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读《栾纪曾抒情诗选》,宛若游山,悠悠长径,风暖花香;潺潺流水,舞旋歌扬,好不赏心悦目。这部近500页的诗选,收录了诗人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末的主要创作。在长达十多年的跨度中,一方面从其内容实际、格调明朗和用韵考究,看到了尊重传统的执着精神;另一方面又从其艺术追求,看到了日渐虚化,日重隐现,日求简约的探索与演进。如果就内容言之,栾诗的优秀之作多集中于爱情诗,但从表现说,那些堪称精品的佳作,无一不是虚艺、隐术的体现。而诗人的创作经验,或曰提供的有益借鉴,也恰恰在此虚与隐的功力。
纪曾的近年诗作《秋天的小路》、《花径》、《那一瞬间》、《你的眼睛》等,首首都有某一情节或细节潜藏其中,它们是溶解状的,仅是一鳞半爪。如写爱情的孕育与成熟,爱程的曲折与不平的《秋天的小路》,并未言其相爱的时间有多久,发生过怎样的波折,以及最终相爱的程度等,而只是说“寻觅,已经很久很久”,生活终于“把岁月酿成一杯醇酒”等。这种虚笔在《那一瞬间》里,就更为简约了,除两次出现“那一瞬间”外,无一处注明“瞬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对读者来说就得动用起各种官能,展开丰富的想象,去品察溶解在虚笔中的实景实情。而品察体味的过程,就是欣赏、审美的过程,朦朦胧胧,但却能陶然其中,获得美的享受。
然而,实笔的必要性也不可忽视。假如不能恰当地立实,虚笔便无从生发。《我不敢再往前走》是一首长达四十三行的悼亡诗,通过坟头祭奠的活动,抒发了诗人对一位乡村教师的深情怀念。诗中关于教师的实际情况的诗句只有十几行:“我问不清他换过多少村子,/带着他的小小的背囊,/他的翻动村庄的小学生课本,/他的那本同日月一起旋转的万年历/和他的挤满星星的窗口”,“他纯朴得像学校的钟声,/每天都敲得童话长出新羽毛,/除了沿黑板升起的小太阳,/他几乎什么也没有”,“他说过我会成为诗人/因为我的幻想/多得像夜空的星斗”……然而,赖有这些亦实亦虚的交代,才能生发出死前“我曾到处找他”,死后前来墓地的举动和深情:“秋风里,心在无言地颤抖。/小路尽头,没有墓碑也没有松柏,倾斜的大地啊,/让我的诗化为野草吧/守护他,永久,永久。”
实笔是诗的骨架,没有就撑不起血肉般的虚化成份;实笔又像酵母,少了就无以膨胀,构不成血肉丰满的诗。因此说,诗是由内核和血肉形成的灵果,有核才有质的界定,有血肉才有生命的跃动。
窥视栾诗灵气盎然的根由,即可发现其巧设虚笔的基本经验:
其一、博纳自然环境入诗,发挥景衬效能。“只因那轻轻一吻/月亮便悄悄躲进白云/白云是一方秋夜的纱巾/星空是一部朦胧的诗文/楼群,灯火,风/都跟随潮水退到很远的地方/我们的世界/只明亮着一对美丽的瞳仁”(《只因那轻轻一吻》),如果只留下“那轻轻一吻”和“一对美丽的瞳仁”,将“白云”“星空”“楼群”等衬景一概删掉,其幽秘、朦胧的气氛就会荡然无存,诗味也就消失怠尽了。写急躁不安的《等待》,从时间的延续为序,描写了等待中的景观变幻:
晚霞在天边燃烧着
时间已写满沙滩
海浪的游戏从来不知疲倦
风说笑着
来了又走远,未了又走远
上节写约会已到时的景观与感受。
晚霞一朵朵熄灭成灰烬
时间裸露为一片嶙峋的礁岩
浪顶上只剩下最后一只海鸥了
目光渐渐将暮色剪成碎片
下节写约会已过时的景观与感受。
没有诸景诸物的衬托,等待中的躁动不安就只能直说白道了。同时还可以悟到,这里“晚霞”的“燃烧”与“熄灭”,风顶的“游戏”与“说笑”,及“嶙岣的礁岩”,唯一的“海鸥”等,已经有了说话作用着,因此说取自自然界的包含情绪和景语的景观就是意象。而这样的意象在栾诗中是随处可见的。
其二、仰仗自然,巧选比喻,不但可以化实为虚,而且能从奇崛句的产生使诗意更加沛然:“那一瞬间/是一枚神秘的卵/它孵化处一首诗/题目叫做:永远”(《那一瞬间》);“路,早已数不清那些跌跌撞撞的脚印/它仿佛是一条镀金磁带/录满了坎坷不平的诗文”(《花径》);“期待曾如银河的帆影/向梦之海驶来一道彩虹”(《今晚只有歌声》);“记忆是时间的盐粒/”“总爱在生活的海洋里/溶化那些若有若无的阅历”(《记忆》):“我也许曾是一团岩浆/因为火的喷发/才凝固为一种巍峨……”(《关于沉默》)。
记得有人说:谁会打比喻,谁就可当诗人。还有人说:每当思路堵塞,写不下去时,就借用比喻来帮忙。道理何在?就在于比喻能展开人们的联想,让思绪飞腾起来,从而开阔了感受认知的空间。而阅读这样的诗也必然能浮想联翩,游目驰怀,产生余音缭绕,余味不尽之感。
自然,诗中的设比应异于其它文体,力求婉约而新异:“那时冬云如船/桅灯迷失了航线/航线迷失了港湾/一首首诗站在海岸呼唤/梦燃烧着飘飘大雪/跑向天边”(《不要留恋也不要遗憾》)。这里的“冬云”拐带何人?是谁在海岸作诗的呼唤?只有设身处地地去体察,才能理解这个发生在冬天的故事。
其三、适时适量地嵌入评说、祝颂、劝勉一类的哲理成份,也是栾诗化虚增虚的重要途径。
“因为有爱,世界总是变得非常动人/哪怕一片草叶,一滴泪痕/哪怕花径前面有很长很长的夏天……”(《花径》)。“哪怕”带起的以下数句,都是凭因果关系导演出来的虚化之笔。“当然,不是只有幼小,/儿子,首先是生命和生长的力量。/没有退缩,没有彷徨,/第一篇宣言就无畏而昂扬。”(《产房》)“让我们为鸽子做一个巢/把小小的阳台建成它们的航空港/这里是世界的一角也是宇宙的一角/让它们知道,生命/因自由而辉煌,世界/因宽广而辉煌”(《鸽巢》)。这些评述、哲理性的诗句,其实也是变态的议论,它们在栾诗中随处可见,只是因为溶进了叙述成份而被忽略了。有的议论更隐蔽,更难发觉,如《这里有一片静静的山洼》中写道:“她已经老了,白发/在秋风里飘动着记忆,/心,滴下大颗大颗的汨花。/她知道,世界很大而这里很小,/世界能记起的/只有这里的柿子、板栗和山楂,/以及那一抹同鲜血一起凝固的晚霞。”
这位老妈妈“飘动着的记忆”指她当年营救受伤战士的事迹,虽有革命贡献,但并不期待报偿,因为“她知道,世界很大这里很小……”很清楚,诗人的感情是复杂的,有深情的敬重,有真挚的同情,更有愧对老人的批评。这首诗之所以深沉浑厚有份量,就在于这里的诗句是以批评性的评说为筋骨的。由于纪曾的创作以明丽、舒缓为基调,故尔《山洼》一类的诗殊觉稀贵。如果加大这一比重,创作的价值会更高,可读性会更强。
采自大自然,讴歌大自然的景物事,在栾诗中占有很大比例。就数量说多为记游性的纯景诗。虽然大都清爽可意,亦不失为多姿多彩,但能获得艺术通行证,畅顺地进入读者感奋区的诗作,是那些性格化、角色化的景物诗,特别是那些属于隐现的寄言诗:万物悲秋之际,从容走来“主持秋冬的交接仪式”的“秋菊”;“留下一桩空旷的夙愿”而离去的“夜”;“步履自信而自知”,“生命的顶点/有无数金色光芒/会写诗”的“葵花”;“结束了,就该有更壮丽的开始”的“落日”;将大地视若“情重如山的母亲”,并倾落“思念的泪水”的云;不为大海增疆域,只为世界送“清甜”的“泉”等等,都各自美好的性格内涵,都具某种人格上的暗示意义。这类通常称为象征诗的作品,其成败的关键在于对所咏之物的性格把握与开掘,做到准确、生动而深入,使之易于通向象外之象。《贝壳的故事》中所描绘的贝壳“像辛勤的学者”,“为写一部陆海交汇的书/一生都在这里忙碌”,它所处的“世界太纷乱”,而柔弱的它“只能以沉默向命运宣战”,而且,“心,在欢乐与痛苦中跋涉得很远”,即使此后也要“留下一块忠诚的骨盾”,“一块信念的化石,一篇象形文字”,“使海滩变为星空”。这显然是写人的命运与人的价值观。
栾氏诗启示我们,写景写物,要么展示其性格,要么构置戏景。关于戏景,指景中诸物角色化,相互间产生戏剧关系,构成情节性的戏景。如《赤道》:“太阳抛下一根火绳/系住地球的腰提在手中。/海水发山怒吼与反抗,/太阳犹豫了,在天上来回摆动”。这里的“太阳”与“海水”成了争夺地球的角色,“地球”则成了被争夺的角色。《雨》中有着更热闹的戏景:大地,“从海的眼睛里/伸出燃烧的渴望”,天与地儿子“雨”为使父母“交汇痛苦与欢喜”,勇敢地“从闪电的尖顶跃下”,于是海“为它扬起舞姿,/宇宙的大厅里掌声四起/大地激动了,想赠它一份厚礼”,而雨呢,“却让太阳走出帷幕/从天顶抛下一道七彩的谜”。假如再溶入社会内涵,就会顿添隽永的诗意。比如《小雨点》一诗,就很值得玩味:“小雨点”“一路唱着亮晶晶的歌”飞向大海,高兴的“浪花为它搭起座座歌台”。“大海”向“小雨点”问道:“你怎么不到草叶上去呢?去陪伴/小鸟的羽毛,玫瑰的忧伤,蝴蝶的幼崽”,“小雨点”答曰:“我是一滴水你也是一滴水,大海,/你难道真不明白?”大海觉得有道理,便大笑着“同小雨点一起登上了歌台”。这显示出“小雨点”视庞大的“大海”为同类的自豪及气魄。
总之,凡一景多物者,最好形成戏景,以溶入社会情,人间事,并能收到结构严谨的效果。如果只靠作者的思绪,诸物间彼此无关系,就不可能成为生机勃勃的有机整体,而只能给人散乱的感觉。再如《绝壁上的殿字》:“远远地,殿宇/像一只放飞的风筝。/当年的小路/就是风筝的线绳,/一端,抛上云头,一端/系在山下大殿的窗棂”。一个比喻将景物本身和读者一起推向了奇幻的境界。读纪曾的诗,我还想到了孔孚先生所强调的“减法”之说,和李广田先生四十年代就提出的“剪枝”主张。总觉纪曾诗作从前至后(从时间上说)有由繁而简的明显趋势,说明诗人自己在求虚、求隐的同时,也重视了简约。
最后,我想强调地指出,纪曾的创作在用韵严格、用语严整方面付出了不懈地努力,进行了有益地实践。1991年夏天我在青岛一次研讨会上,曾就栾诗注重格律因素一点,作过专门论述,认为新诗在探讨艺术提高的未来,必将认同古典诗歌的格律传统,而坚持诗歌的韵法和语法的实践者,也必能为诗的历史所肯定。其原因,正如纪曾自序中所说:“诗之所以成为诗,就是因为它与其它文学样式有着不同的语言方式。离开了语言方式,就无法谈诗。”该是格律回归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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