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烧云还没有完全从天宇消失,星辰尚不明亮,万山已经寂静,运送弹药的卡车艰难地行驶在坑洼不平的山路上。
忽然,槍声大作,爆炸轰鸣,车身剧烈地颠簸几下,就淹没在硝烟中了。
珵镁迅急跳下车,向茂密的丛林跑去。
这是他第一次执行任务,尽管培训和拉练过,对前线的地形地貌有了解,但真正身处看似万籁俱寂、实则危机四伏的场域,慌乱和恐惧还是占了上风。
他拼命地奔跑,毛竹在晚风和他的碰撞下哗哗作响,比他腰还粗的香樟、铁树、橡胶树迎面扑来,腿脚不时被藤蔓缠住。呼呼声中,他摸了一下胸口,知道飓风般的喘息来自这里,心中稍微安妥了一点。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火药味渐行渐远,沁人心脾的树和草香越来越浓郁,仿佛炮弹、地雷、子弹从来不曾在这里出现过。被他惊扰的鸟扑棱棱地飞起又落下,看不清是什么鸟,更不知道鸟的羽毛是什么颜色,漂亮还是丑陋。
他不能停止,跑得越来越磕绊,不知道前方在哪里,但心知肚明,跑得越远,被枪击和炸死的几率就越小。他不想死,家里有哥哥姐姐,牺牲他一个,不影响父母吃饭穿衣,却影响父母心情,父母会因为他的离世而时常流泪。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他上过初中,哥哥姐姐连小学都没有读完。何况,他才二十二岁,离开家乡前一周订的婚。姑娘性格开朗,上过初中,知道他要上前线,了解他家并不宽裕,劝说家里不要彩礼,只买了枣红色灯芯绒棉袄和淡粉色的确良衬衫。
订婚当天傍晚,两人走在一望无际的麦田田埂上,夕阳如血。第一次单独和年轻女人相处,紧张大于快乐,太阳马上就要没入地平线了,他暗暗给自己鼓劲:勇敢点,这是最后的机会,下次见面还不知道猴年马月呢。呼出一口气,变成了悠悠白色,手往夕阳探了一下,抓住了她的手。
颤抖着,他说: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她笑着说:因为你俊,十里八乡没有谁比你更俊。
他立即恢复常态,有点失落,本以为她崇拜英雄,却原来毫无新意。从小到大,没几个人叫他大名,要么叫他“宝玉”,要么叫他“剑眉星眼”。这些都是语文老师随口说出,被同学发小的肉喇叭发扬光大成了绰号。常常地,他也想不起自己是叫陈美还是宝玉,后来他查了字典,自作主张改名为珵镁。
咣当咣当的绿皮火车响了两天两夜,再乘汽车,告别一望无际的麦苗地,见识了稻花飘香、蔗田辽阔。脱下黑色棉衣,换上有番号的统一单衣,到了纯粹的男人堆里。南腔北调的同龄人经常拍着他的肩膀:嗨,帅哥;嗨,靓仔。一位稍长几岁的汉子,干脆说,好好干,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几回,潘安就变成保尔·柯察金啦,呵呵。
此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逃生,是唯一目的。
芭茅草高过头顶,嗡嗡声萦绕周身,每扑向一丛茂盛的芭茅草,响声更高涨几分,仿佛捅破了蚊子和蜜蜂的巢穴,脸颊、脖颈、剃光的头皮被锋利的草叶划过,被长脚蚊子尖嘴蜜蜂围攻,刺痛中阵阵躁热。脚下泥泞湿滑,迈开一步都非常吃力。不由得伸手解衣服扣子,他才意识到两手空空,手里没有机枪,头上没有钢盔。
陡然,他像闪着腰一样,趔趄了一下。停住脚步向后望,后面是漆黑,举头向上,也是漆黑。汗珠一颗颗生成,滚过喉结,滚过胸膛,蚯蚓一样,由上而下,热辣辣,凉飕飕。
他在心里叹了一声,捏了捏衣服口袋,喊话手册还在,能证明身份的姓名血型标注肯定也在。
犹豫和纠结烈火般升腾,灼得他嗓子干涩,是原路返回寻找武器,还是继续向前?正在他迟疑的时候,一声清利的锐响从脚底冒起。
——唧。
他跳了起来,心想别踩着地雷,理智又告诉他,踩中地雷不是这种声音,沼泽般的芭茅草地,怎么会有地雷呢?或许踩着了斑鸠,或许是癞蛤蟆。刚要抽身后退,后脑勺掠过一丝凉风。
——嘣。
——哎哟。
待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匍匐在一条小溪边,头有点痛,阳光照在溪面上,波光粼粼,幽静安谧,有鸟飞过,叽叽喳喳,伸出双臂才能围抱住的凤凰树沿溪排列,树冠恍若华盖,树叶如同羽毛,在微风中疏落有致。凤凰树早过了花期,结了长长的深绿色荚果,风铃一样点缀在枝头。听说这种树开出的花红似火艳若霞,形如丹凤之冠,所以才叫凤凰树。有几棵树被拦腰炸断,树桩和枝叶燃烧过,坟堆似的灰烬尚在。其中一个黑树桩巍然屹立,倒映在溪水中,在波光里闪烁,被拉长成曲里拐弯的暗色线条。水草摇曳,缥缈荡漾,却不见游鱼。
光束穿过树枝落在他身上,暖洋洋温吞吞,他笑了一下,真好,还活着。
肚子在咕咕叫,头上脸上的划痕钻心地疼,他想挠一下,手却不听使唤——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挣扎中,又看了一眼溪水,两团绿色的雾在水波中渐渐弥散,淡化,退去,依次成为两个人影,两个妙龄女子,两张青春脸庞。他以为看错了,用力眨巴一下眼睛,仰起脖子望远方,太阳挂在重山之巅,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炮声,没错,他不在梦中,而在现实里。
正要偏头去看,两个女人已经站在他面前,每人都有一杆枪,却没有对准他,而是松松垮垮挂在肩上,其中一位腰上还别着一把砍刀。都没有穿军装,而是普通的便服,甚至有些陈旧。脚上绑裹着兽皮样的奇怪皮子,布满窟窿眼,仿佛镂空的凉鞋。两人跟他说着什么,心平气和,极耐烦的样子。
他立即明白过来,麻烦大了,遭遇敌方女兵了。训练的时候专门有人讲过,对方国家几十年战争不断,伤亡惨重,青壮年男子大量减员,几乎全民皆兵,女人和男人一样,扛起枪能打仗,放下枪能种地,还会在高山密林打游击战,宽敞处埋下地雷,暗处布下竹签阵,只要进入,轻则人仰马翻,重则胳膊腿满天飞。
不,他不能当俘虏。自从知道上前线,牺牲和伤残都想过,唯独没有想到被俘。俘虏是不光彩的,宁可战死,也不当俘虏。衣服口袋里的喊话小手册,只有简单几句话,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还曾经想过,如果抓到俘虏,第一句就说,缴枪不杀,第二句说,优待俘虏。生平第一次讲外语,他要把那几句外语喊得铿锵有力、斩钉截铁。
而此时,说这几句话的不是自己,而是对方;更窝火的,对方不是剽悍英武的正规军男兵,而是年轻漂亮的女人,太颠覆自己的认知了。当然,这两个女人没有未婚妻白皙丰满,皮肤呈麦色,不同气候带,美的标准自然有别。处在纬度偏低、湿热气候中的女性,长成这个样子,已经算美女了。
他继续挣扎,试图挣脱捆绑站起来,没有成功,只好挺胸抬头,大声喊道:杀了我。
高挑瘦削的女人将齐耳短发向后一甩,不温不火地说:不能杀你,我们要你,活着,和我们一起,活着。
珵镁愕然了,抬头仔细看那女人,又看了看旁边稍矮的女人,再次确定她们不是自己一方的人,说的话他却能勉强听懂。
那女人又说:边境地带,语言不是问题。
他又用力说:要么杀我,要么放了我。
还是那位高挑女人说:跟我们一起,活着。
他愤怒地吼道:为什么,为什么?
对方说:因为,你,好看。
说完以后,她吃吃地笑出声来。他没有笑,只想骂人,用最脏的粗话怒骂,就像老家村口中年妇女骂架一样,然而,面对并不恼怒的她俩,终究张不开口。脑海里跳出的则是未婚妻。该死的,好看、英俊,咋就变成遭殃的理由了呢?红颜祸水,应该专指女人,怎么就落到自己身上了呢?
一直没说话的矮个女人走到他近旁,些微有点羞涩,又不失温柔地说:幼时阿爸阿妈阿哥打仗,长大了我们打仗。我和阿姐是打仗时认识的,家人没了,房屋没了,不想打了。结伴生活,有个男人更好,遇到过猎人、采药人、逃兵,都不好,你最好。
阿妹说得结结巴巴,说完后取下竹筒给他喂水,剥开裹成圆球状的芭蕉叶,拿出黑乎乎的肉给他吃。他压抑着急不可耐,喝了几口水,没有吃肉,那肉太难闻了。
只要活着,就有逃走的机会,他为自己鼓劲。
溪面上有了一层轻烟似的白雾,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他望了一眼溪水的上游,山峦起伏,又望了一眼溪水流去的方向,绿树成荫。这条溪叫什么名字呢?他想记住。从太阳的方位判断,溪水来自自己国家,逆着溪水追根溯源,说不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噢,叫什么溪呢?既然溪水边长有漂亮的凤凰树,那就给它取个名字,凤凰溪。
正在他琢磨张望的时候,眼睛被布蒙上了。
二
一根葛藤牵引着他,有时阿姐走在前面,有时阿妹走在前面。走在前面的人总在挥刀砍断荆棘枝条,还会吹口哨扔石块,吓走什么动物。无论谁走在前面,他始终在中间。需要爬山,她们提醒他,向上;需要蹚水,有人帮他挽起裤腿。他能通过水的深浅和涉水时间的长短,判断是河流还是小溪,是激流险滩还是浅浅的水湾。有好几次,他都感觉到脚下的水流是凤凰溪,是从上游峰回路转而来,可一旦进入密林和山路,那种感觉又春风般消失。
他想从姐妹两人的对话中捕捉有价值的信息,但一句都听不懂,只有吃饭喝水解手,她们才说他听得懂的话。途中吃饭休息,他拒绝进食,想把自己饿死。她俩猜到了他打的主意,一阵树枝摇曳过后,他闻到了阵阵清香,之前拉练的时候吃过的。菠萝蜜,对,就是菠萝蜜的香味,枕头大的果实里长满了鹅黄色的花瓣,花瓣与花瓣之间有细密的花絮填充,还有亮灿灿的果核。花瓣是甜的,花絮也是甜的,只是甜中带点浅浅的涩。他吃过西瓜、黄桃、苹果、鸭梨,从没吃过这种外表粗粝扎手、内在甜蜜无比的金色水果。他囫囵吞咽,满口生香,立即有人大笑。嗨呀,地球之大,无奇不有,雪山上的人见不到鲸鱼,平原上的人体验不到大漠孤烟直,冬穿棉袄夏穿衫的美男子,瞧瞧,瞧瞧,吃菠萝蜜连核都吞进肚子啦,昨天吃甘蔗,咋不连皮吃呀?
阿妹劝他,吃哦,吃哦,好甜的。他头一偏,眼睛就湿热了。
那位嘲笑他的同伴在哪里?他跳车了吗,是牺牲了还是安全撤离了?此时此刻,他才清楚,他是多么想念他,想念他的同伴们,离群的大雁太无助了。他们知道他失踪了吗?知道他被敲晕脑袋、带进深山了吗?如果知道,会搜寻营救他吗?怎样才能让他们知道自己的行踪呢?这两个女人太厉害了,绝对是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料到他随时都会逃跑,也料到他想记住路线,才将他的眼睛蒙住,让他彻底丧失方向感,找不到返回的路。他強忍住不让泪水流下来,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的无奈和怯弱。
阿姐说:吃吧,活着。
他咀嚼着这个词,活着。活着才能回到同伴中间,才能回家。离开家的时候,父亲和哥哥姐姐姐夫都来送他了,唯独母亲不露面。不用猜就知道,母亲在哭,躲在家里独自流泪。进到火车车厢后,他还看见了车窗外的未婚妻,真想把胸前的大红花摘下来,丢给月台上的她,人头攒动中,一晃,就不见了。
活着,他现在就活着。小时候活着,欢天喜地,一进门就叫妈,母亲总是脆生生地回应,美儿回来啦;哎哎泥猴,鼻涕擤了再吃饭。初中毕业回家种地,目的也明确,多收麦子玉米,盖两间大瓦房,早点娶妻生子。千里迢迢和同伴们在一起,打仗立功,干得好的话,有可能告别土地,端上铁饭碗。那时候的活着,是有希望、有目标的,现在的活着,能叫活着吗?
他听到了鸟鸣,凄楚忧伤,好似母亲在呼唤自己,美儿——美儿——
妈,他应了一声。哽咽中,默默念叨,活着,活着。
身上有凉意,鸟鸣声渐稀,感觉天黑了,三人原地坐下休息。待身上暖和出汗,知道是白天了,又继续上路。
稀里糊涂中,他重见光明。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山洞,洞中有被褥、简易炊具、未灭的柴灰。
她们给他松了绑,帮他清洗身体,他没有力气反抗。两人吃饭穿衣说话不避他,睡觉也不避他,俨然把他当成家庭一员。他还是童男子,坚决不脱衣服,两人也不强迫他,和平共处、相安无事的姿态。
终于,机会来了。
这天一早,两人大概外出打猎去了,他往口袋里装上肉干和野果子,就向林中跑。铺天盖地的绿,无休止的阴暗潮湿,水珠滴滴答答,地面潮湿闷热。他想看看太阳,辨别一下大致方向,却看不见太阳。爬上树是不是就能看见呢?想法立即被否定,每棵树树干都寄生着厚厚的苔藓,苔藓上又生出新树苗和菌菇,树有多高,藤萝葛蔓就有多高,盘根错节,勾连牵扯,树上的气根向下垂挂,一直扎进树下的枯叶和泥土里,形成无边无垠的天罗地网。
一只叫不上名字的虫子扑向他,几只褐色蛾子在参天大树与葛藤间撞来撞去,一个比篮球还大的马蜂窝缀在楠木枝头。记得一个发小被马蜂叮咬差点送命,他顿时头皮发麻,不自觉地摸了一下脑袋,光头上已经长出了密实的头发。
他低头急走,不敢发出任何响声。枯枝落叶深不见底,踩在上面仿佛踩在云彩里。干脆专走倒下的树,跳到一棵直径两米多的倒树上,晃晃悠悠,腐烂松软,有阳光透进来,光亮中悬浮着白雾,白雾中弥散着尘粒,恶臭味冲击着他,感觉像百年烂肉的气息,霎时头晕脑胀,刺鼻恶心。他闭了闭眼睛,低头再看,一个毛茸茸的棕色小家伙正仰起脖子盯着他,乌金般的眼珠滴溜溜转,懵懂中显出慌张。他加快步伐赶紧离开,想必那是狗熊或果子狸的巢穴。如果是果子狸倒也罢了,若遭大狗熊袭击,手无寸铁,准被咬死。不管什么动物,都是森林的主人,都有攻击他的权利,无论一头野猪还是一只知了,他都是怕的。
不知道走了多久,还是没有一个脚印,他已经吃了两次东西,喝了三次芭蕉叶和龟背竹上滚动的水珠,依然跌跌撞撞,搞不清方向。树叶在晃动,花儿在开放,鸟儿在飞翔,鸟语花香用在这里最恰当,但他感到了巨大的压抑和恐怖。森林太过浩瀚,高山连着高山,如同一个人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上,随时都有溺死的可能。没有人,没有人的世界,再美丽富饶,与他何干?身处这样的原始森林,人是多么渺小。
他退到一片阳光里仔细观察,假如上到山顶,应该能看到太阳,也能看得更远;顺手折了一截树枝当作拐杖,向一处山顶攀爬。当他气喘吁吁爬得正起劲的时候,头顶有东西跳来跳去,呼啦啦向上,哗啦啦向下。抬头间,一个黑影不偏不倚站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嘎嘎欢叫。他像遭了雷击,一动不动地呆立原地,手里的树枝砸到脚背,他没有动,只感到眼珠子快要掉下来。对方一拳打到他胸口,他没有动,好几只手一齐打来,还是没有动。奇怪,怎么不痛呢?明明是击打他的。惊愕中连连后撤,撞到一棵鸡冠刺桐,红色的花朵火炬般熊熊燃烧,抓住一根花朵繁盛的枝条,旗帜一样挥舞着,阻挡着。那些手,张牙舞爪的手,粗糙长毛的手,便停下袭击,乖巧地立在一边,满眼狐疑,看戏一样望着他。
惊异中才看清,原来是一群猕猴。
刚爬到山顶,瓢泼大雨就下来了。他折下几片芭蕉叶当作雨伞,蜷缩在一个树洞里,等待雨过天晴。天都快黑了,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他想走出树洞观察,一脚踩在拳头大的黑圆球上,轰隆一声巨响,顺势滚下山头。思维尚清晰,人迹罕至的山头,怎么也有地雷呢?地雷是怎么插上翅膀,飞到这么高、这样远的密林深处的呢?
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一路呼哨,冲他而来。他疲惫至极,心力耗尽。管他的,高山丛林本来就是动植物的家园,人应该待在人待的地方,不应该打扰这片密林。走吧,走吧,寻找自己的伙伴去。他抓住藤条,荡秋千一样向下荡去,就在这时,一条扁担长的绿色带子,稳稳地缠住了他的双腿。
带子越缠越紧,紧箍咒一样勒得他不舒服,低头去看,脸就扭曲了。
呻吟中逐渐有了知觉,感到腿上温热,微微睁开眼睛,阿姐双腿跪地,正在用力吮吸他的伤口,不时吐出暗色的血。阿妹嚼着青草,绿色的汁液流出嘴角。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记忆中,曾经一条青蛇咬着了他的小腿肚子,母亲要给他吸毒,父亲一把拽开母亲,用裤带把他的腿扎紧,防止毒液扩散,背上他就往卫生所跑,扎针吃药,给伤口敷上草药,三四天后又活蹦乱跳。
他知道,响尾蛇有剧毒,又是那样粗,被咬者必死无疑,可她俩救活了他。两位厌倦了战争的异国女子,与他既不同宗也不同祖,连语言都不大相通,却为他做着至亲才会做的事,他何德何能让她们如此这般呢?多日来,她们服侍他、照顾他,他却冷若冰霜,混吃等死。他有什么资格这样怠慢她们?不管是哪国人,不都是人吗,不都是想活下去的普通生灵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与猕猴、蟑螂、菠萝、兰草有什么区别呢?
他算人吗,算男人吗?躺在树枝和芭蕉叶绑扎的巨型拖把上,她们在前面弯腰拖拽,偶尔抬手擦汗,他四仰八叉地躺着。过一条小河时,他哭出了声,脑海中浮现出姐姐出嫁时,扑在母亲怀里流泪的情景。
三
身体康复的同时,珵镁陷入新一轮的不安。
之前躺在野猪皮、鹿皮和干草上,只要蚊虫不骚扰,双臂在胸前一抱,脸朝洞壁,呼呼睡到大天亮。现在一连几天睡不踏实,又不好意思不停地翻身。姐妹俩睡一个地铺,与他相距不到两米,尽管洞内大部分时间昏暗阴沉,看不清鼻子眼睛,但她们是存在的,在他心中的位置越来越重。彼此间不再是短暂的过客,而是将要日夜相守过日子的伴。
真的要在这样的原始森林里度过一生吗?一生,整整一生,那要多漫长呀。爷爷奶奶都活到了七十多岁,比照爷爷奶奶的寿命,他才活了四分之一。当下情况,不活着又能怎样?外面在打仗,搞不清哪里有地雷、古老的瘴气、蟒蛇蜥蜴,每走出一步,都有丧命的可能。无边无际的山高水长、翠竹青青,实际上是生了绿锈的巨大牢笼,把自己和这两个女人牢牢地锁在里面。他们仨是一条藤上的蚂蚱,随时都有死的可能。此时此刻,他们尚活着,山洞为屋,飞禽走兽为食,与世隔绝,稍不留神,误食哪怕一朵毒蘑菇,就会口吐白沫、倒地身亡;一个箭步飞跃不过深不见底的水澗,急流冲刷,水蛇螃蟹鱼虾吞食,一个完整梦还没有做完,糊里糊涂就没了。生得太过艰难,死得轻松容易。能听见洞口树叶在响,鸟鸣清脆悦耳,若有若无的微风吹进山洞。
他喃喃自语:这日子怎么过呀?唉,唉。
阿哥,不用担心,以前怎么过,以后还怎么过,你不欠我们。阿妹的声音穿过黑暗,落在黑暗里,微弱而悠缓。
他以为是燕子或者蝙蝠在啁啾。洞中的岩石缝隙有好几个鸟窝,他已经习以为常。心里还在思忖,那日嘻嘻哈哈击打他的猕猴快乐无比,家乡赶集过庙会,耍猴人牵着猴子,上高爬低,作揖鞠躬,模仿老头抽烟,顶着红盖头学新娘子上轿,逗得大人小孩前仰后合。脖子上拴有铁链子的公猴母猴跑着圈儿、举着布帽,向看客讨要钱币糖果,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举着一枚最大面额钱币,在两只金毛爪子里抛来抛去,发出叮当的金属声,伸出白中透红的长舌头舔一舔,吹一口气,再举到耳轮边,斜着眼睛,眼珠子轮到眼角,听悄悄话一样,细细倾听,并且将倾听的动作长久定格,直到又一阵哄堂大笑消失。
显然,被拴了铁链的猴子也活着,和飞崖凌空、自由奔跑的猕猴一样,都活着,活得同样妙趣横生、无忧无虑。他们这三只被囚禁在密林深处的猴子,也应该抱团取暖,和平相处,活下去。
不可抗拒的是,他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身体,对这两个与他同样生机盎然的生命产生了欲望。他对女人没有直接经验,成长中的有限见识告诉他,一个男人只能和一个女人结婚,还得领结婚证、办酒席,有一个隆重热闹的仪式。
记得一个邻居是矿工,每年春节探亲一次。他的一个发小在农忙季节帮他家播种、割麦。几年以后,发小的妻子带了娘家兄弟,把矿工妻子打得口鼻流血。那女人不哭不闹,黎明时分爬进了水库,尸体被捞起,白森森地躺在水库边的麦秸上,娘家婆家都不愿意收尸。当时他太小,只觉得那女人可怜,漂漂亮亮的女人,死后竟然被野狗撕扯。又一轮月亮沉入地平线,骷髅和残渣都不见了,听说被那流氓发小潦草埋了。放学上学路上,远远看见那男人,他们就往地上吐口水,呸,呸,一边跑一边喊,流氓,霸占人老婆的流氓。
自己现在不就是流氓吗?和两个女人同住一个山洞,还对她们想入非非。当然,如果和其中一位结婚,就不算流氓。可是跟谁结婚呢?如果跟阿姐结婚,阿妹怎么办?对她不公平。如果跟阿妹结婚,又愧对阿姐。何况,结婚是件多么重要私密的事哦,就这么大一个山洞,一对夫妻和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怎么生活呀?
结婚,哎呀,一旦结婚,就会有孩子,天哪,孩子也生活在这山洞、这单调孤寂的群山中吗?孩子也在牢笼里,如同拴了铁链的小猴子,被耍猴人牵来拉去,被大猴子追着跑,被小男孩提起尾巴一脚踢到河沟里,河沟里有螃蟹,有水蛇,有鳄鱼。
哎,鳄鱼咬死猴子啦,不要,不要。
阿哥,怎么啦?
不要孩子,不要孩子。
阿妹说:阿哥又做噩梦啦。
珵镁惊呆了,心中的恐惧暴露无遗,怎么向她俩解释呢?斟酌再三,假装没听见,像以往一样装聋作哑,但却不能;她俩已经不是敌人,是有恩于他的亲近之人。
再一次叹息后,山洞显得异常安静。这是以前不曾有的,或者是因为他第一次认真面对这个问题,沉默才显得特别漫长和尴尬。他感到口干舌燥,全身汗津津的,还瘙痒,不得已又翻身,翻身的幅度有点大。
嘴唇就碰到了竹筒杯,芒果与竹子的清香进入鼻腔,本能地张口吞咽,发出轻微的咀嚼声。脑袋有些温热,扬手去摸,摸到的是一个柔软的肩膀,吃惊中偏了偏头,脸就挨着了一只乳房。他一动不动,停止了咀嚼和吞咽。眼睛却没有闲着,眼角的余光中,一个人影在洞口晃了一下,就不见了。山洞里只剩两个人,是的,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是阿姐还是阿妹呢?他头枕在阿姐怀里,还是阿妹怀里呢?噢,乳房在颤抖,他浑身都在颤抖。
一只手在他肩背上拍打,从他长发里捋过,重复往返,轻若羽翼。每触碰一下,热度就增多一分,如同春汛的小溪和湖泊,溪水在丰沛,湖水在漫溢。
他哽咽着,抖动得更剧烈。女人的手没有停歇,似乎在鼓励和怂恿,让溪水奔腾、湖泊决堤、大海汹涌。他已经感知到,这是阿姐,而不是阿妹。
阿姐的声音在他耳际和脸庞滑过,若有若无,摇篮曲一样,缓慢悠扬:别怕,阿哥,不用担心,有我呢。
忽然,他将脸深深地埋在阿姐怀里,用尽全身力气,叫了一声:妈——
慌乱的心跳过后,胆量逐渐战胜了羞怯,在阿姐又似随意又似迎合的引导中,他实现了梦中的愿望,酣畅淋漓中,忧愁和烦恼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身心愉悦,轻松快乐。从来不曾有过的体验,从来没有过的幸福,第一次癫狂如醉。六月飞雪一般,旧貌换新颜,他变得主动热切,把她揽进怀里,她又把他揽进怀里。恨不得将她吞进肚子,成为一个人,汗水还没有干爽,他又发起了进攻,感到以前的矜持就是傻冒,简直是浪费资源嘛。
燕子翻飞,蝙蝠吱吱,蝴蝶萦绕,蜻蜓舞蹈,蚊子蚂蚱不失时机,嗡嗡盈盈,歌声不断。哦,这就是莺歌燕舞吧。燕子和蝙蝠在庆贺他们,他结婚了,有妻子了,有家了。
雨季时间太长了,一会下雨一会不下。河边下,山头不下。天亮下,天黑不下。香蕉开紫花的时候下,香蕉长成串了还下。珵镁摸不清下雨规律,只看到雨季时河水上涨,肚子鼓胀的野猪、竹鼠和枯枝败叶顺流而下,在漂浮物中发现了玉米和大豆秸秆,这时三人已经能简单交流。
见到玉米和大豆,妻子先是愕然,然后用不经意的口气说,应该是荒废了的田地长出的庄稼,没人看管,自生自灭。
他注意到妻子短暂的惊愕和若有所思。他没有多想,他是快乐的新郎,她是消除忧愁的新娘,他越来越顺从她、迷恋她。只要阿妹不在身边,两人就奔扑向对方,有时候在山洞里,有时候在雨后的芭蕉林里,有时候在倒树上,有时候在月光下的石头上,有时候在漫山遍野的花丛中,叮当作响的泉水边也尝试过。
有一次,他將妻子举过头顶,从崖壁上摘了一捧粉色鸢尾花,一回头,看见了阿妹。正要叫她,阿妹却跑了。妻子将花束递给他,示意他送过去。
给阿妹。妻子微笑着鼓励他。
他手捧花束,走了几步,又转回身。
妻子说:她不要花,她要你。
他心里清楚,妻子说的千真万确,阿妹不稀罕野花野草,阿妹想要的是他。自从与妻子有了身体交流,对女人的眼神和语言体悟更深,阿妹躲躲闪闪的眼神,偶尔委屈的一瞥,难道不是心声流露吗?
他把花放到妻子手里,低头不语。
妻子说:我和阿妹一同打过仗,一只青蛙分着吃,一同逃到这里,我们都是你老婆,去吧,安慰一下阿妹老婆。
他没有挪步,心里想着多别扭呀,流氓才有两个老婆呢。
嘴里则说:以后再说吧。
妻子不再言语。他感到两人越来越默契,夫妻生活原来这样美妙。
他们把已经泡胀发芽的玉米和大豆栽种在地里,留下没有发芽的。待到雨季结束,在河边平整出土地,撒上种子,或许能生根发芽呢。
他情绪高涨,等不及天晴月朗,迫不及待地想做点事。
山洞太潮湿狭窄,为了驱赶蚊子、马蜂、臭屁虫,也为了防止蟒蛇、青蛙、蚂蟥、蚯蚓爬进爬出,洞口总是燃着一堆枯枝树根,烟熏火燎,洞壁颜色斑驳。雾浓的时候,水气裹挟着烟尘倒灌进洞中,刺得眼睛难受。何不在河边建一座阁楼式的木屋呢?拉练时见过那种民居,上下两层,下面只几根柱子,储存粮草农具,也防动物侵害。上面一层住人,有门有窗,上下楼梯连接。
他把想法告诉她俩,担心她们理解不了,拾起一根正在燃烧的树枝,在地上画出黑色草图。两人欢喜得大笑,妻子亲一下他额头,阿妹拽住他胳臂,摇来晃去,算是奖赏和赞同。
阿妹说:记事的时候就住这种房子,先被炮轰,后遭水淹,没了。这木屋又高又大,倘若被人发现,抓回去要么吃枪子,要么继续打仗。
妻子说:这是深山老林,大队人马不会来这里,零星几个人来,跟我们想法一样,就为了活着。
阿妹说:是哟,是哟,上次雨季前来过两个人,看样子也是逃兵;走了,再没来,同病相怜吧。
听到逃兵两个字,珵镁的心被扎了一下,手里的树枝掉到地上。姐妹俩觉察到了,什么也没说,静静地走出山洞。
四
雨季过后不久,姐妹俩神秘消失,背了山货而去,三四天后,背了日用品而回。她们从来不细说,他也不过问,尽管与阿姐已是夫妻,但彼此尊重隐私也是必须的。离开的时候随身带着砍刀,不带枪。他查看过枪,子弹早没了,砍刀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工具。头发胡须长了,妻子用砍刀给他割短。打猎摘野果,伐树砍毛竹,都得用砍刀;钝了豁口了,在石头上磨一磨,再次焕发出盎然的锋利和锃亮。他已经习惯了穿兽皮、戴竹条编的斗笠,那套破了洞的衣服被妻子洗得干干净净,整齐地放在粗糙的木盒子里。
自从有了建房修屋的想法,他就闲不住了。密不透风的古木新树令他无处下手,也使他困惑。上次为了逃离,一路提心吊胆,处处都有险情,这次则山清水秀,平安惬意。树有树的伟岸,草有草的风采,绿宝石一样的高山峻岭,怎么会发生战争呢?他不愿多想,懒得操心,过好今天是头等大事。
挺拔的红木,敦实的花梨木,大腿粗的毛竹,攀爬到光芒里的藤条花蔓,被他们砍倒,去掉枝杈、苔藓、寄生小树,拖至河边。河边的大坑已经挖好,先将葛藤浸泡在坑里,烈日曝晒一段时间,再捋出葛藤的茎络,绵软悠长的茎络,能搓成结实耐用的绳子。弯曲柔韧的葛藤条,和抛光打磨后的竹条,编织成竹床、藤椅、背篓、竹筐。芭茅草被编结成厚厚的帘子,铺盖到房顶,用绳子绑扎固定。两间屋中间用竹席隔开,窗户也有细竹帘子垂挂,蜻蜓蚊子挡在外面。露台上架了两根长竹竿,衣服、肉干、鱼干都挂在上面。
自從有了玉米大豆,射杀野猪、狗熊、果子狸的频率逐渐减少,藤条、葛绳、竹箭组合成的弓箭,经常被闲置。袅袅炊烟中,麻雀、乌鸦、画眉、鹦鹉萦绕不去,和他们日夜相守。一头马鹿顶着枝杈巨大的鹿角,兴冲冲地来到阁楼下,张望一阵,见没有危险,呦呦地呼朋唤友。久而久之,以木屋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乐园。
晨风习习,心情舒畅,他正在大豆地里拔草,扬起脖子的瞬间,一缕白云从碧青的高空悠悠而下,飘飘欲仙,渐渐变成了一只鸟,红头红爪,黑色胸腹,羊脂玉一样的翅膀和长长的尾羽,悠扬,典雅,从容,仪态万方,仙女下凡一样,展开梦幻般的皎洁翅膀,飞到露台的竹竿上,又飞到阿妹头顶,蜻蜓点水般轻轻触碰一下,扇动翅膀发出丝竹般的鸣叫,盘旋数圈后,又飞向密林深处。
姐妹俩手牵手转着圈儿,一边笑,一边向他呼叫:阿哥,白凤凰,吉祥的鸟儿。
那一刻,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和新奇,让他真心实意地爱上了她们。如果妻子坚持让他成为阿妹的丈夫,他不会再推辞。
气温有点高,长长的午睡过后,发现妻子不在身边,起身去找。阿妹在露台上编竹躺椅,说阿姐可能取鱼去了,知道你爱鱼,烤鱼,嗯,好吃。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吃烤鱼的样子。珵镁几步跨下楼梯,正要向河的下游方向跑,被阿妹叫住。阿妹倚着露台栏杆,深深地弯腰,把弓箭和砍刀递给他。
他心想对周围环境已经熟悉,没必要这样夸张吧,笑一笑,接住了。
戴上斗笠,背上弓箭,将砍刀别在腰上,快步沿河走去。河流两岸随处都有小小的溪流汇入,有的溪水湍急,有的悠缓,有的水流冲得人站不稳,有的细如绢绸、漫不经心,有的从两山之间的深沟里流来,有的从树林湿地而来,有的从悬崖上珠串一般飘飘洒洒落下,也有的静静流淌,流一会分出了小岔,不知流往哪里。
他无师自通,将竹篓放置在流速合适、流量恰当、鱼还肥硕的地方,篓口向着来水方向,用石子固定好竹篓,一两天后,鱼篓总有收获。久而久之,他们仨在河边放了好几处竹篓。
来到最近一处放竹篓的地方,既不见竹篓,也不见妻子,想必竹篓被河水冲走了。他便放声大喊,阿姐,阿姐。一边走,一边用砍刀拨开横过来的树枝,实在拨拉不开的,就砍断。这条路他们反复走过多次,已经有了小路的模样。到第二处放竹篓的地方,竹篓还在,不见妻子,又扯开喉咙喊了几嗓子。没有回应,是不是故意跟他捉迷藏呢?若是逮住,就地抱住她,呵呵。
正在这时,他听见了一高两低婉转的叶笛声。这是他们仨的特有暗号,如果发现猎物,三人又不在一起,为了能使三个人集中力量共同对付猎物,发现猎物的人就会口含树叶,吹出这种似鸟又不是鸟的声音,其他人迅速又小心地靠近。
他瞪大眼睛,向四周看去,除去几只金翅雀在林间跳跃,就只有流水潺潺,难道是妻子发现狗熊或野猪了?当然,首先是发现了他。他摸出一根竹箭,搭到弓上,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慢慢移动。抬头间,三个男人端着枪,正瞄准一个男人,男人歪斜着身子,耷拉着头,看不清表情。其中一个用她俩平时说的那种话厉声喊着什么。他脚下一滑,差点叫出声。来不及思考他们是正规军还是打游击的人,反正是敌人,是袭击他们弹药车的那类人,是敌人,就不能放过。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准还在大声嚷嚷的男人,拉满弓,射了出去。随着嗖的一声,两个男人倒地。
一箭双雕,怎么可能?三个人站的是一排,而不是一列。奇怪的同时,又一次拉弓射箭,第三个人向后倒去。
叶笛声再次响起,他看见了妻子。妻子没有看他,径直向瑟瑟发抖的男人跑去。他也想跑过去,却原地不动。他杀敌了,终于杀死了敌人,他是英雄。但一点也不自豪,没有立功的喜悦。想象中的英雄被簇拥着,佩戴军功章,唱着嘹亮的歌曲,喊着口号,走过凯旋门。
他则以这种方式杀敌,还是这样的心情,算什么呢?哦,妻子和他们是一个国家的人,为什么她要射殺自己人呢?
后来,当他独自一人在河边行走,在雨天看雨、月夜看月的时候,终于想通了。国家与国家发生冲突,百姓肯定站在本国立场上,服从祖国召唤。但如果那三个男人发现了他们,尤其是作为敌方的他,一定会枪毙他,姐妹俩也脱不了干系。妻子射杀本国人,不但保护小木屋的平安,也是在保护他。心存感激的同时,对妻子的果敢和残忍,生出丝丝缕缕的畏惧。这次行动,让他看清了阿姐作为女兵的本质和真实面目。
男人佝偻着腰被带回木屋,总是咳嗽,显得苍老又邋遢。
这么病恹恹的老男人怎么还打仗呢?看着她俩为这个男人忙前忙后,他不停地感慨。
随着男人断断续续的絮叨,妻子小声转述给他,阿叔打仗时肋骨被打断过,两个弟弟阵亡,老婆病死,唯一的儿子偷偷上了战场。他去找儿子的教官,希望找回儿子,争执中他把带毒的竹箭刺进了教官的腹部。凭着对战术和地形的熟悉,他几次逃跑,几次被抓。这一次,幸亏咱们救他,阿哥好箭法。
妻子又说:阿叔回去准被处死。
他问:跟我们一起住吗?
妻子小声说:再修一座木屋,我跟阿叔住,你和阿妹过。
不行,我们是夫妻。他生气地说。
妻子说:我知道你心里有一根藤条,自己捆着自己。阿叔也是人,就这样吧。
又一座木屋修好,阿姐和阿叔住了进去,两家变成了邻居。
短暂的别扭和尴尬过后,珵镁渐渐习惯了同阿妹相处,阿姐给过他太多美好,让他从青涩男孩成为男人,使他体验到性的欢畅和极致,久久占据着他的心,是他真正爱过的人。她分秒不差射杀自己同胞的情景,却总是挥之不去,令他不安。那样敏捷勇敢的气质,要经过多少场实战杀敌才能练就呢,身经百战,应该有吧?她的敌人,自然就是自己一方,或许,炸毁他们弹药车的敌人,就是她,她们。哎呀,他不敢想,一想就嫌弃自己,看不起自己。竟然跟敌人同一个屋檐下,还做夫妻,成邻居。唉,好像也不能这样为难自己,不管是阿姐还是阿妹,对自己是关爱的,相依为命,共同生活。
月圆月缺,雨季复雨季。阿姐越来越像酋长和母亲。对她的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敬畏多于爱恋。阿妹的体贴温柔,给了他全新感受,从和阿姐生活的服从地位变成了主导者。如果说阿姐是曾经的爱人,阿妹则是现实的伴,令他踏实安心。
噢,阿姐心甘情愿和阿叔生活吗?或许吧,他们语言相通,方便交流。好像也不是吧,是主动退出,让他生活得更幸福?她那样的智慧和头脑,还看不出阿妹更适合过日子,与他更匹配吗?
五
为了使家园平静安全,四个人在通往外界的路口安放了带绳子的竹箭和夹子,做了记号,外人一旦进入,或野兽碰到绳子夹子,就会遭到射杀。
金色阳光又一次照耀在金色玉米上,阿妹的肚子鼓胀起来,惊奇中他有些烦躁。和阿姐火山爆发般激情飞扬,都没有怀孕;和阿妹波澜不惊,温和相待,怎么就有孩子了呢?孩子真的出生,面临的不仅仅是孤单,还有野兽和随时可能出现的人。只要有人,就有争斗。斗输了就得死,斗赢了心也不安。他们四个人,是赢家还是输家呢?若是赢家,赢得这样艰辛;若是输家,也有快乐,就算苟且偷生吧。苟且偷生的人,不配有孩子;有了孩子,跟着苟且偷生,太对不起孩子了。
他记得几年前,面对同样的纠结,阿姐说过,别怕,有她呢。若孩子真的到来,阿姐有什么办法呢?或许,她真有办法。
阿妹常常将他的手放在突突跳动的肚腹上,对他说,阿美说喜欢阿爸,阿美比凤仙花还好看。有可能是小阿哥,小阿哥比大象还强壮,看他动得多欢实,快把肚子踢破了,急着要见阿爸阿妈呢。
开始时他有些木讷,没有觉得肚腹与孩子有多大关系,经不起阿妹随时唠叨,真的就摸到了腹中的小脑袋小脚丫,仿佛还听到了小家伙的笑声。
四个人经常在一起烧烤,烤肉,烤鱼,烤蚂蚱,烤知了,还把竹虫和马蜂的蛹裹在芭蕉叶里,往热灰里一塞,过一阵取出,剥开油黑发亮的叶片,随着热气冒出,香味扑鼻,酥脆可口。开始他只吃烤肉烤鱼,现在不但习惯了这种吃法,还能从毛竹的斑点颜色判断有无竹虫,一刀下去,嘎巴一声脆响,刀落白虫出。
阿姐不经意地说,人和花鸟野兽是一样的,生儿育女,是尊重天地自然;人是斗不过天地的,违背规律就是作孽。敬天敬地,也是活着的力量,阿叔每天背诵经文,保佑他儿子,儿子就是他活着的理由。
阿叔一边磨锉红木匣子,一边点头。
阿姐将一条焦黄的烤鱼递给他,微笑着说:阿哥放心,我们全力保护孩子,哪怕没有我,孩子也要活着。
他没有望阿姐,接住烤鱼的手在空中抖动,薄而脆的鱼尾掉到火堆上,滋啦,滋啦,火苗闪烁,发出烟花的光辉,映照得脸庞火红明亮,温温的,暖暖的。
心中默念:谢谢你,懂我的人。
阿妹头胎生的是个女孩,他没有听从阿妹叫女儿阿美的意见。陈美,是他最初的名字,是他的秘密,阿姐阿妹都不知道。有好几次,似睡非睡中,母亲呼唤美儿的声音短促急迫,转瞬又细若游丝,美儿,美儿,一直到沉入梦中,弱弱地消失。不能再有美儿出现,不能让女儿重蹈他的覆辙。如果天天呼唤阿美或美儿,他会想起母亲,想起自己的过去,想起从前,好比竹箭穿心。
既然孩子是自然的一部分,那就取自然界的名字。白凤凰独特稀缺,天仙一样,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自由自在,远离苦难,女儿就叫凤凰吧。后来,他给儿子取名鹦鹉。单单就一个名,没有姓。他觉得没必要有姓,就像世界上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一旦涉及到东半球西半球,国家和民族,事情就变得复杂。不管取阿妹或他的姓,都会联想到各自的家庭和更广阔的背景,那会令他更揪心。
自从有了孩子,欢声笑语溢满木楼,玉米和大豆年年丰收,种植面积逐年扩大,木耳、菌菇、竹笋、芭蕉、菠萝蜜渐次成为美食,兽肉、蚂蚱、臭屁虫、麻雀也吃。他还打算利用打猎的机会看哪里有水稻,弄些水稻种子回来,种一片水稻,让孩子吃上大米饭。甘蔗也是容易搞到的,再种一些甘蔗。
他教孩子们说话,用石子在地上写字;带孩子种地打猎,用竹篓捕鱼。他认为这是丛林生存的基本技能,适者生存,技术越高超,获得的食物就越多,生命就越顽强,活得就越长久。
受阿叔做木工活的启发,他从竹根中挑选样子最漂亮的,为女儿雕刻凤凰,为儿子雕刻鹦鹉。凤凰没有参照物,只能凭回忆和想象,一边雕刻,一边琢磨,有时候走到树林里仔细观察,那白色的大鸟再也没有出现,倒是见到了更多的飞鸟和花草。有时候雕得像荆棘鸟,有时候像丝光椋鸟。每次雕刻,女儿就陪着他,安静地坐在小竹凳上,不管他雕成什么样子,都会捧在手里,抚摸好一会,拔掉多余的竹丝,在脸颊上摩擦一阵,笑得像太阳花。
鹦鹉的长相多种多样,黑头蓝羽毛的,红头白脸绿羽毛的,绿头黑脸宝石蓝羽毛的。家中的常客是两只金刚鹦鹉,白嘴红头绿羽毛,会说两种语言,一会飞到屋顶,一会飞到人面前,雨滴一樣鸣叫一阵,学着人的声音,凤凰,鹦鹉,偶尔也叫阿哥阿妹。见他雕刻鹦鹉,女儿抱来一只,让鹦鹉站在膝盖上,两手轻轻展开,护卫两侧,和鹦鹉说着话。鹦鹉阿弟,别飞呀,让阿爸再看看,哦啊,翅膀像芭蕉花,尾巴像棕榈叶,阿爸快看,背上有三根红羽毛呢。
正说着,鹦鹉呼啦啦飞到竹席上,用弯弯的白嘴啄食大豆。儿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抓一把大豆撒向鹦鹉,鹦鹉摇摆一下火焰般的脑袋,眯一下眼睛,继续啄食。女儿跑过去,掰开阿弟的小手,一粒粒抠出大豆,轻轻放到竹席上。儿子后退几步,从兽皮口袋里掏出弹弓,举起弹弓瞄准鹦鹉。随着鹦鹉的惨叫,女儿哭了起来。
他没有责怪儿子,也没有表扬女儿,自然界,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他放下手中的竹根和小刀,将女儿抱在怀里,拍着女儿的粗布短衫安慰,不哭不哭,凤凰乖,鹦鹉好好的,看,还活着呢。随即,变戏法一样,把一朵蒲公英递到女儿手里,女儿捏着细细的茎,凑到嘴边吹,白色的花絮雪花般飘飞。儿子追着花絮跑,一边跑,一边摸一下阿妈,又拍打一下阿叔,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阿姐和阿叔一直没有孩子,两人对凤凰和鹦鹉很亲,给姐弟俩做各种兽皮衣服、玩具。姐弟俩刚会走路,就教他们使用砍刀、搭弓射箭、爬树掏鸟蛋。
阿姐和阿叔送给儿子的第一件礼物是弹弓,藤根和鹿皮的完美组合。刚能上山下河的年纪,儿子一会射下一只喜鹊,一会捧一把蝌蚪,又嫌黏糊,一甩手,将蝌蚪抛到石头上,有的滴溜溜滚到水里,摇摇摆摆钻进水草石缝中;有的粘贴在石头上,不再动弹,半天时间,晒成了逗号似的黑色蝌蚪干。麻雀燕子起落间,石头干净如洗,仿佛众蝌蚪不曾出现过。
姐弟俩都喜欢捉蜻蜓扑蝴蝶。女儿捏住蜻蜓的翅膀,在河边跑来跑去,一边跑一边喊,阿爸看呀,蜻蜓比我飞得高;我能飞啦,飞到你看不见的地方。儿子捉到花翅膀或其他颜色翅膀的蜻蜓,眼睛也不眨,高高扬起,重重摔下。将红翅膀蜻蜓绑扎在一起,组成一朵嗡嗡叫的红花,向天上一抛。有的蜻蜓继续飞翔,飞得趔趄蹒跚;有的掉在地上,奋力挣扎,黑眼珠夸张地凸出,颤动一会,不再动弹。儿子还会将不厌其烦锐声尖叫的知了拴到一根绳子上,项链一样挂到金刚鹦鹉胸前,知了拼命地闹腾哀鸣,鹦鹉无处下嘴。女儿放了蜻蜓,跑到鹦鹉跟前,取下知了项链,一只只放生,大部分知了已经变成尸体。
一个汗流浃背的中午,儿子举着弓箭射一只乌鸦。乌鸦飞得太高,从麻栗树梢飞到麻栗树梢,又飞回去,专门逗他玩一样。儿子连着射了三次,都没有射准,将弓箭往露台上一扔,双脚弹跳,哭几声以后,拾起玉米棒子向乌鸦扔。
他实在看不下去,瞪了儿子几眼。阿妹不言语,阿姐则说:人要变成兽,才能斗过兽,兽是森林的主人。
他听得寒毛直竖,擦一把汗,阳光太炽烈了。
慢慢地,他感到儿子没有女儿亲近,儿子好像是阿姐阿叔亲生的,跟他只是邻居。
六
还是根雕简单,手上忙碌,大脑的思考就少。在两家人的赞美声中,他的雕刻技术越来越精湛,凤凰和鹦鹉越来越惟妙惟肖。女儿拿着小刀子,有模有样地学他。
雨季时顺河漂来的树根竹根到处都是,森林里的倒树毛竹应有尽有,轻而易举就能找到理想的根雕原料。女儿像影子一样总是跟着他,他一手拿着砍刀,一手牵着女儿,每发现一件好料,他和女儿就喜笑颜开,一起刨土,一起砍挖,每挖出一节树根竹根,一个说,像猕猴的头,另一个说,是的,真像呢;一个说,像墨兰花苞,稚嫩的声音就说,阿爸,是的,只是墨兰太小。
如果回家晚了,也不着急,摘一串熟透的香蕉,折一根芦苇秆,一分为二,坐在草地上一边吃一边看星星。快速划过的那一颗,是流星;拖着长尾巴的那一束光,是彗星。
阿爸,你怎么知道流星彗星的?女儿依偎在他腿上,和他一起仰望星空。
阿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上过学,课本上学的。
阿爸你在哪里上的学?我也想上学。
噢,老家,阿爸在老家上的学。
老家是什么东西,我能有老家吗?
又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仿佛划过脑门。哦,怎么给女儿说这些呢?不能说的,知道得越多,想法会越多;想法越多,痛苦就越多。阿爸阿妈各自的国家在打仗,她既是阿爸国家的孩子,也是阿妈国家的孩子。太复杂了,剪不断,理还乱,不说也罢。
女儿长得很快,马上要和他齐肩高了,好奇心也越来越强。理智告诉他不能和孩子说太多,又抵不住孩子的天真可爱。偶尔,也纠结叹息,是多跟孩子交流好,还是闭口不说好?他拿不准。女儿在他心目中越来越重要,他愿意和女儿在一起。和女儿在一起,他像喜鹊一样自由奔放,轻松无忧。这是以前不曾有的生命体验,不同于母亲的爱,也不同于阿姐阿妹的爱,是一种流淌在血液中的舒畅和享受。
女儿抓起河面上漂来的几片黄叶,问他:阿爸,这是什么树叶?
他接到手里,仔细辨认,然后欢快地说:凤凰树叶。
女儿又问:哪里来的呢?
他没过脑子,张口就说:山水相连,从上游漂来的。
女儿说:上游是阿爸老家吗?
他怔住了,山水相连,凤凰树。是的,他见过凤凰树,那是阿姐阿妹蒙住他眼睛的前一瞬,他见到的高大树木,几棵树被拦腰炸断,还有一个黑树桩,当时炸死人了吗?唉,可恶的战争。
女儿又拾起一朵带树叶的红色花,递到他眼前,高兴地说:阿爸快看,凤凰树叶开花呢,是凤凰花吗?
只瞧了一眼,脸颊腾地热了,对呀,与凤凰树叶连在一起的花朵,可不就是凤凰花吗?记得有人告诉过他,凤凰花红似火艳若霞,这朵神似凤凰的红色花,千真万确,就是凤凰花了。
蓦地,一个画面风一样飘向他。黑色的树桩发出了新芽,长出了新枝,经过一个又一个雨季的滋润,枝繁叶茂。鸟巢掩映在红花绿叶间,下面是百灵鸟的巢,上面是乌鸦的巢。儿子搭弓射箭,箭出巢落,百灵和乌鸦盲了眼一样,乱糟糟慌作一团。红色的花、绿色的叶,纷纷落下,落在溪水里,漂着漂着,就到了女儿手中。
凤凰溪,凤凰溪。他脱口而出。
女儿甜甜地说:阿爸,真有趣,凤凰树,凤凰花,还有凤凰溪,凤凰溪是什么?
他听见后,有点慌乱,不知道如何回答。凤凰溪的幽静和脚下的哗哗河水不一样,绝对不同。
他告诫自己,这条河不是凤凰溪,与凤凰溪毫无关系。
阿爸,我的凤凰漂走啦,竹根太轻,容易漂走。
哦,没关系,阿爸给你雕更多的凤凰。
阿爸,我也叫凤凰,是不是漂亮的东西都叫凤凰?
是呀,凤凰是世间最漂亮自由的仙鸟。
自由是什么?阿爸,阿爸,马鹿来啦,一头两头,数不清,哪来这么多马鹿呀?
自由,自由是什么?一群马鹿呦呦长鸣,蹦蹦跳跳而来,马上快撞着他了,才回过神。
女儿尖声叫着,向他身后躲藏。他意识到马鹿可能遇到了强敌,才如此慌张逃窜,是向他们求救吗?可他既没带弓,也没带箭,怎么帮助它们呢?估计有狗熊在后面追赶。
伸手摘下一片树叶,含在嘴里,用力吹,随着一高两低的叶笛声响,阿姐阿妹阿叔风一般地从不同方向集聚而来,果真射杀了一头肥嘟嘟的狗熊。
女儿看得目瞪口呆,挽住他胳膊不放。他揽住女儿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弱肉强食,就这样残酷,有什么好说的呢?那就说说自己对自由的理解吧。嗯,马鹿是自由的,狗熊也是自由的,两者相遇,弱的一方就失去了自由。如果遇到人,马鹿和狗熊全都不自由。自由是万物的粮食,是人最基本的需求,也是最高礼遇。人是生物链的最上端,可以决定万事万物的命运,而人若把自由当武器,发动战争,扼杀他人的自由和生命,就是罪人。他们射杀了狗熊,看似给予了马鹿自由,其实也是作孽。怎样才少作孽呢?不知道,唉。这么饶舌又无法自圆其说的解释,女儿能理解吗?算了,不必白费口舌。
鹿角逸动,马鹿跳跃,他微笑着告诉女儿,只要和马鹿和平相处,马鹿也会成为朋友。
然后,和女儿一起捋下更多树叶,拾来新鲜苔藓,一点点喂食马鹿。女儿学着他的样子,把一束杜鹃树叶递向一头没有长鹿角的小马鹿,小马鹿躲闪着,向后退去。女儿没有追撵,而是递给一头大马鹿,大马鹿张开水淋淋的厚嘴唇,接住了树枝,稍稍咀嚼几下,树叶留在嘴里,树枝自动落下。女儿受到鼓舞,又去喂那头小马鹿,小马鹿也张嘴接住了,并轻轻靠近她。她伸手摸了一下小马鹿的尖耳朵,又摸了一下,发出咯咯的笑声。
马鹿全都围了过来,金刚鹦鹉最先飞来,一边飞一边聒噪,意见很大的样子。然后是百灵、燕子、画眉,前赴后继,纷纷赶来。一对玉竹色蜻蜓缠绵缱绻,不分不离,停在最妖娆的鹿角上,鹿角摇摆,跟着游行,鹿角起伏,跟着舞蹈。靛蓝的蝴蝶慵懒散漫,失恋一般,彳亍犹豫,悬空展翅,哪里也不去,就停在他俩头顶,停在空气中,空气有些幽,清幽。
含一片紫檀绿叶,吹起了叶笛,竟然是百鸟朝凤的曲调。他仰起脖子,鼓起腮帮,竭尽全力,吹出欢天喜地的音调,女儿兴高采烈地拍着巴掌,叫嚷着,好听,阿爸,我也要学。
他便教女儿如何挑选树叶,如何含在嘴里,如何用气,如何吹出响声。女儿一学就会,这使他万分惊喜。冰雪聪明的女儿,调皮活泼的儿子,今生今世,如果一直这样该多好。
对孩子的不断说教中,许多封存已久的想法和词汇山洪一样爆发,瀑布似的一泻千里,时常引来阿姐阿妹的兴奋和不安,连阿叔都停下手中的活计,长时间盯着他看,好像不认识他一样。他也多看阿叔几眼,发现自从阿叔来到他们中间,原先愁苦的面容像被揭走一样,变得快乐、平静、安详,腰板也挺直了许多,完全融进这个大家庭了。
又一个雨季结束,河水变瘦,河滩开阔了许多。树叶纷纷飘落,森林的颜色由苍青逐渐变得多姿多彩,一树金黄,一丛橘红,一片苍白,总体还是翠绿,毛竹和芭蕉始终如一,一生一世,不改容颜。
他去查看一個鱼篓,远远地,一束淡蓝色的光异常明亮,刺得他拉低了斗笠,遮挡住眼睛,是小矿石片子发出的光,还是多鳞的鲤鱼跳上了岸,要么是蓝羽毛小仙鹟或金刚鹦鹉?准是儿子用弹弓或弓箭射落,懒得捡拾,遗在河滩上了。这光束与众不同,仿佛小时候伙伴捡到玻璃片,在阳光下照来照去,照到谁的眼睛,眼睛睁不开,追着撵着抢那玻璃;也有追着光束跑的,一会爬到香椿树上,一会下到水渠边,边跑边哈哈大笑,笑够了又勾肩搭背,一同向学校跑去。
一个寂静的中午,他把姐姐的小镜子偷出来,吹着口哨,却没有呼到朋友:伙伴们有的帮大人割麦,有的放牛打猪草,他家的活有父母哥姐干,轮不上他凑热闹。他一脚踩在石磨上,一脚抵在土墙上,一手揪住自己的耳朵,一手举着小镜子晃动,一会晃到公鸡的红冠子上,一会晃到白杨树的疤瘌上,最终对准了院边的麦秸垛。
新鲜的麦秸垛散发着麦子和阳光的香味,温煦舒适。照一会,晃一晃,百无聊赖,又照,正当他失去耐心时,针尖一樣细微的青烟冒出,青烟的下端是直线,上面就变成了曲线,缭绕中变粗变淡。接着绿豆大的火星别的一声,又继续别,别。火星就长胖长高,有了火苗,相互鼓励,互相扶持,红色、古铜色、橘色的火光,热烈喧腾,高歌猛进,金色的麦秸在火焰中卷曲、变黑、蔓延扩大,夹杂着黑色尘烟,被太阳吸引,呼啸冲天。
他吓住了,脸热心跳,全身似火,马上要被火焰带上天了。双脚早已收拢,刚跳到磨道,父亲正挑着水往家里走,见此情景加快脚步,拎起水桶往火上泼,刺啦,刺啦,黑色烟雾苍狗一样逃窜,焦糊味压住了芳香。父亲连腰都没直,抄起扁担向他打来,第一下没打着,第二下打到他屁股上,痛得他不敢哭喊,也不敢躲避。母亲丢下臂弯上的竹篮,飞一样扑向他,将他揽在怀里,父亲的扁担不偏不倚落在母亲尾椎上。
踩着鹅卵石,走近蓝色光源,俯身去看,原来是一个玻璃酒瓶。他拿起瓶子,认出了几个字,反复念了几遍,念出了声,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急迫。
有多长时间没有见过印刷体的字?多少年?哦,记不起了。
这几个字,就像当年阿姐阿妹用木棍敲击他后脑勺一样,令他晕厥。
双手捧住酒瓶,在河滩上坐着,记忆的闸门缓缓打开。他想起来了,所有上前线的人,不管是正规部队还是支前民兵,一律不能饮酒。不能饮酒,哪来的酒瓶?能漂到这里的酒瓶,距离肯定不远。
难道战争结束了,有商贸往来了?这个想法使他陷入又一阵惶恐。
太阳没入山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凉风清爽,河水款款,蚊虫飞舞。他取下斗笠躺了下来,将酒瓶抱在胸前,不停地抚摸。那次母亲替他挨打,父亲一声不吭,气哼哼又去挑水,母亲没有哭,倒是他哭得更厉害,抽抽噎噎,绵绵不断。母亲给他擦眼泪,每擦拭一下,就能闻到母亲手掌上的气味,汗味、臭味、猪草味。现在想起来,当时是为母亲哭泣,父亲打了母亲,连声道歉都没有。
妈,我想你了,妈,你还好吗?妈,妈——
他没有擦拭眼泪,任由自己嚎啕大哭。
月光珍珠般洒满周身,洒满河滩和山峦,夜空也是银色的,一只鸟从银色飞向银色,飞过头顶,飞向他身后。他偏头去看,在银色的晚风中,有银色的水声,在银色的水声里,他看见了女儿。
银色的女儿展开双臂,如同飞翔的白凤凰,伴着银铃般的百鸟朝凤,悠扬叶笛,蹁跹而至。
七
往后的几天,他捡拾了更多枯枝,雕刻了更精美的凤凰和鹦鹉,将木屋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一晚没有月亮,星星还算繁密,悄悄穿上那套久违的衣服,喊话手册早被他扔进雨季的河流,想起它就像往伤疤上撒盐,丝丝缕缕的羞耻令他不堪。他没有带砍刀,也没有带弓箭,如果带走,家人就少一份安全,他不能再伤害他们。背上事先准备好的肉干和芭蕉,赤脚轻轻走下楼梯,金刚鹦鹉在身后呢喃般地唤了几声,阿爸,阿爸,又恢复平静。
向着认定的方向大步走,走着走着,跑了起来,生怕反悔,更怕被那特有的一高两低叶笛声召回。一只脚马上要踩进河水了,回头望向木楼,星光下的木楼影影绰绰,好似夜空中的两朵云彩,飘摇不定,又稳固坚强。双手贴紧裤缝,面向自家木楼,眼睛却盯着阿姐和阿叔的方向,弯腰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以后,一迈腿,到了河里。一个黑影向他移动,又几个黑影跟了过来,待看清楚,他微微地笑了,伸手去摸最先靠近的马鹿,没有摸到头,摸到的是黛色中的鹿角,毛茸茸,湿漉漉。也有没鹿角的,瘦削的头部更加灵巧,嗅着他,往他身上蹭。马鹿没有鸣叫,只发出均匀的喘息,静静地站着,老友一样心照不宣,伤感肃穆,仰起脖子看他,眼眸中闪烁着星光,镀了金一样,熠熠生辉。马鹿挡住了他的去路,有的在水里,有的在岸上,有的四蹄在岸上,庞然的头部撩拨起水花,往他身上抛撒。
他依次摸着每一头马鹿,每摸一下,轻唤一声:凤凰。
后来几只,不摸了,担心自己忍不住,无法前行。深吸一口气,他头也不回,哗哗地踏水而去。
喜鹊最先唤醒一天,晨曦透过树林,越来越光鲜,光芒中蒸腾起白色的雾、橙色的光焰。每走一步,都有喜鹊起飞,飞得急促又迷惘,稍后,就不飞了,停在枝头、崖畔、河水中的石头上,无声无息,静若处子。
温暖和天光增加了他的勇气,四肢也活泛了许多,于是挺胸抬头,大步流星。
在一个岔路口,踟蹰再三,选择了一条自我感觉正确的小路,走着走着,腿被绊了一下,一支竹箭射到右腿肚子上。哎哟声中,骂一声自己,怎么把布阵的事忘记了?这样也好,家人会更安全。
放眼望去,恰好几株头顶红球的三七在晨光中摇曳,挪移过去,连根刨出,用石头砸成泥状,往流血处涂抹,再用芒果叶和细藤条包扎,既止血,又祛毒。
逆着河水的大致方向,他拄着树棍,翻山越岭,走走停停,天黑得不能再走了,就躲在树洞或岩石下面,蜷缩到天亮。
三天以后,终于见到了人。
那些人他似曾相识,穿着草绿色不规则图案衣服,戴着大头帽,帽檐有透明的罩子。鞋子更为奇特,鞋底厚而笨重。有人手持铁铲一样的武器,在坡地上扫来扫去;有的双腿跪在地上,认真地刨挖,再点燃引爆。又一阵爆炸声响过,震得他耳膜生痛,才恍然大悟,这些人是在排扫地雷。
他摇摇晃晃地走向他们,有人大喊:小心,野人出现。
他们用手势和呐喊阻止他。听到喊叫,他心跳加快,多久没听到这种声音了,仿佛伙伴在叫他归队。他没有止步,用尽全部力气,一瘸一拐向他们奔跑,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离他最近的那位,扔掉手中的探雷器,小心翼翼地跨出几步,迟疑地张开双臂,拦住了他。
毛发粗长的外表和老式服装,令这些年轻人啧啧称奇、嘀嘀咕咕,又不敢怠慢。询问以后,发现他语言功能还在,只能简单应答多年前的事,对当下则一脸茫然,服装上特有的番号,使他获得了格外的尊重。
他们把他送到对口单位,接待他的人既热情又震惊,为他办理了新的户口和身份证。没费多少周折,他被護送回老家。
母亲枯枝一样的手抓住他不放,微微颤抖,不哭泣,也不说话。
哥哥对他说:得知你牺牲以后,爸妈整天不吃不喝。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子,接二老去住,妈死活不去,担心你回来家里没人。爸总往外跑,开始几次找回来了,后来也还是丢了,五年前在火车站发现了他的尸体,那一天,是你上前线的纪念日。
未婚妻早已结婚生子,哥哥姐姐四处托人给他介绍对象,他全都拒绝,只好说了自己的经历,一家人默不作声。每天,他和母亲坐在房檐下晒着太阳,看鸟飞来又飞去,有时候说话,大部分时间什么也不说,就那么坐着。慢慢地,母亲会流泪了,会笑了,话也稠了。
几个发小听说他回来,纷纷来看他,其中一个在镇上酒店订了包间。见一个苍老的男人和他母亲坐在一起,泥塑一样,一脸平静,他们以为是他父亲死而复生了。
仔细看,又不像,他们大着胆子说:陈美,是你吗?别吓唬我们。
他依然不动,眼神从他们表情丰富的脸上轻轻掠过,转而望向白杨枝头的鸟巢,专注而安详。
几个人面面相觑,觉得无趣,退到一片槐树林边。有人抹一下眼睛,骂道:打什么仗,把人都变成了鬼。
秋风瑟瑟的一个午后,又一群燕子飞过头顶,呼啦啦,萦绕盘旋,仿佛告别故乡。鸽子也鼓噪而去,飞在最后的是一只纯白的鸽子。他盯着,目送着,直至鸽子消失在视野尽头,才闭目养神。
迷蒙中,一个声音悄然响起:阿爸,阿爸。
睁开眼看,是那只白鸽子,咕咕,咕咕,鸽子在他脚边觅食。
他轻轻唤了一声:凤凰。
然后,对着空气说:妈,我要找他们。
母亲摸着他的手背,把他往外推。
不久,他再次告别家人,搭乘火车,再乘长途汽车,在离凤凰溪最近的口岸,开了一家烟酒日用品小商店,招牌上无名无号,只印了一只白凤凰和一只金刚鹦鹉。店门有时候开,有时候关,一切由他心情决定。也和闲人打纸牌,一个牌友半年不见,再来时,坐着轮椅。清明节给祖坟烧纸,被地雷炸断了腿。一个熟人的老婆到山里采草果,一只脚掌被炸飞。战争后遗症这样残酷绵长,是他没有想到的。
大多数时日,他坐在店门前的竹椅上,看人。对每一个从口岸那边来的人,尤其是女人和小孩,从远看到近,从上看到下,反反复复,仔细打量。有一次,感觉一个中年女人有点像阿姐,起身要走近,腰腿太痛了,没有及时跟上,顺手摘了一片三角梅叶子,含在嘴里吹,女人没有回头,人群没有任何反应。他继续吹,实在没有力气了,才听出叶笛声一点也不悦耳,反倒满是凄凉悲怆。
他想,变调的叶笛,唤不回真实的家人,便谋划返回山林,把他们接到这里。他已经打听过了,两国居民婚姻存续阶段,可以生活在一起。
凭着记忆,他偷偷地返回山林,两座木屋变成了废墟,只剩几根歪歪斜斜的红木柱子,鹦鹉乌鸦都飞走了,马鹿也不见了踪影,玉米和大豆地荒草萋萋。
慌慌地返回口岸,继续开店,看人,发呆,做竹雕。常识告诉他,竹雕比其他材质的根雕轻巧,漂浮时间更长久。
在好心人的建议下,他向相关部门提出申请,希望通过两国官方渠道找到家人,却一直没有结果。
每天最重要的事是雕刻凤凰和鹦鹉,同时刻上自己的地址,雨季快结束的时候,背上竹雕到凤凰溪,一个个放进溪水。每放一个,都用手反复抚摸,如果字迹不清楚,起初还哈气,后来牙齿脱落严重,吹不出一口完整的气,便重新戴上老花镜,用刻刀加深笔画,衣襟再擦拭一番,双手捧住,放生一样放进水里。
随后,坐在瓜果飘香、没有丝毫战争痕迹的凤凰树下,抽着旱烟,看着它们流向远方。当初见过的黑色树桩不见了,新长的凤凰树花色艳丽,果真如火似霞,一场飓风,一阵大雨,落红一片,纷纷变成花泥,平凡普通,默默无闻,寥寥几朵飘进溪水,引来鱼虾追逐。鱼虾也喜欢追撵凤凰和鹦鹉,嬉闹玩耍,泛起阵阵涟漪,又一圈圈漾去,直到无痕无迹,从来没有出现一样。
凤凰溪原来是有鱼的,是当年没有仔细观察,还是真有过失鱼期?
关节炎和旧伤折磨着他,使他行动越来越迟缓,弓腰驼背,吹出的叶笛荒腔走板,大有吹不下去的势头,又不甘心。尽管走得缓慢,他还是喜欢到凤凰溪,雨季去,不是雨季也去;开花的时候去,不开花的时候也去;完成了竹雕去,空着手也去;迎着晨光去,踏着晚霞也去。好像凤凰溪是家,商店是上班的地方,两点一线,成为规律和习惯。
明月当空,如梦似幻,今天雕刻一会凤凰,明天雕刻一会鹦鹉。女儿吹着蒲公英,儿子追着花絮跑,扶一下老花镜,他望一眼妻子,笑一笑,又望一会月亮,阿姐阿叔说着闲话,喜滋滋乐呵呵,他也跟着乐,恬淡真实,一年又一年,不倦不厌,享受美妙时光。
一个风轻云淡的下午,他从凤凰溪回来,刚在竹椅上坐下,还没有点上烟,一双泥泞的赤脚出现在眼前。他疑惑地抬头去看,一个光亮的椭圆形东西,暗黑中透着金丝,还有曲里拐弯的笔画,快要触碰到他鼻子上。往后闪躲的同时,百鸟朝凤的叶笛声响起,清亮欢快,划破长空,霹雳而来。
他咧开满嘴假牙,稍后,才溜到地上。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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