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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孩失踪记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11000
解永敏

  1

  李回归被打了。

  李回归被打的第二天下午,派出所一高一矮两个女警察找到他和徐澳门在芙蓉街上租住的小屋。那一刻,午后的阳光射进来,把房间照得通明。照在地板上,反射着暖烘烘的金色光泽,就像屋里着了火。铺着雪白床单的床上方,有一些细小的微尘在光柱里飞舞着。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就像樱孩临走时那样。不,徐澳门感觉樱孩还在,但李回归却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很实际,也很理性,他对徐澳门说,过去了的事情一定就是过去了,你再怎么样事情也是过去了。

  事实也的确如此,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樱孩已经离开了这个小屋,任徐澳门再有什么感觉都无济于事。徐澳门所感觉到的,只不过是一种气息而已。而李回归所熟悉的是这个房间,就像他和徐澳门这两年多来一直生活在这里一样。

  “你叫李回归?”高个子女警察说。

  “是,李回归。”李回归说。

  “伤还没好?”矮个子女警察说。

  “差不多了,没什么大问题。”李回归说。

  “没问题就好。还有另外一件事,你得跟我们说实话。”矮个子女警察说。

  “还有啥事,不是都已经处理了吗?”李回归说。

  “是处理了,但那是打架的事。”高个子女警察说。

  “还有不打架的事?”徐澳门像是听出了蹊跷,从床上跳下来追着警察问。

  “是,还有不打架的事,可能不单单与他,”高个子女警察指了指李回归,“还有你,都有关系。”

  “啥不打架的事?”李回归说。

  “跟我们去趟派出所吧,把一切都说清楚。”矮个子女警察说。

  “为什么要去派出所,在这里说不行吗?”徐澳门说。

  “不行,必须得去派出所!”高个子女警察说。

  “什么时候?”李回归说。

  “现在!”矮个子女警察说。

  “马上!”高个子女警察说。

  “她有病,怕見风,不能到外面走动。”李回归指了指徐澳门,“这几天头一直撕裂般地疼,医生说必须卧床休息。”

  “现在看她不是没什么事吗?”高个子女警察望着徐澳门,“去派出所把事情说清楚了,可以马上回来。”

  “走吧,别再磨叽了。”矮个子女警察说。

  两个女警察皮肤都挺黑,所以脸上的表情看着也就很严肃。对于警察的这种严肃,之前聊天的时候徐澳门曾经对李回归说过,看到这些人她就怕,有点老鼠见了猫的感觉。所以虽然她有个当警察的表哥,大她五岁,人长得也很帅,但每次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她都离他远远的。李回归说你是不是犯过什么事,怎么就这么怕警察?徐澳门挥手打了李回归一下,说你才犯过事呢,俺不是怕警察,是怕警察面部神经麻痹的那种样子。没想到,怕什么来什么,如今面部神经麻痹的女警察竟然找上了门。那一刻,李回归望着两个女警察,想到她们的肤色虽然有点黑,但脸蛋儿还是都挺好看的,如果像一些女人一样每天化化妆,擦点粉,再换上一件飘逸的碎花连衣裙,不对,最好是一件紫色的旗袍,还是挺有女人味道的。这样想的时候,李回归的目光也就不住地在两个女警察身上逡巡,样子的有些痴妄,让两个女警察感觉很是不舒服。

  “看什么?”高个子女警察说。

  “没看啥。”李回归说。

  “别犹豫了,跟我们走吧。”矮个子女警察说。

  没办法,李回归和徐澳门只好跟着两名女警察走出他们在芙蓉街上租住的小屋。

  关屋门的时候,李回归和徐澳门都没忘记又看了一眼照在地板上反射着暖烘烘金色光泽的暖阳和那些细小的在光柱里飞舞着的微尘。看微尘的时候,李回归和徐澳门像是同时想到了一个事:两个女警察是不是一个妈生的?她们的面部表情一直都很麻木,给人的感觉好像天生不会笑。徐澳门又偷偷瞅了一眼,发现高个子女警察漂亮些,矮个子女警察威严些,但威严和面部神经麻痹是两回事。因此,她宁愿两个女警察很威严地对她问话,也不愿意看她们那种面部神经麻痹的样子。

  2

  其实,李回归被打得很厉害,嘴出了血,眼睛乌黑,额头上起了一个大疙瘩。

  “谁打的?”李回归一进家门,徐澳门见到他的样子先是一惊,紧接着追问道。

  “他们。”李回归说。

  “他们是谁?”

  “不认识。”

  “不认识人家就打你?”

  “是,不认识他们就打俺。”

  “扯淡!哪有这样的道理,不认识就打人?”

  “俺惹他们了,所以他们就打了俺。”

  “你,你……咋又惹事?”

  “俺就惹了这一个事,其他事没惹过。”

  “还没惹?刚刚惹下的那事已经越来越大了,这又被人打,你,是个什么东西……”

  徐澳门说完最后一句话,哇地哭出了声。然后,她将门口的一个拖把拿起来,啪的一下冲着李回归扔了过去,说你真是个十足的大混蛋,俺怎么就跟了你哩!

  “俺也没让你跟俺,再说现在你也不是真跟俺,想不跟俺了随时可以走人!”李回归轻声嘟囔着,但他的轻声嘟囔不可能逃过徐澳门的耳朵,即便他的嘟囔如苍蝇哼哼一般,徐澳门也听得清清楚楚,因为耳朵灵活是徐澳门打小的本事。

  “你说啥?”徐澳门说。

  “俺没说啥。”李回归说。

  “放屁!你说啥了,你说得还很不好听!”徐澳门说。

  李回归自知嘟囔的几句话有些扎耳朵,便慌慌地给徐澳门倒了一杯水端到跟前,说你喝杯水吧,别生气,这个时间里生气影响身体。紧接着,李回归又将一个粉红色的女式包呈到徐澳门面前,说让你受罪了,买了一个包送给你。这样一来,徐澳门的气就像被扎了洞的自行车胎,立时瘪了下来。这也是徐澳门的性格,听不得别人半句好话,人家一说好话她立时就感激不尽,何况还有个漂亮的女式包送给她,便接过李回归递过来的不冷不热喝着正好的那杯水,一仰脖子灌了下去。然后,拿着那个包翻来覆去地看着,喜欢得不得了,说这么好看的包,是你选的?李回归说当然是俺选的,俺不选还有谁选呢?徐澳门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说不是把钱都花光了吗,你哪来的钱买包啊?李回归说这你别管,只要买就有钱。徐澳门一下子抱住了李回归,先是在他肿胀着的脸上亲了亲,又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几处肿胀着的地方,很心疼的样子。

  其实,李回归是不经意间被人打的,被人打后他有些后悔自己说了那句话,也有些后悔回了那个女人那句话。然而,一切已晚,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卖,发生了的事情再后悔也没用。

  那一天的晚些时候,李回归鬼使神差去了一趟泉城路上的贵族购物。

  要说李回归还真有些鬼使神差,平时从不去贵族购物,用他的话说那不是人去的地方,随便给女朋友买包卫生巾都比外面商店里贵上四五倍,别说买其他东西了。因此,每一次走过贵族购物,他只是抬头看一眼门口那幅大大的女人照片。对了,那幅女人照片还真是吸引人的眼球,他曾对朋友说,那女人笑笑地站在那里,你不看都不行,因为太性感,太勾人,挺挺的胸,长长的腿,白白的脖子,漂亮的媚眼,特别是那女人穿的比基尼,感觉下身能够露出什么来,哪个男人会不喜欢看?不过也仅仅是看看女人照片而已,贵族购物里面再怎么也去不得。当然,如果手里钱多得需要烧着玩,去一下也可以,比如那些土豪们,可咱从来都没敢想过能去那地方烧钱玩!咱也不是土豪,下辈子怕是也没那气派。然而,这次李回归忘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还真就走进了贵族购物商场。

  “也都是该着的事。”李回归说。

  后来,李回归曾一次又一次地对朋友说,那些天就是感觉亏着了徐澳门,就想着为她买份礼物。这男人也真他妈的贱,做的时候根本无所谓,一旦把事情做成了或者做出后果了,又想着多么多么亏待了女人,要怎么怎么去弥补对女人的亏待。谁能想到,一弥补,这事情也就出来了。

  “怎么是该着的事?”徐澳门说。

  “去了那里就遇到了事,不去那里就遇不到事,不就是该着事吗?”李回归说。

  “你为什么要去那里?”徐澳门说。

  “想去给你买点东西!”李回归说。

  “俺不要东西,你去那里买什么?”徐澳门说。

  “感觉挺委屈你的,所以想去给你买个包。”李回归说。

  “你呀你,还真就是该着的事,那里的包包多贵啊!”徐澳门说。

  该着的事不能怪去贵族购物买包,应该怪李回归多嘴多舌。李回归走进贵族购物一层时,迎面正好是个卖包的柜台,一个个漂亮的女式包格外好看,就像当初刚认识徐澳门时那张漂亮迷人的脸,看上去很舒服,也很有情调。于是,李回归指着一个红色的包包问道:“这包多少钱?”女售货员脸上没什么表情,虽然长得漂亮,但李回归感觉一点儿也没徐澳门好看,徐澳门一说话脸上就带笑,一笑起来就让人感觉特别亲,女售货员只是淡淡地回了三个字:“五千八。”女售货员淡淡地说出的三个字,打了李回归一个大跟头,他怎么也想不到就那么一个盛不了多少东西、至多能够放个手机或放点女人私用品的小包,竟然要五千八,是不是卖东西的和买东西的人都疯了?因此,李回归随口说了一句:“傻逼才买!”

  李回归说过之后,继续在那个柜台上看,他太想给徐澳门买件东西了,想来想去还是感觉买个好看的包合适。一来他手里没多少钱,买其他的根本不可能;二来他知道徐澳门一直想要个包,拖来拖去自己一直没给她买。他不是心疼錢,是因为手里一直很紧张,老爹老妈虽然曾经很有钱,如今却因为企业破产再也没有钱了,所以对他也就很抠门,任他编了多少个理由也不给他钱,只说他已经长大了,年满十八岁就得独立生活,不能再靠父母养着。没办法,每个月在制鞋厂打工挣的那点钱,只能省着用,而且还得交房租,还得吃饭,还得买生活用品……没办法,长这么大从没对拮据二字有着如此深刻体会的他只好忍了再忍。没想到,他和徐澳门又弄出那档子事,更需要花钱,只能省了再省。

  李回归在卖包的柜台前转了半天,正想离开,突然发现一个比刚才问的那个还要好看的包,便又问了一句:“这个多少钱?”女售货员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回话依然淡淡的,不过这次的回话是把刚才的三个字变成了六个字,而且还伸出右手做了一个很好看的手势:“两个‘傻逼才买!”李回归一听就烦了,说为什么要这样说?女售货员说为什么不能这样说?李回归说你为消费者提供服务,得懂礼貌。女售货员说“傻逼才买”也是消费者?李回归本来不想急,一听这话就急了,急了的他又骂了一句“傻逼”,女售货员不干了,随即喊了一声,旁边呼啦啦过来三个男人,二话不说就把李回归给打了,其中一个人的巴掌很响亮,“啪”地一下亲吻到李回归的左脸上,紧接着又是雨点一般的拳头亲吻到他的额头、眼睛和嘴角上,他的嘴角出了血,眼睛乌黑,额头上起了一个大疙瘩。

  没办法,就因为多说了那么一句话,李回归被人家狠狠打了一顿。

  3

  李回归没有白白被人打。

  双方打得难分难解时,旁边有人报了警,不一会儿警察就赶到了。警察是两个人,女的,一高一矮,高的很瘦,矮的很胖,两个女警察出现在现场时脸色都不怎么好看,一个比一个面部表情严肃。也许是因为严肃,两个女警察没了常见的那种女性柔美,而是一种女性的威严。

  “咋回事?”高个子女警察问。

  “说!咋回事?”矮个子女警察问。

  两个女警察一人问了一句,李回归和那几个人竟然都没回答,旁边的女售货员却说话了:“哦,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怎么会报警?”高个子女警察说。

  “没什么事他嘴上怎么会出血?”矮个子女警察说。

  “你、你,还有你,跟我们去派出所一趟!”高个子女警察说。

  “不去……行吗?”女售货员说。

  “是啊,不去行吗?”李回归说。

  “不行!必须去!抓紧!”矮个子女警察用了三个命令词,感觉她们更威严了。

  李回归和那几个人以及女售货员都去了派出所,被女警察狠狠训了一顿。然后,高个子女警察说:“知道你们干了什么吗?”女售货员说:“打架。”矮个子女警察立马训斥道:“没问你,问他们!”李回归说:“打架。”三个男人也分别回答:“是啊,俺们打架了。”高个子女警察说:“都多大的人了,为一点小事打架,打出人命咋办?”三个男人的其中一个说:“不会,就这样打,怎么会打出人命?”高个子女警察一听火了:“这样打就打不出人命?看看他的嘴,都流血了!再看看他的眼睛,乌黑一片,如果这样打你的脸行吗?”那个说话的男人不再吱声,眼睛慌慌地看着两个女警察。之后,高个子女警察又指着女售货员说:“你就这本事?为两句话约好几个人来打架,是不是想弄点事出来震动一下?”矮个子女警察也说:“看你很清纯的一个姑娘,咋会干出这种事?”

  女售货员知道再争辩下去也没什么好果子吃,便诚恳地认了错,说:“是俺错了,能不能对他进行一点补偿?”高个子女警察说:“咋补偿?”女售货员说:“赔他医疗费呗。”其他几个男人见女售货员这样说,也都点了点头:“是啊,俺们不对,医疗费俺们三个人平均分摊。”矮个子女警察脸上好像没了原来的威严,说:“就这本事?打架的时候不是很英勇吗,这会儿咋都 了呢?”

  李回归和女售货员及那几个男人都没再说话,都低着头任由两个女警察训斥着。后来,就达成了一项赔偿协议:女售货员和那三个男人赔偿李回归一千元钱,作为被打的医疗费用。当然,一千元里也包括了精神赔偿费。当时,李回归没接那钱,只说了一句话:“算了,不用赔。”高个子女警察一听又怒了:“你很有钱,还是很有脸?被人家打成这样,还说算了?”矮个子女警察也怒了:“咋不识抬举,还想找打是不是?”

  最后,李回归认了赔偿,他和女售货员以及那三个男人在一份协议上签了字。然后,他们相互握了一下手,算是言和了。高个子女警察说:“年轻人,不要火气这么大,任何事都没啥了不起,相互尊重一下一切都会过去,否则你们吃亏的时候还在后头。”

  他们刚要走出派出所,矮个子女警察突然冲女售货员摆了摆手:“刚刚认出来,昨天抱个孩子来的是你吧?”女售货员说:“是。”矮个子女警察也说:“昨天是做好事,今天怎么就成打架了?”女售货员笑笑:“谁没个做错事的时候,您老人家原谅吧。”矮个子女警察也笑笑:“关键是得记住教训,否则会惹出大事。对了,那孩子的家长有线索了吗?”女售货员说:“还没有,估计是把孩子扔了,根本不可能有消息。”矮个子女警察说:“我们也在寻找,实在找不到的话再说,遗弃婴儿是要治罪的!”女售货员说:“这样的父母该枪毙!”

  走出派出所,李回归听到其中一个男人问女售货员:“什么孩子的事?”女售货员说:“昨儿一早去大明湖晨练,在台子上发现一个女婴,像是被父母遗弃的,等了半天也没人来要,就抱着送到了派出所。”那男人说:“咋不自己养着?”女售货员说:“你养?”那男人说:“你养。”女售货员说:“滚!俺无缘无故养一女婴,还不被别人笑话死!”那男人笑笑:“哎哟,你还怕笑话?”女售货员怒了,从地上拾起一块砖头扔过去:“狗日的胖子,找打不是?”被称为“狗日的胖子”的男人再笑笑:“怕了怕了,姑奶奶可真够厉害,随时对俺发起攻击!”女售货员瞪了瞪眼:“积点口德吧,否则阉了你!”“狗日的胖子”伸了伸舌头,跑走了。

  要说这李回归也很爷们儿,与女售货员和那三个男人分手时还道了一声好,说不打不相识,今后大家是朋友,多关照。女售货员和“狗日的胖子”们也笑笑,说是哩,有这么一次事大家就是哥们儿了,改天聚聚,有事相互照应。

  李回归挨打的事情虽然得到了圆满解决,但他依然感觉不是滋味,好好一个大男人,突然让人家打了个鼻青脸肿,心里不窝火也不可能。虽然收到一千元的医疗赔偿,可李回归拿着那一千元感觉有千斤重。

  李回归毕竟是个很能适应环境,也很会调节情绪的人,一会儿的工夫,心里就平和了,他便拿着一千元去买了一个包。当然,李回归没再去贵族购物,而是去了一家小店,选来选去,选了一个好看的粉色女式包,买了。走出那家小店,李回归看到一条小狗在路旁的花池边嗅来嗅去,小东西全身浅棕,行走起来像一个滚动的毛球,如果不是挨过打的缘故,他真想去逗逗它,他知道怎么逗小狗,他也知道老爹没破产的时候曾经特别喜欢养狗,每次回家都会听到老爹给他讲狗经。老爹说狗通人性,你对它好,它对你好,所以什么时候也不能亏待了狗。每每听到这样的话,李回归都会在心里悄悄地骂,咋不想想你对儿子好,儿子也会对你好?难道儿子还不如一条狗?你不亏待儿子,将来你老了儿子也不会亏待你,在一条狗身上如此用劲,图啥呢?

  小东西四处嗅了一阵,停下来,乌溜溜的眼睛毫不躲闪地望着李回归。手里提着那个粉色女式小包的李回归一不小心跌了一下脚,小东西吓得浑身一颤,可一双眼睛还是透过长长的毛发执着地盯着他。

  好像是一条泰迪犬,老爹曾经养的那条狗也是这种。老爹养狗很专业,吃的穿的用的,比人家养小孩的还严格,还说人对狗的感情最纯粹,没有目的,没有功利心,不像养小孩,既要站得高,又要看得远,太沉重。只是,这些年老爹再也不养狗了,因为企业破产后老爹养自己都很困难了。

  小泰迪一声不吭,定定地看着李回归。李回归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小泰迪以为有东西要给它吃,立即上前走了几步,但李回归的手迟迟没有掏出来,他身上不可能带着吃的东西。那一刻,李回归很歉疚,可他想了想,又不知道如何对一条狗表达自己的歉意。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李回归以为是狗的主人,但那女人眼皮也没抬就走了过去,直到她走远了,李回归才突然醒悟过来,小狗很可能没有主人,也许是一只流浪狗,很可能正在饿肚子,可他刚刚挨了打,也顾不上一条挨饿的狗,他心里想着的是徐澳门,是他扔掉的樱孩。因此,他再看那条小狗的时候心里突然难受起来,然后喃喃自语着,狗啊,俺还不如你呢,看你多自由,俺怎么就受着一个女人和一个樱孩的折磨呢?当然,这样的想法也仅仅是瞬间的事,一会儿他就想着徐澳门看到粉色女式小包,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抱住他,再在他脸上疯狂地亲上一阵,让他再一次有那种晕晕的感觉。

  刚才在那家小店选包的时候,李回归又一次听到有人在议论大明湖女婴的事。是卖包的女老板和她的一个女店员。女老板一边幫着李回归选包,一边和正在记账的女店员闲聊天。女老板说,惠儿,大明湖那里发现一个女婴知道吗?叫惠儿的女店员说不知道,啥时候的事?女老板说昨儿早上,好多人都看到了,后来被一女孩抱着送去派出所了。惠儿说那孩子不是有毛病被人乱扔的吧?女老板说不像,那孩子看着挺好的,哭起来也有劲,就是哭个不停,估计是没有奶吃饿的。惠儿说好可怜,父母咋这么狠心,把孩子扔了呢?女老板说可能因为她是个女孩儿,父母想要个男孩儿,就把她给扔了。也可能是年轻男女未婚生子,没法养,无奈之中把她扔了,反正有各种可能吧。叫惠儿的店员好半天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惠儿突然抬起头来,说金姐,俺能不能收养那个孩子?被称作金姐的女老板显出惊讶的表情,说你想收养那女婴?惠儿说是呀,你也知道,俺们都结婚六年了,到现在也没个孩子,光中药他都吃过几百副了,想想还不如收养一个好呢。女老板又是一惊,抬头望望惠儿,他不行?惠儿说不是不行,死精比较多,都怪他那化工厂化验室的工作,说是对生育有影响。女老板说换一份工作,为什么非要在那里干下去?惠儿说如今换工作太难,不是工资低就是活儿不好,毕竟他在厂里已经待了十几年。女老板说也是,那就好好治疗一下,一般能治好。惠儿说一直在吃中药,可一点效果也没有,还真不如抱养一个省事。女老板叹出一口气,说回家好好商量一下,如果他同意,就去派出所找人问问需要什么手续。惠儿点点头,突然发现旁边还站着李回归,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只顾记账,再也没吭声。又过了一会儿,女老板突然又对惠儿说,派出所接到这样的孩子,会不会也嫌麻烦?如果有人认领,他们能让抱走吗?惠儿抬起头说不知道,起码人家得弄清楚是咋回事吧!女老板点点头,说是啊,毕竟是一条生命哩,到什么时候都得尊重生命。

  还没回到芙蓉街上租住的小屋,还没尝到徐澳门疯狂的亲吻,李回归就感觉头有些发晕了,他扶住旁边的墙静了一会儿,又静了一会儿,抬头望了望四周。芙蓉街上一切如常,各种小贩的叫卖声不时传来,有男的在喊,也有女的在喊,男的喊声粗犷,女的喊声尖利。李回归往常对这种叫卖声很感兴趣,常常会跑到跟前看看小贩们到底是卖的啥。每每看着小贩們一边收钱卖着肉串或者各种油炸糕或者各种海味小吃,一边继续大声叫卖的情景,他都会对徐澳门感叹,看看人家,怕是光炸肉串一天也得挣几千呢!徐澳门说你眼热?那也来这里干啊!李回归说咱不是制鞋厂里的员工吗,好像比来干这个要好听些吧?徐澳门说好听能当饭吃?好听你有钱拿?能挣钱的活计就是好活计,不能挣钱光顾个破面子就得被饿死。李回归叹出一口气,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事不是这么个事呢!徐澳门说那是什么事?死要面子活受罪,就等着受穷吧!李回归说狗有狗道儿,猫有猫道儿,咱的道儿就是老老实实地给人家打工,在芙蓉街上烤肉串也得有手艺呢,还得有经营头脑,好像这些咱都不行,只能好好打工了,挣多少算多少,认命吧!徐澳门说你就知道认命,这命你要认了,怕是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呢。

  这会儿李回归对这样的叫卖声再也没了兴趣,因为他头晕,而且头晕得很厉害。无奈,只能踉踉跄跄地往回走。走一会儿,他扶一下旁边的墙,否则就感觉要摔倒。从那家卖包的小店到芙蓉街上租住的小屋不会超过三百米,他却走了半个多小时。好不容易走进小屋,他扑通一下就趴到了床上,把徐澳门吓了一大跳,急忙问他怎么了?李回归摆摆手,又摆摆手,喘着粗气说没事,没事哩。徐澳门说没事你咋这样?李回归说这样也没事。徐澳门伸手去摸他的额头,他把头一下扭到另一边,说不用摸,我说没事就没事!

  4

  李回归还是没憋住,他把关于樱孩事件的反响告诉了徐澳门。李回归本来不想说,反正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他不想再和徐澳门翻腾这个事,但他没想到,在派出所和在那家卖包的小店里,竟然都听到了人家在说樱孩的事。他断定那些人说的一定是樱孩,在大明湖里不可能有另一个樱孩被人家说来说去。

  一开始,当李回归听到徐澳门说樱孩的事时,还极力装着没事人一样,想把心态放平和一些,再平和一些,反正事情过去就过去了,不再翻腾这事他和徐澳门心里都平静。然而,徐澳门总是和他提起樱孩,而且把樱孩扔了的第一天下午,徐澳门就偷偷跑到大明湖那里去看过,她发现樱孩已经没有了。第二天上午,她又去了一次,还是没发现樱孩,她对李回归说樱孩失踪了,樱孩失踪到哪里去了呢?李回归说你管那个干吗,咱们一开始不是就想让樱孩失踪吗。看那样子,徐澳门一时半会儿忘不下樱孩,可最初说把樱孩丢掉还是徐澳门的主意。孩子生下后,徐澳门傻了一样,望着满脸皱褶满身通红的樱孩,不知道如何是好,就说是不是应该把她扔掉?李回归说为什么?徐澳门说有这么一个孩子,咱们怎么办?李回归也说,是啊,咱们怎么办呢?面对樱孩,李回归也的确不知道如何是好,想想他们只知道生下一个孩子,可为什么要生下这个孩子,有了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好像全然不知。

  还好,徐澳门随口给孩子起了一个名儿,徐澳门说,这樱孩好小,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李回归说,孩子生下后都像樱孩这么大吧?你看,樱孩的眼睛还没睁开,樱孩的嘴上也起了这么多泡,应该怎么办呢?徐澳门也没主意,说是啊,应该怎么办呢?因此,孩子就这样被他们叫成了樱孩。望着樱孩,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李回归像是突然反应过来,说你得给樱孩喂奶哩,她得吃你的奶才能慢慢长大。于是,徐澳门慌慌地将奶头塞进了樱孩嘴里,看着樱孩奋力地吃奶。但她的奶水还没下来,樱孩吃了半天也吃不着奶,樱孩便哭了起来,一会儿大声哭,一会儿小声哭,直哭得李回归和徐澳门抓耳挠腮,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

  “喂奶粉吧,那医生一直给她喂奶粉呢。”徐澳门支使着李回归给樱孩冲奶粉,又支使着李回归将奶瓶慢慢往樱孩嘴里塞。李回归很笨拙,手里拿着的奶瓶像是有千斤重,奶嘴根本都塞不进樱孩嘴里去。

  “你呀,真笨!”徐澳门一把夺过奶瓶,终于给樱孩喂了奶。

  樱孩不哭了,李回归却流下了眼泪。望着李回归在流泪,徐澳门受不了啦,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而且哭声越来越大,以至于吓得樱孩含着奶嘴,睁开了原本一直没有睁开的眼睛。于是,徐澳门突然不哭了,她望着睁开眼睛吃奶的樱孩,说她醒了,在看俺,也在看你。而李回归根本不看樱孩,也不看徐澳门,依然在那里泪流满面,以至于哭到后来他极度伤心,一记重拳打在桌子上,哗啦一声,旁边的一面镜子在桌子上跳了两下掉到地上,碎成一地闪亮的银花。

  之前,在那家妇幼门诊生樱孩时,女医生问他们准备了什么?李回归说什么也没准备。女医生说就你们两个?李回归说就俺们两个。女医生说你们的父母呢?你们这么年轻,怎么懂得照应孩子?李回归没再说话,徐澳门也没再说话,但他们就在那家妇幼门诊把孩子生了下来。好在女医生很不错,是个很善良的人,不仅帮着他们接了生,还将一个箱子送给了他们,箱子里有孩子需要的几件大小被褥,还有奶瓶和奶嘴。然后,女医生告诉他们去买些尿不湿,孩子得一直用到两岁多。最后结账时,李回归发现箱子里的所有东西都给算了钱,走出那家门诊,李回归回头冲女医生嘟囔了一句:“以为是学雷锋呢,结果还是做生意哩。”

  女医生很热情地将他们送出门,听到李回归的嘟囔,女医生问他在说啥?李回归说啥也没说,只想着今后再也不会来你们这门诊了。女医生说为啥?李回归说不为啥,就是再也不想生孩子了,生孩子是件多么麻烦的事啊!女医生说小伙子,话可不能这么说,任何人都有一份责任,生孩子本身就是一种责任,如果都像你所说,再也不生孩子了,那人类还将怎样传承?李回归说不传承就是了,为什么要传承呢?女医生苦涩地笑着摇了摇头,说看来你都不想当爹!李回归说是啊,俺根本都不想当爹,当爹有什么意思,还得操心!女医生无奈了,她知道关于这个问题和李回归这种人根本讲不通,干脆再一次苦涩地笑笑,又摇了摇头,什么也不再说了。

  孩子要生的时候,李回归铁了心要去一家大医院的。他对徐澳门说,生孩子弄不好会死人哩,咱可不能在这小屋里干冒险的事,还是去医院里保险些。但徐澳门说出了两个字,突然就打了李回归一个大跟头。“钱呢?”徐澳门说,“没钱怎么去医院?”李回归憋得满脸通红,他手里的确没有多少钱了,把身上的包包和放在家里的包包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又讓徐澳门给他凑了凑,也只不过凑到一千八百二十五块钱。

  “这点钱还想到医院里生孩子?”徐澳门说,“别到时候人家一要钱,把俺扔在那里你跑了。”李回归没再说话,他转身跑了出去,半个多小时后又回来了。

  “还是去医院里生吧,咱有钱。”李回归手里拿着一摞红红的票子,“看到了吗?咱有钱,有钱就能到医院里生孩子。”徐澳门一惊:“咱不就剩一千多块钱了吗?这些钱是从哪儿弄来的?找谁借的?”那一会儿的李回归突然豪迈起来,将那一摞钱朝徐澳门显摆了一下,“钱是咱们自己的,根本都没找任何人去借。”徐澳门依然吃惊着:“我不信!你要有这么多钱,怕是早领俺去恒隆广场吃大餐了。”李回归一听笑了,徐澳门望着他的笑模样,依然很吃惊的样子。

  李回归手里红红的票子也没多少,就两千多一点。他在手里拿着向徐澳门显摆的时候,看上去像是有很多钱。但徐澳门清楚他们两个人的家底,哪里弄来这么多的钱呢?徐澳门一直追问着,李回归朝她眨了眨眼,说钱从哪里来的你别管,反正俺得让你到大医院里把孩子生下来,绝对不能在小屋里做冒险的事。

  “说吧。”高个子女警察指了指靠墙的一个凳子,“到底是咋回事?”

  “什么咋回事?”李回归有些蒙,“警察阿姨,你想问俺啥?”

  “别装蒜!问啥你自己应该知道!”高个子女警察脸上表情很严肃,严肃得令李回归有些怕,眼睛都不敢直视她,“你女朋友都说了,你还不说?”

  “说什么?”李回归苦涩地笑笑,“俺女朋友说了什么,你能不能告诉俺?”

  “你咋如此扯淡!”高个子女警察爆了粗口,这让李回归挺纳闷,就想这女警察也会说粗话啊?看来三百六十行,行行有自己的特点,当警察不爆粗口也不行,要不谁怕她?

  “说吧!听到了吗?”李回归正想着,高个子女警察又说话了,口气异常严厉,吓得李回归打了一个哆嗦。

  “听到了,说什么?”李回归说。

  “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高个子女警察说。

  “真不懂!真的!”李回归说着,眼睛直直地望着高个子女警察。突然,李回归发现女警察像是描了眼眉,还抹了淡淡的口红,仔细审视,也不是光严肃,还有几分漂亮。于是,他纳闷了,有几分漂亮的女警察也会说粗话?唉,行业特点,徐澳门这样柔弱的女孩干上警察说不定也会爆粗话,平时她都经常把下半身的一些话扔给自己呢。

  一进派出所的门,矮个子女警察就示意李回归和徐澳门两个人分开走。李回归由高个子女警察领着,进了一间不大的小屋。小屋也就八九平方米,边上一排桌子,中间一个凳子,高个子女警察示意李回归坐在中间的凳子上,自己则坐在了那排桌子前。虽然是第一次进到派出所,李回归马上明白这地方是审讯室,让他坐在中间的凳子上也就是让他接受审讯。他抬起头来,发现高个子女警察依然很威严,就有点不太敢说话了。好在他不需要说话,只等着高个子女警察问他回答就是了,高个子女警察不问,他嘴都不需要张一张。

  “警察阿姨,俺咋了?”李回归一向嘴很甜,这会儿还是没忍住,突然就喊上了警察阿姨,使得高个子女警察一惊,抬头望了望他,没说话。

  “阿姨,俺咋了?”李回归把警察两个字去掉了,很亲热地直接喊了阿姨,外人听起来感觉他们就是一家人。但高个子女警察都没再拿眼睛望他,只是把一个审讯记录本子翻开,像是要记录的样子。

  “阿姨,阿姨……”

  “阿姨,俺咋了……”

  一向嘴很甜的李回归这时候对着高个子女警察嘴更甜了,他不停地喊阿姨,还笑模笑样地想往人家跟前凑。

  “别动!”高个子女警察吼了一声,李回归真的不动了,嘴也不敢再甜了,就那么静静地等着人家问他。但那一会儿,高个子女警察什么也没问,像是有意在熬李回归,知道他根本没定力,不需要说话的时候他照样会自己先说话。一般来说,有过案底或者做了什么坏事的人,进到派出所被这么一熬,也就自己先沉不住气了。这一会儿的李回归正是如此,他还真盼着高个子女警察快些问话,问得越多越好,可就一句“说吧”,他还真不知道应该先给女警察说什么,只能先卖弄一下自己的小甜嘴。

  当初徐澳门喜欢上李回归,正是因为他的这张小甜嘴。第一次见面是在制鞋厂集体宿舍的一排水管前,徐澳门刚刚洗好几件衣服,正端着脸盆往外走,一下子和刚刚打完球过来洗脸的李回归撞了个满怀,脸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刚洗好的衣服也散落一地。徐澳门正想发火,李回归马上笑着叫了一声姐姐,说姐姐,对不起,要不俺帮姐姐再把衣服洗一遍,或者再买件新的赔给姐姐,行吗?徐澳门见他笑模笑样,还甜甜地喊自己姐姐,就说:“都叫俺姐姐了,谁还好意思让你赔?”李回归说:“该叫姐姐就叫姐姐,该赔衣服就赔衣服,这可是两码事哩。”徐澳门冲他笑笑说:“没什么事,不就是把衣服掉在地上了吗,再重新用水冲一下就是了。”李回归马上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说:“那俺给你洗,洗不干净再重新洗,洗到你满意为止。”这样一来,徐澳门的火也就没了。之后,他们竟然好上了,而且很快好成如胶似漆的样子,同宿舍的工友们看到李回归经常牵着徐澳门的手逛大街,说这么快就把妞泡到手了?李回归说瞎嚷嚷什么,那是俺姐。再之后,工友就见李回归天天买了好吃的送给他姐,便开玩笑说你妈是不是先生了你,再生的你姐?怎么看着你姐比你小好多呢?李回归听后愤愤地骂道,知道个屁!这叫“招儿”,懂吗?

  “喊多少阿姨也没用,把问题讲清楚了才是硬道理。”高个子女警察说。

  “让俺讲什么?”李回归说。

  “讲你知道的事,讲关于那个孩子。”高个子女警察说。

  “孩子,什么孩子?”李回归说。

  “不说是吧?那好,按照婴儿遗弃罪,给你办手续!”

  “别,别……”

  “那快说!”

  李回归实实在在地蒙了,他不清楚,警察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弄清楚了他和徐澳门扔孩子的事。于是,他的嘴再也甜不起来了,他把头低了下来,心里感觉很难受,满脸涨得通红……

  “是啊,怎么就弄出一个孩子,还把孩子给扔了呢?”李回归在心里责怪着自己,嘴上差一点说出来,“这事是不是真有罪?”

  5

  李回归和徐澳门,说起来都还太年轻。李回归22岁,徐澳门刚满20岁,某种程度上他们还是两个孩子,还不怎么知道男女之间到底是咋回事。然而,他们已经在芙蓉街上租房同居了两年多。刚来芙蓉街租房时,李回归和徐澳门也不过才认识了五个月。那时候,他们在一家制鞋厂里打工,李回归负责修理制鞋厂的机器,是修理工,用他的话说属于机械与工程专业;徐澳门是缝纫工,负责鞋头和鞋边的拼缝,李回归将她的工作概括为设计与拼接专业。对此,徐澳门提出过质疑,说,就一个制鞋厂的打工仔,还要归属于某个专业呢!李回归说当然得归属于某个专业啊,这样对外人说起来多体面啊!徐澳门说狗屁!两个打工仔,混了上顿没下顿,一天到晚肚子都填不饱,还专业呢!

  李回归和徐澳门不经意间认识了。之后,他们的一切好像都是不经意,不经意使得他们把自己推到了某个漩涡里,被淹得喘不上气来了,可他们却十分醉心于这样的生活。

  “长这么俊的俺,那会儿怎么就认识了你?”徐澳门说。

  “再怎么俺也是曾经董事长的小公子,模样很帅,咋就认识了你呢?”李回归说。

  “我呸——”徐澳门做了一个吐痰的动作。

  “我呸——”李回归也做了一个吐痰的动作。

  “再说,再说……”徐澳门一下扭住李回归的耳朵。

  “轻点,轻点……”李回归疼得龇牙咧嘴。

  两个人租住在芙蓉街上的小屋里,沉溺于那种疯狂的生活,以至于后来都把制鞋厂的工作丢了,好长时间都没再去找事做。那些日子,他们太沉醉于两个人醉生梦死的生活,天天不是迟到就是早退,尽管李回归什么时候见到厂长都是甜言蜜语,可厂长根本不吃这一套,一下子把他们俩同时辞掉了。后来,他们的生活越来越艰难了,在快撑不下去的时候,李回归才又跑到一家私营机械厂参加招聘,成了一个车床工。车床工不仅需要技术,还是一个力气活,干了不到一个月,实习期还没结束,他就受不了啦,天天对着徐澳门喊累啊累,徐澳门心软,见他每次回到小屋都是愁眉不展,就说要不别去干了?于是,李回归就又不干了,机械厂带他的师傅打电话劝他回去,说你年轻轻的,刚刚掌握了车床的实际操作,怎么就不干了呢?要知道,车床这门技术掌握好了可是你一辈子的饭碗哩。李回归说挣不了几个钱,回去干啥?师傅气得一下把电话挂了,再也没理他。而徐澳门跑到一家服装销售店应聘店员,人家问她有没有资源?她说什么叫资源?人家再问做销售有什么打算?她说没打算,就想挣钱过日子。结果无功而返,两个人就这么一天一天地坐吃山空。

  李回归和徐澳门坐吃山空似乎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与一般年轻人相比,他们曾经有过不一般的家境。李回归老家在鲁西北的齐河县,徐澳门老家在鲁西南的济宁市。说来巧合,他们的父亲都是民营企业主。李回归的父亲曾是一家模具公司的董事长,后来企业破产了,董事长的职务也就丢了,家里拉下一腚饥荒。而徐澳门的父亲,是一家私人定制旗袍店的总经理。用李回归的话说,徐澳门有志气,老爹是老板,老爹的企业没破产,可她却不愿依附在老爹的钱柜子上,非要发奋自己闯荡出一片天。徐澳门却说自己没那么励志,是因为老妈病逝后老爹找了个小老婆,她怎么看都不顺眼,只好跑出来混日子。既然有过这样的家境,两个人也就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而且经常沉浸在各种各样的朋友聚会场合。但他们都没能读好书,用李回归的话说,当初连考大学的心思都没有过,初中毕业就忙着闯江湖了。好在父母要求还算严格,刚跑出来打工那阵,李回归的老爹要求他对父母要尽责任,挣了钱每月给家里上交五百块,剩下的才由他自己支配。徐澳门虽然和李回归不一样,老爹每月往她银行卡上打一千元,她自己挣得钱归自己。与李回归好上后,在芙蓉街上租了房子,两个人的生活开销也越来越大,被鞋厂辞退后没了收入,老爹每月給的一千元也有点杯水车薪的味道了。于是,两个人都开始骂老爹。

  李回归说俺老爹是个大废物,好端端一个企业他能耐得干破产了!徐澳门说你老爹的企业不破产,怕是你也不会出来闯江湖。李回归这话说得没错,每天家里讨债的一大堆,想想再也不愿意进家门。李回归还为此挨过父亲一顿臭揍。那是一个周末,他回了一趟家,望着一堆骂骂咧咧的讨债人,望着脸上挂满泪水的老妈,他气都不打一处来,便对老爹说,你那能耐呢?咋让俺妈跟着你受这罪?被讨债人骂晕了头的父亲拾起根棍子就朝他抽了过来,他头一歪,棍子抽在右肩上,前前后后疼了一个月。临跑出家门的那一刻,他恨恨地在心里骂了父亲一千遍,说将来自己挣了大钱,再重新把模具公司干起来,给老爹安排个看门的角色,每月给他二百块,看这老家伙咋生活!

  徐澳门骂老爹骂得有些损,她说老爹最迷狐狸精,将来自己挣了大钱,豁出去给老家伙娶上八个狐狸精,不把他累死才怪呢!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如今的他们不仅没挣来大钱,有时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当然,他们骂老爹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的老爹都发过话,不许他们私自在外面找对象,找对象必须经过老爹同意,否则找上什么样的对象也不认可,更不许把私自找的对象带回家。一次,李回归又一次挑衅了老爹一把,说如果在外面找个自己喜欢的对象,又生了孩子,能不能一起带回来?那可是你的孙子孙女啊,你能不认?没想到,这次脾气暴躁的老爹不仅是用棍子抽他了,而是喊来两个人,用绳子将他捆绑在院子里的一棵枣树上,说你敢私自在外面找对象,还敢私自生孩子?李回归说敢,有什么不敢的,只要不犯法,怕什么?结果他的话没说完,父亲一个巴掌打过来,他的嘴巴出了血。那次之后,李回归再也没回过家,他说想起老爹的那一巴掌和捆绑他的那根绳子,他的心里就流血。

  徐澳门听着李回归的故事,也想起了她老爹发过的话,说你虽然没读大学,但你永远是咱们老徐家的金枝玉叶,所以成家立业的事都得老爹说了算。咱们这地儿离孔老夫子最近,孔老夫子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老爹有钱,你只要听话,老爹会给你成一个体体面面的家……

  一个秋日的下午,李回归和徐澳门坐在制鞋厂对面的一座小山上,望着飘动的白云,吹着温暖的秋风,感觉十分惬意。他们相互望了一眼,轻声哼唱起了林志炫的《单身情歌》:“抓不住爱情的我,总是眼睁睁看它溜走;世界上幸福的人到处有,为何不能算我一个……”他们都喜欢林志炫,对林志炫的歌曲迷得不得了,经常相约着去歌厅,翻来覆去地唱林志炫的歌。因此,哼唱完了《单身情歌》,他们又唱《相爱的最后一天》,里面的歌词同样很伤感:“曾经相爱的每一天一切都太美,曾经相爱的每一天一切都永远,在相爱的最后一天,我关不住眼里对你的依恋……”这样唱着唱着,他们也不知不觉地伤感起来,以至于两个人泪流满面紧紧拥抱在一起,疯狂地亲吻着,一直亲吻到气喘吁吁。徐澳门抬起头来,又看了一眼天上的白云,说哪一天俺也像这白云一样会随风飘走。李回归听着徐澳门的话,也抬头望了望飘动的白云,说你是白云,俺是蓝天,永远把你揽在怀里。徐澳门一听笑了,说还挺有诗意,是不是想当诗人?李回归说诗人算个屁,制鞋厂修理车间有个诗社,五六个打工的狗屁诗人吃了上顿没下顿,却还忙着凑钱出诗集、办诗刊,那诗社社长还为此跑到附近村子里利用晚上时间给人家挖了两个月的茅坑,挣了一千五百块,结果他们的诗刊只印出三十页就没钱了。所以,对于诗人俺还是离得远点吧。徐澳门一听笑得喘不上气来,说你也真会损人,再怎么人家也不会去挖茅坑吧?李回归说千真万确,说假话天打五雷劈!徐澳门说诗那么神圣,竟然沦落到了茅坑里,那还叫诗吗?李回归说如今这年头,不仅仅是诗沦落到了茅坑里,怕是将来咱们也会沦落到茅坑里呢。徐澳门说你长点出息好不好?年轻轻的,咋就如此颓废!李回归说不是俺颓废,是今天这个社会颓废,所以大家也就一起颓废吧。

  一个下午,他们就这样说来说去,说到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徐澳门突然对李回归说,知道俺为什么叫徐澳门吗?李回归摇摇头,说不知道,不过俺为什么叫李回归心里倍儿清。徐澳门说那你先告诉俺为什么叫李回归?李回归说俺老爹是个共产党员,曾经当过十年兵,还在中越边境打过越南鬼子,在战场上立了两个三等功,所以一贯主张伟大祖国寸土必争。生俺之前,还有差不多三年香港才回归,他却赐了俺这样一个名号,听起来又伟大又爱国,以至于有些人以为俺是香港回归那一年出生的,其实俺的回归比香港回归还早好几年呢。徐澳门一听笑了,说怎么你老爹也是俺老爹啊?李回归说难怪咱俩搞到一起,因为俺老爹就是你老爹啊!徐澳门挥手打了李回归一下,嗔怪地说光知道占老娘便宜!李回归说不敢,就连做爱时都是你进攻俺防守,咋还叫占你便宜?徐澳门一下逮住李回归的胳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咬得李回归嗷的一声叫起来,说姑奶奶,俺服你了还不行吗?

  接下来,徐澳门也说了自己名字的来历。她说她老爹早年一直想当诗人,写了五六年,一首像样的诗也没写出来,却喜欢上了新月派诗人和学者闻一多,最钟情于闻一多的那组《七子之歌》。因此,澳门回归的头三年,徐澳门正好出生,“澳门”两个字也就很自然地成了她的名字。徐澳门说好多人也以为她是澳门回归那一年出生的,其实她也比澳门早回归了好几年。

  听徐澳门说过自己的老爹,李回归感叹说没想到,你老爹还是个很有情调的男人!徐澳门一点也不谦虚,说当然有情调,毕竟是写过诗的人啊,虽然没成为著名诗人,非著名诗人一点也不假吧?而且二十七八岁了还跑到高职学校学了服装设计,毕业后又在省里的服装设计院“旗袍设计班”进修了一年多,回到老家就和老妈开了一家“线条美”旗袍店,也算是为我们国家的民营经济发展做出贡献了吧!

  “怪不得啊!”李回归又一次感叹道。

  “什么怪不得?”徐澳门问。

  “第一次见你,那套合体的旗袍就让俺着迷。”

  “真的?”

  “当然真的。”

  “仅仅是旗袍让你着迷吗?”

  “当然,更着迷的还是你这个人啊!”

  “狗屁!”

  “人屁!”

  李回歸和徐澳门说相声一样相互逗着嘴,逗到后来就相互抱在一起疯闹起来。你咯吱我一下,我咯吱你一下,都笑得喘不上气来。闹够了,静下来时徐澳门告诉李回归,老爹的这种情调也深深影响了她,以至于旗袍对于自己像是浸透到骨髓里的喜爱,在她的意念里没有旗袍就没有女人的婉约与绮丽。因此,一年四季对旗袍都喜爱得不得了。

  “你对旗袍着迷,俺对你着迷。”李回归说。

  “你那张嘴啊,总是像抹满了蜜!”徐澳门说。

  “不是抹满了蜜,认识了你俺就像掉进了蜜罐里!”李回归说。

  “瞎说!”徐澳门说。

  “没瞎说,在睁着眼说呢。”李回归说。

  徐澳门还告诉李回归,俺既然喜欢旗袍,今后你对旗袍也得有所了解,没事的时候看点关于旗袍和中国传统文化的书,也用文化武装一下自己。李回归说遵命,只要娘子愿意,让俺干什么都成。徐澳门白了他一眼,说这可是个正经事呢,喜爱旗袍也得有资格,比如俺,天生就是一副好娇容,深邃明眸,象牙白色肌肤,身姿窈窕,举手投足里有安静有张扬有隐忍也有不羁,否则你也不会迷上俺呢,对吧?

  “哎呀,低调点行不行?”

  “没有高调,说的是实话。”

  “你这实话,听着像咱们中国的股市,满是泡沫啊!”

  “拉倒吧!你根本分不出什么是假话,什么是真话。”

  “对了,咱这两个老爹咋就如此反骨呢?”

  “什么叫反骨?”

  “你看看,一个那么认香港,一个那么认澳门,所以也就有了你和我啊。”

  “也是,咱们两家不会上辈子有瓜葛吧?”

  “啥瓜葛?”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没瓜葛,至多有两个转不过弯来的老爹罢了。”

  “是啊,他们咋就转不过弯来呢?”

  “就是,他们的脑子有问题,认准一条道走到黑。”

  李回归和徐澳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说到后来又相互叹息了,然后又抱头痛哭,而且两个人哭得还都很伤心,完全泪水涟涟的样子。

  “不哭,不哭……”李回归说。

  “是啊,咱们不哭,为什么要哭呢?”徐澳门说。

  他们相互擦着泪,说着不哭,又突然都笑了,而且越笑越厉害,竟然有点恣肆汪洋的样子,李回归甚至站起来伸开双臂冲着天空夸张般地大声傻笑。徐澳门说你疯了?李回归说俺疯了,为什么不疯呢?之后,李回归坐下,将徐澳门紧紧揽在怀里,说俺老爹咋就没你老爹好呢?徐澳门说俺老爹也没啥好,让他每月往俺卡里打两千元,好说歹说就是不同意。李回归说起码你每月也有一千元啊,俺一分钱也没有,老爹还让上交五百块,如今俺可是连肚子都填不饱了!徐澳门说咋填不饱啊,今后咱们每顿吃馒头就咸菜,那还有剩呢!李回归说真要那样,别说俺还要往你身上补充营养,就是你给俺补充营养,怕是也骨瘦如柴呢!徐澳门又挥手打了一下李回归,说你个流氓!李回归说俺还真就是一个流氓呢,来,再让哥流氓一回,来它个天地间的大流氓,给自然界增加无尽的色彩!

  “滚!滚……”

  6

  “樱孩失踪了,怎么办?”徐澳门说。

  “不怎么办,失踪就失踪了。”李回归说。

  “可她是一个孩子,是咱们的孩子!”

  “咱们的孩子又怎么样?起初不是你同意让她失踪的吗?”

  “如今俺觉着对不住樱孩,要是她不失踪,你说咱们该咋办?”

  “不咋办!”

  “那……”

  “没有那,只有这!”

  ……

  李回归和徐澳门这样一番对话之后,陷进长时间的沉默中。

  芙蓉街上已经到处流传着关于一个婴儿的事件了,好像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议论。虽然已经沸沸扬扬,李回归却还是装着一点也不知道。对了,李回归开始就是这么对徐澳门说的,徐澳门也同样是这么认为的,他们说为了爱,外面的任何事情都可以不去管,管好自己的爱,管好两个人,也就得了,多一个孩子,那算怎么回事呢?但后来徐澳门曾对朋友说,当时他们心里是有感觉的,感觉到了自己的内心在挣扎,却不知道一个婴儿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因此,沉默了几天之后,李回归说咱们出去玩吧?徐澳门一听来了情绪,说去哪里玩呢?李回归说去看黄河吧,黄河滔滔往东流,气势恢宏,汹涌澎湃,看一眼就不会再有忧愁。徐澳门说我们有忧愁吗?李回归说我们没有忧愁吗?徐澳门说好像有,也好像没有,不过既然这么灵咱们就当是有吧。李回归说是啊,就当是有吧。这样说过,李回归还告诉徐澳门,好多人心里不痛快或者有什么情绪的时候都要去看黄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天上来的水能涤荡污泥浊水,也能给人的心灵洗洗澡。徐澳门说这么乱七八糟的,你听谁说的?李回归说魏师傅,制鞋厂修理车间的魏师傅可喜欢去看黄河了,每次看完黄河回来都会给我们上一课,然后就很忘情地说那黄河之水的事,说在这么一条母亲河边生活着,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造化。于是,李回归和徐澳门就去看黄河了。

  李回归和徐澳门去看黄河的时候,李回归还没有被人打,他脸上还没有伤疤。当然,派出所一高一矮的两个女警察也没有找到他们家。那一天,徐澳门问了好几次魏师傅的事。徐澳门说,魏师傅为什么总是要去看黄河呢?李回归说魏师傅就是喜欢看黄河。徐澳门说他是一个人去的吗?李回归说不是,是跟他女朋友一起去的。徐澳门说那是不是他们心里也郁闷啊,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去看黄河?李回归说不知道,就知道魏师傅特别听女朋友的话,女朋友说什么他都听。徐澳门说魏师傅也有不听女朋友话的时候吗?李回归说肯定有,他不可能任何事情都没有主心骨。徐澳门说魏师傅什么时候有主心骨呢?李回归说去看黄河的时候,魏师傅也就有了主心骨,因为每一次去看黄河都是他提议,他女朋友被动地随他而去。徐澳门说我知道了,你们魏师傅也是一个王八蛋。李回归立马不干了,说你用了个“也”是什么意思?徐澳门说没意思。李回归说有意思,一定有意思。徐澳门说根本没意思。李回归说没意思为什么要用这个“也”?徐澳门说愿意,有钱难买愿意,所以就用了“也”。李回归说你别不承认,你用的这个“也”分明是在说我也是个王八蛋,为什么不承认呢?徐澳门说你也知道自己是个王八蛋啊?李回归说你这话可真没意思,想骂俺骂就是了,还拐弯抹角干什么?徐澳门说不是拐弯抹角,就感觉你们男人太王八蛋,要不你抽空去问问魏师傅,他一定也是有什么事想哄女朋友了,所以才带着女朋友去看黄河。李回归接过话,说你是不是以为俺也是在哄你?徐澳门说那当然,你就是在哄俺。李回归说俺咋哄你了?徐澳门说你把俺的樱孩给扔了,扔了樱孩还说要和俺好好爱,你就是一个王八蛋呢。俺的樱孩,俺的樱孩,樱孩啊……

  徐澳门与李回归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突然就放声大哭起来,而且越哭越痛,越哭越止不住。她这一哭不打紧,李回归彻底慌了手脚。刚开始把樱孩扔了的时候,他心里也抓空,不知道这事是好还是坏,徐澳门的一句话却坚定了他把樱孩扔掉的决心。

  生下孩子第三天,抱着樱孩从那家门诊回到芙蓉街租住的小屋,徐澳门不知如何是好,医生告诉她回去赶紧吃些油腥的东西下奶,把奶下来好喂给孩子吃,否则只能给孩子喂奶粉。徐澳门自己还是个孩子,根本不知道如何喂孩子,她将还没下来奶的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依然嗷嗷哭叫,一整晚上消停不下来。李回归将冲好的奶粉喂给孩子,孩子不吃,依然哭鬧。徐澳门说她是饿吗?李回归说她不饿为什么哭?徐澳门说小孩子可能就是需要哭吧,要是不哭怎么是小孩子呢?

  接连折腾了三天三夜,樱孩依然哭闹不止,喂她奶粉不吃,喂她白水不喝,将奶头塞进她嘴里还是哭。李回归和徐澳门彻底歇菜了,他们束手无策地望着那么一个小人,也同时放声哭了起来。也就在他们同时放声大哭的时候,樱孩却不再哭了,她好像懂事一样地睁着眼睛,望过来,望过去。一见这情景,徐澳门突然止住哭,说你看你看,樱孩在看咱们哭呢?李回归也止住了哭,两个人望着樱孩像望着一个怪物。李回归冲着樱孩说,你怎么不哭了?徐澳门也冲着樱孩说,你从今天开始再也不哭了吗?樱孩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说啥,眼睛就那么望着他们看,像是看到了什么,又像是没看到什么。突然,樱孩又放声哭了起来,而且比先前哭得还惨烈。

  7

  徐澳门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就是一个字:虚。后来她对朋友说,其实那时候的虚更多的是在心里,心里虚得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因此,他们去看黄河回来的时候,她再一次抬起头来望了望李回归,说咱们是在哪里啊?李回归说你傻啊?咱们不是在芙蓉街的房子里吗?你连这都忘了?徐澳门说是忘了呢,人家说女人生个孩子傻三年,看来俺现在就进入到傻的状态了呢。李回归说现在不是还没孩子吗,所以说你一年也不会傻,至多就傻那么三五天。徐澳门一听让她傻个三五天不干了,嘟起嘴来骂了一句混蛋,然后不再搭理李回归。李回归却追着要亲她,她挥手一个巴掌打在李回归的脸上,李回归怒了,说你敢打俺?徐澳门说怎么就不敢打你?你还打过俺呢!李回归说那现在再打你,徐澳门说你试试?李回归没敢试,挨了徐澳门一巴掌,也算是吃了个哑巴亏,不吭声了。但徐澳门却又挑了他的一句话,说你怎么说现在没有孩子呢?樱孩不是孩子?樱孩不是你和俺生出来的?你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哩!李回归一听不干了,说那就叫有孩子?樱孩不是扔出去了吗?扔樱孩可也是你同意的哩,没了樱孩怎么还算有孩子呢?徐澳门突然就满脸怒容了,她咬了咬牙,狠狠地骂了一句,怎么就认识你这个没良心的呢!

  徐澳门骂着的时候,李回归想起一个事,是他们刚刚认识不久,还没有明确地好起来,有工友喊着去回民小区的摊子上吃串喝啤酒。当时,他们两个在不同的两个摊子上,两个摊子上的八九个工友不一会儿就喝得昏天黑地,有的在路边吐,有的在摊子上吐,还有的边吐边唱歌,那情景看上去好不热闹。不过李回归和徐澳门都没吐,他们虽然也喝多了,但同时蹲在路边呕,呕了半天什么也没呕出来,所以他们感觉很幸运,起码没吐得那么丢人现眼。

  也就在相互蹲在路边呕的时候,李回归看了一眼徐澳门,徐澳门也看了一眼李回归。这一相互看,也就让他们看出了火花。李回归说,女孩子也喝这么多?徐澳门说哪家法律规定只有男孩子才能喝这么多?李回归说女孩子喝这么多,今后有了孩子都不好意思喊你妈。徐澳门说你喝这么多,有了孩子就好意思喊你爹?李回归说爹和妈不一样。徐澳门说有什么不一样?不也就男人女人之分吗。李回归说没错,这一男人女人之分,一切都不一样了,俗话说,男人粗犷豪迈,女人温柔细腻,粗犷豪迈的男人可以喝酒成疯,温柔细腻的女人却不能这样,否则世界上也就没有矜持二字了。徐澳门说拉倒吧你,这样的破理论都是在为你这样的臭男人脸上贴金抹粉。李回归说得了,贴金抹粉的永远是女人,男人这张脸不怕风吹日晒,不怕丢人现眼,自然也不需要贴金抹粉。

  之后,李回归和徐澳门一见面就斗嘴,只斗得天翻地覆。旁边如果有同事,会很有兴趣地看着他们斗,但谁也没想到,如此两个冤家,竟然弄出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事。刚开始,他们都不认为这样的事能够惊天动地,到了派出所之后,经两个女警察一番说道,他们突然意识到这事不得了,怎么就没想到去尊重一下生命,去怜惜一下自己的孩子呢?当然,还有法律,他们怎么就忘了法律呢?刚开始,徐澳门曾经说过李回归,这样做会犯法吗?李回归说犯个球啊!自己的孩子自己不要,扔给了别人,怎么就叫犯法呢?如今想起來,她心里发颤。

  “她那么小,俺怎么就把她扔了呢?”徐澳门哭着说。

  “是俺扔的,不是她,俺扔樱孩的时候,樱孩还冲俺笑,俺怎么就把一个笑着的樱孩给扔了呢?”李回归也哭着说。

  这时候,李回归和徐澳门已经被喊到了一起,他们面前站着一高一矮两个女警察。

  “警察阿姨,樱孩在哪儿?”李回归再一次冲着高个子女警察喊起了阿姨。

  “是啊,警察阿姨,俺们的樱孩呢?”徐澳门也冲着警察喊起了阿姨。

  “俺有那么老吗,你们老冲俺喊阿姨?”高个子女警察严肃的脸上这会儿挂上了微笑,但微笑背后依然透着严厉,“你们这会儿想起樱孩了,想想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樱孩扔了呢?”

  “当初你们还是婴儿的时候,如果你们的父母把你们扔了,你们会不会寒心?”矮个子女警察脸上依然显现着威严,她的威严让李回归和徐澳门有些不敢再说话。

  这时候,派出所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吵闹声越来越厉害,但两个女警察丝毫没有受到干扰,依然用凌厉的目光望着李回归和徐澳门。李回归和徐澳门脸上的泪水却越来越汹涌,以至于李回归的泪水已经流到了嘴里,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脸上的表情十分苦涩,不,是十分痛苦。因此,他扭头看了一眼徐澳门,徐澳门脸上也挂着和他同样的表情,但徐澳门随哭还随有微弱的声音发出来,也就显得比他痛苦得更多了一些。

  两个一高一矮的女警察都很冷静,她们什么话也不说,就那么静静地望着李回归和徐澳门哭泣。高个子女警察手里还端着一个玻璃水杯,想必水杯里泡了上好的绿茶,绿茶一根针一根针地在水里竖着,她不时把玻璃杯子举过头顶望上一眼,看每一根针状的绿茶跳舞的姿势。

  “你这么喜欢喝茶?”矮个子女警察说。

  “喝茶能提神。”高个子女警察说。

  “咱们这工作,得随时提神。”矮个子女警察说。

  “昨晚值班,差不多又是一夜没睡。”高个子女警察说。

  “出警了?”矮个子女警察说。

  “只要夜班,哪儿有不出警的事啊!”高个子女警察说。

  “今晚俺夜班。”矮个子女警察说。

  “学学喝茶,喝了有精神。”高个子女警察说。

  两个女警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一个男人揪着一个女人的头发,疯了一般冲了进来。那男人好厉害,一把将女人推搡到地上,女人啪地一下头撞在墙上,随即嗷的一声哭了起来。

  “干吗?干吗?”

  “住手!”

  “你是谁?为什么打女人?”

  两个女警察像被突然惊着了,开始没怎么反应过来,稍稍一作反应,马上一左一右揪住了那个推搡女人的男人。男人个子很高,起码有一米八几,满脸横肉,看上去有些凶,而倒地的女人却很娇小,蓬乱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唯有呜呜的哭声让人看着有些心寒。

  “干吗,干吗?”那男人眼珠子瞪得很大,紧紧盯着两个揪着他的女警察,“你们警察管不管?这骚女人不干正经事,偷着在外面生孩子,还把孩子抱到你们这里来,说是在外面捡来的,你们就这么相信这个骚女人的话?”

  面对那个男人的吼叫,两个女警察有些蒙,坐在中间凳子上的李回归和徐澳门也有些蒙。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在男人的吼叫中听出一点眉目。但一高一矮两个女警察依然没撒手,她们依然一左一右揪着那个男人。少顷,那男人好像气消了些,冲高个子女警察问:“这里是派出所吧?”高个子女警察说:“是,这里就是派出所。”男人又问:“派出所是不是惩治坏人的地方?”矮个子女警察接过话:“你有事讲事,为什么要动手打人?”男人的气又突然一下上来了:“打她?老子还想宰了她呢!”高个子女警察大吼一声:“能得你!知道杀人是死罪吗?”男人说:“死罪就死罪,老子陪她一起死!”

  一個不大的房间,突然闯进这一男一女,就显得有些拥挤了。但一高一矮两个女警察,面对着这样一个男人和女人,好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能任由着那个男人大呼小叫地在那里吵吵。吵吵了一阵,高个子女警察见那男人有些消停了,便说:“你去那边,先找值班民警把事情说清楚,再看看怎么处理。”那男人马上又激动起来,说:“就找你们,听说这女人抱来的孩子就是你们接下的,到底是咋回事?”这时候,矮个子女警察已经将倒在地上的小巧女人扶了起来。女人嘴角上流着血,头发蓬乱,根本不敢再看那个男人,吓得偎到矮个子女警察身边,嘤嘤哭着。

  “是你?”高个子女警察认出了女人,吃惊地问。

  “是不是认识她?”那男人说。

  “之前她送来一个婴儿,说是从大明湖拣来的,后来又和这位先生因为纠纷来过一次。”高个子女警察用手指了指李回归,“你是她什么人,为什么要打她?”

  “打得轻,老子真想宰了她!”那男人依然放着狠话。

  “这里是派出所,不是你撒野的地方!”高个子女警察口气里透着威严。

  “那你把事情给俺讲清楚。”那男人口气依然咄咄逼人。

  “别弄错了,应该是你把事情讲清楚,不是俺们讲清楚!”矮个子女警察毫不客气地接过话说,“为什么到这里来,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要一点一点地讲,否则刚才你殴打这位女士的行为,按照法律就够得上拘留了!”

  一听“拘留”两个字,那男人有些蔫了,但依然嘟嘟囔囔地争辩着,声音比刚开始小了很多。高个子女警察见状,让矮个子女警察带他和那个女人去做笔录,并告诉他有什么话自己说清楚,然后根据情况再做处理。

  8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着实把几个人惊着了。当然,惊着大家的还是有关樱孩的事。李回归有些纳闷,徐澳门也有些纳闷。

  李回归认识那个女人,她是在贵族购物商场买包时和他发生纠纷的售货员。望着女人被那个男人打的样子,李回归有点幸灾乐祸的同时也有些惊讶。李回归知道那个女人很厉害,嘴巴很是不饶人,你说一句她有十句等着,一般男人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是两口子。女人叫魏小秀,男人叫胡大海,两个人也住在芙蓉街上,不过他们不是租房子,而是胡大海祖上传下来的三间平房。芙蓉街上的土著们都盼着旧房尽快拆迁,拆迁后也能住上宽敞的高楼。胡大海和魏小秀同样如此,盼着拆迁,却一直没有拆迁的消息,后来听说芙蓉街是济南最后的古典,任何人都不能再拆再建,留住芙蓉街也就是留住老济南,他们也就死心了,好在三间平房虽然不大,却冬暖夏凉,住着还算舒服。只是结婚五年多一直没有生养,这事把胡大海急得不得了。他一直想要个孩子,还为此想尽了各种办法,看过中医,吃过不少中药,后来又跑到大医院做检查,医生说不是他的事,那中药还是少吃或者不吃为好。于是,他又让魏小秀去看中医,吃中药,魏小秀同样吃下不少中药,也跑到大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也不是她的事。这下子把胡大海弄傻了,不是他的事,也不是魏小秀的事,两个人结婚那么多年咋就没孩子呢?无奈之下,一年多前胡大海的一个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位高人,据说高人对《周易》颇有研究,随便一看人的面相就能知其前程和子嗣。

  高人看过胡大海的面相,说按照卦象推算,他命有九子,如今是计划生育年代,虽说刚刚放开二胎政策,但依然不可能由着他的命运来,怕是也只能生育二子,甚或第二胎能够生育一对双胞胎,那他一生也只有三子而已。胡大海是个直性子,虽然脾气暴躁,可听高人这样一说兴奋异常,笑着说不图命有三子,有一子就高兴得不得了,关键是如今已经结婚五年多,到处检查到处吃药,老婆的肚子却依然平平如初。高人听罢,依然不动声色,又冷着脸子望了望胡大海的左脸颊和右脸颊,然后说之所以结婚五年多他老婆没有生养,关键还是一个方式方法问题。胡大海没读过多少书,似乎在一些事情上有些愚钝,根本不明白高人所说的“方式方法”是咋回事,便想弄个清楚。没想到给高人放下一个装有两千块钱的红包,高人竟然摆手催其走人,什么话也不再说。那一刻,胡大海急切地望了一眼高人,高人看上去也就四十几岁,却留有一脸的长胡子,还戴了一副宽边眼镜,胡子将嘴盖住,眼镜将眉目盖住,根本看不出高人给他看过面相之后是什么表情。他还想继续问问,朋友一把将他拉了出来,告诉他高人已经把话说清楚了,再问也是徒劳,因为高人有高人的性格,说过的话需要好好理解,理解不了不是高人说得不对,而是你自己缺乏悟性。胡大海没多少文化,听朋友这样一说有些急,便说两千块钱不是白花了?朋友说没白花,人家不是告诉你是方式方法问题了吗?胡大海说方式方法是咋回事?朋友一跺脚,说你还真就是一个二百五,咋连这都不懂?所谓方式方法,就是让你回家和魏小秀好好做那事,原来做的都是乱做,今后得有规律地按照方式方法做。胡大海嘿嘿一笑,说那种事是个人都会做,咋还讲究方式方法?朋友说当然讲究,否则为什么人家一撇腿就是一个,你们撇了几百次的腿也生不出一个?于是,朋友又带着胡大海进了泉城路上的新华书店,在优生优育专柜买了好几本生育方面的书。走出新华书店,朋友说回家好好看看,“方式方法”都写在这里了。

  胡大海抱着好几本优生优育方面的书回到家,满脸愉悦。魏小秀问他啥事这么高兴?他说好事。魏小秀说啥好事?胡大海说孩子的好事。魏小秀一听没了情绪,说你一天到晚想得全是孩子,咋就不好好想想俺呢?胡大海说想孩子就是想你,想你也是想孩子。魏小秀一听把嘴嘟了起来,很不高兴地说,就想着为你们胡家传宗接代,根本都不想想女人应该怎么疼。这话一下说到了胡大海心里的柔软处,想想也是,结婚这么多年,自己光想着要孩子,根本都没好好疼疼自己的媳妇。于是,他一把将魏小秀抱进怀里,在其漂亮的脸上亲了亲,说媳妇你等着,今后俺挣的钱会越来越多,过几年生了儿子,咱再换套大房子,再给你买辆小宝马,一定得把咱的小日子过得其乐融融。魏小秀抬起头来,望着胡大海的眼睛,说弄了半天还是想着你儿子,要是一直生不了儿子,咱们的小日子就不可能其乐融融了?胡大海一把捂住魏小秀的嘴,说你瞎咧咧什么,俺寻到方式方法了,咱那儿子很快就会到,儿子一到,小日子必定就其乐融融了。说着,胡大海将那几本书翻给魏小秀看,告诉她高人说过,只要掌握了方式方法,她立马就能怀孕,而且高人还说他命有九子,如今计划生育年代,刚刚放开二胎,不可能实现九子之命,尽最大努力后第一胎生一个,第二胎生两个,命有三子也不是不可能。

  魏小秀听胡大海说完,撇了撇嘴,正想讽刺他想儿子想疯了,说不定到头来还真就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命,胡大海突然一下将她抱起扔到床上,三下五除二脱光了她的衣服,拉了一个枕头放在正中,又将她的两条白光光的腿抬起来,说:“别动,一点也不能动,书上说了,就这姿势。”之后,胡大海便开始忙活,像一头奋力耕耘的老黄牛,一气折腾了半个多小时。当胡大海喘着粗气仰躺在床上的时候,魏小秀突然叫了起来:“你个王八羔子,俺就一直这样不动弹?”

  “还要等上十五分钟,让儿子流进去,然后才能动。”胡大海说。

  “谁告诉你的这方法?”魏小秀说。

  “高人,高人啊!”胡大海说。

  “那高人,有多高?”魏小秀说。

  “高人很高,都快高到天上去了……”胡大海的话还没说完,已经鼾声如雷了。

  魏小秀望着胡大海的睡相,再看看自己的样子,脸上爬满羞羞的红。然后,她根本不再管胡大海所说的十五分钟,慢慢把自己的两条腿放下来,又看了看胡大海,知道孩子在男人心中的位置是任何事情都替代不了的,便叹出一口气,想着今后还是得尽力和丈夫搞好配合,好好把儿子生出来,不然夫妻关系还不知道发展成什么样呢。然而,这样折腾了半年多,她的肚子却依旧平平,以至于后来在大明湖畔拣到那个婴儿时,她还在想自己和胡大海为要孩子费了那么大的劲,依然不能如愿,而人家轻轻松松地把孩子弄出来竟然还会扔掉,这人和人还真是不能比哩。命里有的东西不用强求,命里没有的东西即便是强求也很难求得来。

  胡大海在青岛一家海运公司做海员,工作性質决定了不能常年在家,得天天在外面跑,而且一跑出去就是半年甚至一年多不能回来。没想到,这次回来听说魏小秀将一个婴儿抱着送到了派出所,又听说魏小秀经常与高中时的几个男同学约饭局,便心生怀疑,以为她背着自己偷偷怀了其他男人的孩子,脾气暴躁的他于是对其大打出手。当然,引发此事还是因为魏小秀和胡大海的关系问题。两口子从来都不浪费时间,只要胡大海在家,他们就会拼着命地折腾,没想到折腾来折腾去,魏小秀依然没能怀上孩子,胡大海就认为她没有好好配合自己,每次做完那事他都要求魏小秀把两条腿高高抬起来,不到十五分钟绝对不能放下,而魏小秀每次都喊累,每次都不能坚持到十五分钟,差不多也就七八分钟她就把两条腿放下来了,弄得胡大海很是不高兴,说她没有毅力,不能为了自己坚持“方式方法”。魏小秀也有理,说谁不想坚持啊?你想要孩子,俺也想要孩子,可到了时候就是坚持不住怎么办啊?再说也不可能每次都必须坚持十五分钟,也许坚持七八分钟就行了呢,你看看人家那些生了一胎生二胎,生了二胎生三胎的人,也不可能每次都得把两条腿高高抬起不能放下吧?胡大海望着魏小秀,也无话可说了。是啊,许多人家生孩子是易如反掌的事,而这事放在了自己家里怎么就难如上青天呢?这样想着,胡大海还是和魏小秀闹了别扭,闹来闹去两口子的关系竟然就有些僵了。

  也就是两口子这样僵着的时候,胡大海又接到出海的任务离开了家。胡大海这次出海差不多有十个多月才回来,他去了澳大利亚,去了新西兰,还去了阿根廷和位于阿拉伯半岛西南端的也门以及几个非洲国家,经过了亚丁湾。这么远的航行,胡大海说自己没怎么感觉到苦闷,就是想起两口子还没有一个孩子时心里很难受。在大海上航行,他曾经好几次给魏小秀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多么想她,多么想这个家,但他没再说多么想要一个孩子,因为他怕提起孩子魏小秀不高兴,但每一次打电话魏小秀都催着他快些挂,说国际长途多贵啊,一次电话打过来差不多十天的工资没了。因为这事,胡大海老是对魏小秀不放心,再加上她长得漂亮,小眼睛一眨巴格外讨人喜欢,而且她朋友又多,时间一长也就或多或少对她有些怀疑了。没想到,他这次刚刚回来,就听人说起了魏小秀将一个孩子抱着送到派出所的事,没细了解他就发了脾气。

  9

  一件丢孩子的事,引出这么大的麻烦,没想到的是麻烦还没完。

  那几天,李回归和徐澳门每天都去派出所里待着,高个子女警察说徐澳门可以回家听候传唤,李回归自己待在派出所里等着问话。徐澳门说自己也不走,陪着李回归一起等着问话,高个子女警察说你回去吧,他自己在这里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就等着处理。徐澳门说自己不放心,也想孩子,为什么还不把樱孩给抱回来?自己已经承认做错了,为什么还不让见到樱孩?樱孩那么小,没有妈妈怎么行?

  徐澳门这样一说,矮个子女警察就有些气,说知道错就行了?孩子是不是你的可不是一句话的事,要把一切调查清楚才好做处理。李回归一听不干了,气呼呼地冲着矮个子女警察说,你这叫派出所吗?你这叫麻烦所!孩子是俺们自己生的,也是俺们自己扔的,别人把孩子捡了送给你们,俺们来认了错,把孩子还给俺们不就行了,问来问去的弄那么麻烦干什么?

  “老实点!”高个子女警察突然吼了一声,李回归不吱声了。

  “就是,来到派出所就得老老实实交待问题。”矮个子女警察说。

  “什么,交待问题?”徐澳门一听也不干了,“不就是俺们把自己生的孩子给扔了吗,不就是别人捡了给你们送过来了吗,俺认了错再把孩子抱回去不就行了,怎么你们和对待犯人一样对待俺?”

  “你说对了,现在你们就是犯罪嫌疑人。”高个子女警察脸上的表情依然严肃,“好端端一个孩子被你们遗弃了,难道不是犯罪吗?”

  “你们想过没有,婴儿没有任何独立生活能力,你们把她扔了可能会造成严重后果,比如她会被饿死,比如她会被动物伤害等。法律有规定,对于年老、年幼、患病或其他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人,负有扶养义务而拒绝扶养,情节恶劣的,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管制,这些你们知道吗?”矮个子女警察说话有点唇枪舌剑的味道,一下子弄得李回归和徐澳门不敢再吭声了。这时候,一个男民警走进来,轻声对高个子女警察说:“李所,又来了一对夫妻,说是那个婴儿是他们扔的,如今知道错了,任罚任打,问能否让他们把孩子抱回去。”

  “什么,又来了两个?”被称之为李所的高个子女警察惊得站了起来,“真奇怪,怎么又有两个人?”

  “他们说一直想要个男孩,见生下来是个女婴,就想把女婴送人再生一个,可想来想去还是良心发现了,就跑过来想把孩子抱回去。”男民警察说着,用手指了指门外。

  “见鬼!”

  被称为李所的高个子女警察推门走了出去,男民警也跟着走了。室内只剩下矮个子女警察和李回归及徐澳门,三个人好像再没什么话要说,便就沉默着。而李回归心里却七上八下,他很纳闷,孩子明明是他抱着扔出去的,怎么会引来这么多事?难道那人也和自己一样把孩子扔了?可如今只有一个孩子,这孩子到底是谁的?这样想着,李回归就想快点见到樱孩,他往矮个子女警察跟前凑了凑,脸上显着求人的表情,说能不能让俺先见见樱孩?见了樱孩,俺马上就知道她是不是俺们两口子亲生的。矮个子女警察看了他一眼,说什么樱孩?徐澳门接过话,说就那女婴。矮个子女警察没了问讯的口气,说女婴怎么成樱孩了?又把脸转向李回归,说还两口子呢,你们是两口子吗?李回归说是啊,不是两口子俺们怎么会生孩子?矮个子女警察把手一伸说,那好,把你们的结婚证拿出来?李回归和徐澳门一听蔫了,再也不敢说啥了。

  几天过去,李回归和徐澳门与高个子女警察和矮个子女警察混成了熟人,他们知道了高个子女警察叫李艳,是派出所的副所长,主要分管辖区里的各种案件,大家都喊她李所。也正是这次与派出所打交道,从来不懂官场习俗的李回归和徐澳门才明白,中国的官场无论官大官小,从来都没人把“副”字加在官职上,即便是这个所里的第八或者第十副所长,也得统统称其为所长,不然人家听了一定会说你是个傻逼二百五,所以好多人听了都以为一个所里有好几个所长,根本分不出谁是正所长谁是副所长,只有相处时间长了才明白是咋回事。而那个矮个子女警察叫刘娇娇,是管片民警,她所管的范围主要是芙蓉街一带,出了任何案子都得从头盯到尾,案子处理不完她就絕对没有轻松的时候。比如关于樱孩失踪这事,从开始了解情况到最后传唤来所里,都是她一趟一趟地跑去找李回归和徐澳门。

  李回归清楚地记得,刘娇娇第一次找他时是房东带着来的。房东像怕有事牵涉到自己,到了门口用手一指,说这就是李回归两口子租住的房,俺只是房东,他们的任何事情都不知道,有什么你们问他吧。李回归知道,房东对他和徐澳门的事其实很清楚,不就是生下一个孩子吗?不就是把生下的孩子抱着扔掉了吗?再说扔掉樱孩后他也没走多远,悄悄躲在一个不太远的厕所边上望着,直到有人将孩子抱走才放心地回来。但李回归不知道房东为什么怕这事牵涉到自己,再说这事再怎么也牵涉不到他房东啊,何必如此小心翼翼。再就是李回归心里清楚,他和徐澳门生出一个孩子,周围几家邻居都知道,虽然开始他们装着没事一样,徐澳门还故意穿上肥大的韩版衣服,像是把肚子遮掩起来了,可孩子生下后那几天的哭闹,周围哪个邻居不知道?因此,刘娇娇上门找他们,说你们是不是把一个婴儿遗弃了?他们当时虽然不承认,内心里却不住地在打鼓。

  “李所,俺这事会咋处理?”李回归说。

  “事情都已经清楚了,咋还不处理呢?”徐澳门说。

  李所没有回答,刘娇娇也没有回答,但两个女警察都抬起头来望了望李回归和徐澳门,从她们的眼神里李回归和徐澳门能够感觉到,意思是说催什么催?到了时候自然会处理。如今李回归和徐澳门与高个子女警察说话都是李所长李所短,再也不敢冲着两个女警察耍横了,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遗弃孩子的严重性,所以一天到晚心里忐忑不安。而正是这时候,那对也来派出所要孩子的夫妻像他们一开始一样,被李所和刘娇娇审来审去了。李所说,你们为什么想到来要这个孩子?刘娇娇说,是你们的孩子就是你们的,不是你们的为什么来冒充?那个来冒领孩子的女人低着头一言不发,像是做错了什么事,又像是什么也没做错,时不时会把头抬起来,露出傲慢的眼神,看一看李所,再看一看刘娇娇,那样子像是在说,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

  李回归和徐澳门与魏小秀和胡大海,还有后来跑来要孩子的这对夫妻,被两个女警察喊到派出所的一个会议室里。副所长李艳一下子变得很和善,脸上的表情看着也不再严肃,像是要与大家拉家常的样子。而刘娇娇这会儿也没了警察的威严,她给每人面前放了一次性的纸杯,又给纸杯里倒满了水,说大家喝水,今天咱们聚到一起,好好讨论一下那个被遗弃女婴的事。高个子女警察李艳说,你们三对夫妻,不对,是两对夫妻,李回归和徐澳门至多是恋人关系,还上升不到夫妻层面。但大家都是围绕那个被遗弃的女婴聚到了一起,我们就想听听实话,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你们到底是咋想的?

  李艳这样说过,会议室里便是一阵沉默,谁也不再说话。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像都在等着哪个人先说话,而却没有任何人先说话。

  开始急切地闹着要把孩子抱走的那对夫妻,这会儿也好像不再急切,他们沉住气地坐着,眼睛望着面前的纸杯。突然,李回归愣了一下,那不是卖包店里的女记账员吗?又想了想,记起这个女人叫惠儿,女老板可是一口一个惠儿地喊她,她说自己结婚六年没生育,想抱养个孩子。于是,李回归明白是咋回事了,她抬起头来,冲着高个子女警察李艳笑笑,又冲着矮个子女警察刘娇娇笑笑。李艳没理他,刘娇娇却冲他问,你笑啥?李回归说没笑啥,就是想笑。刘娇娇看他的样子有些不高兴,说不许笑!李回归却毫不示弱,说就想笑,怎么了?俺还想笑!

  会议室里的所有目光刷地一下集中到李回归脸上,李回归就真的笑了起来,而且他笑得很放肆,不是微笑,也不是谄笑,更不是随意的笑,而是一种无拘无束的大笑。他这一笑不要紧,让人感觉他有些神经不正常了。徐澳门对李回归说,你笑个屁啊!这事真的很好笑吗?李回归说你知道个屁!这事越弄越好笑,咱们的樱孩,他们一个个掺和进来,难道不好笑吗?徐澳门依然不明白李回归在说什么,愤愤地冲他跺了跺脚,说没事也让你弄出事来!李回归说事是俺弄出来的不错,可事不是俺弄成这样的,俺就想不明白,为了一个樱孩,大家为什么要这样?

  “问问你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高个子女警察李艳听到李回归的话,从旁边一个屋里走过来,“你就是一個法盲、人盲,懂吗?”

  “‘人盲是啥盲?”李回归有些蒙,不知道李所这话是啥意思,法盲自己承认,扔樱孩时根本都没考虑那么多,只知道两个人生下个孩子一切无所适从,根本没想到竟然还成人盲了。于是,他又追问了一句,“俺怎么就‘人盲了呢?”

  “‘人盲你不懂?就是眼睛很亮,心眼瞎了!”

  “心还有眼?心眼也会瞎?”

  “心眼瞎比眼瞎还难受,你没感觉?”

  这话是矮个子女警察刘娇娇说的。刘娇娇再一次把李回归和徐澳门喊到办公室里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说了好半天。之后,李回归知道他扔掉樱孩,不仅给派出所,也给高个子女警察李艳添了很多麻烦。刚开始那一周,因孩子太小,福利院根本没条件收,李艳只好抱回家精心喂养。白天婆婆照看着,晚上她自己照看着,常常整夜整夜不睡觉。等后来将孩子送到福利院,李艳又马不停蹄地走访了芙蓉街上的三十八户居民,找了六个证人,还到他扔樱孩的大明湖景区里做过调查,最后确定下樱孩是他和徐澳门所生之后依然不放心,又请省里有关医疗部门帮着做了DNA。魏小秀和胡大海以及孙小惠的事,同样弄得李艳焦头烂额,接连忙了四五天,才终于算是把事情摆平了。

  “这么严重?”李回归说。

  “一条生命,能不严重?”刘娇娇说。

  “都怪你,为什么要把樱孩给扔掉?”徐澳门说着,泪水再一次涌出眼眶。

  “不是你也同意吗?”李回归说。

  “是你决定的,俺才同意的……”徐澳门说。

  “现在说啥也晚了,你们认识到错误就行,但必须好好接受教训。”刘娇娇说。

  “一定!”李回归说。

  10

  李回归没想到,一切都还没有完。他和徐澳门再一次被喊去派出所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已经先他们而到了。

  听说父母都在派出所,李回归的腿一下子就软了,他不知道怎样面对父母,也不知道怎样和父母说樱孩的事,他更不知道派出所的高个子女警察李艳和矮个子女警察刘娇娇为什么要把他们的父母喊过来。

  李回归有些气,愤愤地对又来通知他们去派出所的矮个子女警察刘娇娇说:“搞什么名堂?”刘娇娇毫不示弱,同样没好气地说:“明明是你们搞的名堂,咋成我们搞名堂了?”李回归说:“这与父母有啥关系,为啥要把父母喊过来?”刘娇娇说:“你们的事他们有连带责任,当然得把他们喊过来。”李回归急得跺了一下脚,拉着徐澳门去了派出所,他再也不想理刘娇娇,他对徐澳门说不想让父母跟着丢人现眼了。徐澳门说这时候才知道丢人现眼,早干吗去了?李回归说别装蒜,这事你有一半责任,为何单单要责怪我?徐澳门说你是男人!李回归呛白道,男人该死?徐澳门说男人就该死!李回归没再说啥,脑子里想着怎样对付父母,他太怕父亲了,真怕父亲那张硕大无比的巴掌,小时候父亲的巴掌每次问候他的屁股,都会给他留下深刻的记忆。于是,那一刻的李回归脑子里没了其他,唯有父亲的大巴掌。

  那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啊,进到派出所的会议室,李回归连头都没敢抬,他根本没有勇气喊一声爸,也没有勇气喊一声妈,倒是爸爸和妈妈一下子将他拉入怀抱,汹涌的泪水挂满两张苍老的脸。妈妈说你小子咋这么不争气?然后,抱着他的头呜呜哭出了声。李回归却没有哭,他时时警惕着老爹的那张大巴掌,真怕老爹再一次发怒,一巴掌冲他甩过来,尽管老爹的脸上也挂着泪水,李回归还是感觉老爹有点做作,因为他长这么大几乎没看到过老爹流眼泪。一个老板,眼睛里看到的一般只是钱,怎么会有眼泪流下来呢?李回归清楚地记得,刚读初中的时候,他偷偷在老爹放钱的箱子里拿了五千块去买苹果手机。那时候,他的手机很一般,是老爹送给他的二手货。当时,老爹对他说:“虽然你读初中了,但毕竟还小,也不是读大学,有个二手的用着也就行了。这个二手货老爸才用了一年多,等你读完初中和高中,真正考上大学,老爹再给你买个苹果玩。”李回归拿着老爹给他的二手货,眼睛里差一点儿掉下泪来,可想想老爹那张大巴掌,他又不敢再说啥。从小到大,他不知道挨了老爹多少巴掌,老爹的巴掌每一次问候他的屁股或者问候他的脸颊,都使他有一种要死过去的感觉。因此,他忍着心痛用了半年多的二手货,看到那么多同学都在用苹果,也就大着胆子偷了老爹五千块,没想到还没等他离开家,老爹就发现了钱箱子被人动过,马上意识到是李回归作的案,立马将他喊到跟前,二话没说,先一左一右来了两巴掌,使得李回归两眼冒着金星哆嗦着双手重新将五千块钱掏了出来。至此,李回归下定决心再不跟老爹要一分钱,哪怕在外面吃糠咽菜,也不会再张嘴要钱。如今老爹为了他和老妈一样流下了眼泪,所以他感觉老爹有些不真实了,看着那样子根本都不像自己的那个老爹。但看了半天,他的眼泪竟然也不由自主地掉了下来。然后,他感觉到了老爹的大巴掌伸过来了,他打了一个哆嗦,不过老爹的大巴掌这一次没有抽在他脸上,而是轻轻地擦拭掉了他脸上的泪水,然后老爹叹出一口气,对他,也是对他妈说了一句话:“儿子别哭了,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咱好好处理就是了。”

  李回归明显感觉到了,老爹说这话的时候,抬起头来看了看徐澳门的老爹和后妈,还分明冲着徐澳门的老爹和后妈苦涩地笑了笑,那样子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观察别人的举动,但最后老爹脸上显着的依然是一种尴尬的表情。李回归知道,自己弄出的这事已经让老爹和老妈十分尴尬了,可他怎么知道这会是一种尴尬之事呢?无奈,他只能将头埋在妈妈的怀里,好像再也没有勇气抬起来了。

  徐澳门同样如此。她倒是从来没有挨过老爹的巴掌,不对,也挨过老爹的巴掌,只是老爹那巴掌不是打在她身上,而是很亲昵地抚摸在她的头上或者脸上,老爹瘦骨嶙峋的长手每每抚摸在她的头上或者脸上,她都会感受到老爹山一样的身子所发出来的体温,感受到老爹特有的男人味道,她会沉醉,会忘我。而且每次回家要钱,老爹和后妈都二话不说地把钱掏给她,可今天老爹和后妈将她揽进怀里痛哭流涕的样子,使得她不得不放声大哭起来,她想自己太需要在这个时候大哭一场了,哭着的时候她突然很想念自己的櫻孩,好想把樱孩抱在怀里,让老爹和后妈看看,她没和他们商量,就擅自做出决定,为他们生了一个宝贝外孙。于是,满脸是泪的徐澳门抬起头来,想找寻一下她的樱孩,但四处没有樱孩的影子,她不知道高个子女警察李艳和矮个子女警察刘娇娇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把樱孩还给她,于是她再一次提高了嚎哭的声音,以至于他们一家人的哭声成了会议室里的主声调,高个子女警察李艳不得不出面制止了,说这不是你们哭的地方,这是议事的地方,咱们大家坐下来,好好议一下李回归和徐澳门惹出的事,所以还是不要哭了,如果非要哭的话,等把事情处理好了你们回家去哭,好吗?

  李回归没想到,所谓的议事并没怎么议,只不过是矮个子女警察刘娇娇将事情做了一个宣布而已。然后,高个子女警察李艳又做了一下补充,再然后,李艳问大家还有没有不同意见?有的话可以提出来,一切都是按照法律和规定来的,有不同意见提出来,看看还有没有其他更好的解决办法。

  会议室里一片沉默,大家好像谁也不想多说话,就连坐在李艳旁边的另外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也不说话。后来李回归才知道,那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还真就是干部,一个是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干部,一个是民政局的干部。还是后来,李回归知道了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干部专门管收钱,不符合规定生育子女的公民,需要依法缴纳社会抚养费。而民政局的干部可以帮着办理结婚登记手续,比如他和徐澳门,已经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却未婚生育了孩子,按照规定接受过处理后就得办理结婚登记手续。当然,结婚登记依然自愿,如果他和徐澳门没了感情,不同意结婚,那也得办理过结婚登记手续后再办离婚手续,不然他们两个所生育的樱孩就很麻烦了。

  “办过手续,一切就正常起来了。”民政局的干部说。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任何人都得遵纪守法!”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干部说。

  于是,大家在高个子女警察李艳和矮个子女警察刘娇娇指导下开始办理手续。

  李艳告诉大家,这是几个部门的现场办公,各级领导都给予了积极支持,但她不愿意今后再有此类事情发生。李回归的老爹很歉意,站起来走到李艳和两个干部面前,深深鞠了一躬,说对不起大家,自己没教育好儿子,添了这么大的麻烦,怎样处罚都接受。

  徐澳门的老爹一听也跑过来,说孩子不懂事,今后还需要领导们多管教。

  听李回归的老爹和徐澳门的老爹说过,高个子女警察李艳马上摆手,说你们应该谢谢她,多亏了她晨练的时候将你们的宝贝孙女捡回来,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这时候,大家才发现会议室角落里坐着魏小秀和胡大海。魏小秀站起来冲大家笑笑,说恭喜你们团聚,看着你们幸福的样子真羡慕!胡大海也站起来,很不好意思地给高个子女警察李艳和矮个子女警察刘娇娇鞠了一躬,又转身给妻子魏小秀鞠了一躬,说对不起,俺太粗鲁,真就是一个“人盲”哩!魏小秀接过话,说仅仅是“人盲”吗?胡大海苦涩地一笑,说还是个流氓,行吧?于是,李艳笑了,刘娇娇笑了,魏小秀也笑了。

  高个子女警察李艳望着大家,脸上露出亲切的表情,说李回归和徐澳门是一对恋人,如今已按照规定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祝贺你们!但你们遗弃所生婴儿的行为还得处理。鉴于没对被扶养人造成严重伤害,你们二人又已经知错,并表达了忏悔之意,按照法律规定,需对李回归处五日以下拘留,对徐澳门给予治安警告的行政处罚。

  李艳宣布完毕,李回归的老爹和徐澳门的老爹都点头同意,徐澳门却突然急了,说这事主要责任在俺,警告李回归,拘留俺吧?李艳一听笑了,说不要争了,你是女人,又是母亲,孩子需要你。当然,孩子也需要李回归,但他五天后才能回到你们身边。徐澳门的老爹接过话,说李警官说得对,今后孩子们的生活就改变了,你们需要尽快适应另一种活法,在这个世界上做父母不容易,得永远记住“责任”两个字!

  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天蓝色护士服的姑娘走进来。大家还想说什么,护士怀里抱着的婴儿哇的一声哭起来,李回归和徐澳门的父母一下围过去。徐澳门却愣怔在了那里,但仅仅片刻,她便嚎叫着扑了上去:“樱孩,俺的樱孩……”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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