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夏天,我不满六岁,已经在村办育红班上了两年。
那年,爹所在的水泥厂效益下滑严重,半年没发出工资。娘每天絮絮叨叨数算着外欠的债务。有一天,娘托邻村一个亲戚给在北镇油田工作的大舅捎话,问能不能帮娘在北镇找个营生做做。收到大舅来信的那天,我倚着娘坐在马扎上,靠着床沿儿,听比我大两岁的哥哥磕磕绊绊地念着大舅的来信。
大舅说五妹妹(娘在家排行老五)拉扯两个孩子不容易,妹妹日子过得艰难,当哥的理当拉扯一把,听别人说北镇菜市场买卖好做,很多贩卖蔬菜的都挣了钱。大舅在信里说他出本钱让娘到北镇卖菜,二舅有三轮车,他给二舅另去了一封信,希望二舅和娘一起去。
我从未见过大舅,听完信,眼前却仿佛看到大舅和善的模样。
那天上午,还没到放学时间,娘就来到育红班,扒着教室的门框叫我,我看看娘,再看看老师,老师站在讲台上问娘什么事,娘说要带我出趟远门,请几天假。老师朝我大声说:“冯阳,你去吧,你娘来接你哩!”
娘把我领回家,从天井的晾衣铁条上把我的裙子扯下来,也没让我进屋,三下两下把我的汗衫和大裤衩脱了,换上了带着阳光味道的裙子。
我就只有这一件裙子,粉底儿白点儿的,说是一种叫腈纶的料子,风一吹,抖个不停,平时走亲戚总要穿这件,有时上午穿脏了,中午洗了在太阳底下暴晒一番,下午照样能穿,裙子上带着阳光暖暖香香的味道。
娘把两个装得满满的蛇皮袋搬到大梁自行车后座上用绳捆好,把我抱到自行车大梁上,又在车把上挂上了一篮筐鹅蛋,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我知道那两个蛇皮袋子里有东坡地窖里掏出的黄瓤儿地瓜,有前两天娘到庄西头碾的麦仁儿,有娘昨晚精心挑选出的大个儿花生,还有平时舍不得吃的小米和红豆。后座东西捆得好高,娘左脚踩着车蹬,溜着车,高高地甩起右腿,试图跨过蛇皮袋,可试了两次都没骑上车,娘让我扶住车把身体往前趴,我整個上身趴在车把上,屁股几乎要离开大梁,娘再次溜车,脚在地上蹬了几下,右脚猛一抬,跨过了大梁,那一脚正好踢在我的屁股上,要不是我用力抱着车把,娘那一脚准能把我踢下车。大梁车晃晃悠悠扭动了几下,终于平稳下来。
我问娘去哪里出门。娘说去北镇的大舅家,大舅家太远,要先去邻村二舅家,二舅开着三轮车拉我们去。
“出门”是我们家乡的老话,意思是走亲戚。
大舅部队转业后被安置在北镇工作,大舅一家在北镇住了十几年了,娘从来没有去过大舅家,当然,我也没去过,到了二舅家,我问二舅,二舅说,他去过一次。
二舅帮娘拆了大梁车后座上的捆绳,把两个蛇皮袋扛到三轮车车斗里,拉开右侧车门,让娘和我坐上车,他自己拿着摇把子把三轮车突突突地发动起来,三轮车车尾冒出一股股浓烟。我看着烟雾画着圈儿地散去,三轮车屁股里钻出来的柴油味虽然刺鼻,但真好闻。
在三轮车的突突声中,我们离开了石家河乡,离开了临朐县,一路向北行进。从石家河到北镇有四百多里路,我们从中午一直到天黑透,才行进了一半的路程。我依偎在娘的怀里,眼睛瞪得大大的,除了能看到车灯前的一小段路和路两旁的树影子,别的啥也看不见。我好像觉得我们正在钻一个黑洞。
晚上八点多,三轮车终于到了广饶县的一个集镇上,远远地看到路边一排房子上挂着一个白炽灯,二舅说那应该是家饭店,等我们突突地到了白炽灯跟前,才看清墙上写着“饭店”两个红色大字。饭店门口停了几辆大车,我们停好三轮车走进饭店,饭店很小,就摆了四张桌子,有一桌五六人正在吃饭。二舅问老板娘有什么吃食,老板娘说有各种炒菜,还有菜饼,二舅说就拿五张菜饼吧,于是菜饼就着白开水,饿了大半天的三个人狼吞虎咽吃起来。
旁边一桌人频频看我们,他们桌上摆满了各种炒菜,炒鸡、羊汤、土豆丝、炒辣椒……而我们桌上,一人捏着一张大饼,面前守着一碗白开水。邻桌吃罢,纷纷起身要走,其中一位大叔端起一盘土豆丝和半盆舀剩下的羊汤,放在了我们桌上,说这两份没怎么动过,不嫌弃的话就给孩子吃。二舅和娘急忙站起身,二舅一个劲儿点头弯腰表示感谢,娘嘴唇嗫嚅着,不知说什么好。我紧盯着那盘土豆丝,细细的土豆丝上闪着油花,嫩黄的土豆丝间还夹杂着细细的肉丝。娘把土豆丝推到我跟前:“阳阳,吃吧!”我急急夹起一大筷子土豆丝,啊,太香了,香得脑袋都有些发晕,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土豆丝。
离开饭店,继续北上,夜越来越沉,路越来越黑。天渐渐下起雨来,三轮车的雨刷坏了,车窗玻璃上的水一道道往下流,窗外雾蒙蒙一片。我靠在娘的身上,看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树影,树影的轮廓真像粘连在一起的张牙舞爪的妖怪。我看着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睡梦中,我听到三轮车车轮一遍遍的打滑声、二舅粗重的呼吸声和噼里啪啦的雨声混杂在一起。我艰难睁开眼,原来我们的三轮车已经深陷在了泥沼里。二舅不知道通往黄河大桥的路正在修路,只知道摸着黑往前赶,等爬上一个坡,再下坡,才发现土路经过雨水浸泡已经变成了烂泥,三轮车底盘被一道小横梁架空,车轮深陷烂泥中,一踩油门就打滑,娘赶紧下车帮忙推车,冒着大雨,踩着烂泥,不管娘怎么用力,三轮车一寸也挪不动。
二舅让娘上车等着,他到大路上找车帮忙拖车。在深沉的夜里,娘抱着我,不知等了多久,终于听到了远处有轰隆隆的卡车声,卡车的大灯照亮了我们的三轮车,在广袤的旷野里,一辆深陷泥沼的可怜的三轮车,像一个被遗弃又被重新捡拾回来的孩子。
卡车把三轮车拖了出来,二舅和娘用树枝子把轮子里嵌的泥巴抠出来,上车继续前行。
蜷缩在娘的怀里我又睡着了,直到娘摇晃着我说到了,我才醒来,那时我们已经到了大舅家住的院子的大门口,打眼一望,净是一座座高高的新楼。
二舅扛着一个大袋子,一手拎着一个大手提包,娘也扛着一个大袋子,我帮娘拎着那一篮筐鹅蛋,上了楼。
下午,糖糖姐和妗妗带我去了商场,我第一次进商场,第一次看到电梯,电梯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从地里冒出来,冒得我眼睛都花了,站在电梯旁就是不敢上,糖糖姐拉起我的手,扶着我上了电梯,到了电梯尽头,糖糖姐对我说了一句“抬脚”,就拎着我下了电梯。我抬头看了看糖糖姐,对她笑了笑,她也冲我笑了笑,糖糖姐那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真好看!
妗妗要给我买一身衣服,连试了几件,问我喜欢哪一件,我也不敢说。糖糖姐说:“就买刚才那件红色丝绒连衣裙吧,现在就穿上,一会儿再去买一双红头白布的舞蹈鞋,配齐了,好看!”妗妗果真给我买了丝绒连衣裙和舞蹈鞋,糖糖姐说,还差一双粉色袜子呀,于是,妗妗就又给我买了粉色袜子。
妗妗牵着我一只手,糖糖姐牵着我另一只手,我穿着红丝绒连衣裙和红头白布舞蹈鞋,觉得脚下轻盈,真像在跳舞一样。我们走在大商场里,走到一面镜子前,我不自觉地歪头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真好看!”我心想。
不知为何,当时我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那首我在育红班里背了不知多少遍的诗: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过了好些天,娘和二舅都没有回来过,大舅那天下午回到家,一进门就说:“阳阳,跟我走,去菜市场找你娘去。”
我兴冲冲跟着大舅来了菜市场。
城里的菜市场可真大,比乡里的大集大多了。市场上到处都是装满蔬菜的三轮车、卡车。我们在菜市场转了很久,终于在市场顶头找到了二舅和娘。二舅的三轮车上还有半车菜,有青椒、芹菜、菜花……青椒和芹菜都烂了许多,娘正在挑拣车里的烂菜。二舅说菜市场上卖菜的比买菜的人多,来批发菜的大都是熟人领来,二舅和娘拉不到批发菜的主顾,只能靠三斤五斤地零售,一天下来卖不了多少,这么热的天,菜放两天就开始烂了,卖到一半,烂菜比好菜都多了。这十几天风餐露宿,也没挣到钱。
二舅和娘把进的菜处理完,就决定回临朐了。
我们回家那天,糖糖姐把她一直摆在卧室桌上的软皮小鹿送给了我。
一路上,我紧紧抱着小鹿,小鹿的皮实在太柔软了,我忍不住把小鹿贴在了我的脸上。看着前方由柏油马路变成了沙土路,三轮车在突突声中颠簸前行,我心里不由想起了糖糖姐。我抬头问娘:“娘,我们什么时候再来大舅家?我还想和糖糖姐一起去商场。”就在我抬头的那一刹那,我看到娘眼睛里含着的泪,珠串一样滚了下来……
我穿着红色丝绒连衣裙去育红班,一下成了班里的小明星,小朋友们都说裙子漂亮,因为没见过这种面料的裙子,他们都想来摸一摸,可他们一摸我的心就要吊起来,真怕裙子被他们摸脏了。恰逢育红班合唱队要去乡大礼堂汇报演出,老师选我做领唱,安排我站在合唱队的最前边,还特意交代演出那天一定要穿上红丝绒连衣裙和舞蹈鞋。
而那只城里来的小鹿成了我的宝贝,睡觉抱着放被窩里,上学就放书包里。育红班里的小朋友除了我没人进过城,他们都知道我有一只城里来的小鹿,稀罕得不得了,经常凑到我跟前,让我把小鹿拿出来展示一下。不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是绝对不肯拿出来的。
班里的春红已经与我同桌大半年了,但她不能算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也没有给过她摸小鹿的机会。不是我小气,只是春红有鼻炎,天一转冷就开始拖着两条鼻涕虫,总不停地吸鼻涕,等鼻涕快要流进嘴里时,她总是抬起胳膊就往袖子上一擦,棉袄袖口上都脏得发亮,我真怕她无意间把鼻涕抹在了我的小鹿上。春红家里吃食紧缺,经常就是煎饼卷大葱,时间一长,嘴唇缺油干裂,就像干枯的河床。春红爱笑,但她笑起来总要嘬着个嘴。
她每次都眼巴巴地看着我手里捏着的小鹿,她刚要伸手,我就赶紧双手捂着小鹿扭到一边。
冬日的一天,下课后,我准备把小鹿放回书包,去上厕所,春红瞪着大眼睛盯着我手里的小鹿,对我说小鹿没长毛,怕冷,说她的手热乎,可以帮我暖和小鹿,我摸了摸她的手,果然热乎乎的,就从书包里拿出小鹿给了她。等我从厕所回来,春红说她把小鹿捂在手心里觉得不够暖和,想让小鹿快一点暖起来,就把小鹿拿到教室里烧得通红的炉子上烤了烤,等我看到时,小鹿的四条腿已经化作了黏稠的黑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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