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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学的介入之用到文学的无用之用: 试论巴塔耶的文学观

时间:2023/11/9 作者: 文艺理论研究 热度: 16414
赵天舒

  在西方现代文学发展的进程中,萨特提出“介入文学”(littérature engagée)的概念,实际上是为了调整文学的发展方向,整合文学与社会的总体关系。法国现代文学自19世纪中期诞生并开始发展,其最核心的特征,是文学逐渐脱离社会,形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独立封闭的场域。换言之,文学拥有了以美学为标准的独立评判体系,不再依附于社会政治与道德准则,而作家则或多或少主动与社会时政保持一定距离。但是20世纪前半叶混乱的国际局势与动荡的政治环境,尤其是新的阶级矛盾的出现,强烈冲击着作家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创作伦理。萨特深刻认识到文人故步自封、自娱自乐所带来的问题,批判资产阶级作家“为艺术而艺术”的纯粹形式主义游戏。他力主文学应介入社会政治生活,尤其应当为以无产阶级为代表的大众服务,以试图重新弥合文学同社会之间的鸿沟。

  不过,作为特殊政治环境下的产物,萨特宣扬的介入文学在某些方面过于极端,形式完全让位于思想,这使得文学丧失了其特有的文学性,丧失了美学价值,成为某种理念与意识形态的传声筒。这种观念直接消解了文学本身的存在意义,使其完全沦为了社会道德乃至政治理念的附庸。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介入文学退潮之际,学界在批判萨特文学观的基础上,又一次反思文学的意义与价值,反思文学与客观世界的关系。在这个潮流之中,不乏巴特、阿多诺等著名批评家。不过值得注意的是,有关介入文学的论争,并不是直到其热潮退去时才开始出现的。在萨特发表《什么是文学?》,也就是介入文学理论的奠基之作的同时,法国文坛就已经出现了反对萨特文学观的声音,这当中尤以巴塔耶为代表。他对介入文学的思考,尤其是他自己的文学愿景,构成了法国现代文学史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同时也深刻影响了一批随后成长起来的、被归入“法国理论”这一范畴中的著名思想家。

  萨特的介入文学概念,主要出现在他于1945年为《现代》杂志所写的发刊词,以及两年之后发表的《什么是文学?》当中。在后者之中,有相当一部分观点都在影射巴塔耶,尤其针对他于1943年出版的《内在体验》一书。相对而言,巴塔耶的文学观则没有这么系统,他对文学的论述零散分布在他的各个作品与文章当中。1957年出版的《文学与恶》,是巴塔耶唯一一部关于文学的专著,但是该作品也并不是一部系统阐发其文学理论的著作,而是以单篇的形式,收录了他之前为不同作家所写的文学评论。然而,无论是在巴塔耶的前期作品,还是在《文学与恶》当中,都能找到很多或明或暗与萨特针锋相对的论点。鉴于萨特的哲学和文学思想在国内已有相应的译介和研究,而巴塔耶的文学思想在国内研究界则依然处于起步阶段,又鉴于巴塔耶生前虽然并未与萨特形成真正意义上的论争,但是他对文学的诸多设想都站在萨特的对立面,因此在本文中,笔者将试图借助萨特介入文学和巴塔耶文学观的对比研究,阐述巴塔耶自己独特的文学愿景。通过参照文学介入之功用与这种文学思想的意义与局限性,笔者以为可以更清晰地呈现巴塔耶所提倡的文学之无用性,并阐发这种思想对重塑主体性的特殊意义与价值。

一、 文学与社会: 介入的工具或至尊的耗费

萨特介入文学的要求,最重要的一点是让文学介入政治生活,为社会服务。作家不仅仅要服从创作本身的美学原则,更要在“美学律令的深处分辨出一种道德律令”(Sartre,Qu’est-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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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térature111)。在他看来,社会道德与政治理念凌驾于美学原则之上,文学性并不足以让作品本身获得独立存在的意义,其价值是通过服务社会体现出来的。因此,文学的目的不在于自身,它服务于一个更高级的理念,是达成这一目的的手段;而作家创作,也意味着将文学作品抵押给社会,作品只是抵押物,作者通过作品与社会签订契约,向社会负责。在《现代》杂志发刊词中,萨特通过回溯法国作家介入社会的传统而明确呼吁,作家应对自己所处的时代与环境负责,积极参与到社会与政治事务之中:我以为,巴黎公社失败之后发生的镇压,福楼拜和龚古尔都要对此负责,因为他们没有写出一行阻止镇压的话来。有人会说,这不是他们的分内之事。那么,卡拉冤案是伏尔泰的分内之事吗?德雷福斯事件与左拉有何关系?刚果政府又关纪德什么事?这三位作家,每个人都在自己一生所处的具体环境中,考量了一个作家应负的责任。(Sartre, “Présentation des Temps modernes”13)

  而在《什么是文学?》的第四章中,这种呼吁更进一步,具有了明确的时代目标与要求: 1947年以来的作家,应当为以无产阶级为代表的大众写作,用文学为社会主义服务。

  让文学服务于外部的、更高的理想,对于这样一种观念,巴塔耶非常不以为然。在其1950年写给勒内·夏尔的信中,巴塔耶表达了文学与社会政治相斥的观点,表面在回应夏尔,实际上却在针对萨特的介入文学:

  

  在此,巴塔耶首先批判了萨特存在主义观点的基本原则之一——选择。出于外部社会道德准则的强迫性而作出的选择,不应当成为文学创作的原动力。文学并不产生于作家同社会的契约所带来的责任要求,而是服从于作家内在的激情与欲望,服从于文学创作的内在动因。如果由此而生的文学作品符合萨特所谓的介入原则,那也仅仅是偶然情况,而不是一种必然的因果关系。由此,巴塔耶认为文学具有“至尊性”(souveraineté),认为文学不屈从于外在的理念与价值,不承认任何在它之上的权威;它是作家自我内在动力的产物,因此自己拥有绝对权威。

  这种文学作为一种至尊的耗费活动的观点,巴塔耶在后来的《文学与恶》中作了进一步阐发。在他看来,波德莱尔和卡夫卡的创作,都符合这样的原则,以至于他们终其一生都生活在社会的阴影之中,不被主流价值所接受与承认。值得注意的是,在关于波德莱尔的文章中,巴塔耶将矛头直指萨特,批驳萨特在其论述波德莱尔的著作中展现出的文学观。萨特认为,当下的意义由未来决定,人的存在价值由其未来将会实现的目标决定。但是巴塔耶认为这一原则仅仅适用于“工作的乏味世界”,适用于以功利主义为基本教义的劳动社会。相反,在“诗歌的世界”中,作为主体的人与客观世界的互动与融合发生在当下,发生在文学创作的即刻之中(Bataille,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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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l194-196)。可以看到,在此巴塔耶将他对功利活动与耗费活动的区分,从单纯的社会学维度上升到了一个形而上的维度,纳入主客关系与时间的范畴之中。在任何以未来规划、以某一既定目标的实现为前提的功利活动里,主体存在的意义总是被悬置在一种时间的吊诡里,悬置在永远不会达到的将来时态当中。人的存在永远是一种未完成时,永远处于异化的状态。而耗费行为则正相反,耗费的主体只着眼于当下的即刻,着眼于激情与欲望爆发的瞬间,在其中充分实现存在的价值,享受片刻的至尊性。因此,萨特和巴塔耶的分歧,本质上在于他们对主体与客观社会关系的认知存在差别。萨特坚信人是万能理性的奴仆,认为在任何活动中,人都可以通过理性去理解未知之物,完成未竟之事。但与此同时,人的主体存在也因此而被异化为工具,因为存在本身不是目的,其价值的实现永远依托于下一个未来目标的达成。而巴塔耶则在理性的场域之外,找到了人类存在的另一种方式,一种拒绝工具理性的参与、完全臣服于主体内在冲动的耗费行为。在这种行为之中,存在本身即为目的,完全沉浸于此刻的情感爆发,充分实现主体价值。在此意义上,作为一种功利行为的介入文学,实际上消解了作家的主体价值,将之转嫁到了一个外在的、未来的社会理想之上。相反,真正的文学作为一种全心全意于当下的耗费行为,是对作家主体性的承认,也是实现其存在价值的方式。所以文学创作首先是且只是主体的一个至尊行为,由这一行为产生的作品与行为本身已无关联,作品也许会对外部客观世界有所影响,但这些对于创作主体而言都无关紧要。从根本上来看,萨特眼中的文学与客观现实是同质的,是社会与政治的一个组成部分,写作必然意味着介入。但这就导致他所倡导的介入文学只能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幻想: 文学若完全与介入相融合,便会丧失自我的至尊性,失去存在的意义和价值;但是一旦试图与现实保持距离,则意味着一种不负责任的表现。萨特对于波德莱尔、福楼拜等现代作家,一直都保持着这样的批判态度。反之,巴塔耶认为社会与文学这两个场域在根本上是异质的,外部社会需要人让渡自我的主体性,而文学则恢复并尊崇人的内在主体性。他从未否定社会现实,否认理性框架下劳动、生产与工作的意义,但文学本质上并不属于这一领域。

二、 文学与语言: 意义的载体或未知的呈现

文学的基础是语言,而从语言的层面来看,萨特和巴塔耶依旧持有对立的观点。《什么是文学?》中最著名的论述,应当是萨特在第一章中提出的诗歌和散文的区分,因为此论断引发了很大的争议,是后人批评介入文学的一个重要的切入点。萨特认为,“词语首先并非对象,而是对对象的指涉。首先要知道的并非它们招人喜欢还是令人讨厌,而要知道它们是否正确指涉了世界上的某个东西或某个概念”(Qu’est-ce

  q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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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térature70)。由此推演,语言仅仅是一种工具,是传递信息的一个媒介。其作用是对客观世界进行揭示,将世界的本质展现在人类面前。而散文正是依托于语言的中介功能,力求清晰表达思想的文体。由于介入文学的宗旨是思想高于形式,重要的是作品传达出介入的思想。因此在萨特看来,散文才是文学介入社会的最佳体裁。相反,诗歌刻意抛弃了语言传达信息的功能,因为它并不以表述清晰、明确的思想为目的。语言在诗歌中不再是表意的工具与手段,它本身成为写作的目的。诗歌的核心就是晦涩的语言游戏,是由词语组成的纯粹美学形式。因此萨特认为,诗歌同音乐、绘画和雕塑这类仅表现形式美而不传递思想的艺术一样,是无法介入的。由此可以看出,萨特将他的功利主义观点带入了语言的层面,语言首先要服务于思想,表达意义,充当理念的传声筒,其形式与美学价值则永远处于次要地位。正是在这一点上,他区分了散文与诗歌:“散文在本质上是功利性的;我愿意把散文作者定义为一个使用词语的人。”(Qu’est-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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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ittérature70)相反,诗歌“不以同样的方式使用它们(词语),甚至完全不使用它们,我觉得诗歌反而服务于它们。诗人就是拒绝使用语言的人”(63)。在谈论散文与诗歌区别的时候,萨特有意引用了一个马与黄油的例子。虽然只是一句带过,但是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这正是巴塔耶在《内在体验》中谈论诗歌时所用的例子。由此可见,在对诗歌的这部分论述中,萨特所针对的正是巴塔耶的思想。何谓诗歌?在巴塔耶看来,诗歌是“一场献祭,而词语是这场献祭中的牺牲品”。“我们使用词语,我们使之成为功利行为的工具”。语言的功能是传递信息和思想,它是知识的载体,人类当然无法离开这种功能而生活。但“如果语言之于我们完全是功利性的,我们将毫无任何人性可言”。诗歌所做的,正是牺牲了语言的这种表意性,它将人“从知领向未知(inconnu)”,将“不可知”置于我们面前(Bataille,L’Expérience

  intérieure156-157)。也许此时的巴塔耶,其思想表述还过于晦涩难懂,俨然一个萨特口中的“新神秘主义者”。但是通过这些文字,我们已经可以隐约分辨出一点: 诗歌,或者一切纯文学与艺术,并非仅仅是如萨特笔下那般纯粹的形式游戏,它也在试图交流与传递某种内容,试图将读者带向未知。而在《文学与恶》里评论热内的文章中,巴塔耶进一步阐发了这种观念,并再一次将矛头直指萨特。语言的作用是交流,而巴塔耶区分了两种不同的交流类型:“我理解的交流,只有在那种弱的交流,亦即世俗语言的交流(或如萨特所言,那种建立在让我们自身、让世界变成完全透明的散文之上的交流)失效的时候,才最强大,就如同黑夜一般。”所谓“弱的交流”,是“世俗社会(即劳动与生产力相结合的劳动社会)的基础”,也就是人与人之间通常进行的用以表意的交流,建立在语言工具性基础上的交流;而“强的交流”则属于文学世界,其目的不在于传递任何信息,而在于将交流的主体置于一种“不透明”之中,这不透明是主体的“最终归宿”(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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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l311-312)。萨特强调通过语言将世界以明晰的方式呈现出来,而巴塔耶则并不认为语言是万能的,主张应在文学之中牺牲语言的表意功能,将主体置于未知与世界的不透明之中。这种对立的背后,是二人对人的认知与语言能力的不同看法。萨特依然默认理性的强大,认为客观世界的一切都可以通过人的理性被认知与把握。在对未知这个概念的理解上,他与巴塔耶有着本质差异。在他看来,所谓未知就是还未能够,但终将会被理性所知的东西。因此,运用作为理性产物的语言来揭示世界,意味着首先将世界作为认知的客体被主体同化、占有与吸收,然后再以明晰的意义的形式呈现出来。相反,巴塔耶认为客观世界本身并非完全透明,完全可以通过理性去认知并通过语言去呈现,它拥有一个晦暗的部分,反抗理性,拒绝认知主体的同化,构成了不可被交流与传递的未知。这里的未知,不是萨特所谓的还未知晓的知识,而是单纯作为知识的否定形式、作为知识的对立面存在的。因此它不是认知主体的客体,也无法被语言以意义的形式表述出来。要接触、感受这个未知,只能通过语言的献祭,通过牺牲文字的表意功能,让其潜在的另一种“强的交流”功能展现出来。这种强的交流是一种“内在体验”(expérience intérieure),是“客体与主体的融合”,而在这融合之中,体验同时既是“非知(non-savoir)主体”又是“未知客体”(L’Expérience

  intérieure21)。《内在体验》一书中,很大一部分都在谈论这种超越文字表意性的交流。它颠覆了传统认识论意义上的认知行为,不再是主体通过理性对未知客体的把握与占有。其核心是主体出离自我,与客体融合在一起,这是一种超越理性的精神融合。在此意义上,萨特提倡的介入文学,默认世界完全透明,试图将世界以知识的形式传递给读者,这种建立在语言表意性基础上的交流,更像是一种科学实证主义的做法。它在特殊的政治环境下具有积极意义,能够迅速而准确地将作品核心内容和观念传递给读者,但是却同时存在一个悖论: 如果文学承担的任务和功能与日常交流无异,其目的就是传达某些理念、教条乃至意识形态,那么它是否还有资格占有一个独特的领域,是否科教读物、广告宣传或政治檄文也可以被称作文学?而巴塔耶所谓的真正的文学交流,即强的交流,并非试图通过语言直接说明某些道理,给出答案,而是承认理性和语言的无力,通过文字的形式美学将读者带向世界更深刻的晦暗。在此,文字不再用以表意,而文学也不再用以传播知识与观点。反之,文字的排列与组合变成了纯粹无意义的形式,成了一种耗费活动。在这之中发生的,是主体同客观世界的合二为一,用心去体验认知、理性与语言所无法理解与传达的东西。

  

三、 文学与现代性: 积极的肯定或无用的否定

阿多诺在他评论介入的文章之中,阐述了文学现代性的悖论。他说艺术有两个极端,一端是完全取消与现实界限的所谓介入艺术,而另一端则是完全否定同现实的关系、纯粹追求形式探索的“为艺术而艺术”。现代文学摇摆在两个极端之间,并没有办法在二者间划清界限,“我们无法区分萨特的山羊和瓦莱里的绵羊”(Adorno 285—288)。进一步讲,艺术同现实之间必然存在区别,不可一概而论;但另一方面,任何艺术作品都不是平地起高楼,不是凭空而来(creatio ex nihilo),它都源自经验现实。阿多诺因此总结道:“任何文学作品的一切内容、一切形式范畴,哪怕其形式是迂回婉转、无法辨别、连它自己都认不出来,也是源于经验现实,而这经验现实正是它试图挣脱的。”(300—301)也就是说,现代文学存在于这样一种张力之间: 它必然来源于客观世界,来源于经验现实,但是它却不断试图挣脱现实的束缚,以求创造自己独立的场域。因此,文学的现代性可以被看作一种否定的力量,文学的价值在于对现实、社会与世界的否定与抗拒。这种否定性既是文学同客观现实的联系所在,又是文学自主意义的体现。

  综合前文所述来看,萨特和巴塔耶实际上处于现代性的两个极端。萨特弘扬介入文学的目的,是让文学退下神坛,取消其特殊的历史与社会地位,将其同化为人类生活的一个普通的组成部分,让其成为我们日常交流、参与社会和政治生活的方式之一。在这背后,是萨特的一种肯定论断,肯定文学作为功利活动的手段,肯定理性对未知的把握与占有,肯定作家对历史进程的推动作用。而巴塔耶的文学愿景则完全处在萨特的对立面,他强调文学的至尊性,力图在一切人类活动中为文学开辟一块单独的场域,独立于社会法则之外。这背后是巴塔耶对否定性的独特理解,否定工具理性的权威,否定文学在任何世俗领域、任何“有限经济”(économie restreinte)体系下的意义与作用。不可否认,介入文学的提出有其积极意义。“在法国,统治着美学领域的为艺术而艺术的原则,某些方面是同学院派与反动的潮流联系在一起的[……]这就是为何涉及存在与介入的内容在此具有这种革命色彩”(Adorno302-303)。萨特敏锐地认识到了新的阶级矛盾出现了,认识到了以无产阶级为代表的大众已经进入历史舞台,因此他对被资产阶级垄断的文学进行批判,力图将文学从旧的窠臼中解放出来,成为为无产阶级大众服务的工具。与此同时,他试图唤醒在作家身上沉睡的知识分子身份,唤起作家的时代良知,将时代的精神品质与道德注入文学。在此意义上,萨特继承了黑格尔的历史辩证法,将否定之否定即为肯定的辩证史观赋予文学,让其成为历史发展的一个重要推动力。他因此不理解波德莱尔为何会如此迷恋恶的主题,不理解作家为何会刻意违背社会道德,反其道而行之:“为了恶而作恶,这很明显是故意去做与我们所一直承认的善所相反的事。这是去希求我们所不愿的,因为我们一直痛恨邪恶的力量,而不去希求我们所愿的,因为善从来都是深刻意愿的对象与目的。”(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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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Mal189)在萨特看来,文学的道德即为社会的道德、历史的道德,文学应当成为社会与历史的肯定论断,生产现实层面的积极意义。但是问题在于,文学是否是介入的一个好的选择?除去文字所传达的意义与信息之外,文学本身具有艺术形式,而正是凭借形式的客观惰性,文学得以反抗与否定社会和历史,为自己开辟出自主的空间。萨特过于强调文学的思想高于形式,这反而消解了文学本身的特性,让其有了被其他一切文化产品所替代的危险。阿多诺便批评萨特的极端主观主义,执着于作者的主观思想,而对文学形式的客观性不够重视,认为这种高度提纯的抽象理念与简单的外在形式相结合,完全适用于文化工业(industrie culturelle)。任何商业广告与政治宣传都可以以此为模板,对所谓的介入文学产品进行批量生产,甚至利用与歪曲作者的本意(Adorno291)。这只是一方面,而另一方面是,一旦承认美学形式的惰性,承认文学的否定性,作者便往往无法做到萨特所倡导的那种完全的介入。萨特自身的创作历程就是最好的写照: 其主要文学作品都在二战之前完成的,而在战后介入的语境下则基本放弃了文学创作,转型为一个知识分子,以各种论战文章介入政治。当他试图写就一部完全符合介入文学概念的长篇小说《自由之路》时,却发现小说的创作根本无法跟上时代变化的步伐,最终不得不放弃。也就是说,介入是必然的,是人类社会所必需的,但文学却不是介入的理想方式,它本质上同介入之间存在着“相斥性”。

  

  

  在《现代生活的画家》中,波德莱尔对现代性作了如此定义: 现代性是“解放出潮流在历史中所具有的诗意,从转瞬即逝中抽离出永恒”;“现代性就是过渡、转瞬即逝与偶然,是艺术的一半,而另一半则是永恒与持久”(Baudelaire694-695)。也就是说,现代性意味着与宏大历史的断裂,完全立足于现在与当下,从中提炼出一种永恒之美。由此可以看出,现代性是一种对传统的双重否定与颠覆: 一方面将当下置于历史之上,将转瞬即逝的主体性置于客观世界之上;另一方面强调审美的独立,让艺术成为独立于外部社会的自主存在。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就不难理解为何萨特与巴塔耶对波德莱尔有着完全相反的评价。萨特的立场,正是波德莱尔试图颠覆的传统,一种将人的主体性纳入历史洪流、将文学创作依附于社会生产的价值观。与此相反,巴塔耶继承了波德莱尔对现代性的思考,并深化了其否定的力量,以此重塑人的主体价值,尊重文学的自主与至尊。

  对此,哈贝马斯在他关于现代性的著作中作了十分精辟的概括与总结。他说巴塔耶力求“逃离西方理性因其在世界历史范围内取得的胜利而打造的封闭空间”,说他希望“战胜主观主义,因为主观主义用它那种物化的暴力压迫世界,让世界僵化成为客体的总和,被技术利用,被经济剥削”(Habermas 251)。这段评论难免会让人联想到阿多诺对萨特的批判,萨特的介入文学所遇到的问题,正是巴塔耶试图从现代性的角度去纠正与解决的。而他的做法,是去“打破对主体性的限制”,即“一种追求利益最大化的功利行为的胜利”所带来的局限,让主体重新发掘“曾一度被诅咒的本能冲动”,以获得“它的解放”,“让它进入真正的至尊领域”(Habermas252-253)。从这个层面上看,虽然萨特的介入文学强调文学对于社会现实积极的功用,而巴塔耶则主张文学的无用性,但是相比于前者,巴塔耶立足否定的文学观也许更具有深层次的肯定和积极意义,因为它不是对社会的顺从,而是一种反思,一种对人类存在问题的修复。文学的无用反而是它最大的功用,这才是巴塔耶文学愿景的核心意义。

  注释[Notes]

  

  

  ④ 关于萨特与巴塔耶文学观的对比研究,参考Denis Hollier.Les

  Dépossédés:Bataille,Caillois,Leiris,Malraux,Sartre. Paris: Minuit, 1993; Jean-Fran?ois Louette. “Existence, dépense: Bataille, Sartre.”Les

  Temps

  modernes602(1999): 16-36;Lignes(Georges

  Bataille—Jean-Paul

  Sartre) 1(2000).⑤ 介入engager一词本义为mettre en gage,意为将某物抵押、典当出去作为担保。在此意义上理解,将文学介入社会,意味着将文学作为达成某一目的的保障抵押给社会,其本身仅仅是一种手段或工具,重要的是作者与社会之间的契约关系。

  ⑦ 见Jean-Paul Sartre.Qu’est-ce

  que

  la

  littérature,Situations. Vol.2. Paris: Gallimard, 1975. 64; Georges Bataille.L’Expérience

  intérieure. 157.⑧ 在巴塔耶于1943年发表《内在体验》之后,萨特撰写题为“一个新神秘主义者”的文章,对前者的作品进行批判。详见Jean-Paul Sartre, “Un nouveau mystique”,Situations, Vol.1 (Paris: Gallimard, 1947),133-175.⑨ 关于萨特与巴塔耶对于“未知”的不同理解,详见Alain Milon. “L’expérience-limite: le discontinu de la nomination.”Cahier

  de

  l’Herne:Maurice

  Blanchot. Eds. éric Hoppenot and Dominique Rabaté. Paris: éditions de l’Herne, 2014. 359.

  

  

  

  

  引用作品[Works Cited]Adorno, Theodor. “L’engagement.”Notes

  sur

  la

  littérature. Trans. Sibylle Muller. Paris: Flammarion, 1984.285-306.Bataille, Georges.Choix

  de

  lettres(1917-1962). Ed. Michel Surya. Paris: Gallimard, 1997.

  

  

  Habermas, Jürgen.Le

  Discours

  philosophique

  de

  la

  modernité. Trans. Christian Bouchindhomme and Rainer Rochlitz. Paris: Gallimard, 1988.Sartre, Jean-Paul. “Présentation desTemps

  modernes.”Situations. Vol.2. Paris: Gallimard, 1975.7-30.- - -.Qu’est-ce

  que

  la

  littérature?Situations. Vol.2. Paris: Gallimard, 1975.55-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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