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哲学认为,生命是天地自然的本性,天地万物间充满着勃发的生命,生命精神是统驭宇宙万物周流运转的内在力量,是宇宙的最高法则。
这种哲学精神对中国文化艺术有着极深的影响。对于政治腐朽而导致的严重内乱和外族入侵、战火烽烟不断的魏晋六朝尤其如此,在经历了惨痛的生离死别、颠沛流亡、国破家亡之后,孕育出许多像王羲之那样以超迈、旷达的精神姿态,勇敢追求人格自由与心灵解放的“魏晋名士”。他们对人生苦难、生命意义、生活理想进行了深刻思索与大胆探求。重视生命,珍爱生命已成为这一时期士人话题的重要内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展现给我们的就是这样一曲对生命的赞歌。
对王羲之来说,大自然是一个自由自在的生命空间,赜然纷呈、流动变化着的天地万物,都具有不息的生命,是宇宙中生命精神的蓬勃显现。所以,对生命的珍视和赞颂首先表现在他对自然界生命的强烈感受中。
序文开篇交待了宴集的时间地点事由之后,便用简洁雅致的语言,写出了宴集之地优美的自然风光。“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在王羲之的眼中,天地万物都充满着昂然的生机,从山川溪流,茂林修竹,到日月天地,自然宇宙,无不充满着活泼的生命,闪耀着生命的光彩。其实,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燕舞莺翔,姹紫嫣红,繁花似锦,可是文中踪影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山、水、竹、林、天、风,万物和宇宙仅仅是作为邈远阔大的背景。在这里,作者对自然景物的关照,已不仅仅局限于对具体事物的把握,他是带着鲜明的,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去亲近自然,表现自然,使天地万物都浸染了自己的感情色彩,同时又忘情地投身于大自然的怀抱,徜徉于绚丽多姿的山水草木之间,接受宇宙生命情调的浸染,使个体的生命与宇宙生命发生奇妙的情感交流,因此,浩浩茫茫的天宇,林林总总的万物所引发的是惊异,是体悟,是快乐,是美感。于是作者发出由衷的感叹,“信可乐也”。这实在是人生的极致。这种乐是对兰亭美景的陶醉,是来自于兰亭集会的畅快,是一种生命情绪的体验和感动,是对生命的礼赞。在这里,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与珍贵。
在这一基础上,也就是说,前面所有对自然界生命的赞叹,都是为他进一步抒发感慨,阐述自己对人的生命价值的思考作铺垫。接下来作者以哲学家的视角和睿智直指人类的生命本相,反思生命存在的境遇。超出了一般散文作家对人生思考的深度。那么,作者思悟到的生命本相是什么呢?
“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在这一段中,作者概述了人生中的两种生命状态:第一种状态是写人在生活中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事物时的快乐。这是人的内在欲求及其外在感官体验获得满足时的精神状态,是人之共性。后一种状态写的是人对其所追求的事物一旦拥有、实现后,随着欲求的满足、感官体验的疲惫,已拥有的事物或生活状态就很快失去了对生命活动的刺激性,不仅原有的快乐性体验消失了,且随之产生了对已经习以为常的事物或生活状态的体验性厌倦或腻烦,对生存的不满足感随之产生——即所谓“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这也是生命的内在欲求及其外在感官体验的本质特征,也是一种人之共性。
我们知道,人性中的种种内在欲求及其感官体验.总是在已有的满足和新的需要之间不断嬗变.总是趋向于变化、丰富、求高级、求完美,因而也就永无止境,这种人性特征,使人类生命在其生存过程中,内在的欲求和外在的感官体验总是处于已有的满足与新产生的欲求交替中。且满足总是短暂的、而新欲求所造成的缺憾则是恒常的。从而使人在生活中,在与外物发生关系时,快乐总是短暂易逝的,而缺憾则是恒常易生的。
这样,因宴饮欢聚、纵情山水而引发对生命的礼赞,由感慨人生的胜事不常、快乐易逝,到感慨人生短暂、生命终将消逝。作者完成了他对人生的深重感慨,道出了古往今来人性的共同本质,既表达了他对生命的深刻认识和感悟,更表达了他对生命执着的眷恋。
不仅如此,作者更推进一层,由现在回顾过去并推想未来,面对无穷宇宙、生命又极其短暂的人生,发出“‘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的感慨。人生最有价值、最美好的事物莫过于生命本身。生命本身的存在,是人生最大的快乐之源。人性的本能,是渴望生命永存。但生命的寿夭又无法超越自然造化的法则,生命是绚丽多彩的,但生命又是短暂的,对人生这种无奈的悲剧性的终极处境,眷恋生命的人怎能不感慨万千?所以这种“痛”,这种感伤,并不是悲伤和低沉的情绪,它凝聚了王羲之深沉的人生忧患和对生命局限性的深刻洞察,从中可以看出他对人生清醒的认识和冷静的思考。怎样生与怎样死由不得自己,怎样活着却是通过自身的努力可以自己把握的。表达了他对人生命运的求索,对永恒的生命价值和人生事业的企慕和追求。
接着,作者批评了“一死生”和“齐彭殇”观点, 并断言生命情绪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并且发现自古以来人们所兴感,文章所抒发的生死之情,“若合一契”。这也可以说是对文学及生命主题的一个总结。这不仅超越了老庄,也超越了与他同时代崇尚清谈的一般士大夫文人,而且使我们体味到王羲之内心深处渴望着在有生之年能多做实事而不应空谈玄理的志向。
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曾精辟地指出,汉末魏晋时代的文人士子,在精神风貌上有一个鲜明的特征,就是他们强烈的生命意识的觉醒。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无论是直接地面对生老病死、人事变迁,还是在宴饮聚会、览物观景时,都会触目伤怀、兴发感动、悲喜交集。从汉末的《古诗十九首》,到曹氏父子、阮籍、嵇康、陶渊明的作品及《世说新语》中的人物故事,无不弥散着这种精神特质。而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则更是以其完美的形式,典型地表现了这种时代精神。
最后,回过头来再看文本第一段关于自然风光和亲朋好友间其乐融融的描绘,实际上就是王羲之人生理想的生动展现:真挚坦诚地与朋友交游;摆脱物欲世情的束缚,追求心灵的解放、精神的自由;超逸生活的常轨,忘却生老病死的压迫,在“快然自足”的心灵状态中尽情地享受生命,从而使自己的心灵追求达到极高的审美境界。
参考文献:
[1]游国恩等《中国文学史(一)》,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1年。
[2]李泽厚《美的历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 1992年。
[3]www.sina..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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