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久没有这样读书了。日前收到燎原赠送的他的新作——人民文学出版社刚刚出版的《昌耀评传》。下午回到办公室打开书,我很快就被作者那犀利独特的诗歌评析以及昌耀那色彩斑斓的人生传奇所吸引。手不释卷,欲罢不能。下班回家,草草吃了点晚饭,又一头扎进书里,直到翌日凌晨4点30分才读完最后一个字。此时天已拂晓。掩卷长思,竟然毫无困意。
记得四年前的春天,诗刊社在威海举办“春天送你一首诗”活动。威海文学界的朋友聚集一堂。当时燎原的《海子评传·修订本》刚刚出版,正着手撰写《昌耀评传》。闲聊中,时任威海文联主席的著名作家袁学强问燎原为什么要写昌耀?燎原当时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说,我爱昌耀……。四年后,当我读完《昌耀评传》,回忆当年燎原与袁学强之间的对话,感触颇深:唯内心有爱,才能言真意切。如果说,昌耀是二十世纪中国诗坛上的一个神话,那么《昌耀评传》则是演绎创造这一神话的又一个神话。
《昌耀评传》对昌耀一生中不同时期的主要作品,从历史渊源、重大事件、地理民俗,以及诗人的生存状态等方面逐一进行了点评,通过解读潜藏在诗作中的各种意象密码,全面剖析阐述了昌耀对当代汉语诗歌世界无可替代的贡献。这不仅需要作者具备深厚扎实的理论根基,对昌耀诗歌的透彻理解和深刻感悟,更需要熟悉昌耀诗歌赖以生成的高原地理和历史民俗文化。而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的当代诗歌评论家中非燎原莫属。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昌耀在生命弥留之际,才郑重地委托身边的亲人,将诸如自己家庭身世的档案文书、重要信件、手稿、照片等,转交给燎原。事实证明昌耀的选择是正确的。《昌耀评传》横空出世,好评如潮。
过去,我对昌耀除诗歌外知之甚少,即便是对他的诗歌,也大多停留在一般诗句意义的感受与想像,《昌耀评传》则很好地将昌耀诗歌还原。读过《昌耀评传》之后,再去读昌耀的诗,我便有了一种质的提升。我相信读过《昌耀评传》与我有同样感受的人绝非少数。《昌耀评传》的意义在于:它不仅仅是当代诗歌一项开创性的研究成果,为深入研究昌耀诗歌提供了一个璀璨的重要的研读文本。更重要的是它拉近了诗歌与现实的距离,让玄妙空灵的诗歌在现代生存剧烈的精神冲突中得以清晰凸现。由此可见,《昌耀评传》对当代诗歌的研究与发展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我与燎原相识多年。他为人热情而内省,沉静而风趣,敏锐而节制。也许正是这种大家气质,才使得燎原的写作高屋建瓴、张弛有度、游刃有余。《昌耀评传》的传记部分没有把昌耀写成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而是通过大量细节的细腻刻划,将一个倔犟孤独、心灵敏感、多才多难又充满天真之气的诗人呈现在读者面前。1983年,昌耀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他怕娃娃们调台时乱扭乱拧弄坏了,就放在自己的书房里,每晚陪着娃娃看。后来觉得这样耽误写作,才把电视放在大房子里。但出差的时候,他又把电视搬回书房,给机子贴上盖着自己印章的封条,然后把书房暗锁一道明锁一道地锁上。”诸如此类“精细”的故事很多,比如“每个月买粮油时,昌耀怕杨尕三算不清账,就事先在一张纸条上将米、面、油逐一地写好价钱,然后一分不差地交给尕三,让她再将纸条和钱交给粮站售货员。如此三番五次,最后连售货员都禁不住笑道:怎么还有这样的人!”
1992年底,昌耀与藏族妻子杨尕三的婚姻走到了尽头。这时候昌耀认识了他生命中另外一个很重要的女性——修篁。昌耀与修篁从相识相恋到相爱,始终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当两人有了第一次热烈的感情哺喂后,昌耀竟对修篁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来:‘我真想叫你妈妈。”寥寥数语,一个情感和心灵上的孤儿浪子形象便跃然纸上。
关于昌耀与另一位女性S的情感纠葛,作者则完全围绕着昌耀的书信展开。有理,有据,有度。把一个热情、浪漫、天真、善良、窘迫的诗人的内心情感世界揭示得淋漓尽致。S的诗集出版遇到了麻烦,“昌耀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极尽个人的想像力和为数寥寥的关系网为S出谋划策。最后在各种努力无果的情况下,竟然豪迈地表示:这部诗集若自费出版,‘请让我个人为你凑足尚差码洋的五分之一。我想只有一个在经济上捉襟见肘,却又决定郑重践诺的人,才会计算出这么一个有趣的‘五分之一来。这无疑是昌耀经济能力的极限。”后来,昌耀寄给S一百元钱,作者是这样叙述的:“5月2日,昌耀在给S的信中这样写道:‘天气渐热了,我定于明天给你汇去一百元钱,供你买几杯雪碧消渴。据称雪碧是美国饮料妖怪的译音(猜是spirit?)故请饮用时多加小心。看来昌耀的英语水平不但日益见长,而且甚是幽默、顽皮。但很快,这种幽默和顽皮就变成了无趣。——他自己感觉中沉甸甸的一百元钱,竟像飞去来器般地从上海轻飘飘地飞了回来。S什么也没说把钱退给了昌耀。在1992年,这一百元绝非无足轻重。此时昌耀的月工资为三百七十元。除去每月支付两个未成年子女的生活抚养费各五十元后,剩下的,只有二百七十元。”接着燎原又笔锋一转,表述了自己的观点:“他的缺陷和可笑,也是我们许多人的缺陷和可笑;而他的真诚和善良,则并不是我们许多人所能具备的。”
也许是太熟悉燎原的缘故。总之,我从昌耀身上发现了太多燎原的影子。他们除了性格上热情仗义、遇逆不屈以外,作品的语言风格也十分相近:准确、简洁、形象、穿透力强。这一点,其实在我读了燎原早年的诗集《高大陆》后就有了这种感觉。《昌耀评传》更印证了我的想法。这恐怕不单纯是因为燎原与昌耀长期生活在青海的缘故。更与他们渊博的学识、富于探索的先锋精神、严谨的写作态度和扎实的文字驾驭能力有关。正如著名诗人韩作荣在这本书的序言中写的那样:“饱含诗情的散文笔调,细腻、生动,看似闲笔,却与诗人的生存命运凝于一体,与一些散文佳作相比也不逊色。”昌耀从省文联下放劳动初到日月乡时,作者有着这样一段描述:“3月份的青海没有风景,大地和树木不见一星绿色。处在由东部川地向西部日月山垴山地带过渡的日月乡,在大地缓缓抬高的斜面之上,被称作半垴山地区。这个季节日月乡的太阳发白,最活跃的自然元素便是寒风。刮过地面的风把将化未化的雪粉、开始发酥的土皮同时拔起,从枯树的枝头拉响一声声尖利的哨音后,最终在它再也无力蹿升的空际哗然散开,为白太阳蒙上昏晦的浊黄。”一下子就把读者带进了那个寒风刺骨、尘土蔽日的西北高原,也拉开了诗人长达21年流放生涯的沉重帷幕。1967年元旦,摘掉“右派”帽子并被法院依法撤销了当时“管制劳教三年”错误判决的昌耀,好像仍被这个世界遗忘了一样。在许多人纷纷被落实政策返城工作的时候,他却与剩下被遗忘的一千多人发配到了他晦暗人生的第二个流放地——新哲农场。这无疑是诗人最为绝望和痛苦的时刻。新哲农场“周围空无人烟,更不见帐篷和村郭。……云雀,是这片草原上仅有的歌者。草原上的云雀不仅能从地面啼鸣着直冲云霄或垂直下落,而且能微微扇动翅翼,悬置云空达数十分钟之久。那似乎是一次拼尽一生气力的绝技表演,在这样的高空悬置中,它们枉自长啼,歌声颤颤,直到力竭,就像俯偎大荒中喉头泣血的诗人。”
昌耀的一生多舛多难,即使后来落实政策重返文联,他也不断地被生活上的窘迫和身体上的疾病折磨着。用昌耀自己的话说:“好像上帝让我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专门来受罪的。”但是,此时已非彼时,由于政治大气候的变化,昌耀的生活中也不乏阳光和鲜花。这时候,作者的笔调也逐渐变得明朗、温馨起来。昌耀生病期间,修篁一直陪伴左右:“两人恩爱的时候,几乎黏得化不开。修篁在家中做了清炖鲫鱼送到病床前,然后剔去鱼刺,用勺子送到昌耀的嘴边。昌耀嘴中吧唧吧唧地吃着鱼,眼睛却一动不动地盯着修篁的脸,一副要把修篁吸进眼中的贪婪。修篁这时也甜蜜得仿佛就要融化了,对昌耀说:我给你唱支歌吧。于是,就轻轻哼唱起她经常唱给昌耀的那首《马背上的骑手》……在这样的哼唱与谛听中,白色的病房恍然就成了骑士时代蒙古草原夜色中的营帐,四十根牛油蜡烛随着这样的歌声而烛影摇红……”
昌耀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最终选择了自杀。在生命最后一刻,作者巧妙地借用了昌耀的诗句,为一个行走在上帝沙盘中的孤独旅行者的传奇一生,又披上了一层多少带有宿命色彩的神秘面纱:“3月23日的西宁,是清晨七点十五分左右迎来日出的。当昌耀用自己积蓄的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移动到阳台上时,鲜红的太阳已完全跃出云层,在略显寒冷的大气中,干净、热穆、瑰美,并以迷人的温馨向昌耀发出召唤:来,朝前走。是的,早在1987年,他就听到了这声召唤:‘太阳说:来,朝前走。昌耀随之张开双臂,纵身朝前一跃……”简洁而又形象的描述,留给读者的却是无限的追思与缅怀。
命运是一个多棱镜,常常显示出太多的不可琢磨性。它在给诗人带来无数痛苦与磨难的同时,也帮助诗人造就了《大山的囚徒》、《慈航》、《雪。土伯特女人和她的丈夫及三个孩子之歌》、《哈拉库图》等宏伟巨著。也正是这些不朽的诗作,才成就了昌耀诗歌辉煌的顶峰,也缔造了中国诗坛一个最伟大的神话。
《昌耀评传》在结尾引用了著名诗人哲学家尼采的一句名言:“我爱这样的人:他创造了比自己更伟大的东西,并因此而毁灭。”
它让我想起四年前燎原与袁学强之间的对话。
我想说的是:因为一部优秀作品的诞生,我们热爱的诗人,将永远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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