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魏晋以来,随着个体写作的发展,作者成为文学批评的重心。与此同时,读者也越来越多出现于文学活动之中,引起批评者的注意,在主流的作者批评视野之外,读者视角的文学批评也不断得到发展。读者视角的批评注重读者反应和阅读期待,体现了批评中的读者意识,由此形成不同于以作者为中心的文学批评观念,这是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另一条发展路径。齐梁文学批评中一些基本范畴和观念,如沈约“三易”、谢朓“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萧绎“情灵摇荡”等,都建构在读者意识的基础之上,发展为文学批评的主流观念,并深刻影响了诗歌写作实践。梁朝后期的宫体诗人,从阅读的角度突出诗歌的审美之用,自觉赋予自身读者身份,彻底变革了传统抒情言志观。齐梁诗歌的艺术性质、唐代以复古变革齐梁诗风等文学史上的重要问题,都可以由读者意识这一个角度得到新的认识。
“作者”是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出发点,先秦诗学最核心的“诗言志”之说,即以作者为基础,虽然春秋以来,《左传》《孟子》《庄子》等从不同立场和侧面对其进行广泛的阐释(钱志熙,《先秦“诗言志”说的绵延及其不同层面的含义》9—14),但各家所说本质上都指向作者主体。所以朱自清谓“诗言志”为中国诗论的“开山纲领”,其实也就是确立了中国古代诗学批评以作者为中心的基本观念。(钱志熙,《从群体诗学到个体诗学——前期诗史发展的一种基本规律》17—20;徐建委53)但是文学活动中,除了“作者 文本”这对基本关系之外,“读者 文本”“读者 作者”,也是文学活动中重要的关系。艾布拉姆斯将欣赏者与作品、艺术家、世界并称为文学活动的四个要素(艾布拉姆斯4);伊格尔顿在论述文学理论现代发展的分期时,以作者、作品、读者作为文学的三个要素,并说道:“读者是三个要素中最微不足道的,奇怪的是,没有读者文学文本压根儿就不存在。文学文本并不是存在于书架上;它们只有在阅读实践中才能具体化为意义过程。文学若要存在,读者和作者一样不可或缺。”(周宪11)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接受美学、读者反应批评,将读者作为文学批评的核心(戴联斌27),实现了文学理论发展的“读者转向”(周宪5)。借用“读者转向”这一范畴和视角,可以发现,魏晋南北朝的文论也有这样一个从作者、作品到读者的发展进程。魏晋以来,随着文学的发展、读者群体的扩大,读者开始比较多地出现在文学活动中,到齐梁沈约、谢朓、萧纲、萧绎、徐陵等人,注重从阅读效果的角度重新界定文学及其审美标准,读者在文学批评中的地位得到明确的认识,建构了读者视角的文学批评观。
中国传统文学批评往往建立在写作实践基础上并指向写作实践,因此,从读者视角展开的齐梁文学批评,不仅体现了文学理论新的发展动向,而且也对文学自身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齐梁诗歌发生新变,并成为有别于魏晋诗歌的艺术系统,与此是有内在关系的。目前学术界对齐梁诗歌“新变”的研究,大多关注“新变”在艺术上的具体体现,主要集中在辞藻、声律等方面,而对“新变”的性质、内涵及其原因,仍然缺乏深入的分析。虽然造成一代诗风新变的原因非常复杂,但就齐梁诗风而言,其变化与批评视角从作者到读者的转向有重要的关系。对沈约、萧纲等兼有作家和批评家双重身份的人来讲,不仅他们的诗歌批评、诗歌观念体现了读者意识,而且他们的诗歌写作也存在为读者而作的自觉意识,也就是从传统的抒情言志转向关注读者反应。因此,他们的写作带有显著的“读者意识”,这种意识使诗人在创作中自觉地考虑读者的审美需求、阅读期待,诗歌写作从表现作者主体的情志、才性,转向关注审美和阅读效果,至梁朝中后期,宫体诗人更自觉地成为诗歌的玩赏者。这是齐梁诗歌新变的重要原因,涉及对诗歌的基本认识和写作观念,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齐梁诗风新变的本质。这是“读者意识”在批评和创作上的深远影响。
一、从精英到普通: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中的“读者”
中国古代诗学尤其是个体诗学兴起之后,强调诗歌是诗人情志的表现,因此,有学者提出以“中国的抒情传统”作为中国文学的特质(李春青51)。中国文学是否存在一个“抒情传统”,是学界仍存争论的一个问题,但是抒情是中国古代诗歌一个突出的特点则是不能否认的。“诗言志”“各言其志”“发愤抒情”“诗以言情”“歌以言志”等,传统诗歌理论和批评中大量出现的这些范畴,其主体都是作者。钟嵘《诗品序》列举了种种感荡心灵的情景并总结说:“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释其情?”(曹旭56)这是对诗歌抒情功能和特点的概括,是传统诗论的基本主张。所以,魏晋文学批评中,作者是关注的重心,而作为作品另一极的读者,则往往被动地被当作文学作品的背景或文学作品作用的对象,未得到足够的重视。如阮籍《乐论》,强调音乐教化而否定愉悦欣赏之用,这种观念显然没有注意到作为受众的听者的意义。《乐论》说的虽是音乐,但也是阮籍对文学的基本看法,他的《咏怀诗》八十二首就完全是个人化的抒写。葛洪《抱朴子·喻蔽篇》也说:“音为知者珍,书为识者传。瞽旷之调钟,未必求解于同世;格言高文,岂患莫赏而减之哉!”(杨明照,下434)其认为文学意义在文本自身,读者欣赏与否不会影响作品的价值。阮籍、葛洪有意无意地忽视了读者的意义,代表了魏晋普遍的一种观念。但是另一方面,随着创作意识的自觉、纸张书写的普及、文学作品的增多,文本阅读群体进一步扩大,读者也开始主动地参与到文学活动之中。如左思《三都赋》作成后“豪贵之家竞相传写,洛阳为之纸贵”(房玄龄2377)。庾阐《扬都赋》经庾亮鼓吹“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余嘉锡258)。徐陵“每一文出手,好事者已传写成诵,遂被之华夷,家藏其本”(姚思廉,《陈书》335)。这类例子在魏晋南北朝经常出现,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阅读群体的显著扩大,读者的文学消费已经成为文学发展不可忽视的力量。文学的价值其实就体现在这种阅读、传播之中。《隋书·经籍志》记载西晋挚虞编《文章流别集》云:“总集者,以建安之后,辞赋转繁,众家之集,日益滋广,晋代挚虞,苦览者之劳倦,于是采擿孔翠,芟剪繁芜,自诗赋下,各为条贯,谓为《流别》。”(魏征1089)西晋之后,总集编纂大量增加,很大程度上就是迎合读者的需要。可见魏晋以来读者在文学活动中的意义逐渐得到认识。
读者的意义也体现在魏晋文学批评之中。曹植《与杨德祖书》云:“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赵幼文227)“常好人讥弹其文”中的“人”就是批评者,而批评者首先是读者,曹植认为文章被阅读、鉴赏、批评有助于作者改进其文,颜之推说:“江南文制,欲人弹射,知有病累,随即改之,陈王得之于丁廙也。”(王利器279)即指出曹植以来形成的注重批评者的风气。《与杨德祖书》又说:“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曹植曾将其文章整理后送给杨修、吴质等人,这个举动也说明曹植对作品被阅读、欣赏的期待。杨修《答临淄侯笺》评论曹植所送辞赋云:“蔚矣其文,诵读反复,虽《雅》《颂》不复过此。”(李善563)则是对这种期待的回应,是从读者的角度进行的批评。但是,曹植对批评者有很高的要求,他说:“盖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即喻指经过专门的文学批评训练的人,才能够进行文学批评。所以曹植的读者意识,主要还是重视有文学素养的精英读者。葛洪也多次提到这种看法,如:“华章藻蔚,非蒙瞍所玩。”(杨明照,上456)“连城之宝,非贫寒所能市;高世之器,非浅俗所能识也。”(杨明照,下376)。曹植、葛洪代表了魏晋文学批评对读者边界的严格限定。但魏晋以来读者视角的文学批评不断增多是一个基本趋势,魏晋赠答诗即比较明显地体现了这一点。魏晋赠答诗酬赠双方更加注重从阅读的角度对诗歌进行批评,如:“文藻譬春华,谈话犹兰芳。”(石崇《赠枣腆》)“良朋贻新诗,示我以游娱。穆如洒清风,焕若春华敷。”(张华《答何劭诗》)“公之云感,贻此音翰。蔚彼高藻,如玉如兰。”(陆机《答贾谧诗》)“虑该道机,思妙穷神。汪穆其度,焕蔚其文。”(张载《赠司隶傅咸诗》)相对于传统赠答诗主要目的在于酬赠双方的情感交流,这是一个新的变化,正是读者意识的一种体现。
读者意识的进一步发展,影响到魏晋文学批评观念的建构。陆云《与兄平原书》云:“《答少明诗》亦未为妙,省之如不悲苦,无恻然伤心言。”《答少明诗》大概就是陆机的《赠武昌太守夏少明》,是一首送别之作。陆云认为表现离别之情的诗歌应当要有“恻然伤心”的抒情才能感染读者,这是从读者的阅读反应建构的诗歌观念,这个读者既是作为批评者的陆云本身,同时也指范围更广的普通阅读者。又如西晋孙楚作《除妇服诗》以示王济,济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余嘉锡254)也是从读者受到强烈的感染来评价诗歌。汉代有一种以悲为美的风气(范晔3273),魏晋以来这种风气仍十分盛行,晋武帝甚至曾下诏令左芬“作愁思之文”(房玄龄957),这显然是作为阅读、欣赏之用的。陆云、孙楚、晋武帝皆从阅读的角度,要求诗文有感染读者的情感效果,这种注重感发的诗歌观念,很大程度上就是建构在读者反应基础之上的,而且这里的“读者”已实现从精英到普通的扩展。
东晋刘宋以来不仅批评者重视读者,作者也关注读者反应。如《世说新语·文学》载:“(孙绰)尝作《天台山赋》,辞致甚工,初成,以示友人范荣期,云:‘卿试掷地,当作金石声也。’”(余嘉锡267)这条材料一般理解为孙绰对自己作品的自信,但实际上也可以看出孙绰非常在意阅读者的反应。又如袁宏作《北征赋》,桓温“与时贤共看,咸嗟赏之。时王珣在坐,云:‘恨少一句,得‘写’字足韵当佳。’袁即于坐揽笔益云:‘感不绝于余心,溯流风而独写。’公谓王曰:‘当今不得不以此事推袁。’”(余嘉锡270)这条记载可看到读者的阅读反应直接影响到文本的形成。谢灵运《山居赋序》云:“意实言表,而书不尽。遗迹索意,托之有赏。”明确地期待自己的作品能被阅读者真正理解。《宋书》记载谢灵运隐居始宁,“每有一诗至都邑,贵贱莫不竞写,宿昔之间,士庶皆遍,远近钦慕,名动京师”(沈约1754)。谢灵运在遭受政治上重大挫折、出守永嘉之后,开始写作山水诗,其目的是希望以山水诗写作重新获得心理的平衡,这种心理的平衡,不仅是通过诗歌中的情感抒发、义理领悟获得的,还包括期望以具有开创性的山水诗写作、不同凡俗的精神境界的展现,重新成为世人关注的焦点。所以谢灵运在始宁每作一诗就迅速在京城的士庶群中传播,显然是他有意为之的。作为谢诗阅读群体的“士庶”,已突破了曹植等魏晋人严格限定的精英读者,而且谢灵运开始具有为读者写作的意识。同时期的鲍照,也在乐府诗中表现了显著的听者、读者意识,如:“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代东武吟》)、“四座且莫喧,听我堂上歌”(《代堂上歌行》)、“为君歌一曲,当作朗月篇”(《代朗月行》)、“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四)等,这些诗句不仅是自述其以歌的形式作诗,还体现了诗人为听众而作的意识,诗中的“听者”,虽然现实中并不一定在场,但却存在于诗人的意识之中,接近于西方阅读理论中的“隐含的读者”“理想的读者”,而影响到作者和文本的形成。这是晋宋之际读者意识一个重要的发展。
随着读者意识的进一步明确,从读者的审美需求规范、评价文学艺术创作,成为晋宋以来文学批评的一个新趋势。《世说新语·文学》载:“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阮孚云:‘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余嘉锡256)这种诗论即从读者的阅读感受而发。又如《宋书》记载王微“为文古甚,颇抑扬,袁淑见之,谓为诉屈。微因此又与从弟僧绰书曰:……文词不怨思抑扬,则流澹无味。文好古,贵能连类可悲,一往视之,如是多意”(沈约1667)。王微对袁淑的嘲讽的回应,完全从感官审美体验、阅读效果的角度来阐释其文风形成之故,“一往视之”即文本阅读,“怨思抑扬”是文词表现出来的风貌,是为了使读者阅读起来有“连类可悲”的效果,而并不要求作者有这种强烈的情感。王微这一说法与陆云对陆机《答少明诗》之评颇为相似,其中的区别在于,陆云是作为读者和批评者,王微则既是作者又是读者,是从读者的角度来建构文学观念,体现刘宋以来写作中的读者意识。
二、读者意识与齐梁文学批评的建构和诗风
齐梁具有有别于魏晋的诗歌艺术系统,齐梁文学批评、文学理论中一些的重要的观念、范畴,都有突出的时代特点,而这些大多是建构在魏晋以来读者意识不断发展的基础之上的。颜之推《颜氏家训·文章篇》记载沈约“三易”说,“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诵读,三也”(王利器272)。“三易”之说是齐梁重要的文学观,其内涵可以综合为两个方面:“易识字”和“易诵读”是关于文本的阅读;“易见事”则有关文意的理解。从本质上讲,这两方面都是从读者的角度对文学艺术作的规定。清代徐时栋评论说:“余平生最服此语,以为此自是文章家正法眼藏。故每作文,偶以比事,须用僻典,亦必使之明白畅晓,令读者虽不知本事,亦可意会,至于难字拗句,则一切禁绝之。世之专以怪涩自矜奥博者,真不知其何心也。”(王利器272)余氏所论即揭示了沈约“三易”说的读者视角的性质。刘勰《文心雕龙·练字》也说:“前汉小学,率多玮字,非独制异,乃共晓难也。暨乎后汉,小学转疏,复文隐训,减否大半。及魏代缀藻,则字有常检,追观汉作,翻成阻奥。故陈思称:‘扬马之作,趣幽旨深,读者非师传不能析其辞,非博学不能综其理。’岂直才悬,抑亦字隐。自晋来用字,率从简易,时并习易,人谁取难?今一字诡异,则群句震惊,三人弗识,则将成字妖矣。”(范文澜624)也是从阅读的角度主张文字应该简易,刘勰与沈约的文学观念相近,这段可谓对沈约“三易”说的阐释。沈约提倡声律,追求诗歌的音乐美,实际上也是为了诗歌更易于诵读,可以说声律论是在“易诵读”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而声律论的产生又促进了“易诵读”的实现。
齐梁以来,对阅读的关注很大程度上成为文学批评的出发点和基础。《南史·王昙首传》记载沈约欣赏王筠的诗歌:“于御筵谓王志曰:‘贤弟子文章之美,可谓后来独步。谢朓常见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近见其数首,方知此言为实。’”(李延寿609)“圆美流转”是诗歌整体呈现出来的流动之美,包括意脉、气韵、语言等方面,这种诗美观是从诗歌的阅读效果总结出来的。沈约《伤谢朓》特别强调了谢朓诗歌“调与金石谐”,也就是有阅读上的声调响亮之美。杜甫也说“谢眺每篇堪讽诵”(《寄岑嘉州》),这些进一步说明“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是从阅读角度总结出来的诗歌艺术原则,其性质与沈约“三易”说相近。这种在追求阅读效果基础上建构的文学观,在南齐以来的批评和创作中影响很大。《南齐书·文学传论》主张:“言尚易了,文憎过意;吐石含金,滋润婉切;杂以风谣,轻唇利吻。不雅不俗,独中胸怀。”(萧子显908—909)钟嵘《诗品序》也说:“余谓文制,本须讽读,不可蹇碍,但令清浊通流,口吻调利,斯为足矣。”(曹旭452)值得注意的是,钟嵘这段议论原本是为反对沈约等人的声病说而发的,但却在强调阅读效果方面与沈约的“三易”说相近(陈庆元63),更可以看出齐梁注重阅读效果的文学观念的广泛影响。萧绎《金楼子·立言》云:“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至如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许逸民966)更是进一步从读者的阅读行为和效果为“文”下定义。
沈约、谢朓、萧纲、萧绎、徐陵,齐梁这些重要的文论家,明确地建立了读者视角的文学批评观和理论范式,而且由于沈约等人又是作家,所以读者视角的文学批评,又在创作中成为作家的读者意识,使作者在构思和写作时,自觉考虑读者的阅读喜好、审美期待。对读者期待的迎合,影响了作者的文学观念和写作实践。从这个角度来讲,读者不仅在文学批评中有重要意义,对文本形成也产生了直接的影响。
齐梁以来这方面的例子逐渐增多,读者甚至影响到作家对文学道路的选择。《南史·任昉传》载任昉“既以文才见知,时人云‘任笔沈诗’,昉闻甚以为病,晚节转好著诗,欲以倾沈”(李延寿1455)。刘宋发展起来的“文笔”说,对文和笔本有所轩轾,到齐梁时期因为重视诗歌又出现了“诗笔”之说,任昉因读者的“诗笔”之评,而刻意转向诗歌写作,可见读者对写作产生的直接影响。又《梁书·王筠传》:“(沈)约制《郊居赋》,构思积时,犹未都毕,乃要筠示其草,筠读至‘雌霓连蜷’,约抚掌欣抃曰:‘仆尝恐人呼为霓。’次至‘坠石磓星’,及‘冰悬坎而带坻’,筠皆击节称赞。约曰:知音者稀,真赏殆绝,所以相要,政在此数句耳。”(姚思廉,《梁书》458)这里即体现了沈约对作品被准确阅读的重视,尚未完稿就邀王筠阅读,显然还有通过读者的阅读反应以改定文本的期待。又如《南齐书》记载张融作《海赋》:“后还京师,以示镇军将军顾觊之,觊之曰:‘卿此赋实超玄虚,但恨不道盐耳。’融即求笔注之曰:‘漉沙构白,熬波出素,积雪中春,飞霜暑路。’此四句后所足也。”(萧子显725—726)读者反应已直接影响了文本的形成。沈约、张融等均是作者而参与到自我作品的阅读之中,东晋孙绰、袁宏等即有相似的事迹,陶渊明说的“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移居》)就是对共同阅读的描述,这种情形自齐梁以来越发普遍,作者自觉地参与到公共阅读之中,本质上正是对读者反应的自觉关注。
读者意识是一个不断发展的进程,齐梁文学批评和创作中极为显著的读者意识,是魏晋以来文学创作、批评、阅读不断发展的结果。魏晋之后,作为传统诗学核心的“诗言志”之“志”的地位在逐渐弱化,“诗”的审美内涵则不断得到重视。陈国球阐释“抒情”之义说:“当个我与外界相触动所产生之经验,经历反复内省,而赋予某种生活或者生命价值时,其感受以一定形式之媒介(例如文字、音声、色彩、线条、姿势)呈现,那就是‘抒情’。”(陈国球3)“抒情”是以形式之美将情感呈现出来,陆机“诗缘情而绮靡”之说即明确地总结了这一内涵。“缘情”一般认为是“言志”的另一种表述,“绮靡”则是对诗歌审美的定义,相对于儒家“发乎情,止乎礼义”的伦理规范,“缘情绮靡”中的诗歌审美被突显出来,甚至可以说“绮靡”才是目的,而“缘情”则是实现“绮靡”的艺术手段(蔡彦峰115),因此,这一诗学中作者的主体性地位在弱化,而诗之“绮靡”,这种主要是面向阅读的审美则不断得到重视。所以“缘情”在字面上与“抒情言志”相近,实质上则有根本的区别,“缘情绮靡”说的提出可以说是传统抒情诗学的一个重要转向,诗歌比较明显地从主体的自我表现,转变为审美的客体,包括原本属于主体的情志也被客体化,阅读和欣赏成为诗歌写作的重要动机。
齐梁诗歌也强调感发,但有一个从诗人感发以作诗,到作诗以感发读者的变化,也就是为情造文到为文造情的转变。正是这种转变,使齐梁形成趋时媚俗的诗风。钟嵘《诗品序》云:“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释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故词人作者,罔不爱好。”这是从诗歌的主体抒发功能阐述诗歌的价值,钟嵘接下去批评齐梁的风气:“今之士俗,斯风炽矣。才能胜衣,甫就小学,必甘心而驰骛焉。于是庸音杂体,各各为容。至使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独观谓为警策,众睹终沦平钝。”(曹旭64)这是钟嵘对齐梁诗风的界定和批评,《诗品序》前后这两段话的逻辑上有一个很明显的转折。裴子野《雕虫论》也说:“闾阎少年,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致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梁书·裴子野传》说:“子野为文典而速,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当时或有诋诃者,及其末皆翕然重之。”(姚思廉,《梁书》443)所谓的“法古”自然也包括对《诗经》以来抒情言志的继承、学习,所以裴子野批评当时的“吟咏情性”,很显然不是传统的抒情言志,而是齐梁诗歌“缘情绮靡”之义。裴子野是文学上的复古派,但是他对齐梁诗歌的批评是切中时弊的,与钟嵘批评的一样,他们认为齐梁诗歌最大的弊端是偏离了传统诗歌主体抒发的本质,而将其作为相互炫耀、玩赏之物,是一种“物化”了的诗学观,钟嵘说的“膏腴子弟,耻文不逮。终朝点缀,分夜呻吟”,裴子野说的“淫文破典,斐尔为功”,实质都是这个问题。
三、“读者身份”:读者意识的发展与宫体诗的“新变”
梁朝中期之后,萧纲、萧绎、庾信、徐陵等新一代诗人走上诗坛,萧纲《与湘东王书》对京师文体“儒钝”的批评,比较集中地反映了这批新诗人强调诗歌审美功能的诗学观。他们在沈约、谢朓等人注重阅读效果的基础之上,更注意到诗歌对作者的审美之用,有赋予自身“读者身份”的自觉意识,这是读者意识的进一步发展。齐梁诗歌从永明体到宫体的进一步“新变”与此是密切相关的。追求新变是齐梁文学的基本主张,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云:“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萧子显908)这是齐梁人对文学的的普遍认识。齐、梁两代虽然可以看作有同一个诗歌艺术系统,但是南齐到梁朝前期的诗风与梁朝中后期的诗风实际上仍存在差异,“具体说就是永明体和宫体的差异”(沈玉成55),所以齐梁诗歌“新变”有一个发展的进程,永明体是对魏晋古体的新变,而宫体则是对永明体的再变。《梁书·庾肩吾传》说:“齐永明中,文士王融、谢朓、沈约文章始用四声,以为新变。”(姚思廉690)永明体以声律为新变,这一点是很明确的。而宫体的新变是什么?学界一般认为就是声律加上艳情。(王瑶312;王运熙、杨明308)这一说法当然有道理,也是文学史的事实(田晓菲187),但还比较笼统,还没有准确把握梁朝中后期宫体诗“新变”的本质和内涵。
宫体诗之名虽然出现于萧纲为东宫太子的中大通三年(531)之后,但是艳情诗风在此之前就已存在并不断地发展。刘师培《中古文学史》云:“宫体之名,虽始于梁,然侧艳之辞,起源自昔。晋、宋乐府,如《桃叶歌》《碧玉歌》《白纻词》《白铜鞮歌》,均以淫艳哀音,被于江左。迄于萧齐,流风益甚。其以此体施于五言诗者,亦始晋宋之间,后有鲍照,前则惠休。特至于梁代,其体尤昌。”(97)大体梳理了宫体诗的艺术源流。宫体诗轻艳的诗风其来有自,所以“其体尤昌”可谓进一步盛行,而不能谓之“新变”。唐代刘肃《大唐新语》云:“梁简文帝为太子,好作艳诗,境内化之,浸以成俗,谓之宫体。晚年改作,追之不及,乃令徐陵撰《玉台集》,以大其体。”(42)《玉台新咏》收录了从汉至梁代与妇女有关的诗歌,所谓的“以大其体”,即张大其体,扩大这体诗歌的影响或范围(刘跃进18),以此表明宫体诗有其渊源和传统。妇女题材是自《诗经》以来重要的诗歌题材,《玉台新咏》之前,萧衍就命张率“撰妇人事二千余条,勒成百卷,使工书人琅邪王琛,吴郡范怀约、储洵等缮写,以给后宫”(姚思廉,《梁书》475)。二千余条“妇人事”的具体内容不得而知,大概具有类书的性质,包括与妇女有关的典故和文学作品,很可能与《玉台新咏》所选作品也有所交叉。从辞藻等方面来看,宫体诗并一定比晋宋风谣及鲍照、萧衍、沈约等的艳诗更艳丽,钱志熙即指出,梁中期的宫体诗沿天监绮艳之风而发展,但萧纲、萧绎、徐陵、庾信等人所作“其色艳之程度,实无增于天监时期艳诗”(钱志熙459)。张伯伟也认为:“晋宋以来的乐府,以吴歌、西曲为代表,这些作品与宫体诗的类似,一是文字上的‘侧艳之词’,一是音乐上的‘淫艳哀音’。”(张伯伟119)从《玉台新咏》到唐代李康成编《玉台后集》,一脉相传的两部选集选录西汉至唐代的艳诗,显然已经突破了宫体诗“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闻一多11)的内涵和外延。这种“突破”之所以会产生,并被后代一些学者如王闿运、刘师培、闻一多等普遍接受,包括时间断限上明显错误的“齐梁宫体”这种提法经常出现,原因就在于宫体诗在声色上与其他艳情诗并无根本的区别。
但是细绎宫体诗,还是可以发现与汉魏晋的艳情诗有显著的不同,试举两首诗:
密房寒日晚,落照度窗边。红簾遥不隔,轻帷半卷悬。方知纤手制,讵减缝裳妍。龙刀横膝上,画尺堕衣前。熨斗金涂色,簪管白牙缠。衣裁合欢褶,文作鸳鸯连。缝用双针缕,絮是八蚕绵。香和丽丘蜜,麝吐中台烟。已入琉璃帐,兼杂太华毡。且共雕炉暖,非同团扇捐。更恐从军别,空床徒自怜。(萧纲《和徐录事见内人作卧具诗》)
不信巫山女,不信洛川神。何关别有物,还是倾城人。经共陈王戏,曾与宋家邻。未嫁先名玉,来时本姓秦。粉光犹似面,朱色不胜唇。遥见疑花发,闻香知异春。钗长逐鬟髲,袜小称腰身。夜夜言娇尽,日日态还新。工倾荀奉倩,能迷石季伦。上客徒留目,不见正横陈。(刘缓《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诗》)
《隋书·经籍志》批评萧纲的诗“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魏征1090)。宫体诗的确大多不脱闺闱、衽席这类题材,所举这两首诗就属于此类。诗歌题材的拓展原本无可厚非,但是萧纲等宫体诗人对妇女的体貌、神情、服饰、用具、生活细节及男女艳情等的描写,都带着玩赏的心态和视角,他们也描写妇女的寂寞、愁苦、哀怨,但“纯粹是用写物来写人,南北朝诗中描写妇女的诗很多,但用这种手法来刻划心理的却不多见”(曹道衡196—197)。这正是宫体诗的新变之处,本质上就是从玩赏者的视角,将女性及其情感物化了。
萧纲代表的宫体诗人在强调诗歌的审美功能时,有意识地将自我的身份读者化,诗人不仅是诗歌的创作者,也是诗歌的消费者、玩赏者,对宫体诗人而言,“玩赏者”甚至是更突出和重要的身份,体现了梁朝中后期读者意识的进一步发展。钱志熙评萧纲《美女篇》“佳丽尽关情,风流最有名”云:“此类诗并非抒情之作,而是咏物之体。宫体诗人大力发展永明以来的咏物风气,其实是从咏物到描写情色,使传统表现女性主题的抒情诗咏物化,其大的背景,在于南朝诗坛的形似体物作风。这可以说是宫体诗发生的诗史逻辑。”(钱志熙《中国诗歌通史·魏晋南北朝卷》484)从艺术技巧分析宫体诗的发展,这个说法是很有道理的。但是宫体诗“抒情咏物化”,客观上是南朝以来体物艺术的发展,主观上则与宫体诗人的写作角度,也就是读者意识和玩赏者的心态、视角密切相关。萧纲《答新渝侯和诗书》高度评价新渝侯萧暎三首宫体诗,谓之“风云吐于行间,珠玉生于字里,跨蹑曹、左,含超潘、陆”。超越曹、左、潘、陆,这在南朝是最高的评价,从萧纲的信里,可以了解萧暎这三首诗的其基本内容,信中说:“双鬓向光,风流已绝;九梁插花,步摇为古。高楼怀怨,结眉表色;长门下泣,破粉成痕。复有影里细腰,令与真类;镜中好面,还将画等。此皆性情卓绝,新致英奇。”可见萧暎的诗写的也是妇女的体态、服饰、起居、神情这类内容,萧纲非常欣赏这种诗歌,称之为“性情卓绝,新致英奇”,诗中女子的愁苦、哀怨等情感也是他们的欣赏对象,这就是宫体诗抒情的客体化,这段诗评体现了宫体诗人注重玩赏的诗歌观念。所以萧纲说的“性情卓绝”不是诗人主体的性情,而是指作为描写对象的妇女的性情,能使作者和阅读者从中获得情感和审美的满足,从而谓之“卓绝”。从这一点来讲,宫体对永明体的进一步新变,不是在诗歌表现内容和艺术上,而可以说是读者意识的进一步发展,即对“读者身份”的自觉体认。
萧纲评《诗经·陈风·墓门》说:“诗者,思也,辞也。发虑在心谓之思;言,见其怀抱者也。在辞为诗,在乐为歌,其本一也。故云好作歌以讯之是也。诗人先系其辞,然后播之乐曲。”田晓菲解释这段话说:“在萧纲的定义里,一首诗也可以仅仅只是‘言辞’。……与传统相比,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这一定义的革新之处在于,不再把诗歌视为直接传达思想感情的透明媒介,而是思维与语言的艺术。换句话说,诗歌不是情感的‘表现’,而是‘再现’。”(田晓菲187)所谓情感的“再现”,也就是以情感为诗歌描写的客体之物,这的确是对传统抒情言志诗学的重要转变。像萧纲《和徐录事见内人作卧具诗》、刘缓《敬酬刘长史咏名士悦倾城诗》、庾肩吾《咏美人看画应令诗》等,这类以艳情为唱和、酬赠、应令,在梁朝后期是非常多见的,另外还有很多“戏作”为题的,说明这种玩赏的心态、视角已成为梁朝后期一种普遍的、带有群体性的诗歌写作观。宫体诗人的写作不是源自主体抒发、表现的需要,而是以诗为满足耳目感官之愉的欣赏对象,这样他们就具有作者和读者的双重身份。所以对宫体诗人来说,读者意识不仅体现为为读者而作的写作意识,更体现为作者赋予自身“读者身份”的意识。
徐陵《玉台新咏序》将《玉台新咏》说成由后宫佳丽编撰而成,序在描写丽人之美后说:“真可谓倾国倾城,无对无双者也。加以天时开朗,逸思雕华,妙解文章,尤工诗赋。……无怡神于暇景,惟属意于新诗。庶得代彼皋苏,微蠲愁疾。但往世名篇,当今巧制,分诸麟阁,散在鸿都。不藉篇章,无由披览。于是燃脂暝写,弄笔晨书,撰录艳歌,凡为十卷。曾无参于雅颂,亦靡滥于风人,泾渭之间,如斯而已。”序虽出于虚构,但很明显是从“后宫佳丽”这些阅读者的角度写的。“曾无参于雅颂,亦靡滥于风人”,这两句是徐陵对《玉台新咏》这类艳诗的定位,谓其性质、功能都与雅颂之作不同,只供娱乐之用。雅颂体现了抒情言志的诗歌原则,因此“无参于雅颂”还有另外一层内涵,也就是在徐陵等人的观念里,《玉台新咏》所选的诗歌都不一定要与诗人的情性、精神、人格等主体要素有关,诗人的创作不在于抒情言志,而在于娱乐、玩赏。《采菽堂古诗选》云:“梁陈之弊,在舍意问辞,因辞觅态。”(陈祚明695)正揭示了梁中后期诗歌的本质,这与读者意识是密切相关的。
萧纲《与当阳公大心书》谓:“立身之道与文章异,立身先须谨慎,文章且须放荡。”可以说是梁朝中后期,从读者视角强调诗歌审美功能的观念的一种宣示,他“将传统诗教观念中二而为一的‘道德’即‘文章’区分为两个独立的领域”(仲瑶27)。很显然的是,萧纲在将主体的性情、精神、人格等与文学分离后,也意味着写作主体精神的失落,所以萧纲等梁朝中后期诗人说的“吟咏性情”“性情卓绝”“情灵摇荡”,其实与传统抒情言志中作者主体之情不是一回事,而是一种类型化、客体化之情。《诗境总论》评齐梁诗歌云:“诗至于齐,情性既隐,声色大开。”(陆时雍1407)此说极恰当,诗人主体精神、情性失落,声色成为诗歌艺术和审美的主要对象。萧纲等宫体诗人的艳情诗写作与传统抒情诗学是很隔阂的,主体抒发、自我表现的缺失,使他们着力追求诗歌的审美效果,甚至自身也以玩赏者的身份出现于诗歌之中,这是对强调主体抒情言志的传统诗学的根本转变。个体的情性让位于群体的审美追求,尤其像宫体诗以女性的姿态和心理为内容,“写法总是大同小异,即以一种相同的调子反复唱歌,把相同的主题反复展开的千篇一律的诗篇”(林田慎之助28)。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梁朝中后期的诗歌已消灭了作者的个性,接近于罗兰巴特说的“作者已死”,而使这一时期的诗歌又比较明显地带有群体诗学的一种特点。作为文本的两面,作者个性消退的另一面则是读者意识和玩赏意识的增强,这是宫体诗的突出特点。
檀道鸾《续晋阳秋》说东晋玄、佛入诗造成“诗骚之体尽矣”,但其实东晋不少玄、佛诗人还是明确主张言志的。如果从主体的自我抒发、自我表现这一点来讲,“诗骚之体”真正的中断其实源于梁朝中后期这种以玩赏者的角度而进行的写作,而这恰恰是当时人主张的新变集中体现之处。《玉台新咏》的编撰就是萧纲、徐陵等人以他们“新变”的诗歌观念建构诗歌史的一种努力,从“境内化之,浸以成俗”的状况来看,这种诗史建构可以说是成功的,但同时造成了一个时代诗风的转变。
结 语
“读者意识”是魏晋以来文学批评和创作中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在作者和作品作为文学批评的重心的同时,读者也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文学活动之中。从魏晋到齐梁,批评和创作中的读者意识都在不断增强。齐梁的诗歌艺术系统何以能有别于魏晋,自然可以作多方面的阐释,但从诗歌观念和写作实践来看,都有非常明显的读者视角和读者意识。永明体的代表诗人沈约、谢朓的诗论和写作,都注重诗歌的阅读效果,有一种为读者而作的观念。梁朝后期,萧纲等宫体诗人,更进一步强调诗歌的玩赏之用,自觉地赋予自身“读者身份”。所以,本质上可以说齐梁诗歌的“新变”是读者意识发展的结果。囿于传统诗歌史研究的作者主体视角,学术界对魏晋南朝文学的读者意识缺乏足够的认识和把握。但是读者视角、读者意识,其实是魏晋南北朝以来文学批评和写作中的另一条发展脉络,至齐梁时期,读者的审美、兴趣更发展成为规范文学的主流观念,改变了传统抒情言志的文学本质观。其代价是作者主体情志、个性及作品充实内容的缺失,唐代人对此有清楚的认识,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提出“兴寄”和“风骨”、李白等人的复古,皆为救齐梁诗歌之弊而发,唐人诗论的实质,正是主张重新将诗歌转向作者主体,以纠正齐梁注重读者反应而轻视创作主体内在情性的诗歌观念。从重塑创作主体出发,纠正、变革齐梁诗歌,反过来说明了齐梁诗歌最突出的问题正在于主体精神的失落。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列举庾信《乌夜啼》《春别诗》、卢照邻《长安古意》、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等诗,谓之为对宫体诗的一步步自赎,《春江花月夜》等诗是不是宫体诗还有争论,但是从这些诗歌来看,都比较强调自我抒发和自我意识,尤其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闻一多最叹赏其强烈的宇宙意识,因此闻氏所谓的“自赎”,本质上是作者主体精神、情性在诗歌中的回归。这也从一个侧面说明,齐梁诗歌尤其是宫体诗,存在读者显现而作者隐没的问题。这是魏晋以来读者意识不断发展的结果,同时也为我们重新认识魏晋诗歌写作和批评的发展,及齐梁诗歌的新变提供了新的视角和线索。注释[Notes]
①先秦的“作者”有群体属性,参见钱志熙《从群体诗学到个体诗学——前期诗史发展的一种基本规律》(17—20)、徐建委《公共性与早期文本的作者问题》(53)。至魏晋时期,随着著作权意识的自觉、个体诗学的发展,作为个体的作者已明确成为文学批评关注的中心。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钟嵘《诗品》、刘勰《文心雕龙》等,这些魏晋以来最重要的文学批评之作,无不围绕着作者而展开。
②周宪认为20世纪60年代以来文学理论有一个“读者转向”的发展,“即从作者中心和作品中心的范式转向读者中心范式”。(5,11)
③1971年陈世骧提出“中国的抒情传统”来概括中国文学的特质,此说经过海内外诸多学者的进一步论述,成为关于中国文学传统的一个重要观点。(李春青51)
④《后汉书·五行志》注引《风俗通义》说汉末“京师宾婚嘉会,皆作《魁櫑》,酒酣之后,续以挽歌。《魁櫑》,丧家之乐;挽歌,执绋相偶和之者”。(范晔3273)《后汉书·周举传》记载,阳嘉六年三月上巳日,大将军梁商大会宾客,宴于洛水,“酣饮极欢,及酒阑倡罢,继以《薤露》之歌。坐中闻者,皆为掩涕”。(范晔2028)
⑤陈庆元《沈约文学批评六论》:“钟嵘《诗品》‘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之论,本于沈约‘直举胸情,非旁诗史’的‘易见事’说”,而“沈约提出的‘易诵读’,以及他所赞赏的谢朓‘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一语,如果撇开声律问题不论,那么,和钟嵘的‘本须讽读,不可赛碍’基本精神也相一致。”(63)
⑥蔡彦峰《玄学与陆机〈文赋〉“感物缘情”论》:“《文赋》中‘感物’与‘缘情’的关系是,‘感物’是‘缘情’的基础,从这一关系来讲,‘缘情’本质上是一种艺术论,是陆机对诗歌写作原则的看法。”(115)
⑦美国学者田晓菲强调宫体诗不是萧纲诗歌的全貌,以艳情为主的是后人对萧纲作品的一种偏颇印象。(参见《论萧纲与宫体诗》)这个说法当然有道理,不过她似乎没注意到,萧纲强调的“新变”的确最集中体现在他的宫体诗上。(135)
⑧如康僧渊《代答张君祖诗序》云:“未足尽美,亦各言其志也。”支遁则以《咏怀》《述怀》题篇,体现了东晋玄、佛诗人仍主张“言志”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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