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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敌

时间:2023/11/9 作者: 时代文学·上半月 热度: 18710
彭兴凯

  1

  夏东坤与李和平并不是后来才成为情敌与政敌的,两人早在十岁的那一年,就已经是誓不两立的冤家对头了。不过,十岁之前,两人并没有生活在同一个村子里。不仅不在同一个村子里,还不在同一个县。李和平所在的县是尧西县,夏东坤所在的县是尧东县,两个县都因为尧河而得名。尧河从远处的尧山山脉流过来,在穿过这两个县的县境后,继续向东流,最后注入大海。在流到尧东县县境时,忽然被一道大坝拦腰斩断,水被挡阻,日积月累,就蓄起了一片大水域。这片大水域有个名字,叫尧东水库。

  夏东坤的家就在水库边上。修筑那条大坝的时候,是上一个世纪的一九五九年冬天。那个冬天出奇地冷,尧河里的水全结了冰,拿眼一望,白茫茫一片。夏东坤就是在这个奇冷的冬天出生的。那一天,修筑大坝的工程刚好开工,一声惊天动地的开山炮响,让夏东坤正要临盆的娘吓得一哆嗦。这一哆嗦,竟让娘轻轻松松地把他生了下来。这一年冬天,村里的女人一共生了七个孩子。七个孩子有两个因为炮声轰鸣而夭折;有三个孩子虽然保全了性命,听力却变得迟钝;只有两个孩子完好无恙,一个是夏东坤,另一个是隔壁王家的女儿。两个孩子都因为这座大水库而获名,夏东坤叫大水,邻家女孩叫小水。

  小时候的夏东坤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那座大水库,他的游泳本领完全是无师自通的,七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了大水中的一条鱼。可惜的是,夏东坤不久就远离了那片大水域。大坝挡阻住的水越聚越多,村子不但给逼到了山上,田土也一天天减少,等夏东坤十岁的时候,库区一带所有村子竟然无法生存下去。于是,政府移民的策略就适时地出台了。夏东坤一家沿着尧河一路西去,在尧西县境内一个叫野猫窝的村子里落了户。那个村子名叫野猫窝,但并没有什么野猫,倒是一种叫老鸹的鸟很多,一进村子,它们就成群结队地在头顶盘旋,黑色的翅膀像一片乌云,发出呱呱的叫声。除了老鸹,那儿最多的就是山,山的顶部都矗立着黑黑的崮峰。十岁的夏东坤对那些黑色的鸟并不感兴趣,吸引他的是那些高高的崮峰。搬家来的那一天,一家人正忙着收拾新家,他悄悄地开了溜。他想走出村子,爬到那崮上去看看。他一面好奇地扬着脑袋望着那崮,一面沿着村巷向山里走,就在快要走出村巷时,忽然啪地一声响,从不远处飞来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结结实实地击打在他的脑门上。他伸手一摸,竟是一团黑乎乎、黏腻腻、臭烘烘的牛粪。是谁这么坏,朝人家身上丢牛粪?他怒冲冲地瞪了眼向四处寻找,忽听一阵哈哈大笑,从一堆柴草后面蹦出五六个孩子。孩子们都和他的年龄差不多,一律剃着光头,一律穿着粗布棉袄,内中一个孩子瘦高白净,被大家簇拥在中央。他们堵住夏东坤,叉着腰,挺着肚子笑成一团。

  夏东坤望着,就知道那牛粪是怎么飞到自己脑袋上的了。他愤怒地叫道,干吗欺负人?

  一群孩子齐声说,欺负的就是你这个小外来户子!

  你们不讲理!

  俺们就是对小外来户子不讲理!

  你们是王八蛋!夏东坤忍无可忍,跳将起来,挥着拳头就向对方冲去。

  一场混战就这么爆发了。夏东坤尽管生得黑黑的壮壮的,浑身是力气,但毕竟是孤军作战,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很快他就被推倒在地上。五六个孩子团团将他围住,抬起脚来对他一阵乱踢方才扬长而去。等夏东坤从地上爬起来,鼻子里已经流血了,脸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这是他活到十岁后,第一次受人欺,他委屈地蹲在地上哭了起来。

  家在野猫窝村安顿好之后,爹就到生产队里上工去了,夏东坤则背上书包走进村里的小学校。夏东坤在老家时上的是三年级,移民来到野猫窝村后,就插班上三年级。那天,他跟在老师后面一走进教室,就看到了与他打架的那五六个孩子。他们还是剃着光头、穿着粗布棉袄,见夏东坤进门,就挤眉弄眼发出哈哈地大笑。接下来上课的时候,五六个孩子也不安生,老是向他歪鼻子、扮鬼脸,那个瘦高个子距他的课桌最近,他悄悄在纸上画了一个大王八,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瘦高个就是李和平。

  李和平家是野猫窝村里的大户,李姓人家占了全村人的三分之二还要多。李家也一直在村里主政,夏东坤一家移民来到村子时,村里主政的人就是李和平的爹。爹是大人的头儿,儿子便是孩子的头儿,夏东坤新来乍到,李和平便伙同着一班喽啰们变着法子欺负他。不过,有了上次的教训后,夏东坤就不再同他们正面冲突了,他采取的策略就是躲。上学时,他躲在教室里;放学后,他躲在家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双方倒也没有再发生战争。有个星期天,夏东坤躲在家里闷得难受,就从村里溜出来,独自跑到崮上去玩。那一天,他竟然在崮上逮到一只老鸹。那老鸹显然受了伤,正在崮顶上的一片裸石上徒劳地挣扎,他上前一步,猛地一扑,就把它捉到手。带回家来一看,是腿断了,上面还有斑斑的血迹。他就给它抹上一点紫药水,又找了块纱布给它抱扎好,然后跑到野地里捉了些蚂蚱给它吃。过了几天,那老鸹的伤竟然痊愈了,毛色鲜亮,嘴巴鲜红,翅膀扑扑闪闪似要展翅欲飞。他把它带到山上准备放飞,谁知,把它抛向空中之后,它竟然在天空打了个旋儿,一翅子又飞了回来,端端正正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十分惊奇,再次将它放飞,它竟然又在天上盘旋了一阵,再次飞了回来。他就知道老鸹已经与自己熟悉了,不肯离去了,便高高兴兴地带回了家。后来,夏东坤不管去哪里,那老鸹都会站在他的肩上,时刻不离地跟随着他。

  夏东坤得到一只老鸹的消息,没过几天就让李和平知道了。有一天,夏东坤带着心爱的老鸹正要进山,刚出村口就让李和平拦住了。他的身后照例跟着那五六个喽啰。他们全叉着腰,龇着牙,横眉立目地与夏东坤对峙。一场大战显然不可避免地要爆发。

  夏东坤说,你们拦俺干什么?

  李和平说,干什么,你还不明白?

  还想欺负人?

  李和平说,我今天不想欺负你,不过,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你想怎么着?夏东坤说。

  李和平指着他肩头上的老鸹说,你把它送给我,我就不欺负你了!

  你想得美,门儿也没有!夏东坤扔下一句话准备走开,李和平却跳起来,伸手就去抓那只老鸹。他顺势闪开,将老鸹一抛,那老鸹扑棱棱一声,早一翅子飞走了。李和平仰起脑袋,看到那鸟在天空盘盘旋旋,一眨眼就没了踪影,终于恼上心头,回头冲着那五六个喽啰说,他妈的,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上哇!五六个喽啰哇哇叫着一拥而上,再次将夏东坤扭住了。

  不过,这场打斗并没有成为上一次打斗的翻版。夏东坤疯了,眼红了,他大叫着扑向对方,用脚踢,用手抓,用牙咬,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对方竟然慌了神,看看抵挡不住,一声呼哨,来了个落荒而逃。李和平逃在了最后面,差不多拐过墙角了,夏东坤想起来村第一天的遭遇,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下腰摸起一块石头,奋力抛了过去,砰地一声便击中了他的脑勺儿。

  那一石头让夏东坤闯下了大祸灾,李和平被送进了公社医院里。最后的结果是,夏东坤除了受到爹的一顿打之外,还赔上了二百元钱,那只老鸹也被李和平得去了。

  夏东坤小学毕业,就到公社驻地读中学去了。野猫窝村的那一届学生中,只有他与李和平读到了高中。公社驻地距野猫窝村有二十多里地,翻过两座大山崮,再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十多里,才走进中学的大门儿。那是上一个世纪的一九七五年。一九七五年还没有恢复高考,文化大革命虽然处于尾声了,但依旧搞得风声水起,中学生们一天上不了几节课,更多的时间是闹革命。夏东坤在革命之余迷上了打篮球,天天在篮球场上东奔西突;李和平则迷上了看小说,不知从哪里淘来一些砖头厚的书,抱在怀里看得入痴入迷。他还是瘦高瘦高,戴上了近视眼镜,全班五十多个学生中,他是第一个谈恋爱者。

  他追求的女生叫王美芹。

  王美芹就是小水,与夏东坤共同出生在尧东县那个小村里。十岁以前的王美芹,瘦瘦弱弱的有点让人寒碜,走在村巷里,从来没有引起夏东坤的注意。十岁的那一年,她家同样遭遇搬迁。两家差不多是在同一天迁到了尧西县。只不过两家没有迁到同一个村子里,搬家的拖拉机走到尧西境内一个镇子时,他们就分开了。夏东坤家落户在了野猫窝村,王美芹家则落户在了山那边的另一个村子里。那个村子的名字取得也不太雅,叫母猪峪村。中学生王美芹当然不是那个寒寒碜碜的黄毛丫头了,她出挑了,青枝绿叶,水灵鲜活,春天的花朵儿一般鲜灵;夏东坤当然也不是那个喜欢下水库游水的毛孩子了,他长高了,肩宽了,嘴上有了毛乎乎的小胡子,是个虎生生的小伙子了。两人来自同一个村,同一年出生,又一同远离故土迁移他乡,现在又一起走进同一所中学,还坐在了同一张课桌上,两人的关系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半个月之后,当全班同学知道他们不同寻常的关系后,曾在教室里起了一次洪水滔天般的哄,那场面像闹了一场大地震。全班五十多个学生,只有一位学生没有起哄,他坐在自己的课桌上,冷眼望着所有的同学们,脸阴得像下雨。这位中学生就是李和平。

  星期六上半天课,下午学校就放学了,住校的学生们都要回一次家,从家里带着一周的饭食再返校。夏东坤与李和平同住野猫窝村,两人也就走的是同一条小路。走到半路上,李和平突然拦下他说,夏东坤,你站下,我有话对你说。

  上了高中后,两人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发生冲突了,不过,他们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他突然拦住夏东坤说话,让夏东坤一怔。夏东坤站了下来说,什么事,李和平?

  李和平又显出他当年的霸蛮道,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和王美芹好!

  为什么?夏东坤不解地说。

  王美芹是我的,我爱她!李和平话说得脸不红气不喘。

  夏东坤撇着嘴冷笑了起来,说,你爱她,她爱你吗?凭什么王美芹是你的?

  李和平丢下一句话就走,夏东坤,咱们就走着瞧!

  星期一返回学校,李和平就向王美芹展开了猛烈的爱情攻势。然而,他不知给王美芹写了多少情书,施了多少手段,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结束。两年之后,等他们高中毕业的时候,夏东坤与王美芹的爱情差不多已是公开化了。

  2

  夏东坤是中学毕业后的第三年考上大学的。

  恢复高考时,夏东坤以应届毕业生的身份参加了高考。结果在这次高考中他名落孙山。随后他参加了复读;第二年再考,还是没有考中。两次高考失利,他有点心灰意冷,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会走进校门了。复读生开学了,村里几个准备复读的学生背着干粮和书包上路了,夏东坤掂了把锄头走进自家的地里来。村里刚刚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村民们可以在自己的责任田里各显神通了,只要肯下力,照样能过上好日子!夏东坤一面这么想着,一面在地垄里挥起了锄头。一面劳作着,他还不时抬一下头,向崮那边望一眼。在崮那边的村子里,就住着王美芹。他想,这光景的王美芹,没准也拿着锄头在玉米地里劳作呢。他打算把这块地锄完后,到山那边去看看她,顺便聊聊两人的婚事。两人已经二十岁,完全可以谈婚论嫁了。事实是,他决定放弃高考,也有王美芹的影响在里面。

  王美芹在高中毕业的那一年也参加了高考,结果同样名落孙山。但她第二年没有选择复读,当夏东坤背着行李卷去镇中学复读的时候,王美芹留在了村子里。复读开课后的第一个星期日,夏东坤回家取下一个星期的饭食,特地翻过村后那座山去看王美芹,问她为什么不复读。那天还没有进村子,他就看见了她,正在村边的小水沟里洗衣服。那天的王美芹穿着一件红衫儿,背后是绿得滴翠的树木,红衫衬着绿树,是那么鲜亮悦眼。两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却都半天没有说出话。还是王美芹先开了口,东坤,你怎么来了?夏东坤说,我来问你,为啥不考了?王美芹勾下头,半天没有说出话。他说,美芹,你学习一直很好,你可不能放弃啊!王美芹望着他,却慢慢摇起了头,道,东坤,俺家里穷,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娘供不起俺了。王美芹说着眼圈儿红了,扑簌簌就流下一串泪。她慌忙抹去,拐起盛衣服的篮子走了。

  王美芹是个没爹的孩子,移民来到尧西县的头一年,她爹就死了。王美芹是家里的老大,能读完高中就算难能可贵了,再去复读,也实在是一种奢望。望着王美芹的背影,夏东坤只好怏怏地离去。不过,现在好了,他已经死了考大学的心,他也和王美芹一样回村修理地球了。如果不是因为李和平,夏东坤也许永远呆在村子里,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了。

  李和平同样在第一年的高考中落榜,也同样在第二年选择了复读。不过,他没有选择到镇中学去复读,而是去了县城。他爹是村支书,还有个舅舅在外面当着级别不小的官。他去了县城后,不但进了县城最好的中学,还进了中学里最好的复读班。更重要的是,他改变了报考策略,选择了考中专。结果在这年的中专考试中他录取了,成了野猫窝村有史以来第一位中专生。消息传来的那天,小小的山村差不多轰动了,他那当村支书的爹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单鞭炮就放了足足三个钟头。鞭炮过后,便在村巷里摆起了流水席,特地从镇上请来一位名厨,宴请村里的所有人。夏东坤的爹也去了,还递了二十元的红包。吃酒席回来,爹就跌着脸不说话,一个人呆在屋里叹息摇头。夏东坤望着爹,忙扛起锄头躲了出去。

  李和平离村赴校的那一天,夏东坤还是去地里锄玉米。一个多月地劳作,他的脸晒黑了,头发草似的蓬乱,看上去像个地道的农民。这天他锄了三块地,准备回家吃午饭。走到村口的时候,他看见那儿停着一辆吉普车,车旁围了好多人,在闹闹嚷嚷地说着什么。他一眼就从众人中认出了李和平。只见他理着整齐的长发,穿着蓝色涤纶布长裤,雪白的的确良衬衣扎在腰间,完全是一副洋学生的打扮。他显然是要赴学校去读书,大家正在为他送行。那辆吉普车是他舅舅的坐骑,特地开到村子里来,要接他去上学。在看见李和平的一瞬间,夏东坤本能地闪向旁边一棵巨大的柿子树后。然而,他的这个快速反应还是慢了点,李和平无意中一抬眼,发现了他,眼珠一转,便分开众人向他走了过来。还没走到近前,就响亮地吭了吭嗓子开了腔,夏东坤,我的老同学,你躲什么躲?我都看到你了!

  夏东坤只好从柿子树后走出来,窘得脸发热。不过,他还是迎向他,冷淡地说,李和平,找我有事?

  李和平站在他面前,优雅地甩了一下长发说,夏东坤,我要去省城上学了,怎么也不来送送老同学?

  夏东坤有点恶毒地说,又不是去火葬场,有什么可送的?

  李和平并没有恼,哈哈大笑说,老同学,我知道你落榜了,心里不平衡,对不对?

  夏东坤悻悻道,上个破中专,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没看上眼呢!

  李和平道,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吧?有本事,你怎么不考个中专我看看啊?

  李和平捅到了他的软肋,夏东坤张张嘴,话终于没有说出来。

  李和平乘胜追击,逼了过来,哈哈大笑道,夏东坤,你就不要嘴硬了。告诉你吧,你就呆在这山沟里一辈子修地球吧!再过两年,把那个王美芹娶来,再生一窝小地球修理工吧!他说着,大笑着转过身,钻进车内,砰地一声将车门关死,就听那吉普车鸣响了一声喇叭,徐徐地走了。

  夏东坤望着那车沿着弯弯的山路远去,站在柿子树下一动也不动,他的脸色冷峻得怕人,牙紧紧咬着双唇,都把血给咬了出来。就在一滴鲜血流到他下巴上时,他横下了心,将肩上扛的锄头取下来,奋力丢进不远处的山沟里,再将脚猛地一跺,冲着李和平消失的方向说,李和平,你等着,我一定考上大学让你看看!

  当天下午,他就穿着沾满泥土的汗衫去了镇上的中学。

  3

  夏东坤就读的大学是省农大的水利专业。

  省农大就在省城的东南方,那儿聚集着省城几乎所有的大中专院校。早于他一年考取中专的李和平也在省城就读,是一所规模很小的师专。师专距夏东坤的农大不很远,出了校门,横过一条大马路,拐一个丁字街就到了。初进大学校门的夏东坤,第一个想见的人就是李和平。报完到,安排好住处,他就打听李和平就读的师专在什么方位。他想在进城的第一时间里见到他。你李和平不是说我夏东坤这辈子就是锄三垄的命吗?现在你看看,我不但考中了,还是大学呢!而你李和平,也只不过是个小中专生罢了!不过,他并没有真的去见李和平,他觉得自己如果真这么做,也太俗气、太没有肚量了!

  开课之后的夏东坤,就将所有心思放在学习上。上课他认真听讲,认真做笔记,一下课,他就钻进图书馆,把那些有关水利,有关地质方面的教科书借了来,捧在手中一本接着一本地读。

  时间是上一个世纪的一九七九年,国家已经开始发生巨大变化了,全国上下最热的一个新名词就是改革开放。而改革开放首当其冲的,就是思想与文化领域里的大开放。特别是当年被打成毒草的书籍与电影的解禁,让大家率先尝到了改革开放的甜头。而继之兴起的文学热潮,几乎把夏东坤这一代人统统地席卷了。省农大是个理科学校,与文学并不搭界,但这似乎并不影响他们对文学的追逐与热情,几乎每个班都有一个文学小组,几乎每个系都有一个文学社。大家聚在一起的话题,除了文学还是文学。似乎只有夏东坤对文学不怎么感冒,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埋头在他的专业中。

  与夏东坤一个宿舍的是四个人,除了他本人之外,另外三个全是有志于文学的青年。住在夏东坤上铺的同学叫刘方晓,是位文学中坚分子,也是系里文学社社长,他对夏东坤无意于文学颇有微词,经常变着法儿对他进行渗透与鼓动,妄图把他挖解到文学阵营中。有一天,距省农大不远处的那个小师专举办文学讲座,夏东坤被刘方晓强制性地拉去听课。讲课者是一位来自北京的青年作家,近几年发表了不少关于知青题材的中短篇小说,风靡了全国的年轻人。两个小时的讲座结束了,大家似乎还意犹未尽,文学青年纷纷拥上讲台,要求那青年作家签名留念。夏东坤没有挤着去签名,他随着退场的人流走出礼堂,准备回学校吃午饭。走下礼堂门外的台阶时,忽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回头一看,猛丁怔住了,竟是李和平。他显然也是来听讲座的,手里拿着一本文学刊物,另外还有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两人邂逅,李和平似乎没有敌意,一脸笑笑地望着夏东坤。

  夏东坤说,李和平,怎么是你?

  李和平说,没想到咱们会在这里见面吧?

  夏东坤说,你也来听讲座了?

  李和平说,当然。我学的可是文科呢!别人不听,我也得来听呢!李和平说着把眼睛盯向夏东坤,撇着嘴说道,我记得上中学时,你只知道打篮球,对文学一窍不通,怎么现在也赶起时髦来了?

  夏东坤有些不好意思地脸红了一下道,我是被同学硬拉着来的。

  李和平恍然大悟般地说了个哦后道,原来如此!我就知道你夏东坤不会有什么文学细胞,虽然你上的是大学,但将来毕了业,还是得像个老农一样与土地打交道,对不对?

  李和平又露出当年的嘴脸与德行,夏东坤气得肚子有点鼓,不过,他并没有反唇相讥,只是说了句也许是吧,扭头就走。李和平却上前一步拦下了他,道,夏东坤,别走嘛,咱们老同学相见,再聊一会儿呗。

  夏东坤冷冷说,咱们没有什么好聊的了吧?

  李和平道,怎么没有?对了,你的王美芹怎么样了?你上了大学,没将人家给甩了吧?

  夏东坤还是冷冷说,我夏东坤不会这么丧良心吧。说着掉头就走,但走了几步,李和平竟又一次拦下了他,道,夏东坤,你别走嘛,我还没有向你介绍一下我的女朋友呢!一面说着,一面拦着他,一面向礼堂门口张望。

  礼堂门口,仍然有学生潮水似的向外走,手里都拿着杂志或笔记本。有个女生穿着红裙子,白衬衫,留着运动短发走出来。李和平就向她招手,那女生看见,一面招手回应,一面蹦蹦跳跳地来到两人身边。女生很漂亮,身上散发着一股异香,青春四射、魅力逼人。李和平指着夏东坤对那女生说,小羽,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夏东坤,咱们尧西县的老乡。那个叫小羽的女生歪着脑袋打量一下夏东坤,大方地伸出手,要同夏东坤握手。夏东坤也大方地把手伸出来同她相握,就在两人的手相握在一起的时候,李和平突然上前一步,将她的手推开了。叫小羽的女生不解地说,咦,李和平,你这是干什么?李和平将嘴凑到她的耳根上说,那是握过锄把的手,小心上面有牛粪!李和平虽然是嘴对着那女生耳朵小声说的,但是声音很大,无疑是故意让夏东坤听到。夏东坤当然也清楚地听到了,他知道李和平这是羞辱自己,肚子再次气得鼓胀了起来,眼里愤怒地喷出了火苗。但他最终没有发作,他望了那个叫小羽的女生一眼,愤然地转了身,大步离去。

  4

  冬天随着寒风悄然来到了省城,树上的叶子全部落光了。不久,省城里还下了一场大雪。不过,那雪下得大,融化得也快,第二天太阳一照,就一干二净了。就在那雪融化得一干二净的那一天,夏东坤到大街上的小书店里买了几本书,然后返回学校。他进了校门,看见同宿舍的刘方晓手扶着栏杆探身向下对他说,夏东坤,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有人找你呢!进校快半年了,从来没有人找过他,夏东坤不由得脱口说,谁?刘方晓说,不认识,说是你老乡,还在宿舍等着呢!他急忙加快速度向楼上走,心里划魂,这个老乡是谁呢?他在省城认识的老乡只有一个李和平,难道是他来了?等上了楼,推开宿舍的门,他才怔在了那里。他看见自己的床沿上坐着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一件呢外套,脖子里系着一条火苗似的红纱巾,正用一双忽闪闪的大眼睛望着他。他一时没有把她认出来。女子见他发怔,站起身,手在后面那么一背道,夏东坤,你不认得我了?

  你是谁?他再次打量她,还是没有把她认出来。

  你可真忘事啊。那天你去师专听讲座,李和平给你介绍的是谁呢?

  他猛地就想起那个叫小羽的女生,她的漂亮曾让他怦然心动。可惜的是,她是李和平的女朋友。而李和平又是同自己永远都尿不到一个壶里的冤家对头。因了李和平,他就对这个美丽的女子冷淡了起来,说,你来干什么?

  咱们是老乡,来见见你有什么不可吗?

  他冷冷地说,见我,你不怕我手上有牛粪啊?

  姑娘格格地笑起来,说,夏东坤,告诉你吧,我就是为这句话来找你的呢!李和平真损,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当然,他不代表我!她说着伸出手,拿亮亮的眼睛望着他道,来,咱们把那天的握手弥补上!

  夏东坤望着姑娘伸出的纤纤素手还在犹豫,姑娘竟上前一步,大方地把他的手抓过,紧紧地握住了。

  因为马上就要上课了,小羽的来访很短暂,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夏东坤礼节性地把她送到学校大门口,然后返回阶梯教室去听课。没想到三天之后的星期日,姑娘又来了,站在宿舍门口冲着他微笑。随后的日子里,两人开始来往频繁,也朋友一般地熟悉了。他就知道她叫孟小羽,家在尧西县城,爸爸和妈妈都是小学教师。她是同李和平一起考入师专的,又分在同一个专业同一个班。一进校门,李和平就追她,只是她对李和平没一点好印象。

  其实,李和平这人还是不错的。他违心地说。

  我可没有看出他有什么优点来。孟小羽说。

  他这人,就是心胸狭窄了点。他说。

  岂止狭窄?根本就不是一个好人!孟小羽说。

  你也别把人一棍子打死,人无完人嘛!他说。

  在我眼里,你夏东坤就是个完人!孟小羽忽然说。

  他一怔道,何以见得?

  她指指自己的眼睛道,我这眼睛可厉害着呢,看你们男生,一看一个准呢!

  随后两人的交往就有点谈恋爱的味道了。孟小羽甚至还为他写了一首十分露骨的爱情诗。就是在看了那首爱情诗之后,夏东坤才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的选择就是神色仓皇的逃避。

  上了大学之后,夏东坤一直没有忘记王美芹,在进校最初的那三个月里,几乎每隔一个星期都要给她写一封信,王美芹也几乎每隔一个星期给他复一封信。只是他的信里充满了火热的语言,她信里的内容却很干巴,除了关心一下他的生活外,就是嘱咐他好好学习之类的大路话,潦潦草草几个字。三个月之后,他仍然一周一封地给她去信,她却回复得日渐稀少。等秋天到来,快要接近冬天的时候,她竟然再也没有了消息。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他想跑回家看看她,但省城距尧西太远了,且功课又忙,他一直也没有成行。寒假是在他的渴盼中到来的,他终于回到了尧西县北部那个崮峰林立的小山村。回村的第二天,他就翻过那座大山崮,去了王美芹的村子母猪峪。

  已经去过她家多次了,路早走熟,不用打听,他就进了那扇熟悉的柴笆门。站在院子里,他没有见到王美芹,只见到王美芹的娘在灶房里烙煎饼。一股浓浓的炊烟从房子里冒出来,弥漫了一院子。他走到灶房门口,叫了一声婶子。王美芹的娘抬起头,却一时没有把他认出来,说,你是谁?他忙说,二婶,我是大水呀。王美芹的娘脸色突然就变了,有些慌张地道,大水,你怎么来了?夏东坤实话实说,我休寒假,来看看美芹。王美芹的娘望着他摇起了头,长长地叹息一声道,大水,俺知道你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也知道你和美芹好,可是,她没福气给你当女人呢!夏东坤叫道,二婶,你怎么这么说?快告诉我,美芹她哪去了?王美芹的娘横了一下心道,美芹她嫁人了!夏东坤听罢,眼前便是天旋地转般地一阵晕眩。

  寒假结束,当夏东坤准备返城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王美芹嫁人的原因。她家是移民户,在那个叫母猪峪的村子里,经常受人家的欺负。再加上王美芹的爹早死了,那日子的艰难可想而知。就在夏东坤上大学不久,村里的媒人便踏进了她家的门槛。媒人给王美芹介绍的对象就在本村,是村里的大户,虽然不像李和平的爹一样当着村干部,但很有势力。这让当娘的犯了难。如果拒绝了人家,今后在村里的日子更不好过;如果答应了,女儿与夏东坤就再也没有了可能。媒人离去的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后只好把女儿叫到床边听女儿的主意。女儿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嫁人。

  回到省城的夏东坤心情一直不太好,一副失了恋的样子。他变得离群索居,经常一个人走出校门,跑到学校南部那座山中游荡。那是省城一座很美的山,叫万松山,山上生长着何止万棵松树,一年四季一片葱绿。山上有数条小径在那里曲折着,不时有成双捉对的情侣出现。夏东坤一个人默默地走着,显得忧悒而又孤单。有一天,他又一个人来到万松山,正在那里闷走着,忽然从旁边一丛松树后闪出一个人,发出嗨地一声叫,把他拦在了那里。他抬眼一看,原来是师专的孟小羽。他吃惊道,怎么是你?吓了我一跳!

  孟小羽格格格地笑得一片响亮。

  笑什么?他瞪了她一眼说。

  孟小羽仍是笑着说,我第一次见到男子汉失恋是什么模样呢!

  幸灾乐祸。他不高兴地说。

  岂止是幸灾乐祸,当我知道王美芹另嫁他人时,我都高兴得跳了起来呢!孟小羽说。

  为什么?他生气又不解地说道。

  还能为什么?她嫁人了,给我孟小羽提供了机会呗!

  夏东坤猛地就想起年前她给自己写得那首爱情诗。在他的意识里,一般都是男生给女生写爱情诗,女生为男生写爱情诗,恐怕世上罕见。他有点紧张,也有点儿感动,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她一歪脑袋说,喜欢一个人,还需要理由吗?他说,可我家是农村,你家在县城,门不当户不对!她说,但你是大学生,我是中专生,这样咱们可以扯平了!他想了想说,李和平还追你吗?她说,他只能是一厢情愿而已吧!夏东坤望着孟小羽,想起与李和平的种种过节,忽然觉得自己在李和平面前,又有了一种占得先机的胜利。而且孟小羽是那么活泼可爱,青春飞扬,特别是她浑身洋溢出来的浪漫气息与气质,则是王美芹所不具备的。可以说,他已经喜欢上了孟小羽。

  5

  夏东坤于四年之后大学毕业,李和平与孟小羽则先于他两年结束了中专生涯。本来,以李和平所学的专业,应该回尧西县某个学校当教师的,但因为他有个当官的舅舅,便直接分到了地区行署,体体面面地当了一名秘书;孟小羽没有靠山,也就毫无选择地回到尧西县,安分守己地当了人民教师。

  失了恋的李和平,倒是没有同夏东坤正面交锋,他只是写了几封匿名信,寄给了夏东坤的校领导。他在信中揭发夏东坤道德败坏、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上了大学就把农村的未婚妻抛弃了;又揭发夏东坤搞第三者插足,破坏他人的婚姻;除此之外,他还潜进农大校园,在墙壁上、树干上,张贴了无数张同样内容的小字报,妄图把夏东坤搞臭。但他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校方接到匿名信之后,十分重视,立刻发信到尧西县调查,反馈来的结果当然是与之相反的,于是校方出面,郑重其事地为夏东坤正了名。在孟小羽方面,李和平也没少纠缠,天天黏在她的屁股后面求她与夏东坤一刀两断,有一次甚至哭眼抹泪地给她下了跪。但孟小羽异常坚决的态度还是让他无功而返。师专毕业参加工作后,他并没有彻底死心,经常从地区给她写信或打电话,有时陪着领导下来出差,他还抽时间朝孟小羽的学校跑。就连后来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并且结了婚,他也一直没有消停过,时不时地打个电话给孟小羽,弄得孟小羽不胜其烦。

  夏东坤成绩优秀,毕业之后本来要留在省城的,但爱情的呼唤还是让他选择了回家乡。他被分配到尧西县水利局,当了一名水利技术员。

  夏东坤在上班后的第三天,就背起了行李卷,随着局里的打井队下乡打井去了。

  尧西县是纯粹的山区,山多是青石山,山上石头多,植被少,鲜有水源,饮水问题一直没有解决。此前,尧西县水利局早就组建了打井队,天天拉着钻机下乡打井,但成功率相当低。打十眼井,有九眼是干的,严重影响了村民的打井热情。夏东坤四年的大学生涯,早把地下水的来龙去脉研究了个透,他一出马,就改变了这种状况。虽然不能做到百发百中,十眼井里至少有九眼能打出水来。夏东坤名声大噪。三年之后,他竟然从全局三十多个干部中脱颖而出,当上了县水利局的局长,时年他才二十八岁,是尧西县最年轻的正局级干部。

  夏东坤出任局长时,他与孟小羽正新婚燕尔。是县委书记亲自同他谈的话。那天,当他走进县委书记顾修民的办公室,当顾书记宣布他出任水利局一把手时,他呆若木鸡,有些结巴地说,我、我行吗?

  顾书记说,我们考察过了,你完全能胜任这个工作。

  他说,可我太年轻了啊?

  顾书记说,现在是改革开放的时代,党号召我们要大胆启用年轻干部嘛!

  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心情激动地走出了书记办公室。

  等他在水利局局长的位置上干了半年后,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上这一把手职位的。原来是一个叫田丰山的大官推荐了他。

  田丰山曾是地区水利局局长,后来升迁了,成了省水利厅厅长。他在地区水利局局长的位子上时,夏东坤老家尧东县的那座大水库就是他拍板定址,并报请上级批准修建的。他也是当时的总指挥,指挥部就设在夏东坤家的东厢房里。修水库的那一年,夏东坤刚出生,当然对这个总指挥没有记忆,不过爹后来经常提到他,说田丰山是大胡子,高个子,嗓门大得像炸雷。但爹和库区周围村里的人都对这个大胡子没有好印象,如果不是这家伙把库址选定在他们这地方,如不是他动员着大家搬迁到山上,这水库就不会筑起来,十几万亩的良田就不会泡汤,大家也不会受穷困,更不会远离故土,移民到别处。

  夏东坤见到田丰山时,他已经大学毕业回到尧西县,田丰山也坐到省水利厅厅长的交椅上。那是他参加工作第二年夏天,当时他在一个叫小山口的村子里打井。那是一个四面环山,只有一个山口能通进去的小村子。按说,这样的地理环境应该是不缺水的,事实却恰恰相反,这个村子就是没有水。全村只有一口井,一年里多半时间是干的,另半年,村民们只好到外地去讨水。有一年,这个村还发生过一次火灾,那口井又正值枯水期,一村人是眼看着大火把村子吞没的。就是这场火灾,村干部与村民们痛下决心,一定要打出一眼机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可是,县里的钻井队,地区的钻井队,还有外县的钻井队都请来了,单钻机钻下的洞眼就有三十六个之多了,居然一滴水也没有打出来。

  夏东坤带着打井队开进了小山口村。

  到别的村子打井,夏东坤一般有半天的勘探时间就能定位,但在小山口村,他却一连转了三天没有把位置定下来。小山口四周的山同样是青石山,这种地貌应该是有地下水的,只是水在什么地方还是个谜。他没有像别的技术员一样带着各种仪器去探测、去丈量,他只是手里拿着把小锤子,对着那些裸露在外的碳酸钙岩石敲敲打打。第四天上,他走到村后一座山岗的最高处,在一片岩石旁站下来。他看了看那片岩石的形态与走势,敲打下核桃那么大的一块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伸出舌头舔了舔,眉头紧紧地皱了皱,突然用手一指说,就在这里了!跟在他后面的村干部傻了眼,这地方差不多是山的顶部了,怎么会有水呢,而之前打的那三十六个眼子,都比这地方低多了。见村干部拿怀疑的目光望他,他还是自信地说,就在这里了!

  半个月之后 ,当钻机打到一百多米深的时候,一股清流就冒着白色的水花喷涌了出来。消息传到村子,一村人几乎是倾巢出动,流着热泪,欢呼着冲上了山。又过了半个月,当村里家家户户吃上自来水的时候,村民们还如同梦中一般。终于有了水,村民们奔走相告,还特地举行了一个庆祝仪式。远在省城的田厅长得知消息,推掉了一个重要的活动亲自来剪彩。那一天,田厅长兴致勃勃,剪彩之后,留在小山口村吃了午饭,并且一定要夏东坤坐在他身边。吃着饭,他问起夏东坤家里的情况,不由得叫了起来,你就是大水啊?夏东坤点点头。田厅长道,知道吗,当年我就住在你们家呢!我还捏过你的小鸡鸡呢!

  夏东坤在水利局局长位置上干了五年,并没有辜负田厅长的全力举荐,还真的把尧西农村的吃水问题给解决了。五年下来,基本上甩掉了干旱缺水的帽子。夏东坤第二次见田丰山的时候,他已是分管农业的副省长。那天,他来尧西县视察抗旱保苗工作,特地接见了夏东坤。田副省长望着水渠里流出来的清凌凌的水,握着他的手,亲切地叫着他的小名道,大水,我田老头子别看眼花了,还真把你看准了!干得好呢!我代表尧西的父老谢你啦!

  田副省长接见夏东坤的镜头被县电视台的记者拍到了,当天夜里就上了县电视台的新闻节目。其后,不管在尧西县的官场,还是在坊间,大家都在议论着田副省长对他的接见与赏识,都知道夏东坤的仕途将会一片坦荡。而下一届的人代会马上就要召开了,他将是新一届政府副县长的最佳人选。

  田副省长离开尧西县回省城不久,春节就到了。过了春节,县人代会召开了。虽然县人代会每年一度,但今年的人代会却有些特别,因为今年是换届之年,新一届县政府要在人代会上选举产生。只是让大家有些意外的是,今年的换届选举动作并不大,按上级的意图,原县长不动,五个副职县长中调走了一位,代表们再增补上一位便大功告成了。更让大家意外的是,这位增补的副县长人选不是夏东坤,而是从地区下派来挂职的李和平。众望所归的夏东坤,只是以一个人大代表的身份参加了这次人代会。

  李和平是人代会召开的半年前来尧西县挂职的,因为他有一位当着大官的舅舅,他在地区一直官运亨通,先是任行署秘书,接着调地委宣传部当了宣传科长,随后便是以重点培养的跨世纪青年干部的身份,下派到尧西县挂职锻炼。他挂职尧西县之后,分管的是文教卫生。因为不是实职,他在这个职位上也没怎么认真干事,更多的则是往省里跑。据说,他的舅舅就在省里为官,是个什么级别的官,倒是没有人清楚。除了跑省城,他就呆在地区,偶尔来一趟尧西县,他也不干什么正事,最是喜欢去舞厅跳舞。他的舞跳得很潇洒,轻盈的舞步很快就让他成了舞厅里的明星。

  来尧西县挂职的第一天,李和平没有去舞厅跳舞,而是给孟小羽打去了电话,表示要见见她。县城刚刚开通程控电话,夏东坤家刚刚安装了一部,而手机还没有普及。手机那时也不叫手机,叫大哥大,大家只在电视剧里见到过,是个砖头似的黑东西。李和平就有这么一部,他站在夏东坤居住的水利局家属院门外,把那大哥大扛在肩头,用腮部固定着,手里一面揪着旁边花坛里的花瓣儿,一面跟孟小羽通话。孟小羽对他的态度很冷淡,说,李和平,找我有什么事?他说,告诉你,我来尧西挂职了,是你们的副县长了!孟小羽冷淡地说,哦,那我恭喜你了!李和平说,夏东坤是不是还在水利局当小局长啊?孟小羽说,小局长又怎么了?李和平说,说明进步不如我快呗!孟小羽说,你就是当省长,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李和平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孟小羽就把电话砰地一声扣死了。

  对于官场和坊间关于丈夫很可能就要升迁的传言,孟小羽也有着热烈的期待,特别是当李和平来县里挂职后,她更希望夏东坤能快一点得到提拔,好压一压李和平嚣张的气焰。然而,当她终于盼来人代会召开的时候,她却听到了副职县长的候选人竟是李和平,她浑身像浇了凉水一样从头冷到了脚跟。晚上,散会归家的夏东坤一进门,她就为这事愤愤不平。夏东坤倒是比她想得开,劝她道,让谁干不让谁干,都是上级领导的意图,咱们左右不了,一切服从命运的安排吧!孟小羽说,你为县里出了多大的力呀,让你当县长是众望所归的,上级这么待你,公平吗?他说,领导自有领导的考虑,我们还是要相信组织的。孟小羽说,如果换了别人,我服气,可让李和平来当县长,我不服!他算什么东西啊,整个一个下三滥!妻子这么一说,夏东坤也是一肚子愤然,他张了张嘴想发点牢骚,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话咽了下去。

  翌日,夏东坤的心态就放平稳了。吃过早饭,继续去开人代会。中午的议程结束之后,一个突发事件却把他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全县二十一个代表团,竟有十八个代表团联名推举他参加唯一一个副县长位置的竞选。按选举法规定,只要有十位代表联名或一个代表团推荐,被推选人就可以参选。十八个代表团推荐,这无疑已经把他推到了副县长的位置上,而那个上级内定的李和平,只有惨遭淘汰的命运了。只是选举法虽然有着这样的条款,但却只是摆在那里让人看的条款而已,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情况。事情一出,县里的领导着了慌,特别是县委书记顾修民。他并不参加选举,他的主要任务是对这次选举进行掌控,确保上级的意图得以顺利实现。而上级的意图就是要让李和平顺利当选副县长,现在猛不丁杀出一个程咬金,让他着实没有料到。他唯一的做法就是让会议日程暂停,然后跑到地区去请示与汇报。

  顾修民从地区领导那里讨到的主意,就是动员夏东坤主动退出选举,只要他自己宣布不参选,就是所有代表团都推举他,也都是枉然与徒劳。回到尧西县的顾修民书记,在第一时间里把夏东坤唤到了他的办公室。五年前,他就是在这里与夏东坤谈话,宣布他出任水利局局长的,可以说他这个书记有惠于夏东坤,因此他心里有把握,能说服这个年轻的属下。然而,顾修民过于乐观了,夏东坤给他的回答竟只有一句话,尊重代表的意愿,一定参选。顾修民急火攻心,差点儿昏了过去。

  6

  选举的结果毫无悬念,夏东坤几乎是以全票当选为尧西县政府副县长,而那个上级指定的候选人李和平,也毫无悬念地落选了。当夏东坤当选的消息在小城传开的时候,似乎一城人的脸上都带上了笑容,有人甚至还噼噼啪啪地燃放起了鞭炮。只有一个人对夏东坤的当选十分不爽,他就是县委书记顾修民。当唱票人宣布投票结果的时候,他的脸像夏日里的雷雨天,布满了厚厚的阴云。作为县委一把手,他没能按上级的意图掌控好这次选举,不仅上级大为恼火,也让自己从此威信扫地。他暗暗咬牙说,夏东坤你等着,没你的好果子吃!接下来在工作分工安排上,他就给了夏东坤一个小鞋。以代表们的意愿,本来选夏东坤,是想让他分管农业的,可顾修民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安排他分管了文教卫生。在接下来两年多的时间里,夏东坤在这个陌生的岗位上步履蹒跚,处处受到书记的掣肘,两年下来,几乎毫无作为。等两年的时间过去,县政府再一次换届时,一纸调令下来,他竟然从尧西县调到了地区文联,当了文联排在最后位置的副主席。

  调令下来的那天,夏东坤恍如从梦中醒来一般,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这次参选,原来是做了件冒天之大不韪的事,人家的报复终于来了!且不说那文联是最没有实权,可有可无的单位,关键是他这个水利专业的大学生,到了文联也没有了用场。他对文联的业务一窍不通,去了那里怎么工作?人在江湖,却是身不由己。没有什么可说的,他只好揣着调令到地区文联上班去了,并且在那儿一呆就是三年。

  这三年里,他的日子完全可以用煎熬来形容,因为不懂业务,所以就无所事事。因为无所事事,所以就度日如年;因为度日如年,也就苦恼焦躁。他才三十多岁啊,他的人生正是如日中天,正是大干事业的时候啊!难道自己的一生就泡在这里了?他不甘心!有好几次,他都想冲进已经地改市的组织部,冲着那些官员们大吼一嗓子。事实上,有一次,他还真怒冲冲地闯进了组织部。不过,人到组织部门口时,他又冷静了下来。他平息了一下糟糕情绪,进了部长办公室,向部长提出来,把他从文联调出。

  组织部部长是个大白脸,面部却密布着浓重的黑云,他冷冷地说,一个国家干部,一个共产党员,要服从组织的安排,这一点你不懂?

  他说,可我不懂业务啊?

  部长说,那就学。

  他说,我学的是水利专业,到文联,完全是一种浪费啊!

  部长的脸拉出三尺长,说,那你想干什么?

  他说,调我回水利部门,哪怕当个技术员也行!

  部长冷着脸,讥讽地撇嘴说,夏东坤,你这个副县级得来可很不容易啊,当年为了争官做,连上级组织都不放在眼里,让你再当技术员,甘心啊?

  夏东坤张口结舌。部长的话再明白不过了,人家这是在拿他当年的参选说事了。他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可说,只好勾着脑袋离去。那次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参选,显然把上级得罪大了!人家这是把自己打入冷宫了,只有在文联老老实实地呆着,直到老死终生了!

  唯一让夏东坤有点安慰的是,他的冤家对头李和平在那次落选后,也被打入冷宫般地给晒了起来。他进的是市文联,而李和平去的单位则是市史志办,当了史志办一个编辑室的副主任。有一天,两个冤家在街上碰了面,他准备调头走开,没想到李和平喊住了他,道,夏东坤,见了老乡老同学,怎么走啊?他只好站下来道,李和平,你有什么事?李和平似乎很高兴,道,关心一下你还不行吗?在文联过得还好吧?夏东坤没有正面回答他,反唇相讥说,你在史志办过得怎么样呢?李和平哈哈大笑了一阵说,夏东坤,你可不能和我比呢,你调文联来,那是市里对你的惩罚,这辈子别想有出头之日了!我到史志办,只不过是走个过场,挡挡人们的视线而已。等过个一年两年,还会被重用的!不信你等着!果然,两年之后,李和平竟真的被重新启用,调到尧山南部的一个县,当了那儿的政府副县长。

  得知李和平升迁消息的夏东坤立时呆若木鸡,他平生第一次有了酸溜溜的感觉。就是从这一天起,他痛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想方设法调出文联,否则,他宁愿把公职辞掉,回野猫窝当农民!

  他没有什么靠山,再去找组织部等于与虎谋皮。思来想去,想到了他大学同学刘方晓。刘方晓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水利厅,现在已是厅属某处的处长了。他向单位请了个假,跑省城去了。刘方晓正好在家,两位同学多年不见,热情地来了个熊抱,又热情地聊了起来。不过,一提到工作调动问题,刘方晓就皱起了眉头说,老同学,这事不好办,我这个小处长只在本系统还有点用,一离开本系统就玩不转了!夏东坤急了说,我不管你玩转玩不转,我就赖上你了,这个忙你一定帮,否则,我跟你没完!刘方晓叫道,你这不是赶着鸭子上架啊?夏东坤说,随你怎么想吧,反正我是没路可走了,你必须拉我一把!说这话的时候,夏东坤的眼里竟迸出了泪花。刘方晓就是看到他眼里闪闪的泪花后没再拒绝的,他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了窗前,望着窗外愣了一下神,忽然转过身来,把眼盯向夏东坤说道,我还真有一个关系能试试看呢!

  谁?夏东坤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说。

  齐北市的市委书记高志天,他是我发小。

  齐北市与夏东坤所在的市是平级市,且相邻,夏东坤如果不再受掣肘,只有跳出他所在市的控制才成,他叫道,太好了!只要调离文联,只要离开我们那个市,到哪儿都可以!

  刘方晓说,就没有别的要求了?

  他叹息一声说,我还能挑挑捡捡啊?什么单位,什么职务,随便!

  刘方晓锁眉想了一下说,这样吧,我给你跑跑看,你回去等我的消息吧。

  返回家的第八天,刘方晓就把电话打来了,说,东坤,事情办妥了,齐北市水利局正缺一个副局长,你现在快去齐北市组织部要商调函,调来档案就可以上班了!

  夏东坤听罢,如同做梦,呆在那里,半天不相信这是真的。

  他带着齐北市的商调函,去组织部取档案,再一次进了部长办公室。部长的大白脸看见他来了,同样阴得非常厚,他看了眼齐北市发来的商调函,竟然一下子扔还给了他,一拍桌子道,夏东坤,你本事不小呀,竟然跑到齐北去了!我问你,你要走,市领导知道吗?批准了吗?夏东坤忙说,我在市里不受重用,我自己为自己找条出路,有什么不可吗?组织部部长黑着脸说,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啊,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啊?告诉你,不可能!夏东坤说,你们总不能把我一棍子打死吧?我当年年轻气盛,没有服从组织安排,是我的错,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难道就不能原谅了!组织部部长冷笑了起来,说,现在你才知道不对了?当时干什么去了?你知道当年你的行为影响多么恶劣吗?全国有多少县你知道吗?就出了你夏东坤!而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夏东坤低下了头,脑门上冒出汗珠来。部长的口气似乎缓和了下来,但仍阴着脸道,这样吧,这事我要向市领导汇报,你回去等消息吧。他只好从部长办公室退出来。

  三天之后,他又来到部长办公室。部长的大白脸又阴了起来,态度也相当冰冷道,夏东坤,你急什么?我已经向领导汇报了,市委还没有研究呢。夏东坤着急地说,可齐北方面等着要人呢!部长皱眉道,他们等着要人,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市的干部调整都在年底,你还是等到年底再说吧。夏东坤一时急得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心想,现在才是初春,如果等到年底,那还得有近一年的时间,这一年的时间可怎么过啊?再说,一年的时间变化大着呢,先不说市里会不会网开一面放他走人,万一齐北方面出了问题,那可就不好说了。他道,部长,难道就不能特事特办?部长的脸不仅是黑着了,还一下子拉长了,道,你以为组织部是你夏东坤自己家的组织部啊?夏东坤只有张口结舌的份。

  走出部长办公室,他的心情沉到了最低点,走在大街上时,差点与一辆小轿车相撞。回到文联,进了办公室,他的情绪还是不好,有一种歇斯底里大叫一声的欲望。他正要歇斯底里地大叫时,电话来了,他一接听,原来是刘方晓。刘方晓在电话里问他档案办得怎么样了,他把这里的情况说了后,刘方晓叫了起来,夏东坤,这事不可能等到年底,刚才我给高志天通电话了,水利局那个位子在齐北有好多人盯着呢,连省里都有人插手呢!你再不把档案调过去,这事很可能要泡汤!收了线,夏东坤急得在办公室乱走,头上的汗也出来了。他一咬牙,准备再去闯组织部,但人到门口,又冷丁立住了,他一想起部长那阴沉着的大白脸就蔫了。有那么一刻,他差不多崩溃了。

  自从调地区文联后,他的家一直在尧西县城,一般他在周末回一次家,周一再赶回来。现在还没有到周末,他便赶到长途汽车站,准备坐车回家。焦躁、着急、愤怒、无奈,他差不多要疯了,急需要有人来宽慰他。而唯一能给他安慰的,就是妻子孟小羽。果然,回到家,当他把自己的情况诉说给妻子后,妻子什么话也没有说,就把他抱住了,然后像抱着个孩子,在他头上轻轻抚摸。妻子温软的手让他糟糕的心情得到了缓解,眼里不由得哗哗地流出了泪水。妻子缓声说,东坤,听天由命吧。如果调动不成,就呆在文联便是了!他们还能怎么你?多少人不都是这么混日子啊?

  他叫道,可我不甘心啊!

  妻子说,不甘心能有什么用?人在房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他只有发出一声长长地叹息。他似乎想开了,只要有爱着自己的妻子,只要有一个温暖的窝巢,我复何求?足够了!在文联干到内退,然后和妻子平平安安相守终生,同样也是幸福的。这么想着,他就平静了下来。吃过晚饭,他同妻子并肩到外面散了一会儿步,然后回家看电视。两人坐在沙发里,耳鬓厮磨地相偎在一起。他抚摸着妻子的肩头,下巴触着妻子的头发,闻着妻子发际里散发出的淡淡幽香,竟然有了一种陶醉般的感觉与冲动。他这才想起来,自从调到市文联后,他很少与妻子温存了,他抓起摇控器想把电视关掉,与妻子上床。妻子却阻止了他道,先别,快看这条新闻!

  新闻是省卫星频道播出的省内新闻,画面上有个省级官员在乡下视察。他早就对这类新闻不感兴趣了,草草地看了一眼,又把注意力放在妻子身上。他刚去抚摸妻子如雪的肌肤,妻子又开了腔,东坤,你看,这人是谁啊?他向屏幕望了一眼,忽然认了出来,是田丰山。三年前他就从省水利厅升任副省长了,在电视中经常看到他。尽管在看见他时心头油然生出一种亲切之感,但瞬间过去,还是又淡漠了下来,便说,是田省长呗,怎么了?妻子说,你怎么不去找找他啊?有省长给你出面,看他们能对你怎么样啊?他摇了摇头说,人家是省长,日理万机,咋会过问这种事?妻子说,要知道,你当年提局长时,就是他举荐的呢!还有,当年修水库,他就住你家,这可不是一般的关系呢!夏东坤不吱声了,他把目光盯向电视屏幕,有关田省长的新闻已经过去了,下一条新闻也快播完了,他还是盯着屏幕发怔。半天,他突然跳了起来说,明天我就去找田省长!

  7

  夏东坤终于调到了齐北市。

  夏东坤在齐北市水利局一待就是好几年。同学刘方晓晋升为省水利厅的副厅长,把个处长的位置空出来,本来他是完全可以去顶补的,但他却坚决地拒绝了。他想,是齐北市在他最落魄最困难的时候接纳了自己,他应该安心在这里多干上几年,用自己的才学和努力来报答。事实上,他在齐北市水利局副局长的位置上一直干得很努力。齐北市半是山区半是平原,那一半山区同样缺水,他工作的重点就是致力于解决山区群众的生活用水上。数年下来,基本上解决了山区群众的吃水问题,部分地方的灌溉问题也得到解决;而平原地区,他则推广了节水微灌。他的突出成绩市领导显然看在眼里,决定重用他,派他到下属一个县任县长。常委会已经讨论通过了,也找他谈了话,但就在他马上要去那个县赴任的时候,却猛丁里出了岔子,他原来工作过的那个市突然横刀夺爱,要调他到尧东县出任县委书记。

  在家乡那个市,他是被打入冷宫的干部,当年他不顾组织劝阻坚持参选的壮举虽然成了绝唱,但至今还经常被那儿的人所提及,特别是在后来的换届选举中,那些负有撑控责任的官员们更是胆战心惊,生怕有人效尤。因此,逢到人代会召开的时候,市里的领导总会对他们耳提面命、千叮万嘱,一定要杜绝此类事件的发生。然而,曾经的反面典型,而且已经调走了的夏东坤,怎么又会把他宝贝似地要回去,还要委以重任呢?夏东坤百思而不得其解。

  很快他就知道了答案,又是副省长田丰山鼎力举荐了他。

  田丰山推荐夏东坤出任尧东县县委书记时,其实已经退居二线了。赋闲在家的田丰山只喜欢干两件事,一是去旁边公园里的池塘垂钓;二是独自坐在沙发里闭目养神。在闭目养神的时候,他的大脑总是飞速运转,陷入对于往事的回忆。五十年的从政生涯,他可以说问心无愧,虽然也为一些亲朋徇了些私情,但没有违背太大的原则。唯一让他不安和歉疚的,就是当年在尧东县修筑的那座大水库。那水库虽然让下游三百多万人解决了吃水问题,却也让尧东县蒙受了巨大损失。那座大水库淹没了十几万亩上好的良田,让五个乡镇三十多个村庄十多万村民遭遇贫困,至今还无法致富。有的不得不别离故土,移民他乡。更让他有愧于尧东百姓的是,当时在水库选址时,本来选定在尧西县境内的,因为尧西县是他的家乡,他徇了个私情,最后拍板定在了尧东县。这且不算,身为当时水库工地的总指挥,他还在动员百姓搬迁时欺骗了大家,亲自拿着大喇叭向大家喊话,给大家描绘水库建成后的美好愿景。他到处宣传说,修这座大水库,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不仅解决了下游城市的吃水问题,还让库区变成北国江南。水库建成后,可以在水中养鱼,还可以种稻,这样,小山沟就成了鱼米之乡。水库是建成了,库区村的十万百姓不但没有吃上鱼与大米,竟然穷得连称盐打油的钱都没有。田丰山在退居二线前,曾去尧东县考察过一次,那破败的村庄,那灰头土脸的百姓让他愧疚而又震撼。回到省城之后,他就向有关部门举荐了夏东坤。

  夏东坤去尧东县赴任前,特地去省城看望了田丰山。已经退居二线的田省长苍老了不少,胡子都白了,脸上布满了老年斑。他抓着夏东坤的手久久不放,双唇索索颤抖着说,东坤,我就指望你了,在我死之前,你一定要把水库的鱼给我养起来啊!他郑重地点了点头,又点了点头。

  去尧东县赴任的那天,一场冷空气刚刚袭来,整个尧东小城似乎都瑟缩在寒冷里,干冷的风飕飕乱吹,行人都走得行色匆匆。小轿车在街道上缓缓行进,他从车窗内望着雾霾蒙眬的街道,心里涌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三十多年了,他这个在外流浪的游子终于回来了,而且是以主政者的身份回来的!从今天起,这个小城,这一方土地,这里的乡亲父老,要由自己来领导,来决定他们的命运了!他心里有一种冲动,有一种期待,也有一种自豪。车沿着小城主干道自西向东行驶,很快就来到县委县政府办公楼前。但他并没有让司机把车开进大院里门,他伸腕看表,见时间还早,就让司机把车开出小城,一直向东,朝那座大水库走去。那儿才是他真正的故土和家园。阔别故土三十多年的游子,他最想看到的就是那一方土地。三十里路,很快就到了,小车翻过一座叫马子头的山岭,就看见了那片大水,只见苍茫的天底下,那水、还有水边的山岗与村落,都在灰沉沉的雾霭中蒙眬着。透过那雾霭,他看到了老家夏家围子。

  夏家围子是土地被淹最严重的库区村之一,三十多年前的那次移民,全村一户不留地全迁走了,因此,他看到的那片地域,连一间房子都没有了。但是,那儿毕竟是自己的老家,童年的记忆是那么深刻而又无法忘却。尽管已成废墟,他还是让司机开着向那儿走去。半个小时之后,他接近了那个荒村的村口,再向里走,就没有路了。他从车里走出来,独自向那片田土走去。三十多年过去了,那儿竟然还有一些残垣断壁,还有一些树木,但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往年的记忆了。转过一片坟地,他接近了当年的村巷。让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从那些残垣断壁中,看到有炊烟袅出来。他心里想,在这个废弃的村庄里,怎么会有炊烟呢?他皱起了眉头,也加快了脚步。终于,他走进了那片废墟,他看见那些残垣断壁已经被人粗略地修整过,搭起了简易的棚子,有的地方则建起一个个团瓢小屋,那炊烟就是从这些棚子和小屋中冒出来的。夏东坤站在那儿,望着这番景象,仿佛走进了远古的某个氏族部落。不远处,有一个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面同样有炊烟冒出来,他紧走几步,来到了窝棚前,轻轻叫了一声有人吗?话音未落,就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女人头发有些散乱,一绺黑发搭在额前,显得憔悴,手里还拿着一根烧火棍。

  女人打量一下他道,你是谁?来这干什么?

  这话其实应该是由他来问的,他却没开口,也一时不知道怎么来回答。他拿眼去望女人。女人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只是岁月在脸上刻满了细细的皱纹。他觉得女人有些面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了。见他不答话,只顾看自己,女人有些不自在,拍了拍身上的尘灰说,你是谁?来这儿找谁?

  他还是没有回答那女人。完全是突然的,他把女人认了出来。他不由得上前一步,脱口叫道,王美芹,你是王美芹!

  那女人吃了一大惊,一边打量着他,一边道,你是谁,怎么认得我?

  他又上前走了一步道,王美芹,你不认得我了?我是夏东坤啊?

  夏东坤?女人几乎是叫一般道,眼睁得更大了。半天之后,她才终于把他给认了出来,叫道,东坤,你怎么来了?

  夏东坤还是没有回答她,道,美芹,你先告诉我,你怎么在这里?那些窝棚里都是住的什么人啊?

  王美芹掠了一下头上的乱发说,都是咱们村的人呢!

  夏东坤一惊道,大家不是都移民走了吗?怎么又都回来了?

  王美芹说,都是受不了人家的欺负呗!有人回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地就都回来了。

  他扫了那些大大小小破破烂烂的窝棚一眼道,你们回来,怎么活啊,这样的地方,怎么能住人啊?

  王美芹说,受活着呗,再苦,也是自己的老家,也比在外面当外来户子强千倍万倍呢!

  他望着王美芹,久久说不出话,只是把眉头皱紧了。

  8

  尧东县是个国家级贫困县,夏东坤前一任县委书记来这儿执政的时候,为了出政绩,虚报数字宣布脱贫。夏东坤继任之后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跑了省城与京城,又把那顶贫困县的帽子给抱了回来。为此,他争得每年三百万元的扶贫资金。他就用这笔资金,投入到库区村的网箱养鱼上。一年之后,网箱养鱼就大面积地推广开来,十多万亩水面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网箱,村民们终于因养鱼而走上富裕之路。而他老家夏家围子那三十多户移民,不仅告别了地屋子、小棚子,他还争取政策,把他们的户口重新迁移了回来。

  王美芹是和她的丈夫离婚后重返故土的,也在水库里搞起了网箱养鱼。她是高中生,有文化,她养的鱼是尼罗罗非鱼,这种鱼成活率高,生长周期短,效益便高。第一年下来,除了赚回投资外,还收入近万元。她也是村里第一个告别地屋子建起瓦房的,当王美芹新房落成,喜气洋洋地搬进新居的时候,夏东坤特地带着妻子孟小羽来给她温了锅。那一天的王美芹一改过去的忧郁与憔悴,脸上灿烂地闪动着笑容。长期的户外劳作,使她显得健壮丰美,他又从她身上看到了过去的影子。在王美芹家吃过午饭,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让王美芹撑了船,驶进了那水库内。夏天,水库里一碧万顷,细细的波纹一漾一漾的,美妙无比。望着那水,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头扎进那水里,鱼儿样地游来游去。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他似乎再也没有体验过。心痒难耐的他终于忍不住甩掉上衣,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那天回到县城,他还一直被一种从没有过的快乐包围着。他突然意识到,一个执政者最大的快乐应该不是有着颐指气使的权力,不是花天酒地的享受,而是为老百姓做的好事和实事。在接下来的执政期间,他就把主要精力放在为群众办好事与实事上。他搞基础设施建设,让村村通上水泥路;他把一个年产两万顿的小啤酒厂,扩建到年产十五万吨的规模;在农村,他除了在库区村推广网箱养鱼外,在别的村则大力发展养殖与种植,让他的县成了全国第一个长毛兔养殖大县与桃子种植大县。他本人当然也在民众中赢得了好名声,就在前不久,他还在百度贴吧里看到过一篇议论自己的帖子,跟贴的竟有数万之众。所有的帖子,全都是对他的称赞与褒扬。有人甚至知道他还有一年就要离任,呼吁大家挽留他。还有一个帖子更让他感动,要呼吁全县九十万口人,每人每年拿出一元钱聘请他留任。他望着那些文字,眼睛竟湿润了。

  然而,让夏东坤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四年之后,忽然有这么一天,他被市委书记召到市里,将一份文件递给了他。夏东坤一看文件的题目就呆若木鸡,那是市里关于清理尧东水库养鱼网箱的决定。文件说,因为近几年尧东水库大规模发展网箱养鱼,养鱼户使用了添有性激素类药物的饲料,严重影响了下游三百万市民的饮水质量,有数十名儿童发生性早熟。因此,经市委研究决定,责成尧东县委县政府,彻底清理掉水库中的所有网箱。夏东坤把文件看完,刚刚擦掉的汗又一次冒出来,拿着文件的手不由得瑟瑟发抖。

  尧东水库的网箱养鱼,是他主政尧东县后办的第一个为民工程,工程刚大规模地发展起来,又要全部清理,不要说库区群众无法接受,他自己也实在无法接受。

  看罢文件,他把目光望向顶头上司,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市委书记开了腔,夏东坤同志,市委市政府知道你在尧东县干得很有政绩,特别是在库区群众脱贫致富上,你找出了一条切实可行的新路子,也就是网箱养鱼。但是,为了下游三百多万人的利益,你们必须做出牺牲!对此,市委市政府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么对你说吧,网箱清理,不讲条件,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是死命令!一个月之内必须清理完成!一个网箱也不能留!你回去之后,马上召开县委常委会,向全体常委通告,动员一切力量投入清理!

  夏东坤坐在那里再一次成了木鸡。

  从市里回来一周了,夏东坤并没有急于召开县委常委会,传达和布置网箱清理任务。这一周里,市里数次打电话来询问网箱清理的进展情况,他都以县长吴加林生病住院无法召开会议而敷衍。其实,县长吴加林已经两个月不上班了,他患上了骨癌,正在北京接受治疗,一周前,他还前去北京看望了他。吴县长的癌症已经恶化,两条腿已经切掉了一条,没有回来上班的可能了。他说等吴加林回来,完全是一种缓兵之计。但他也清楚地知道,这种缓兵之计并没有多少实际价值,缓过了今天,明天又如何呢?是坚决执行市里的决定?还是坚决进行抵制呢?已近五十岁的他,毕竟在官场混迹了二十多年,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抵制会是怎样的结果。他已经呆在尧东县四年了,再有一年,就可以全身而退地调回市里或省里了。据同学刘方晓透露,省水利厅还有一个副厅长的位置等着他。设若他这时候同市里的领导对着干,人家到省里给你参一本,这个位置究竟旁落谁手,那就是一个大大的未知数了。但是,你如果坚决执行市里的决定,那库区群众的生活怎么办?在那十几万亩的水面上,有网箱数千个。数千个网箱就是数千个家庭,就是数万口人的饭碗。这些人一旦失去生活来源,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还会有什么希望和出路呢?

  自从出任尧东县县委书记后,夏东坤很少去他的办公室,通常每天吃过早饭,他就直接坐着车离家,要么是去会议室召开会议,要么是下乡镇或厂矿检查工作或者调研;再者,就是去市里或省里开会,日程排得满满的。但自从接到市里清理网箱的死命令后,他更多的时间则是呆在办公室里。现在,他又走进了办公室,站在了窗子前。窗外细雨纷纷,楼前院子里垂杨上的叶子给洗涤得干净碧绿。这是春天的雨,贵如油般的雨。已经旱了一个冬春了,田里的麦苗都枯萎了,一周前,他还跑到一个乡镇召开现场会,号召大家全力抗旱,现在雨却不请自至,显然对缓解严重的旱情,对麦苗的返青,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不过,望着这纷纷细雨,县委书记夏东坤脸上并没有露出多少喜色,相反,他的眉头拧着一个大疙瘩,脸上罩着一层厚厚的愁云。

  雨还在下,纷纷的细雨润物无声。他的心中却波浪翻腾、纠结万般,不知如何决断。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他吓了一跳,本能地意识到,一定是市里的领导又打电话催逼了。他掏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里面传来的却是妻子孟小羽的声音。孟小羽的声音有点不对劲,很急促地说,东坤,你在哪里啊?

  他说,办公室。

  妻子大声嚷了起来,我亲爱的夏大书记,你还有心在办公室呆啊?

  他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妻子说,李和平要来尧东县,你知道不知道?

  他一怔道,什么?他来尧东县干什么?

  妻子说,还能干什么?接替老吴,当县长呗!

  夏东坤惊得瞪大了眼,失声叫了起来,孟小羽,不会吧?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妻子在电话里叹了一口气说,是李和平亲自打电话告诉我的,难道还有错?

  夏东坤握着手机,再也说不出话来。李和平与自己可是够有瓜葛的,两人不但共同生活在尧西县那个崮峰林立的村子里,还是同龄人加同学。本来这种关系,会有着特别密切与真挚友谊的,恰恰相反,两人在童年时期就是死对头,后来又成了情敌加政敌,可以说誓不两立、不共戴天。如今,正在他为清理网箱的事情纠结不清的时候,市里竟然派他来与自己搭档,这究竟是安的什么心?其实,不用深加考虑,夏东坤就清楚,市里派李和平来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清理网箱的事。他才拖延了一周,市里就按捺不住了,采取行动了。他们派李和平来,显然不仅仅是来代理这个县长的,如果自己还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他的职务马上就会被撤掉,李和平很可能就会取他而代之的。

  他的眉头慢慢地皱起一个大疙瘩。

  9

  夏东坤已经站在窗前一个多小时了。

  雨还在下,似乎越下越大了,起了风,雨丝给风吹斜了,像网一样密密地交织着,乱乱纷纷。他的心同样也乱乱纷纷,麻团一样理不出头绪。内心的纠结让他口干舌燥,他返回老板桌,坐在老板椅内喝了一口茶,然后便在老板椅上一躺,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几乎是刚合眼,忽然就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他说了声请进,就见县委办公室主任推门走了进来,站在老板桌对面说,夏书记,刚刚接到市委电话,市委要派李和平来咱们县任代县长,宋副书记亲自来送,要咱们马上通知各常委,一个钟点后开个见面会。夏东坤一惊,他虽然已经知道李和平要来,但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而且还是宋副书记亲自来送。

  宋副书记就是那位大白脸组织部部长,十几年过去,当年对自己坚持参选有看法的市领导大都不在位子上了,只有这个部长还在,而且是副书记了,正好分管干部。他立刻想起其人当年那张拉长了的、永远对他阴沉着的大白脸。不过,他并没有对办公室主任表现出吃惊和意外的样子。他说,我知道了,你尽快去通知吧!办公室主任点了头,离去了,他的心却开始翻江倒海。

  自从调到齐北市水利局到现在,他与李和平没有见过一次面,他的影子差不多从他心中抹去了。然而现在,他却像个不祥的梦魇,又闪动着黑色的翅膀出现在他身边。而且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就会在一起共事了。而他这次杀奔尧东,显然是来势汹汹,与自己有一番较量的。有那么一刻,他突然产生这样一个念头,老子不跟你们玩了!老子辞职去!哪怕当一个平民百姓,也不在这个位置上受煎熬,做昧良心的事情了。至于网箱是否清除,那就不关自己的事情了!念头一产生,他就想付诸行动,噌地一下跳起来,要给市委打电话,郑重地向他们宣布辞职。他的手机却在这时候响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没想到是李和平打来的。

  李和平在电话里阴腔怪调地说,老同学,你猜猜我是谁啊?

  夏东坤冷冷道,李代县长,你的声音我能听不出来吗?

  李和平哈哈大笑道,夏东坤,看来你与孟小羽的热线联系很频繁啊,我来尧东县,她都向你汇报了!

  夏东坤还是冷冷地说,李代县长光临尧东县,与我搭档共事,这么大的事情,她能不抓紧和我汇报吗?

  李和平还是哈哈地笑着说,没想到我们又会走到一起吧?

  夏东坤说,是没想到。他接着又说,不过,这年头,有什么事是你能想到的呢?

  李和平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看来老同学心态不错,若是换了别人,恐怕早就着慌了吧?

  夏东坤说,有这么严重吗?

  李和平说,咱们可是情敌加政敌呢!在一起共事,你不觉得别扭啊?

  夏东坤说,应该没什么吧?而且,我是县委书记,你是代县长,咱们党的执政原则你是知道的,党可是指挥一切呢!

  李和平说,老同学,你可不要过于自信了。市委领导跟我谈话时明确表示,要我放开手脚干,只要是按照市里的指示做的事情,没必要听你的呢!

  夏东坤明白,李和平在打了一阵哈哈之后,这是开始跟他叫板了。十几年没打交道,他似乎比以前更张狂了。当然,他也有张狂的资本,他有一个舅舅做靠山,这次来尧东县任代县长,又有点钦差大臣的味道,面对的又是自己的宿敌,不张狂一点反而不正常了。夏东坤半天没吭声,一时也没找到什么话对他进行反击。这时,李和平又在电话里开了腔,夏东坤书记,怎么不说话了?夏东坤还是没吭声。李和平道,我知道你不欢迎我,但我是市委市政府派来的,一个小时后,咱们见吧!说着,他竟扣死了电话。夏东坤显然从李和平的语气中听到了挑战的意味,心头忽然涌出一股血性,刚才辞职的念头竟一扫而光了。他想,我夏东坤必须要在县委书记这个位置上干下去,与李和平好好斗一斗!宁可向任何人低头,也不能向他李和平低头!

  继续干下去,那么,他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坚决执行市里的决定,一个月之内将水库里的所有网箱一个也不留地全部清除!他咬了一下牙,横下了一条心,然后在心里对王美芹、还有库区村里的父老乡亲们说,原谅我吧,我已经别无选择!而且事实是,即便是他夏东坤顶住压力坚决不执行,也是徒劳的,市里马上就会将他调离,让李和平接任,那网箱还是得清理。这么想着,他的心就踏实了下来。他喝干了杯子里的水,准备去开见面会。走出大门的时候,他又改变了主意。他想,见面会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会,无非是他宋副书记介绍介绍李和平,大家鼓鼓掌表示欢迎而已。他可不想再见到宋副书记那张大白脸,更不想违心地欢迎李和平这个不速客。他给办公室主任打去电话,说自己有个重要事情要办,就不参加这个见面会了。关掉手机,他叫上司机离开了县城,又一次来到那水库边。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雨后的青山一片葱郁,水面上的网箱里刚刚放上新一茬鱼苗,这里那里,都有人正撑着小船在给鱼喂食,一片忙碌景象。他知道,在这些人之中,一定有王美芹,她那健康的,红扑扑的脸蛋上,一定闪动着笑容。想起网箱就要在自己地主持下清理,想起大家的日子又要陷入危机,他的心绞疼了一下。不过,他的决定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他又一次默默地说了原谅之后,乘车离去。

  见到李和平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班之后的事。

  身为县委书记,本来他有许多事情要做的,因为清理网箱这一棘手事件,他没有做其它事情的心思了。当司机在宿舍楼前接到他,他哪儿也没去,又一次进了县委大楼上的办公室。而且和往常一样,进了门之后,他再次站在了窗子前。站在窗子前,他刚抬起眼把目光望出去,手机就响了。他一接听,是李和平打来的。李和平在电话里说,夏书记,我现在想以代县长的名义见一见你,你有时间吗?他故意装糊涂地说,哦,李代县长,有什么事吗?李和平说,夏书记,难道你就不知道我来尧东任职的第一使命是什么吗?他还是故意装糊涂,说,使命?什么使命?李和平说,关于市里清理网箱的任务!就这件事情,我想找你谈一谈。宋书记临走有明确指示,让我马上介入这件事。夏东坤好像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似地说,哦,是这事啊?用得着这么着急吗?李和平提高了嗓门说,市委给我们一个月的期限,你难道不知道?夏东坤口气突然硬起来,说,废话!我是县委书记,尧东第一首脑,我不知道谁知道?他接着说,李代县长既然这么急,就请到我的办公室来吧!说着他不等李和平表态,就把线收了。

  县委办公楼与政府办公楼只有一街之隔,一会儿李和平就来了,砰砰地敲了一下门,没等他说请进,人已经进来了。夏东坤打量他,十多年不见了,他有些发福,肚子高高地挺了起来,脑门上已有了谢顶的趋势。不过,他保养得很好,红光满面,看上去比自己年轻多了。两人见面的那一刻,都有些尴尬,手虽然是紧紧地一握,但都把挑战甚至是示威的东西握在了里面。而且,他没有命办公室人员给这位县长倒水,仍然坐在老板椅里故意拿着书记架子说,李代县长,关于清理网箱的事,我这个一把手想听听你的看法。他故意称自己是一把手,先把李和平的气焰压一压。李和平却把球踢了过去,说,我新来乍到,不了解情况,还是听听你大书记的看法吧。夏东坤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说,没什么可说的,坚决按市里的文件办,一个月内力争把网箱完全彻底地清理!李和平不由得一怔,把眼奇怪地望过去。夏东坤的态度显然是他没有料到的。不过,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开腔说,库区村民的生活怎么办,你考虑过没有?

  夏东坤说,服从大局,只有做出牺牲了!

  李和平说,作为父母官,难道你就眼看着你的百姓受贫困?

  夏东坤说,我还是那句话,服从大局,只有做出牺牲了!

  李和平怔怔地望着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李和平的笑让夏东坤有点毛骨悚然,不由得问,你笑什么?

  李和平道,我原来以为你夏东坤是个有良心的干部,是个不媚官、不唯上,一心为民的真正的共产党员,现在看来,我错了!你夏东坤的品行也不过如此啊!

  夏东坤道,怎么,你还有不同的看法或方案?

  李和平耸耸肩说,当然!

  夏东坤说,那我洗耳恭听可以吗?

  李和平站了起来,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忽然回过头,把眼盯向夏东坤道,我的方案是将所有网箱统统撤掉,鱼全部放进水库里,搞大水体养殖!再把所有养鱼户组织起来,成立一个联合体,统一养殖,统一捕捞,统一分红!夏东坤望着李和平,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对手会提出这样的方案。他说,你这样干,不是欺骗市委吗?李和平说,就算是欺骗吧!但是,你要知道,水库里的水之所以被污染,是因为鱼饲料中添有激素,咱们可以自己成立饲料厂,严禁使用添加剂,这就保证了水质。只要保证了水质,我想市委的目的也就达到了,两全其美,有何不可?夏东坤瞪大眼睛,他望着自己情场与政坛上的宿敌,半天没有说出话。

  毫无疑问,李和平的这个方案他没有想到,但绝对是切实可行的。如果按他的方案做,既完成了市里的任务,群众的生活也有了保障,可谓两全其美。只是让他意外和吃惊的是,以李和平的德性和思想境界,他怎么能提出这样一个方案呢?是故意与自己唱反调,显他自己的高明?还是有别的什么目的?但不管怎么样,他的方案至少有一点是顾及到了百姓。再反观自己,他竟有些脸热和愧疚。他望着面前的老对手,接下来的动作让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忽然从老板桌后面走了出来,一把握住了对方的手,使劲摇了一下道,李县长,太谢谢你了!我完全同意这个方案!李和平却将他的手甩开,哼哼鼻子道,夏东坤,用不着谢我!实话告诉你吧,我之所以提出这个方案,完全是为了一个人!你夏东坤如果要谢的话,应该谢谢他!夏东坤脱口道,谁?李和平冷冷望了他一眼说,怎么,你想见他?夏东坤点点头。李和平略锁了一下眉头说,好吧,请跟我走!说着站起来,就向门外走。

  两人下了办公楼,李和平的车就停在楼下,他打开车门,对夏东坤道,就坐我的车吧。

  两人在车里坐好,一会儿便驶出了县城,接着沿着一条新修筑的水泥路,来到三十里之外的那座水库边。车沿着水库边的路继续走,在一座小山岗下面停下,两人从车内走出来。李和平沉着脸不说话,只对夏东坤一摆脑袋,意思是让他跟着自己走,然后沿着一条小路,向那山岗走去。夏东坤也不说什么话,只是紧紧地跟在了后面。山岗是一个黄土岗,样子像个大馒头,因为刚下过一场雨,山路相当泥泞,两人费了很大的劲,才登上山岗,在山岗的最顶部站了下来。山岗虽然不高,但站在那里,那片大水却尽收眼底。就在那山岗上,有一个小小的坟堆,坟主显然刚死过不久,坟土还是新的。李和平走向那坟堆,在坟前站下,怔怔地望了一会儿,深深地弯了腰,鞠了一个躬。回头对夏东坤说,要谢,你就谢他吧!

  夏东坤不解地道,他,他是谁?

  李和平道,田丰山!

  夏东坤立时瞪大了眼,叫道,老省长?他走了?怎么会埋在这里呢?

  李和平把目光望向远处,平静地说,一个月前他就离开了我们。他临死时唯一放不下的就是这座水库,他唯一的遗嘱就是把自己埋在这里,看着库区群众脱贫。

  夏东坤呆住了,他没想到老省长已与自己阴阳两隔。记得他的网箱养鱼刚刚发展起来时,他曾带着几条大鲤鱼去省城看过他,当时他虽然患病在身,但精神还蛮好,见他带来的大鲤鱼,激动得眼里浊泪直流。想不到现在他竟走了,成了这么一个黄土堆。夏东坤的眼睛湿润了,想起老人对自己的举荐与期待,一种愧疚与感动,让他的泪哗地一下流了出来。他掏出手帕抹着泪,想起自己为了保住书记的职务,为了同李和平争锋,竟然想昧着良心要将网箱清理掉,不由愧羞交加,刚刚擦干的泪又哗地一下流了出来。李和平一直冷眼看着他,见他不仅流泪了,还哽咽了起来,说,夏东坤,夏书记,难道你不想知道田省长与我李和平是什么关系吗?夏东坤一怔,心里想,是啊,老省长去世了,又埋在了这里,我夏东坤都不知道,他李和平又是怎么知道的呢?他脱口问,你同田省长是什么关系?

  李和平的声音忽然哽咽了,说,他是我舅舅。

  责任编辑 王宗坤

  邮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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