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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还乡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10897
魏留勤

  我们村叫文武村。有这么一个有气势的村名,千万不要以为我们村出过什么文能治国的文化英才、武能安邦的护国良将。有此村名,实在是因为我们村以文、武两大姓氏为主、几个小姓为辅而得名的。

  我两年未归的文武村,粗看,一如两年前的模样,房屋还是先前的房屋,村街还是先前的村街。细一打量,却还是能看出一些变化的,比如,早先雨天泥泞、晴日扬尘的村街如今全部变成了由混凝土铺就的路面。街路两旁砌了花池,花池里植了草木,有红红黄黄的花开放其中。临街的房屋无论新旧高矮,全都涂上了白色。白白的屋墙与花红叶绿的草木相互映衬,倒显出一派整洁和生气,让两年没回家、在外混得并不如意的我生出一种清爽和安恬来。

  我闲步般走在回家的村街上,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村街上除了聚在一起扯闲熬时光的老人们,还散散乱乱地走动着很多青壮年。过去这个时节是难得见上一个青壮年的,村上的青壮年,无论男女,过罢年就像燕子南飞一样都出外打工了。要知道,我们村无论男女老少,勤劳能干在这一方那可是出了名的,青壮年在街上閑荡闯青皮当二流子,那是很让人瞧不起的。如今村里竟然闲散着这么多青壮年,实在让我有点困惑,尽管眼下经济大环境不好,可也不至于不好到这么多青壮年赋闲在家吧。

  我走近老人们时,恭敬地跟他们打招呼,老人们也就抬起浑浊的眼,一边上下打量一边随口答:“啊,回啦。”我走过去,身后就有谁问:“刚才跟咱打招呼的那谁呀?”谁说:“那不是武大家的儿子么。”谁又说:“武大的儿子这回也回来了啊。”谁又说:“听说武大家的小子在外边混得不错。”村街上碰见了几个或我称呼其哥,或其称呼我哥的武姓青壮年,他们无一例外地,脸上透着一层让人不明就里的笑招呼我:“武非兄弟也回来了。”“武非哥也回来了。”让我几分迷惑几分好笑,他们莫不是把我的回乡也当成他们一样,在外混不下去了或者失业回家来了吧。

  我姓武,名非,80后,大专毕业,曾举着卖身草签一样的毕业证,挤挤拥拥地在人才市场推销自己。在一次次的碰壁后,最后,我进了一家代理销售外国葡萄酒的公司,这家代理销售公司是属于私营性质的公司,员工要想多挣些工资,除了微薄的底薪外,要靠不停打拼和优异的销售业绩才行。

  在公司我是一个很努力、业绩做得很不错的员工,为此,公司给我加薪、发奖金、职务提升。尽管这样,把我个人的现状和经济条件放在我所打拼的这个城市来衡量,我仍算是一个混得不怎么样的打工仔。

  人们口中的“武大”是我父亲的诨号,我父亲正经名号叫武安邦。打我记事起我就很少听人叫我父亲正经名号,更多的时候人们都是叫我父亲“武大个”或者把后面的“个”字省去,直接称呼为“武大”。别门外姓的人就不用说了,就是本族本姓的人也跟着外姓人叫我父亲“武大”。时间长了,我父亲完全适应和接受了“武大”这个名号,要是有人冷不丁叫我父亲一声“武安邦”,我父亲反而会一时没了反应,茫茫然地立在那里不知道人家是叫谁呢。

  别人送我父亲“武大”这个诨号,于我父亲来说倒也是实至名归、当之无愧。我父亲武安邦是个身不过五尺、又黑又瘦、文不中武不行、胆小怕事的庄稼汉。小时候,我曾迷惑人们为啥称呼明明又黑又矮的父亲“武大个”,大了方才明白,那实在是人们在用反话对父亲的一种嘲弄甚至侮辱。我曾亲眼见过我们村诨号叫“三歪子”的文司文俯着身,扯着嘴角调侃父亲说:“大个,恁是照着‘水浒里的武大长的个子吧?”每当发生这样的事情,父亲总是“嘿嘿、嘿嘿”憨笑。

  在快到家的一个胡同口,突然就碰见了我要好的同学,在村里当治保主任的文志国。两年没见,先前干巴棱棱不修边幅的文志国胖了许多,头发捯饬得溜光油亮的,瞧那个光油劲儿,估计即便是一只蚊蝇落在上面也会滑个趔趄的。看来这小子活得比我得意。

  以往我回家,只要我们俩一见面,首先是欣喜,接着就是一个热情的大拥抱,再接着他会掏出手机拨通王小木的电话,报告我回家的消息,并且约定好时间和饭馆给我接风洗尘。可这次,文志国先是一愣,然后一副淡漠的样子,语气里分明带有几分调侃,招呼道:“呵,你也回来了。”我就笑说:“咋叫我也回来了?难道我就不能回来了?”文志国闻言就现出一副不自然来,一边点头一边说:“能回,能回,你当然能回。”我遂就给他说了,自己是代表公司出差,正好顺道,就拐回家来看看的。不想文志国扯了一下嘴角,眯成了一条缝的眼里射出的满是讥笑:“回就回了,给我打那个谎干吗?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谎哄谁啊?有意思吗你?”文志国的话让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我想说什么,文志国就摆了摆手说自己有事,匆匆去了。两年没见的同学、好朋友见了面竟是这个样子,让我感到既扫兴又莫名其妙,我轻轻摇了摇头,便朝家走去。

  我的回家,让我那和前后左右房舍相比显得破旧、闷沉沉的家院,立时充满了激动和欢悦。父亲抖动着厚厚的嘴唇嘟囔:“俺儿回来了,俺儿回来了。”一边忙着接过我手上的东西,一边踮着脚尖替我摘挎在肩上的包。母亲则怕我飞走一般紧紧抓住我的胳膊,一边抹着眼泪笑着,一边问我饿不渴不。当我从包里拿出给家人买的东西,并把一件鲜艳的衣服递到妹妹手上时,我那没啥表情、很少出声、平时都是很安静地坐着发呆的智障妹妹,脸上竟露出难得的笑容,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把衣服看过来摸过去。

  父亲絮絮叨叨地问了我一遍在外工作的情况,母亲则一如既往地追问我找下媳妇没有,并数说着跟我一般年纪的这个那个人家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为了不让母亲感到失望和感伤,我就给母亲说正谈着呢。母亲说啥时候能带回家让俺们看看?我就跟母亲说等确定了关系就给您带家来。母亲的眼神里立马现出欣喜和殷切来,父亲则满脸的皱纹都溢满了笑意,满目慈爱地叮嘱我说,有对象了,往后可不敢乱花钱,你同学文姓人文志国,这两年养猪养发了,又是起楼又是买小轿车的,你也得攒钱买房买车呢。瞧着父母那种认真劲儿,一种歉疚掠过我的心头,其实父母哪里知道我的尴尬呢。

  我知道身在外边的我是父母最大的挂牵,所以,平时我变着花样给他们报喜不报忧,每月都会让我的父母接到儿子寄给他们的汇款单。我一百个不愿让本就在外人眼里低三分的父母,因为儿子在外混得不如意更让人瞧不起。即便我每次回来,面对两个跟我很要好的高中同学,在镇政府当民政助理的王小木和在村里当治保主任的文志国时,我从来都是一副志得意满、阳光明媚的模样。

  我岔开话题,问父亲这个时节村上咋就这么多的闲人。父亲说:“人一过年就都外出打工了,现今这些人都是让家里人叫回来的。”我迷惑问:“村里出啥大事了,千里迢迢的把人都叫回家来?”父亲说:“这不,村里又该换届选村长了嘛。”我仍不解,问父亲:“换届选村长,至于把在外打工的人都招回家吗?”父亲就声音压得如同他的个子一般低,对我说起事情的缘由。

  自打农村兴起村民自治、民选村长以来,以文武两大姓为主的文武村,每逢换届选村长都没消停过。文武两大姓在村里人众相当,势均力敌,你不怕我,我不怯你,互不服气。村长官职虽小,两姓人却是虎掷龙拿,争得天昏地暗。两姓人把能否选上村长,上升到了关乎家族尊严、荣誉、利益的高度上来了。文武村每一回换届选举村长,文武两姓都免不了一场对决,几番下来,多是文姓人险胜武姓人争得村长官位。作为势大人众跟文姓不分上下的武姓,每每选村长都是就差那么一点点的劲道败给文姓人,武姓人输得不服气,输得不甘心。

  作为村里大姓,武姓人在選举中也不会颗粒无收的,头把交椅坐不上,争个副职或者保管员什么的干干还是没问题的。而乡村的现实情况是“官衔带个副,说话不算数”,当选上村长的文姓人文大义恰恰是个很强势的人,说话盛气凌人,做事独断专行,根本不把在自己手下当副职的武姓人当回事。更让武姓人气不忿的是,村长文大义不商量不研究,任人唯亲让文姓人文志国当了村治保主任。副村长武刚忍不住,找到文大义质问此事,文大义翻着白眼撇着嘴说:“我是村长我说了算,我就是任人唯亲提拔文姓人了你又能咋的?你有本事你也当村长,你也提武姓人。”这话自然就传到了武姓人耳朵里,本就一直为屈居文姓人之后耿耿于怀的武姓人,更是为文大义对武姓人的傲慢和轻视又平添了一口恶气。

  武姓家族长武立仁咽不下这口恶气,召集守在家里的武姓人开了个家族会,发狠话说,这回村选武姓人再斗不过文姓人,从此武姓人再不丢这个人现这个眼参与村选了。这回村选事关武姓人的尊严和荣辱,凡是外出打工的武姓人,只要能摊上选票的,不论男女,不论离家多远,只要没出国,都要请假回家参加投票,并让参加家族会的武姓人,抓紧给外出打工的家人打电话,催促赶紧请假回家。家族长发话了,没谁敢违逆不听,于是,留守在家的武姓人便纷纷给出外打工的家人打电话,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请上几天假回家参加投票。这两天,多数在外打工的武姓人前脚打后脚地回了家。

  听罢父亲的述说,我恍然明白了刚才和文志国碰面时,他对我话里有话,不冷不热的原因。武姓人这样的动静,文姓人不会不知晓,文志国一定以为我也是为这次村选才回来的。也无怪文志国不相信我的话,谁让我这么巧赶在这个茬口回家呢?我们俩倒换一下位置,我也不相信一个两年没归家的人,在这个茬口回来说是顺道回家看看的解释。

  父亲说:“这回你回来,正巧赶上了村选,那就待村选罢了你再回去吧。”

  要是等到村选过后再回去,那就更坐实了文志国对我专为这次村选才回来的误解。再说,像我这样在外地工作,户口不在村里的是摊不上选票的。我不想凑这样的热闹,趟这样的浑水,就跟父亲说了打算在村选前回去的想法。

  父亲低头沉吟了下说:“你回家村街上过,人都知道你回来了,你不吱不声地走了,武姓人会咋看你?又会咋看我?这个茬口咱这样的家庭,可不敢悖了武姓众人的意噢。”

  父亲个矮卑懦,可心里敞亮。父亲的小心思我知晓,父亲虽然有一个“武大”的身材和诨号,却没有一个顶天立地、降虎伏恶的武二兄弟,有的只是跟自己同样低矮且有点迂的妻子和一个智障的闺女。唯一让父亲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恐怕就是作为儿子的我了。首先,我没有承袭父母矮小的基因,长得高高大大,再就是,我是我们村到现在为止少数几个考上大学的人之一,并且毕了业还留在了大城市。不知道我在城市处境尴尬的父母,把儿子当作了家里的骄傲和希望,只要跟人一提起儿子,平日里显得有点木讷的父亲总会眉飞色舞地跟人连说带比划,似有说不完的话拉不完的呱。其实,村里人对我的看法大部分跟父亲一样,认为我考上了大学又留在了大城市,真的是不简单,在他们眼里我俨然算得上是一个从烂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父亲是想让我在家待上几天,跟着他在人面前站站遛遛,就像武姓家族长武立仁在外县当公安局长的弟弟回家,武立仁带着弟弟在村街上走走,去户家串串一样,挣的是那个脸面,要的是那份荣光。

  一辈子低人一等地活着,造就了父亲虑事谨慎、前瞻后顾的性格。我想了想,为了在人面前卑微活着的父亲不至于在同姓人面前再低三分,我决定待村选后再走。

  父亲说:“今晚武姓主事的都去家族长家里开会,你两年没回家了,吃罢晚饭你也跟我去家族长跟前问问安挂个面,让人知道咱大老远的也回家了。人要问你,你就说是接了我的电话才赶回来的,千万甭说是出差顺道回家看看的。”

  吃罢晚饭,我随父亲去家族长武立仁家里开家族会。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对我们这个武姓家族长赘言几句。武立仁十四岁时殁父,十六岁时丧母。带着比自己小六岁的弟弟艰难过活,二十岁时有武姓人操持给他娶下一个面丑且跛脚的女子,跛脚女人丑却心地淑善,和男人一起吃苦受累把弟弟从小学一直供到大学。武立仁四十岁时,靠承包了微山湖畔一处煤运码头发了家致了富,成了文武村的“土豪”。富了起来的武立仁不脱本色,不骄不横,不嫌糟糠。一个半路暴富的男人能做到这样,很是让人钦佩了。更让人啧啧称道的是,他那上了大学的兄弟,毕业后入了仕途,且一路顺风顺水,官至外省一个县的公安局长,这可是我们文武村,包括我们镇走出去的人中,官做得最大的一个。武立仁这个兄弟不忘哥嫂恩情,每逢年前或年后,都会抽空回来看望哥嫂。每次回乡,武立仁都会带着让他骄傲的弟弟在村街上站站,去些年长的人家转转。当公安局长的弟弟伴着哥哥一转一站,无疑给哥哥长了脸面,壮了威风。在老家族长过世后,五十多岁的武立仁被武姓人一致推举为武姓家族长。

  家族长大门口有两个武姓年轻人把着,对这般阵势我不以为然,感到小题大做。父亲跟我说,这般做是为了防外姓人混入或者捣乱,选举前紧要的当口,竞选双方都是你防着我,我防着你的。

  家族长上房的大厅里已聚了好多武姓人,家族长武立仁一副严肃和庄重的样子端坐在大厅当首,他身旁的大方桌子上摆放着一摞厚厚的《武氏族谱》。

  我随父亲到了家族长面前,依父亲嘱咐给家族长鞠躬问安,家族长武立仁上下看了看我,说:“哦,安邦家的非非也回来了,好,好,跟父亲找地儿坐吧。”

  过了一会,大厅里已聚满了武姓人。这时,在村里任副村长、这次被武姓人力推代表武姓人跟文姓人一较高下的武刚,走到家族长武立仁跟前说:“爷,俺看人来得差不多了。”

  家族长武立仁就清了下嗓子,站起身说:“既然人来得差不多了,差一个两个的咱也不等了。”武立仁双手整了整桌子上的《武氏族谱》,接道:“这是咱们武姓家族会,咱们就先拜拜家谱吧。”说着,前面站了,整了整衣裳,回头看了看众人都垂手立在自己身后,便大声道:“武氏后人文武村一支,第十九世孙武立仁携后辈世孙拜先祖先人了。”说罢地上跪了,身后的武姓众人呼啦啦皆跪了下去,朝族谱缓缓叩了三个头。武姓众人都是一副庄敬肃穆的样子,这样充满了宗教和封建意味的仪式让我感到既古旧又好奇,让我不由得想起鲁迅笔下那弥漫着浓重的封建礼教和迷信气氛的鲁镇来。

  拜罢族谱,家族长武立仁就让武刚查点各户主家的人来全没有,武刚便叫着名号点了一遍。人都到了。武立仁又让各户主家的,挨个汇报在外打工的家人回到家没有。一阵子下来,武姓在外打工的,除了一个患病的男人,一个待产的女人没回来,基本都回来了。还有几个正在路上,明天就能回到家,误不了选举日投票。

  家族长武立仁很是满意,说了家族团结齐心,利能断金,说了这几年文姓人的强势和跋扈,说了历次村选武姓都是文姓手下败将的屈辱,说了这次村选,每个武姓人都要不遗余力地为家族的荣誉和尊严去抗去争,说了武姓人不光一票不能漏,还要尽力去争取别门外姓的亲戚朋友也投票给武姓。最后,家族长武立仁当着武姓众人的面点了我父亲的名字,他说:“甭看安邦平时老实巴交,少言寡语的,这回做出的事就非常讓我佩服和感动。他家非非远在大城市工作,户口不在村上,摊不上村选证,没有选举权,可安邦还是让孩子回家给武姓帮人场助威来了。难能可贵的,非非这孩子明知自己回来没有选举权,却也回来了。”家族长武立仁停顿了一下,扫了众人一眼,接道:“这说明了啥?这说明安邦父子大事面前不糊涂,家族观念强,看重家族的尊严和荣誉。咱们武姓人都要向安邦一样,家族利益至上,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坚决打好跟文姓人的这一场选仗……”

  受了家族长表扬的父亲,竟然兴奋得像一个得到老师夸奖的小学生,回到家里,抖动着满脸的皱纹“嘿嘿”直乐,并不时地絮叨着:“家族长当着众人夸俺了,儿子这回回来真是给俺壮脸了。”父亲平时一张讷言寡语的嘴,竟新事、眼前事、陈年古早的事,唠唠叨叨没个了。家族长两句夸赞的话,竟让父亲亢奋成这个样子,我的心,不由得为在人前从来没有尊严、一直卑贱地活着的父亲,生出一种酸涩来。

  一直不停唠叨的父亲,见我哈欠连天,方才打住话头去睡觉。正当我打好水,准备洗脚睡觉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拿过一看,屏上显示是在镇政府做民政助理的同学王小木打来的,我便摁下了接听键,手机里立马响起王小木的声音:“武非,你也回来了。”

  我说:“你咋知道我回来了?”

  王小木说:“文志国告诉我的。”

  我能想象出文志国都能跟王小木说些什么,没等我说话,那边王小木说:“武非,你在大城市里是不是闲得没事干了咋的,回来趟这样的浑水?你又没有选举权,你这个时候回来凑啥热闹啊!你们文武村事情难办是全镇出了名的,本来我想晚上叫上你跟志国,咱们仨一起聚聚呢,可镇里开会有指示,鉴于文武村的复杂局面,为避嫌疑,村换届选举期间,凡镇工作人员应避免私自和文武村的村民长时间攀谈或聚会。我一个小当差的,不敢顶风违令,咱们就待下次再聚吧。”

  我就把这次出差顺道回家来看看,可巧碰上村选的事跟王小木说了。电话里的王小木便叹了一声说:“我信你,文志国能信吗?他打电话给我时,听得出来他对你这个茬口回来心有不满呢。也无怪,志国这回参与村选,竞争委员一职呢,现在文武村文武两姓角抵角,头顶头的,你这个时候回来,谁都会认为你是来帮武姓斗文姓的。”

  我说:“我户口不在村里,没有选举权,志国应该知道。假如我有选举权,他参选,我肯定也会给他投票的。至于他不相信我是顺道回家,可巧赶上了村选,那我也是没办法。”

  王小木说:“甭管咋说,咱们是好同学好朋友,不能因为一次村选毁了多年的友谊,过两天你们村就该村选了,你明儿不妨再找一下志国,跟他把话说开。”

  王小木说得有道理,我应了下来,决定明儿找文志国说说。

  第二天我吃罢早饭,就去了文志国家。文志国的家和文志国本人一样,也有了很大变化。早先又矮又旧的三间砖瓦房不见了,代之的是很气派的两层楼房,大门外停着一辆新轿车,不用说这轿车也一定是文志国的了。俗语说:“不看吃的看穿的,不看穿的看住的。”在农村日子能过出这番光景,看得出文志国还真是混得不赖。

  文志国一家人也刚好吃罢早饭,一家人见我到来,也便笑脸相迎,热情招呼。我能看得出来,与过去相比,这家人此时对我的笑脸和热情多了一份矫饰和不自然,少了一份真诚和朴实。几句寒暄过后,一向说话委婉含蓄的文志国父亲,竟一下子把话扯到了这次村选上:“非非,俺知道你跟志国两人打小的交情,咱村就要村选了,这个茬口你俩还是少来往的好。好意的,说你俩关系好,不好意的,会说你在上门拉票呢,让人见了会疑心的,毕竟文武两姓现在是对头。”

  文志国父亲的话直白而又冷淡,让我听来心里很不舒服,可我还是掩住我内心的不快,脸上挂着笑,跟他们说了我的确是外出出差顺道回家来看看的,不想正好碰上了村选,自己不想掺和这事,本想住上两天就回去,胆小怕事的父亲怕为此遭本姓人埋汰腌臜,让自己待村选过后再走。为了一辈子小心谨慎、卑微人下的父亲不授人以柄遭人欺侮,自己只好留下来。

  也许是我说起了父亲,文志国和他父亲似乎对我消减了猜疑,他们父子一边摇头一边感叹我父亲武安邦一辈子的安分和不易。我跟文志国说了,昨晚从王小木那里知道他参加村委员选举的事,并跟他说,因为我的户口不在村里,没有选举权,只能当看客,对于他的参选我是有心助之,却无力为之,但我会嘱咐父母填选票的时候包括妹妹的票,都会给他投上一票的。

  我的话似乎让文志国很是感动,他拍了下我的膀子,说:“关键时刻见真情,看来我们真是没有白交一场。”他轻叹了一声接道:“这次村选不同以往,你们武姓人比我们文姓人先了一手,把在外地打工的武姓人都召回家来参加投票,我们文姓也这样做了不假,毕竟是晚了一步,虽然在外打工的文姓人也往家赶,可是好些人回到家的时候村选已经结束了。不过,我们文姓人也不是愚不可及,我们备下了三四套预案呢。”文志国对我笑了一下,并充满信心地说:“这个是我们家族的秘密,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等到我们胜利的那一天我再跟你说。”

  我说:“这些龌龌龊龊的事,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后,我都不想听。村选演变成了族群间的对决,宗派拼斗,本应和睦相处的街坊邻里,因为村选,都成了对头,你拆我的台,我挖你墙角。一些年龄大的人,思想有些守旧固执也就罢了,现在好些年轻人也包括你,似乎都像是受了封建宗教思想的蛊惑,心甘情愿听任迂腐的封建宗族的摆布,这样下去咱们文武村还有啥希望!”

  文志国就撇了一下嘴,说:“你是太不了解现在的农村了,你以为光咱们文武村这个样子?你不在家,你在家的话,说不准比别人更家族更宗教。青萝卜为啥能变成咸菜?还不是只缘身在腌缸中么,腌缸里一天两天你可以不咸,时间长了,你想不咸,由得了你吗?你这话当着你们家族长的面说说看,看他不把你的名字从家谱里除去算邪了。”

  文志国的话,竟让我一时无语。

  出了文志国的家门,我听见村街上有人在喊叫,我以为出了什么事,便朝村街走去。

  来到村街上,就见一个人一边倔倔地走在村街上,一边梗着细长的脖子扯着喉咙叫骂:“妈个逼的,比人多咋的,真想拉开架势跟老文家拼吗?你以为老文家怕你们不成,俺老文家还真就不怕你们这些狗日的。”

  我看出这是文姓人文司文,文武村有名的愣頭青,外号“三歪子”无赖号的人物。过去我回来,两人碰见,他对我还算热乎客气,我就想过去劝说他几句。可当我堆着满脸的笑迎着他走过去想跟他打招呼时,我却看到他两眼向我射来的是两道充满敌意的目光,似乎从不认识我一般的模样。我只好收起笑脸,闪躲开他那凶凶的目光,低头从他跟前走过。少顷,我身后又传来他疯狗般的狂吠:“千里迢迢的都他妈的往家里赶,奔丧啊!是他妈的死爹了还是死娘了,你们这样就以为能打败俺老文家了?姥姥,俺老文家还就不怕你们这帮狗杂种呢。”

  我本想回转身跟他理论,终还是忍了。

  我正低头回家,突然从一个胡同口里蹿出一辆轿车来,差一点就撞到了我。对驾车的这样冒失我有些愠怒,正想说驾车的几句,抬头一看,我愣了,驾车的是文小月。文小月也愣了下。这样的相见我们似乎都感到了尴尬,文小月下了车。文小月比前些年胖了些,似乎也白了些,着一身合体的深蓝色的职业装,本就俊俏的脸庞施了点淡妆更显出一种成熟女人的俏丽。看得出,站在我面前的文小月是个生活在美满幸福之中的女人。一瞬间的尴尬过后,她甩了一下头发,笑了下说:“刚领了驾驶证,新手一枚。”然后大方地问我:“你啥时候回来的?”

  我说:“昨天回来的。”

  文小月“哦”了声说:“在家要住几天吧?”

  我说:“两年没回了,得住几天。”

  文小月拢了下头发说:“我到俺母亲家有事,咱们过后再聊吧。”

  文小月钻进轿车,我拍了下轿车说:“进胡同出胡同的甭忘按喇叭。”文小月就车里朝我挥了下手笑了笑。

  文小月,村长文大义的女儿,我跟她差一点就成就了一段癞蛤蟆逆袭成功吃到天鹅肉的佳话。当然,我的上进和自尊绝不允许自己做癞蛤蟆的,癞蛤蟆的头衔是文大义赐予我的。我跟文小月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同学,高中阶段我们瞒着家人恋爱了。后来高考我考上了大专,文小月落榜。我觉得自己考上了大专,自身就有了杠杠硬的本钱了,是茬口给家人亮明我们的恋人关系了,于是我鼓动文小月把我们的关系告诉她父母。不想,文小月的父母听女儿说跟我好上了,千个不同意,万个不赞成,先是逮住女儿一顿嚷骂,接着,文大义咬牙切齿地骂道:“妈的,他啥家庭咱啥家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净他娘的想好事。”

  我曾想过,如果文大义是一个像古书上写的,老戏里演的,不嫌贫爱富,不讲门当户对,没世俗观念,支持闺女婚姻自主,纳我为婿的老员外的话,我一定会像对待亲生父亲一样待他。假如我也像古书上写的,老戏里演的那样,落难公子一朝显达,我会让他过上最富足最幸福的生活,来报答他曾经的不嫌不弃之恩。现实是要想让文大义赞同我跟他闺女相亲相爱门儿都没有,并且文大义把对我的嫌恶也使在了我父亲身上。文大义曾指头如鸡啄米般点着我父亲的头说:“即便让闺女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嫁到你们这家破舍烂院,人憨憨傻傻、窝窝囊囊的人家。”

  尽管父母极力反对百般阻挠女儿的爱恋,文小月没有屈服父母的压力,我们俩依然深爱着,文小月应许我大专毕业两个人就在一起。

  文大义人脉广,混事宽,手头又宽绰,通过一番折腾,先是把闺女小月安排到了镇邮局当临时工,两年后,文大义又一番折腾,文小月就从一个临时工转成了正式工。那时,我大专毕业,自主择业,四处碰壁。成了邮局正式人员的文小月,身价自然高了上去,加上她要个儿有个儿要脸盘有脸盘,说媒的求婚的都快踏烂了文大义的门槛。当然这些上门提亲的,不是年轻有为就是父母有本事的。

  文小月把父母催婚择婿的事打电话跟我说了,并问我该怎么办。从文小月的语气里我感觉出了她的迟疑和彷徨来。如果文小月一直是个临时工,如果她一直对我们俩的关系态度坚决,毫不动摇,如果我在大城市里混得如眼下这样,即便是文大义再怎么反对我们俩在一起,我也一定会把我们的爱情进行到底,大不了带上文小月私奔。可现实是文小月有了一个让人艳羡的公家人的身份,而我却还是一个在城市里前途渺茫、四处找工作的毕业生,我让她看不到我的未来,也没能力承诺我们在一起的幸福。经过几番痛苦的思想斗争,我终于艰难地提出了分手。文小月见我提出了分手,虽然一时间也表露出感伤,可并没有显出我想象中的那种悲伤,并且语气平和地祝我一切顺利,事业有成。文小月这种态度也没什么可说的,可我心里就是不舒服并且一直耿耿于怀。自从我们两人分手,每次回家,我都是一直避着文小月。后来听文志国说,文小月调到邻镇邮局去了,并且嫁到县城,老公在县一个局里当处长。

  回到家我把文姓人文司文骂街的事跟父亲说了,父亲说:“这个愣头青就是文大义的一条狗,文大义给他扔个炒豆他都能把尾巴摇个溜圆,让他咬谁他就咬谁的主,你在家住个三天五天的,咱可犯不上好鞋踏他这坨臭狗屎。”

  村选还没开始,我似乎就嗅到了文武两姓间那呛人的火药味了。在我的印象里,我的乡里乡亲们应是“乡里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即便不是这个样子也应该是“智愚与强弱,不忍相欺侵,贫富与高低,共处与相安”。当下我所看到的,却是村人们为一个村长的位子,居然演变成族群间一场要死要活的争斗。人与人之间没了和睦与诚笃,有的只是相互提防和仇视。对于常年在外的我来说,真的是无法想象和不愿看到的,这样的境况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傍晚时分,我正准备吃晚饭,王小木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已经告诉了文志国,让文志国开车带上我去接他,一起到外边去吃饭。我说:“不避嫌了你?并且一请就是两个文武村的。”王小木说:“甭搞错哈!不是我请你们,是别人请我们。”

  刚挂了王小木的电话文志国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说为了不让文武两姓人瞧见猜神疑鬼的,他在村外等我。

  我在村外上了文志国的小车,文志国又在镇街上一处僻静的地方找到王小木,王小木上了车对我说:“今儿志国和我要沾你的光喽。”我说:“啥意思?”王小木说:“今儿是文小月请客,她给我打电话说你轻易不回家一趟,今天上午回娘家见你回来了,让我邀你和志国,我们同学几个聚一下说说话。”

  电视上一个很有名气的婚恋节目主持人曾说过: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那些说相爱的人做不成夫妻就做朋友的话,根本就是鬼话。既然两人分手了,就断个干净,别再联系,也别再见面。做不到这一点,那就是自找无趣和尴尬。当然,他的话值得商榷,可我是很赞成他这说法的。如果王小木电话里这样说,我不会赴这次饭局,我会找个借口推辞的,可人都坐在车里了,再说什么倒让人觉得拂人好意小气量了。

  从我们镇到文小月工作的镇,也就五六里的路程,不一会儿我们到了。在一个在镇街上算得上气派的酒店前,文小月迎接了我们,并把我们引到了一个宽大的包间。

  尽管王小木一再叮嘱文小月,来的是同学,不是外人,人又少,千万别铺张浪费,文小月还是点了一桌子菜。王小木说:“正当选举工作的当口,作为镇府一个小当差的,必须小心谨慎不可放肆,更何况我又违背了领导的训令,选举期间不得单独和文武村人长时间攀谈和聚会,我现在不光单独跟文武村的人长时间说话,而且一下子就跟三个文武村的人又是说话又是聚会喝酒,要是让领导知晓,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所以,你们尽可以放开量地喝酒,回去时车就不让文志国开了,我拉你们回去,我就不沾酒了。”

  王小木这样说,文志国、文小月和我也就笑了笑,算是允了王小木不喝酒。

  最初我跟文小月还稍微有些不自然,但随着几杯白酒下肚,话也多了,心肠也热了,早先对文小月那点怨气也风轻云淡,傍花随柳般飘去。我们谈城市说乡村,讲过去评当下,气氛融和舒放。因为我跟文小月曾经的过往,几个人一直避着男女感情方面的话题。

  一阵闲扯后,文志国扯到了村选,说在座的是同学知己,没得外人,问王小木镇里对文武村村选有何布置和安排,能否透露一二。王小木就说自己只是一个跑腿的听差,只听令喝,不知底细。看得出,文志国对王小木这样说有些不悦,为了缓和一下氛围,我转了话题,一副很坦荡的模样,打问文小月家里的情况。回了我的话,文小月问我个人的事怎么样了,我回说正处着。文小月就说:“你现在事业有成,年龄也不算小了,甭挑三拣四的晃花了眼,找个心地好能说在一块的就定了吧。”

  本不想提及我个人的事,既然人家文小月大方地这样劝我,我也就装出一副认真的模样说:“说实在的,这几年也有几个女孩追过我,可我不想糊弄自己,我相信缘分和爱情。”

  文小月脸红了下,露出些许的不自然。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在大城市里的生存状态和我内心的苦楚呢?混在大城市这几年,我从一个青涩的大学毕业生成长为一个大龄青年,我极度克勤克俭、节衣缩食,手头积蓄下20万人民币。乍一听20万是个大数字了,可在我打拼的这个城市,20万就算一只鸟。手握20万的我在这个城市仍属无房、无车、无老婆的“三无青年”。

  不是我不想成全自己,而是我手头的这点钱,在这个城市里实在不足以支撑我解决这“三无”中的一无。在这个城市里,我这些钱怕是连买一个逼仄的卫生间都不够。在大部分同事都开上自己的轿车时,我也曾想弄辆二手普桑开开。我担心的是,我把二手普桑开到我跟别人合租的楼房小区里,去跟那些宝马、奔驰、奥迪们争车位,会不会让人连人带车给掀翻了去。就我在这个城市接触过的几个女子那个现实劲儿,我要是亮出我的家底向她们求婚,假如她们的身体能像机器零件那样可以随便拆卸的话,恐怕女子连一个脚趾头也不肯嫁给我的。可这些话我是绝不会说给他们听的,哪怕他们是我要好的同学,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不允许我说。

  文志国见我如此说,便一副嬉笑模样瞧着我说:“你的硬件软件都杠杠的,这么个年龄还定不下来个对象,莫不是想自由自在好好野一下吧?听人说,这几年你在大城市里可没少阅了女人。”

  文小月就一旁瞧我一眼,看文志国一眼,抿着嘴笑。

  文志国不说“没少处了对象”而说“没少阅了女人”,“处对象”与“阅女人”三字之差,意义大不相同,前者让人理解平常,后者让人理解流氓,并且说我这个年龄定不下对象是想好好野一下。我觉得文志国开这样的玩笑,并且是当着我曾经的恋人这样说很不地道,甚至是恶毒。我也就回他道:“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听说毕竟是听说,我还听人说,你一村干部搞小腐败,在外边嫖娼被警察逮了,也是真的吗?”不料,文志国听罢,本就因酒泛红的脸一下又添了一层赤红,他拿眼瞥了一下王小木,讪讪说:“耳听为虚,耳听为虚。”

  王小木見状,忙打圆场说:“你们瞎扯啥呢,这样当着女同志的面胡说八道,是对女同志的不尊重。”就此转了话题。

  酒局散场,文小月把我们送出门外,并真诚地对我说,希望我往后能像待王小木、文志国那样对待她,毕竟现在能聚到一起的同学太少了,待下次我再回来,她还做东。我有点小感动,很友好地伸出手跟她握了握。

  车开到了家门口,待我要下车时,王小木伸手给我递上了一条烟,说:“给你的。”

  我一瞧是条“大苏”便调侃说:“我何德何能受此大惠?不会是你受贿来的吧?”

  王小木说:“能得你,你以为我给你的吗?知道你抽烟,这是人家文小月给你的。”

  我愕然,坚辞不收。

  文志国在一旁说:“甭管咋说,你跟小月毕竟好过一场,他父亲大义做得是过头了点儿,可事情都过去了,男子汉大丈夫该释然的就释然,不为那个为这个,姻缘不成情意在嘛。”

  王小木说:“收下吧,甭伤人心意,往后心里有数就行了。”

  我只好收了。

  回到家,我正收拾床铺准备睡觉,王小木的电话打了进来。我说:“又有啥指示?”

  那头王小木笑了,说:“我说武非,你可弄不孬哈!”

  我懵,问:“咋了又?”

  王小木说:“你酒桌上说啥不好,偏偏说嫖娼干吗呢?”

  我笑说:“莫不是文志国真嫖娼了不成?”

  王小木说:“还真是的,去年秋时,文志国在县城嫖娼让公安逮了个现行,要么罚款五千,要么拘留十天。当时他打电话给我,是我替他交了罚款把他领出来的,这件事除了他和我,没人知道。你酒桌上那样说,他肯定会怀疑我跟你说了这事。”

  我有些懊悔,说:“妈的,这事给弄的,让我给说对接了,要不我给他道个歉,给他解释一下?”

  王小木说:“解释个鸟啊!甭去描了,越描越黑。”

  我说:“那他心里会对咱俩有看法了,再加上饭局上他向你打问镇里对文武村村选有啥布置安排,你又没跟他说,他心里肯定不悦。”

  那头王小木轻叹一声,说:“我一个小助理,一个干跑腿差事的,又不是常委,我哪知道人家咋布置咋安排的。算了,反正我们没做对不起朋友的事,随他去吧。”

  我们电话里沉默了一会,我说起晚上这场饭局的事,我说:“我咋觉得,文小月又是酒局又是送烟的,目的不像是单为了同学友情那样纯粹啊!”

  王小木说:“人家咋不纯粹了?你可千万甭想人家是想跟你旧情复燃哈!”

  我就笑说:“你心里龌龊甭把我也往龌龊里想哈!我是说,从前我回家,我们都是有意相互避着对方,这回她表现得这么热情,总让我觉得有点突兀,恰巧又赶在村选这个节骨眼上。”

  王小木说:“以往你们不是没直接碰过面么,这回你们不是碰了面还打了招呼的嘛。人家念及你们过去的那段感情,又是同学,款待你一下这不是人之常情嘛。”

  我说:“你的话也说得过去,我觉得文小月这样做是不是有帮她父亲争取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无形中帮她父亲争取选票的目的?她知道我虽然不能填票却能影响我的家人。”

  那头王小木就说:“你呀,甭用小心肠去度君子之腹了。还是把人多往好处想吧,干吗把人想得那么现实和阴暗啊!不管咋说人家小月对你还是够意思的,最起码你再回家时,咱们聚会的酒桌上多了一位女性同学和朋友。反过来说,即便人家有目的,人家没跟你明说吧?也没给你暗示啥的吧?作为好同学好朋友你助人家一臂之力也没啥不可吧?当然,帮是情意,不帮是本分,人家又没强加你。”

  我本想跟他调侃一句“我咋越听越觉得你是在给文小月当说客啊”!话到嘴边却改成了“你说得有道理”。假如文小月背后真的给他说了些什么,我这样说岂不是跟饭局上说文志国嫖娼说对接了一个样,让人难堪下不了台?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一贯牛气冲天,过去村选不把武姓人放在眼里的文大义,这一回真的感觉到了武姓人所带给他的巨大威胁和压力。以至于连嫁出去的闺女都回家来帮着争取选票。

  我想,我这样去猜度别人是不是真的如王小木所说心理有点阴暗?

  第二天,我跟父亲说了我与文志国不同一般的关系,还有昨晚文小月以同学和朋友的身份又是请我吃饭又是给我送烟的事,并且跟父亲说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为那个为这个,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以看在我们几个是好同学好朋友的份上,村选时可以偷偷给文志国和文大义填上两票。不想,往常很是听从我的话的父亲,听罢后却连连摆手摇头,说:“这可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家族会上家族长不是说了一遍,这一回村选是关乎武姓人荣辱的一仗,凡是姓武的,村选填票时只填武姓人。要是发现谁胳膊肘子往外歪了填了文姓人的票,谁就是武姓人的叛徒和公敌。咱这样的家庭,还有恁老爹俺这个样子,要是让人知晓填了文姓人,到时候武姓人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恁老爹俺给淹死,要这样的话,想想往后恁老爹俺还咋在村上蹲噢。”

  父亲一辈子胆小怕事但性子也很执拗,他这样说了,作为儿子的我也不好再强难他。从父亲的这种执拗我知道,如果说这回村选是一场仗的话,家族势力或者家族观念就是一辆战车,父亲还有其他武姓人都是被绑在这辆战车上的兵卒,谁要是背叛了家族敢擅自蹦离这辆战车,一定会被这辆战车从身上碾过去的。

  文武村选举的会场设在了村小学里,选举这天,为了能顺当稳妥地把文武村的选举举办好,镇政府工作人员上至镇委书记,下至普通办事员,都下到了文武村,说是对文武村的村选进行现场指导和监督。与其说镇政府下来这么多工作人员是指导和监督村选,还不如说是镇领导怕文武两姓争斗过激,生出事端,下来这么多工作人员维护选举不出事不生乱更贴切。

  为了防止有人选场捣乱或闹事,镇派出所开来了两辆警车,还有五六个戴着头盔,腰挎警棍的民警、辅警,挺着胸膛,很威严地站在那里。两辆警车大白天里一晃一晃地闪着警灯,一副严阵以待、随时抓人、即时带走的样子。要说这样的阵势没有震慑效果,那实在是瞎话,连我这个看热闹的局外人心里都有點打怵了。

  同学王小木也来了,他在从我跟前走过时,小声跟我说:“甭掺和,甭多说话,甭乱帮腔。”

  我蹲在一个角落里,冷眼旁观。参加选举的人被划成了三个片区,文姓人一个片区,武姓人一个片区,还有一个是一些别门外姓人组成的片区。从场面上看,文姓人明显比武姓人少了一些,选举似乎对武姓人有利。可是,如果从片区的分划上仔细看一下,仔细分析一下,还是能看出作为文武村当权者的文姓人,对片区的划分,是费了心思的。三个片区,武姓人在左,文姓人居中,别门外姓靠右。划分者巧妙地把武姓人和那些别门外姓的人隔开,而让这些别门外姓的人挨着文姓人,这些别门外姓的人处在文姓人的眼皮子底下,文姓又是这些别门外姓的人借个胆也不敢得罪的大姓,到时候投票,碍于文姓人威势的别门外姓,哪儿还敢把票投给别人?这样看来,别看在外打工的武姓人都归了家,人数上多过文姓人,可是,只要文姓人能把控住村里这些别门外姓,斗败武姓人再次胜选还是有绝对把握的。这也许就是文志国说的,他们文姓人备下的斗选预案吧。

  果不其然,第一轮海选过后,村长文大义得票四百八十五票,治保主任文志国得票四百五十二票,副村长武刚得票四百四十一票。依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武姓人武刚别说跟文姓人争村里头把交椅了,就是原来副村长的位子也保不住。文姓人文志国说是只竞选个村委委员干干,可是,到时候村官的职务是要按选票数来排的。

  海选的结果,让文姓人立马振奋起来,个个喜眉笑眼,磨拳擦掌,有几个文姓年轻人,举起胳膊朝我们武姓人这边挥了挥拳头,文姓人文司文甚至朝我们武姓这边嬉皮笑脸做了个不雅的手势。先前还有点闷头少语的村长文大义,似乎心里有了底气,脸上难掩得意之色,叉着腰,在别门外姓片区走来转去的。文志国则双手抱拳,一边朝文姓人和别门外姓打躬,一边连声说:“谢了,谢了。”那样子,就像是文姓人已经稳操了这次村选胜券似的。

  这样的海选结果,让武姓人既感到意外又感到尴尬。面对如此严峻的局面,几个武姓主事的人,似乎也看出了问题所在,几个人便去找镇工作人员反映情况,说别门外姓的选票,没能真正体现个人意愿,是在受到文姓人胁迫下违心投下的,并要求把别门外姓的片区调到文武两姓中间来。镇工作人员便把武姓人的意见跟村选举领导小组说了。村长文大义听罢来了脾气,他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别门外姓的人大声问:“说说,你们谁投票受胁迫了?”文大义一连问了几声,见没人应答便冷笑一声:“说我们胁迫人了?拿出来证据嘛。没有群众威信,就甭屙不下屎来赖茅厕。重调片区?这是经过村里研究决定的,你们以为自己能遮天咋的,啥事都得围着你们转?”

  面对文大义的强横,几个武姓人当然不吃这一套,双方便斗嘴争执。镇工作人员见武姓人拿不出能服人的证据证明文姓人胁迫人,又不想节外生枝乱了方寸,便连劝带吓唬地把双方压了下去,选举按原定计划进行。这场争执,明显是文姓人占了上风。感觉受了武姓人挑衅的文大义,竟然不顾自己一村之长的身份,攥着拳头,狂妄地对文姓人喊道:“既然他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咱们就让他们输得更彻底一点,今天要让他们输得连裤衩子都带不走。”

  看来武姓人又要重蹈以往败选的覆辙,甚至比以往输得更难看。

  事情发生转折,是因了我的母亲和我那弱智的妹妹。当时正是人们领了第二轮的选票,正在挤挤挨挨地去室内填票投票的时候。那时,人来人去的有点乱哄,我的母亲领着我妹妹去厕所回来,路过文姓人的片区,妹妹突然大哭起来,母亲就问究竟,原来妹妹一直攥在手里的选票,不知被谁给抢了。老实的母亲气得连喊了几声:“谁抢俺的票?”见没人出声,便开腔骂了起来。我看见文姓人文大义怒气冲冲地到了母亲身边,骂了声:“妈的,来我们文姓人这边骂人撒野,反了你。”抡起胳膊照母亲头上就是一巴掌,母亲一下扑倒在地,妹妹见人打自己母亲,哭叫着一下抱住了文大义的腿,文大义一抬脚,妹妹被踢了出去。矮小的父亲跑了过去,朝文大义扑了过去,文大义只一推,父亲就骨骨碌碌摔出老远。

  我弱小的亲人,在我眼前被一个个打翻在地,亲人的哭号如同一把刀子,一下下戳着我的心窝,一下下挑动着我的怒火。我看到有武姓人开始嚷嚷,有镇工作人员开始叫喊。这些,都没能抑制我热血贲张。蹲在地上的我,顺手掂起身旁的一块半头砖,藏在身后,朝文姓人片区快步走了过去。就在我出现在文大义面前,他露出一丝惊讶的一瞬间,一块半头砖,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头上,少顷,我看到随着文大义慢慢下坠的身体,他的头上绽放出一朵鲜艳的花朵。随即,我便被几个民警、辅警摁倒在地,连拖带架地被扔进了晃着红光的警车……

  我被冠以破坏选举的罪名,被送往了县城拘留所,处以十天拘留。

  有无数个更深夜静,独孤难眠时,我曾经对自己的人生有过无数个设想和盘算,腾达或是落魄,得意或是失落。我甚至把落魄都想到了,有一天自己混得丢盔弃甲沦落在城市捡垃圾,可从没有想到过有一天自己会进局子蹲号子。

  曾经从电影里小说里,看到读到有关对监狱内阴森、脏乱和血腥的演绎和描写,尽管我心理上做好了准备和预应,可当我被狱警推进监室的时候,监室里的景象还是让我心头发紧头皮发麻了一下。

  我进拘留所时是半下午的光景,虽然外边还亮堂堂的,可监室里的幽暗还是让我有些不适应。等过了一小会我方才看清了里边的一切,一间长方形的屋子里,三分之二的空间被一个大通铺占了,铺上挤挤挨挨地坐着十七八个人,十几个人脸上如同扑了一层铅灰一般冷漠和黯淡,如果不是他们的眼睛在眨巴溜转,一定会让人觉得他们是一堆蒙满灰尘的泥胎。暗沉沉的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噎人的霉气和臊臭味。

  十几个人的眼睛聚在我身上,扫上扫下,那眼神就好像一群奔突在草原上的狼突然看到了一只落单的猴子。我心里打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忤在那里。

  这时,铺上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瘦子开腔问道:“为啥进来的?”

  我说:“跟人打架。”

  瘦子问:“头一回进来吧?”

  我說:“是。”

  瘦子说:“懂里边的规矩吗?”

  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瘦子就指了指铺上靠近门边一个中年男子说:“这是咱们的号长老大,过去给老大洗下脚,让老大给你开下光吧。”

  我迷惑不懂,房间里没水没洗手盆怎么洗脚。见我愣着不动,瘦子声音低沉却很威严地说:“过去跪下。”

  我心里打着怯,磨磨蹭蹭地走过去,跪在了号长老大跟前。号长老大脸板得如同一块刚抹上墙的水泥。他微眯着眼睛乜斜着我,朝我脸前伸过一只光脚来。号长老大的脚脏兮兮的,散发出一股酸臭的脚气味。见我往后退了一下,那只臭脚也跟进了一下,几乎贴在了我的脸上。

  见我躲闪,号长老大低沉着声音从嘴里崩出了一个字:“舔。”

  我一边躲闪一边说:“我是大学生。”我想,不管怎样说,大学生在大众眼里应属君子类吧。我想拿这话来提醒他一下“君子不可辱”,并希冀他能高抬臭脚放我一马。不想,我的话引来监室一片哄笑。

  铺上的瘦子一边笑一边说:“妈的,还大学生呢,就是县长书记进了这间屋,也得乖乖给老大舔脚。”随着铺上瘦子的一声低吼:“妈的,舔,这是规矩。”铺上一班人一齐随声喝叫:“舔。”

  面对如此的不堪和侮辱,我本想不屈不挠,逞一时之勇跟他斗争,可当我看到铺上那一张张狰狞的面孔时,内心虽有千不甘万不愿,面对那只脏兮兮的、散发着馊臭味道的脚,却还是伸出了自己的舌头。我闭着气舔了两下,随着号长老大一声骂:“妈的,行了,滚马桶那里去吧。”那只臭脚便一下蹬在我的脸上,我在一阵怪笑声中去了最靠马桶的位置。

  入夜,我蜷缩在铺上难以入睡。马桶离我的头不足一尺的距离,马桶里散发出的尿骚味和粪便的恶臭扑鼻打脸,令人作呕。这时,我的头被人踢了一脚,我转过身一看,见是瘦子站在马桶前,瘦子喝道:“掀盖!”我很想上去一拳把他那张瘦脸打个鲜花盛开,想想自己拘留十天,忍一忍就过去了,别再生事了。我忍着臊臭,给瘦子掀开马桶盖,他当着我的面放着响屁尿了一泡。

  我蜷靠在墙上,瞧着如同羊圈一样的监室,切实感到了失去自由的滋味是那样让人心惶、心焦和如坠寒窖般的森凉。此时的我,对匈牙利人裴多菲写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有了切身的理解。曾经的不如意、困顿、挫折跟自由比起来又算个鸟啊!

  三天过后,我对监室里的人,有了基本的了解。监室里的十七八个人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号长老大、瘦子,他们属于拘留所的回头客、老主顾,在社会上也是混世魔王。这类人属少数;二类是些屡教不改的鸡鸣狗盗之徒,这类人也不多;三类人多是似我这样,或跟人斗气失手伤了人,或酒驾被查,或嫖或赌被抓进来的。这类人最多。监狱里特殊的环境,让监室成为弱肉强食恶人为王的场所,大部分人慑于牢头狱霸的淫威而俯首称臣。监室里所谓的号长老大都是凭拳头打出来的。

  第五天的晚上,大约下半夜的光景,睡梦中的我头被人踢了一下,接着传来一声低喝:“掀盖!”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号长老大捏着家伙站在我跟前,也许是嫌我迟钝,还没等我起身,一股热尿散发着腥臊朝我的头脸滋来。号长老大的行为,彻底点燃了几天来积压在我心头的怒火。我翻身站起,抬脚狠狠往他裆里踢去,号长老大一声低哼,捂着下身弯下腰去。我顺势一跃,骑在了他身上。我把几天来压抑在心头的屈辱,凝成一股愤怒的力量,攥紧拳头,对身下的号长老大劈头盖脸一顿猛砸。号长老大一边还击一边翻滚,我们俩就像是一对笼中相互撕咬的野兽,嘴里发着低吼,不时他翻了过来,我又压了上去,地上来来回回几番折腾,我逮住一个机会,一下用胳膊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一会儿,号长老大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放手,俺服了。”

  我松开胳膊站起身,看着地下的号长老大,說:“还打不打?”

  号长老大坐起身,喘着粗气翻瞪着眼,摇了摇头说:“不打了,不打了。”

  我指了指我挨近马桶的铺位说:“去。”

  号长老大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我转回身,看着一铺长脖鸭一样呆看着我的众人,朝瘦子走过去。我的样子一定很狰狞很可怖,在瘦子眼里我一定像是一个杀红了眼的恶人。瘦子眼神里立马露出了畏惧,没等我走到他跟前,他就举起麻秆一样的胳膊振臂一呼:“拥护新号长,拥护新老大。” 随着他的喊叫,一铺人随声附和,山呼拥护。

  我知道号长老大不会就这样悄无声息甘心服输,所以,我一直铺上假寐,暗中警惕着。黎明前光景,号长老大从铺上起来,悄悄来到了我铺前,我突然睁开眼睛,直直地瞪着他,他打了个激灵,一言不发,乖乖地回到铺上。

  我当上了号长老大,并破了监室里的规矩。期间监室里又进来两个人,我不准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无论是号长老大,还是新进来的,靠马桶的最末铺位,一人一天依次轮流睡。我不想让身处这个囚笼一样的监室里的人,再自己给自己另外设置一个樊笼。既然进了这个监室,任谁也别五十笑百步,我尽量让监室里的人感到一种平等、互怜、互惜。看得出我的做法得到监室里绝大多数人的拥戴和称赞,先是有比我年纪小的怯怯地称我叫大哥,后来整个监室里的人差不多都称我叫大哥,有两个五十多岁的人居然也随着人叫我大哥。

  为了打发无聊难眠的长夜,我会让监室里的人挨个儿讲述自己的故事及进来的缘由,二十个人就是二十个故事,从每个人的讲述中我领略了人世间的五味杂陈、艰辛和不易、困苦和无奈。

  第十天的早上,我听到监室外有人大声喊我的名字,我知道我要走出监室了。我看到铺上的人们露出一张张复杂的表情,他们纷纷下铺跟我道别,还有几个人抹泪抽泣,一阵难以形容的情感涌上来,我拍着每个人的胳膊,并嘱一句“好好表现,争取早日出去。”当我走到原来的号长老大时,号长老大先自笑了,没待我开口,他便对我抱了一下拳,说:“你这一走,俺可就又成了这屋里的老大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你走后,原先被你破了的规矩,俺还得重整,你甭跟俺瞪眼,你也甭不服气,你得明白这里是监狱,不是你家,如果你有幸再进来,咱们再共处一起的话,到时候号长老大还是你的。”

  我真想往他那张可恶的脸上捣上一拳,随着监室的铁门哗啦为我打开,我知道自己要做的是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并且一辈子不再跟这个地方有任何瓜葛。监室里的这些天,我无力改变什么,可这些天的经历,它会在我以后的人生里,一定会让我改变些什么的。

  当我走出拘留所的大门,就见大门外,家族长武立仁率了一班武姓人接我来了,身后排了七八辆小轿车,地上摆放了几挂长长的大红鞭炮,我就像是一个大人物,被一班人簇拥着上了轿车,随着噼里啪啦的响声,碎了一地的红纸屑。

  路上我才知道,这次村选武姓人大胜文姓人。当时,被砸晕在地的文姓人文大义,当即被人送去了医院。我因为砸人,被塞进了警车。我的被抓,镇住了文武两姓那些相互逞强想闹事的人,选举继续进行。文姓人少了强人文大义,一时间弱了士气,乱了阵脚。

  平时受惯了文大义欺压的别门外姓,见他竟然连村上最老实的人都打,且挨了砖头,都在心里暗暗叫好解恨,并从心里赞佩武姓人替他们出了口恶气。文大义的离去,让这些别门外姓的人,就像从身上卸下了一块压肩的石头,顿觉轻快和舒坦。趁文姓人群龙无首,乱了方寸之际,这些别门外姓的选票一下子聚到了武姓人身上。

  选举结果,武姓人武刚当选为文武村村长,参选村委委员的文姓人文志国落选,原村长文大义只选上了一个村委委员。谁都能想象得出,这样的结果,对曾经在村里说一不二、强势惯了的文大义来说,将是一种多么大的屈辱和难堪,而这样振奋人心、大快人心的结果,全是缘于我那一砖,我成了武姓人中力挽狂澜、扭转劣势、舍生取义的英雄。

  听说选票结果出来后,气急败坏的文志国朝着武姓人大叫:“咱们四年后再说。”我知道,由此一事,我跟文志国的友谊,还有刚跟文小月建起来的友好怕是完蛋了。

  晚上,武姓家族长武立仁在家里设宴为我压惊洗尘。陪席的全都是武姓里有头有脸的主事人。家族长武立仁,把我和父亲安排在他旁边上首的位置,来陪席的差不多净是我的长辈,我再不懂事也不敢张胆僭越啊!见我拒坐上首,家族长武立仁就说:“今儿说是给你压惊洗尘,倒不如说是为你办的庆功宴,为啥给你办庆功宴呢?因为你是为咱们武姓人立了大功的大功臣,今儿这个位置是属于你们父子的。听我的。”众人也都附和,我跟父亲只有听任家族长的安排,坐了。

  看得出,没经过这场面的父亲显得很是局促不安,以至于在新当选的村长武刚给他递烟点烟时,父亲竟张皇地拿反了烟,把有滤嘴的一边朝向了外边。父亲不喝酒,可禁不住众人的敬和劝,喝了几杯。席间,武刚,这个比我长十几岁的人居然双手端着酒杯给我敬酒,我惶然推拒,他却一副庄重的样子对我说:“兄弟,没有咱们武氏家族的全力推举,我上不来,没有兄弟的血性一砖,咱们赢文姓人怕没那么顺当。哥敬佩你是咱们武姓人里的一条汉子,更敬佩你这次摊不上选票还回来为咱们家族壮威,从这点可以看出,兄弟的家族观念比谁都强。这杯酒不是我个人敬你,我是代表咱们整个武氏家族兄弟辈的人敬你的。”家族长点头,众人点头,这酒不喝都不行。

  头有点晕,我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丢憨露丑,可仗着酒劲,我还是多说了几句。我站起身,先对众人鞠了一躬,说:“各位爷辈、叔辈、兄辈,非非我常年在外,家事难以顾全,俺大实诚,心眼直,遇啥事不会抹弯,非非我不在家的时候,俺大有言差语错的时候,还望各位长辈们多多原谅。”

  家族长武立仁朝我摆了摆手,让我坐下。然后,很是认真地对众人说:“各位都跟武姓人打下招呼,往后无论谁,谁见了安邦不规规矩矩的,从俺这里就不依。”

  席间,手机铃响,一瞧是同学王小木打来的,我便起身去了院里接听。电话里王小木说:“回来了?”

  我说:“回来了。”

  王小木问:“你啥时候走?”

  我说:“明儿一早走。”

  王小木说:“那我就不送你了,要是让人看见,怕是更说不清了。”

  我不无嘲讽地笑说:“咋了?选举过去了还这么小心,莫不是因我蹲了几天局子怕沾了晦气?”

  王小木说:“你不知道吧,有人把我告到镇党委了。”

  我有些迷惑,问:“干什么了你,人家告你?”

  王小木似乎苦笑了一下说:“人家告我在文武村选举会场曾给你面授机宜,说你砸文大义那一砖是我的主意。并且人家还有用手机拍下的咱俩在选举会场抵头说话的照片为证。”

  我说:“是谁他妈的这么卑鄙,这么无耻,这么无中生有?”

  王小木说:“这事是你们村前村长文大义告的,手机拍的照片也是他提供的,可他当时忙前忙后的没这个时间拍,再说当时镇官多得是,村民比你显山露水的多得是,他不可能去关注咱们俩?在那样一个场合,能留意咱俩举动并能抓拍到咱俩一走而过瞬间的人,那得多大的心机啊!”

  我一陣沉默,然后压低了声音说:“会不会是……”

  没等我说完,那端的王小木就赶紧截住了我的话头,说:“还是别猜吧,还是把人往好处想吧,反正咱是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我说:“小木,实在是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那端的王小木轻叹一声说:“你呀,这个季节不该回来的。”

  收起手机,不知是酒的原因还是王小木说的事情的原因,我心口有点发闷和疼痛。

  回到家,矮小的父亲抱住我的胳膊,“嗯嗯哦哦”地哭出声来,哽咽中不时叨唠:“大对不住你,儿子受屈了。”从来在人面前都是低三下四,在本族中没有遇到过如此高规格待遇的父亲,一定觉得是儿子付出了被拘留的代价才给他赢得的,所以对儿子心有疼惜和歉疚。我理解父亲此时的心情,如果我的付出能在人面前给卑微的父亲挣得一点尊严的话,我觉得我这点付出值了。

  我是第二天一大早走的。本来武刚说好了要开小车送我到火车站的,我却瞒着他在镇街上另找了辆出租车。如果武刚觉得这次村选他欠我一份情的话,我不想给他补我情的机会,我想让他把这份情补在我父亲身上。

  坐在车里,我没有回头瞧一眼离我渐行渐远、让我失望让我心里受伤的文武村。周遭有轻纱一样的薄雾在悠悠飘荡,望着车窗外愁绪一样的雾霭,和被薄雾缠裹、朦胧成一片的村庄,树木和田野,我陷入了另一种忧虑,在我蹲拘留所的十天里,公司给我打了不下二十个电话,无奈,手机在警察那里扣着。我在想,十几天跟公司失联,我该怎样向老板解释。

  我正忧虑着,手机突然欢叫起来。我掏出手机摁了接听键,手机里立马响起武刚的声音:“兄弟,说好的我送你嘛,你咋不吱不声就走了?”我忙客气地说了一通托辞。武刚在那头嗯啊吧唧地应着,我听得出他有些心不在焉,有些欲言又止,我便说:“刚哥,没别的事吧?”电话那端武刚就有些支支吾吾。我说:“刚哥,你好像有啥事吧?”电话那端的武刚似乎经过了一番犹豫几多挣扎,方才说:“安邦叔早上去镇上送你了吧?”我头一紧,忙说:“送了,咋了?”武刚说:“安邦叔送你回来,正巧村街上碰见了‘三歪子。‘三歪子对安邦叔打瓜骂枣的,安邦叔听不下去,两人吵了起来。吵闹间‘三歪子推了安邦叔一把。不过你放心走你的,这里有我们呢,我已经让人送安邦叔去医院了,另外,我也报告派出所了,派出所已经把‘三歪子逮走了。我们不会便宜了‘三歪子这个狗东西的。”

  以父亲的脾性,不到忍无可忍退无可退的地步,他是不会跟人犯争执的。父亲一辈子都不会耍赖讹人,如果只是被“三歪子”推了一把能去医院?如果只是推一把,“三歪子”何至于被派出所带走?“三歪子”被派出所带走,对败选本就心怀不甘的文姓人,会不会以这件事为端口闹出更大的事端?

  我拿手机的手有点抖,武刚在电话那头喂了好多个喂,我都没说出话来……

  责任编辑 王宗坤

  邮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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