的冬夜,他悄声离开。穿越赤谷一带,他提前给车轴加上油脂,但道路崎岖,车子在乱石上颠簸,随时有翻车的可能。长夜空旷,冷寂似铁,无边无际的黑暗,漫过来,包裹着这一驾马车,叮叮当当的虚弱声响,没有惊动任何一个熟睡的灵魂,这叮当声一点一点向前,一点一点敲开黎明的曙光。屋漏偏逢连夜雨,船破又遇顶头风。老马一路奋力拉车,到铁堂峡一带时,又偏偏骨折受伤。
这一家人跌跌撞撞不知走了多久,当他们翻过一座山,走过一段下坡路,忽然地势开阔平坦,苍黄的远山向四面退去,川坝地里,田块平整,看似肥沃的大面积良田却没有庄稼生长过的迹象,偶尔几棵稀疏的草木也已枯萎凋零,眼前一片白茫茫,只见不远处的作坊里冒出一股股黑烟,向四处弥漫。衣衫褴褛的百姓忙忙碌碌,有的在井旁奋力打水,有的手推木轮车接连不断地出出进进装卸运输。先生不禁惊讶起来,他试着凑近一个满身污渍的人询问情况,那人连连叹息,指着周围的地块说,“这土里不长庄稼,我们没有吃的,没办法啊,就成年累月地在这盐场里做工,煮盐,换一点报酬养家糊口。”先生再问,“你们这样繁重的体力劳动,只能维持口粮?”那人再一次叹息,“唉,我们的血汗,谁知道到了哪里?我们累死累活,却富了转手倒饭的一层人。”先生浑身发凉,环视了这一片泛白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在死亡线上挣扎呻吟的人们,忍不住长叹,“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喧阗。我何良嗟叹,物理固自然。”先生有什么办法呢?他内心发颤,看了一眼路边的界标“盐井”,低头继续赶路。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同谷。秦州和同谷之间,只有一条捷路,必然要沿漾水河谷,穿过上禄,也就是我如今所居住的小城西和。每到冬天,从城区出发,向南或者向北,在这个狭长的河谷地带,每每仰头看见峭壁摩天而立,满目苍黄,空气里飘着雪粒,山头白雪裹敷,阴冷的风呼号而过,灌入衣领,总会让人想起公元759年相同寒意里的那架马车。
时常想,如果时空真的可以穿越,那我梦回唐朝,一定要在漾水河岸山谷,做一个农妇,布衣短褐,恰好在杜甫必经的路边的田园里采着桑麻,等他的马车的吱扭声在小城的土地上响起。城区往北40里的寒峡,秦州来西和县的通道。寒峡废弃的大桥旁,几位当地的文化老前辈为杜甫立了一块碑,为后人标注了当年杜甫途径的路线,碑的左侧,是宽阔的国道G567线,路上川流不息。碑的上部,是十天高速的高架橋,各色车辆风驰电掣飞速驶过。碑像一块痣,在光阴里成了镶嵌在沧桑大地上的一个黑点,纹丝不动。假如在寒峡路口遇见这驾马车,诗人一家已经在荒寂的山谷里走了一整天了,漾水流到这一带,两岸狭窄,河谷幽深,水流湍急,风紧浪高,他们裹紧身上单薄的衣衫,对抗严寒、饥饿和困乏的袭击。山谷间万籁俱寂,只有先生的马车缓慢前行,马蹄,车轴,回声悠长。寒峡内,寒气逼人,阴森荒凉,阴霾遮蔽,不见天日,转过一个个环绕的山头,道路隐没在杂草和乱石间,天色昏暗,他们迷失了方向,挥手问路。假如那个包着头巾的农妇就是我,我将怯怯地为他们引路,并倾其所有,为诗人一家熬一锅小米粥,驱驱他们身上的寒气。除此之外,我还能帮上什么呢!
越往南走路越险恶,山峦都似乎立起来了,青羊峡的峭壁像是刀削一般,山头的石块似乎要向他们砸下来,峡谷里的风像魑魅呼啸,天空飘下细小的冰粒,一家人像是钻进了幽深难测的冰窟窿。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石峡镇湿滑的栈道,来到石龛下,天色已晚,一家人找到八峰崖下一个废弃的古寺,让残垣断壁稍稍遮挡风雪。杜安找来一些树枝柴棒,生火驱寒,孩子们挤在火堆旁,伸出紫红的手,冻僵的骨节无法舒展。杜安拿出布袋子里仅存的一些橡栗、小米,犹豫不决。深夜时分,石龛一带的荒山野岭里,寒风怒号,熊吼虎啸,鬼叫猿啼。天亮时分,山路上的雪地里有一串脚印,诗人寻声望去,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哀叹悲歌,正在攀着石级砍伐竹子。杜甫问道,天寒路险,你们干吗冒死砍竹?他们哭诉道,为山东河南的官军砍小竹子做箭杆啊,五年了,能用的竹子都砍光了,没法交差啊。杜甫内心震惊,忽然一声惊雷,一道奇异的虹出现在八峰崖的天空。他哀叹一声,心想,自己虽然颠沛流离,却还能免去繁重的徭役,这样想着,便又启程往同谷方向去了。
横亘在眼前的积草岭,林涛层峦,寒风呼啸,诗人自感身体无力支撑,老病缠身又逢冬季,疲累至极的他好像再没有力气翻山越岭了。突然他看到路边界碑显示“同谷界”,于是想起了那位在信里对自己热情万分的同谷县令,想象着互相见面的那一刻,他似乎已经看见那片乐土的山谷间,矗立着一座属于自己的茅屋,一家人在山野间采来野菜吃……
5
古同谷县飞龙峡谷内,一进四院的诗圣祠,镶在同谷的山水幽境里,那是现代人为先生修造的豪华别墅。在凤凰山下,临水而居。错落有致的庭院,碧瓦飞甍,彩灯悬挂。亭台楼阁,次第排列。我们拾级而上,见曲径回廊边,古柏翠竹掩映,绿草藤蔓丛生。置身其中,让人恍惚,竟忘记了季节是寒冬。泥身的杜甫坐在最高的殿堂里,目慈面善,身体发福,四壁洁白,香案干净。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一样东西可以陪他。跪地磕头,起身看见了杜甫,依然寒凉一人,站立了千年。屋外的一切,成了一个极大的讽刺。
这一天,寒风侵骨,同行的某位诗人隔着竹林,慷慨激昂,大声吟诵着当年杜甫在飞龙峡的山谷间写就的诗: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
长镵长镵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
黄独无苗山雪盛,短衣数挽不掩胫。
此时与子空归来,男呻女吟四壁静。
……
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
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
我生何为在穷谷,中夜起坐万感集。
诵者音悲,听者心泣,竹林飒飒,万壑肃穆!
资料注析,橡栗,味苦涩,陇南一带农民常用以喂猪,旧社会穷人也用来充饥。黄独,野生植物,根唯一而黄,地下茎球状,可以充饥。因为一个人,我记住了这两样植物。
在寒风中,在同谷的寒风中,在那年冬天最冰凉的凌晨,乾元二年,十二月一日,在中国人从那一天开始一步一步走向年节团圆的背景里,那个中年书生,无论怎样用劲拉,衣服还是掩不住小腿,他冻裂的双手血迹斑斑,在飞龙峡里再也找不到一颗可以用来充饥的橡栗和黄独。那一年,48岁的他,被命运的绳索勒着脖子,他活得不如一只林间来去自由飞翔的小鸟。这一年,迫于生计的他,不得不“一岁四行役”。春天从洛阳到华州,秋天从华州到秦州,初冬从秦州到成州同谷,又一个春天还没有到来时,他得继续向遥远渺茫的他乡走。他挥泪告别为他送行的几个乡邻,再一次套上老马,朝南边走去。他并不知道,南边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那条无形的绳索,会在哪一刻用力拉紧?
事情的真相也许是,那位佳主人邀请的是“左拾遗”而不是逃难者杜甫。同谷同样跟杜甫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理想的乐土终究辜负了他简单的理想,他在同谷生活变得极度困窘。时常想,如果同谷不要出现那位“佳主人”,历史是不是要重写,先生的命运会不会好一点呢?愿世间再无佳主人!
1260年之后,同样的寒风吹着飞龙峡谷,我穿过寒风,去看那个唐代的中年人,凄清写满眼睑,汉白玉的衣衫飘在风里。满目碑刻楹联,我只记住了这样一个句子:
一谷风清问先生真穷极到此,
四壁诗满笑后人何胆大如斯。
小心地离开,不语,原本,只是为了来看看先生,在这寒凉的峡谷,走向中年的我,在先生面前,怎么开口?能说什么呢?
6
先生一家再一次起身上路,套上老马,碾压裹敷同谷大地的积雪。他的前方有一座大门,这一道地势险要剑剑相逼的门,坐落在大剑山与小剑山之间,穿过这道门,先生要去往蜀地。
出了同谷,他经过一个叫栗亭的地方,向南走,地势忽然变得陡绝高峻。虽是深冬时节,他们汗流遍体,艰难攀爬在山路上。山上长满一种叫木兰的的树,杜甫知道它的树皮是一种中药,他猜想这大概就是木皮岭了。只见那千岩奔涌,竞相朝拜,这木皮岭的壮阔气象,让诗人不禁要跟闻名天下的“五岳”相提并论了,他连连赞叹“始知五岳外,别有他山尊。”他仰头,觉得日光被山势蔽塞,俯身又似乎深裂厚地,耳听似有虎豹在远山格斗,却原来是风骤水急。再往前走,陇蜀古道在崖壁上攀折缠绕,树根攀附在大石块上,满山的树木繁茂生长,像山崖浓密的秀发,林间长着灵芝。诗人顾不得旅途疲累,面对这一处超凡脱俗的雅致境界,他想起了昆仑仙境,只是,先生却又暗自神伤,自己只是一个过客,只能把这里的一切装进心里,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先生把山路走尽了,还没有走出自己的困境,一条水横在眼前,切断了他的去路。他告别了陇蜀道的艰险,登上嘉陵江的渡船,岸壁陡峭,急湍猛浪像是要直冲霄汉。上了船,全家人就听天由命了。天色渐晚,江风奇寒,渡江还有很长的距离,此时,那匹老马朝着北边的天空引颈嘶鸣,深山里的猿猴跟着啼叫呼应起来,无限的凄清冷寂散开。渐近江心,水清石出,白色的沙滩向远方延展,水清沙白的江景,再一次清洗耳目,先生的老病之身,才稍稍得以疏散。船越过无数的急流恶浪,渐渐靠岸,当诗人一家舍船上岸,江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历历在眼前。诗人扣住马缰,凌风而立,回头面对着滔滔不息的江水,心中五味杂陈,脚下的跋涉还会有多少艰难?明天的路又该走向何方?这个捉摸不定的时局又将会怎样?
涉水又攀山,渡江又登陆,那丝微弱的月光下,陇蜀古道与嘉陵江水寒气逼人,用险绝与奇幻迎接和送走了这位瘦弱的诗人。杜甫盘旋回转在他的人生之路上,他辗转进入蜀门,进入另一片天地,只把一代诗圣的中年背影留在这一方山水之间,1260年间,滋养、唤醒着这一方山水,让无数人无数次地追寻、叩问和扼腕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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