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张爱玲出生在外省?
必须申明,这个提问绝不是在暗示,本期专辑的青年作家叶杨莉(曾用笔名栗弗)可以和青年张爱玲相提并论,无论是语言、结构还是对于人性精准而深刻的把握,我们的青年作家和刚刚出道的张爱玲相比,其差距是一望可知的巨大。张爱玲这样的文学天才百年罕有,而本专辑推荐的叶杨莉,和这个时代无数的外省文学青年一样,在大都会平凡地生活,认真地写作。
但历史草蛇灰线,并非全然无关。在叶杨莉出生的1994年,“张爱玲热”正像飓风般兴起,席卷两岸三地。台湾皇冠在当年出版张爱玲全集十六卷;香港导演关锦鹏在当年开拍电影《红玫瑰与白玫瑰》;著名学者在当年重排大师座次,张爱玲列名二十世纪女作家第一,号为“冷月情魔”……这些喧嚣热闹,当年夏天出生在福建永安的叶杨莉自是不会懂。永安的周围群山重叠,童年的叶杨莉临窗望去,山的后面恐怕还是山,武夷山脉与戴云山脉在此地纵横交错。
后来叶杨莉习得的大抵是“幽微”,长大后提笔为文,叶杨莉反思自己,“日常生活里的幽微是大多女作家所熟稔的题材,因为生活深处的异质因子、琐碎荒芜成为了英雄们休憩的场所,女作家敏锐的视角发现这些细微的能量,收集在一起,竟也成了如张爱玲所说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最初也是这份幽微吸引我进入文学的殿堂。”[1] 这种“张腔张调”的幽微,不仅仅感染到叶杨莉,而且感染到一代文学青年。日常生活,隐秘内心,这种精描细写上世纪90年代以来一路流行至今。
但是,同样是日常生活中青年男女各怀算计的“倾城之恋”,张爱玲的反讽与苍凉背后,人物并不是窘迫到角落里,白流苏式的贵族落魄还是有一份矜持。但是对于叶杨莉这一辈青年作家而言,小说人物爱情的输赢进退,关系到在大都会落脚还是出局,一出局就是十万八千里的关山遥遥。所以同样的轻描淡写背后,叶杨莉笔下的人物在暗暗咬牙切齿,拼尽全身力气。在《连枝苑》的结尾,齐小娇为了抢回来房价嗖嗖上涨中涨成黄金苑的连枝苑,可以撕破脸皮,“我瞎了狗眼看错你了”,可以哆哆嗦嗦地在和男友谈价钱的时候偷偷打开录音笔。这种种背后,人物终究是寒微的。上海百万计男男女女的齐小娇们,首先要留下来、活得好,她们这代人被这个城市化时代祝福着,也诅咒着。
假如张爱玲出生在外省?张爱玲终究不是外省作家,一出生就出生在城市化时代多少人的终点。张爱玲一生经历不知凡几,但无论百世千劫,对于阶级之战总是比较陌生,那始终是她不耐细听的“大合唱”。但婉转低回的个人,只能在社会结构给定的位置上茕茕孑立。叶杨莉这样的外省青年重写张氏故事,在文学上可能寒微地破了相,但自有一份鲜活的气息。快点呵,再慢就来不及了,齐小娇这样的女孩更年轻也更慌张,在房价的驱赶下饥不择食地一路向前。
几年来,作为叶杨莉的老师之一,我看着叶杨莉一寸寸褪去文艺腔。三四年前叶杨莉从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以第一名的成绩保送过来时,对于上海可能別有一番梧桐叶落的憧憬;她当时已经显示出对于文学的敏感与热爱,但她的“文学”更多是被浓得化不开的“文艺”所限定。这大抵是上个世纪末以来文学青年普遍的写作前史,但真理颠扑不破,生活永远是文学最好的导师:
我所处的时代,一切正在被新型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方式所重新结构,这是我丰富的空间经验所带给我的,最为笃定的判断。这里面的激变是磅礴的。他们在迁徙,而我也在一路迁徙。城市化浪潮的儿女,已经把故乡丢进了清晨七点钟拥挤的地铁里。我也在一座脚手架上攀登,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我目睹了许多困境,自己也身处困境,而直面困境,或许能给我执笔思考的勇气;而执笔思考,也让我更有勇气直面困境。或许这个视角让我成为了低配版的城市漫游者,我尝试书写我眼中的上海。[2]
旅沪的岁月慢慢让叶杨莉明白,这座大都会深处的逻辑是:每一寸空间都是有价格的。2017年的初冬,网络上沸沸扬扬的关于“低端人口”的争议,触目地将城市内部的分层剖开,展示给叶杨莉和她的同代人。此时再讲起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普遍的人性、孤独的个人,她们也心神难安。那个初冬成名的作家们内心也泛起波澜,文珍一首《乌鸦》的诗激起无数赞叹:一万双羽翼正磅礴形成今夜。叶杨莉素来很喜欢文珍的作品,她念兹在兹于“磅礴”,写了一篇随笔《“我们”》:
“他们”就是“我们”。在这个冬天里,我看到了“我们”交织在一起,承载着同样的历史,分享着相连的命运,每一个当下都与历史上的时刻发生着碰撞,能量涌动在此时此刻,也积蓄在每时每刻。
叶杨莉的写作由此开始成熟,在2018年不断地在《萌芽》、《西湖》这类文学大刊上发表作品,渐渐为人所熟知。她的写作,自觉地践行着“幽微”与“磅礴”的诗学辩证。读《丰河煤》这样带着南国泥土气的小说后会感到,叶杨莉的小说有“现代感”,这个现代感不是时尚的现代,而是现代文学的现代。据说受过完整文学史教育在今天已经是负面标签,流行的是追随全球化的文学市场,盯着芥川奖布克奖。幸好丽娃河畔的一代代作家永远不会这般游学无根地浅薄,而是接着“现代”的故事继续往下讲,讲述“城市化浪潮的儿女”的故事。
对此我一直有一个感兴趣也困惑的问题:今天的青年作家普遍是城市化一代,今天的城市文学普遍是高度自我化的。这种高度自我化的城市文学,能否容纳城市化一代青年作家的生存体验,容纳城市化过程中阶级、资本、身份、趣味等等集体性的冲突?如果不能,城市化一代的青年作家,将创造出一种怎样新的城市文学?叶杨莉这样的“90后”一代作家,也许将给出不同的答案。流俗的见解以为“90后”一代将步“青春文学”的后尘,殊不知盛极而衰,那套“残酷青春”的文艺腔,在大时代的激变前,是时候退场了。
当然,叶杨莉笔下人物们的挣扎,还只是想象中的挣扎,就像她在创作谈里谈到的,她是隔着教学楼的玻璃,打量着毛片垫子上的建筑工人。在大学围墙内写作,终究是隔了一层,她值得期待的作品,只能出现在2019年6月30日之后,那一刻她将从丽娃河畔毕业,告别教室、食堂、宿舍,真正游进茫茫的上海。
注释:
[1] 叶杨莉:《我看到磅礴与幽微(创作谈)》,《西湖》,2018年第12期。
[2] 同上。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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