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篇“创作谈”中,我只想说三句话。
第一句话:诗是一种慢。
我是一个性急之人,早年对有些人强调修改对写作的重要性不太认同,还讥讽过专以“推敲”为作诗第一要务的观点。近年来,却体会到一首诗的成长,往往要经漫长过程,不仅是下笔为诗的那段时光。更重要的是,面对当今以“速度”为追求目标,喧嚣与浮躁之气弥漫,也影响到诗作者的写作和读者的阅读风气,草率的写作和粗疏的阅读似已成为时尚。在这样的环境下,“诗是一种慢”的倡导,便有现实的针对性了。
“诗是一种慢”更深层次上的所指,是对散文诗文体认识上的深化。散文诗是诗,是美文性的文学精品,但是,在众所周知的要求文学工具化的年代,却使其降格为“及时配合”的报道性工具。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人提倡“报告体散文诗”,所以失败,也是由于它混淆了诗与新闻两种绝然不同的文体的性能所致。散文诗的任务不是及时报道,也不是客观的如实“反映”,正如王光明教授所言:“诗歌之所以成为诗歌,不是在历史中发出历史的声音,不是在时代之前发出时代的声音,而是必须在历史和现实当中发出自己的声音。”这声音,只能是诗的声音,即诗人自己“对于历史,对于社会的感觉和想象”。我以为,这段话和我说的“诗是一种慢”观点是一致的。我的作品中,有不少是对历史上的人和事发出的“自己的声音”。历史已成过去,却与现实有着千丝万缕的精神联系。我在这些诗作中,投入的是“自己的感觉和想象”,是现代人的胸怀与观点。因而,便不是一段“历史的僵尸”,而是闪现着崭新诗美光辉的艺术生命了。
第二句话:诗是一种谜。
诗是要讲意义的:无意义的诗,或者意义过于直率的表白,都为读者所不取。我想,对散文诗而言,“意味”也许比“意义”更适宜,既有“意”,又有“味”,恰是诗将意义内涵于美的整体,内在地融合并浑然表达的一种说明,这个“味”字,便有“诗味”之暗示存在了。
“诗贵含蓄”,是中国古典诗学的传统命题,人们鲜有异议,我说“诗是一个谜”恐就有人不赞成了。当年批“朦胧诗”,有人曾以“像猜谜一样”的话来进行指责。其实,猜谜又有何不可?谜是隐在背后的那个“底”,不直说,让你动一动脑筋,思而得之,岂不也享受到一种创作的愉快吗?诗人孔孚说:“诗是一种隐藏的艺术。”隐就是将“意”隐于诗中、诗外,让你悟出来。过去多讲“吟诗”,诗是用来“唱”或“朗诵”的,诉之于听觉。更多的是看,诉之于视觉。当今,我以为诗对读者而言,更多的应是“共同介入”的领悟,诉之于“思”。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阅读。
有人将意义和“思想性”等同起来,局限于理性思维,并以“哲理”的概括为散文诗的最高境界。我不这样看,我以为意义的掌握全在作者。在作品中,内涵远胜于外露,它往往贯穿或隐藏在诗的结构、情绪和语言节奏的深处,无所不在。我也写过“直接说出”的篇章,大都被废弃。在我看来,意义的表达有时仅需几句话,画龙点睛远胜于慷慨陈词。我有一章《一只虫子在歌唱》,写的不过是一只虫子,它有什么“意”呢?我写道:“独与天地往还,区区小虫,面对的是空阔无边的宇宙。”将一只“区区小虫”与“空阔无边的宇宙”相对应,这种悬殊强化了“我便是我了,我便是唯一”这句话的力度与分量。梁漱溟先生有言:“中国文化最大之偏失,就是个人永不被发现这一点上。”置诸如此国情之上,这一只小虫的“意义”,便不言而喻了。
第三句话:诗是一种境。
“独语”是散文诗的一个重要表现形态,个人情怀自言自语式的抒发在中国早期散文诗中十分流行,鲁迅的《野草》中便有许多这样的篇目。在个人情怀的抒发中折射出时代的影像与社会的状态,这样的“独语”自有其很高的艺术价值,如果只是小我私情没完没了地重复吟唱,便没有太大的意义了。其实散文诗并不仅适合于“独语”,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便是以“他者”的命运关怀为主要内容的。里尔克的《军旗手的爱与死之歌》、屠格涅夫的《门槛》、鲁迅的《过客》、痖弦的《盐》等经典名篇,也都是以叙事为主,而非悄悄的“独语”。我从进入散文诗不久,便致力于将叙事引入的艰难探索和尝试,从我作品的总体面目看,“我为他者吟”成为主体,远远超过了自我抒情的独语。这本集子同样如此。回过头看,颇觉汗颜,因为这种尝试,委实步履维艰,成功之作,寥寥可数,不能不承认,抒情性乃是散文诗的主体和强项。但是,适当引入叙事因素,又是无可回避的一个必要开拓与延伸,从这段时间的创作实践中,我有两点体会:
一是,必须找到散文诗自己的叙事手段,不能照搬散文那种求全式一五一十的铺叙。学会选择和提炼出最关键的“点”,往往可以起到“以一当十”的作用,在诗性结构中起到“点亮”全境的“点睛”效应。要善于选择生活中的“焦点”细节,经过诗化提炼与重铸或可产生“一语胜千言”的艺术能量。
二是,注意营造诗的整体意境,这是赋予散文诗叙事功能以诗意情怀的有效手段。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强调意境是中国诗学的一大特色,西方诗学强调的是意象。这里有着综合和分解,整体与局部的差异,源之于哲学观念的不同,这且不说。我以为就散文诗而言,尤其是叙事性散文诗而言,善于营造意境,对维护诗主体和客体的凝聚,贯串诗的情绪流程,以及形成诗整体美的境界,都大有益处。营造一种氛围,将读者引入其中,使之有身历其境的在场感,这是何等高明的艺术技巧,我们为什么弃而不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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