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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张小东来到北京的第十八个年头,这个长度刚好等同于他在家乡度过的时间——十八岁一考上北京的大学就再也没想过回家这件事。
长期的北京生活,使张小东感到自己离家乡越来越远,然而这种距离感并非空间尺度造成的,而是某种物质与精神上的疏远。比如日常的饮食习惯,他的老家以面食为主,几乎一日三餐都吃馒头,而现今他已经爱上了吃米饭打卤面。再比如他的北京话说得炉火纯青,就连本地人都未必能听出破绽,这一方面得益于他的爱人李悦——一个地道的北京丫头,常常对他老家的口音翻白眼,并进行纠正;二来是他长期刻苦练习的结果,因为北京话越是说得标准,那个称作“家乡”的僻壤就会在无形中离自己越远。
“悦儿,今儿吃什么?中午陪一汽丰田的公关总监喝多了,胃难受,来点儿热汤儿面得了。”
每当陈小东沉浸在悦耳的儿话音以及含混不清的快节奏语速中,都会伴随一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再看看那些跟自己同一时间毕业的大学同学,有的虽然也留在了北京工作多年,但他们对北京的认识仅仅浮于表面,根本无法真正融入这座城市,别说北京话,就连普通话仍说得蹩脚;约他们出去喝豆汁,他们连闻都不敢闻一下,虽然他自己每次也是捏着鼻子往下灌,但只要喝下去,尤其看着老同学们眼神里那种吃惊,心里便会萌生出一种卓尔不群的感觉。
可以这么说,十八年的北京生活,使张小东有了由内到外的变化。儿时的张小东是一个黑、瘦,说着带有奇怪开音节方言的孩子,其貌不扬中透着一种苦大仇深,目光躲躲闪闪,人也显得呆头呆脑。一次去北京旅游的过程中,双向六车道的长安街给儿时的张小东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他幼小的双目几乎无法聚拢那么宽阔的视野,尤其那些奔驰在道路上的汽车更是令他头晕目眩。那是张小东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如此之多的汽车,那些引擎盖里发出的滚滚声浪竟在一瞬间使自己的经脉产生了某种物理上的急剧收缩,乌黑发亮的车漆以及充满动势的线条则如同一挂缠在身上的鞭炮噼啪炸响。一时间,张小东忘记了这次来到北京的所有惊喜,唯有这些汽车在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次旅游结束回到家乡,当张小东问询起父亲长大后怎样才能去北京生活,父亲只回答了两个字——读书。多年之后,张小东如愿考入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毕业后通过比本地人多十倍甚至百倍的付出最终落户在了这个他从小便无限向往的城市,并且结缘一位北京妻子,人也逐渐发胖变白,举手投足从容不迫。
在这座迷人的城市里,张小东还拥有一份薪资颇丰又体面的工作。他在北京一家名为《北京时报》的都市报任《汽车周刊》产业经济版主编。然而这份工作在起初几乎耗尽了张小东本人所有的精力,同时让家人倾其所有,因为报社属于事业单位,这份工作可以解决户口问题,但最终实现起来不太容易。
在报社起初的三年中,张小东一直没能转正,微薄的实习收入根本无法让他在北京拥有什么生活,一切仅以填饱肚子为准。他在西五环的一个老旧小区里住着几百块一个月的群租房,而工作地点在东四环。挤公交、吃方便面成了再正常不过的生活方式,头发总是油油腻腻的,换洗的衣服也只有一两件,虽然已经身处北京,但那些红尘万丈和车水马龙似乎和自己关系不大。张小东知道,同事常常在背后对自己狼狈窘迫的生活嘲笑讥讽,有时甚至躲着自己走,人们还给他们这类人起了一个特定的名字叫作“蚁族”。而在跟领导和同事交流时,张小东也存在着一些障碍,或者说根本无法交流,因为他的普通话存在着不小的问题,对北京话则更加一头雾水,每次听同事开玩笑都无从判断何时该笑何时不该笑。
“小东,这么优秀大学毕业出来的,怎么反应老比别人慢半拍?”汽车板块主编赵印清经常拍着张小东的肩膀,微笑着问他。但张小东无从回答,只能面露难色对赵印清回以同样的微笑。
然而在面对这一切时,张小东却愈发坚韧,他没有丝毫打算放弃的念头,因为北京这座城市实在太吸引自己了,能在北京扎下根不仅是自己的心愿,也是父母对自己的最高期望。在家乡时,他曾不止一次听到亲朋好友对于那些能去北京工作生活的人们的称颂,他们对家中有此种可以实现理想抱负的行为称为光宗耀祖,并在外人面前扬眉吐气。于是在新闻系毕业的那一年,张小东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北京时报》汽车板块。他对自己说,总有一天要在这座城市拥有一辆属于自己的汽车,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和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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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汽车记者油水多是圈子里不争的事实,但那是针对跑口企业发布会与试驾活动记者而言的。在那个年月,中国的汽车市场初步成形,又恰逢纸媒为王的年代,企业对待汽车版面的编辑记者往往出手惊人地阔绰,不仅车马费丰厚,还会经常邀请记者去全国各地乃至国外借着试驾的由头旅游,下榻的宾馆全部是五星级,餐饮标准高得惊人。针对重要的编辑记者,企业甚至会私下付给丰厚酬劳,用以换来版面上的一些优待条件。出色的记者可以把软性广告写得形同普通报道,以此长期与企业在私下形成利益关系。然而像张小东这种初来乍到的实习生只能去跑区域经销商的活动。刚到编辑部的那天,主编赵印清对他说:“汽车行业的记者要从跑市场开始,你要做好吃苦耐劳的准备。”
吃苦耐劳对于张晓东而言并不是什么天大的難事,只是他没有料到日后这个市场一跑就是十多年,如果不是自己当初的那份坚持,也许早就在绝望中离开了。事实是,赵印清在一开始就没对张小东抱有任何期望,也没有过多的提点。当年像张小东这种对待新闻行业一腔热情并想留在北京的年轻人比比皆是,而最终能正式进入编制的却寥寥无几,除非与上面领导的关系够硬。他坚信这个年轻人熬过一年后便会知难而退,加之张小东其貌不扬,普通话也不过关,虽然是名校新闻系毕业,但绝非干这行的料。
那些年张小东出席过的活动称得上寒酸,往往都是当天去当天回,很少有安排饭,仅仅靠车马费就被打发了。那真是名副其实的车马费,只够来去打车用的。但张小东并无抱怨,因为署有他名字的文章开始被一次次印在北京乃至全国都知名的报纸上。那种兴奋是张小东前所未有的,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发表文章后,第二天一早便跑到报社的传达室拿了厚厚一摞样报,翻来覆去地盯着那篇署名为“本报实习记者/张小东”的豆腐块文章看个没完,看过之后还特意把报纸寄给了老家的亲朋好友。张小东明白自己已经迈出了第一步,他也深知像自己这样没有任何背景的小角色若想日后留在报社,眼下必须要如履薄冰迈好每一步。于是,活动虽然不多,但张小东却尽全力把每篇报道都写得细致入微,虽然文章字数有限,却能看出骨子里的用功和努力,这时赵印清才慢慢领悟到这个孩子的不凡之处,但他仍然认为,一年之后张小东会自动退出。
然而这一切只是赵印清的猜想罢了。张小东越发珍惜每一次活动和采访的机会,并且以一种近乎低贱的姿态去恭维那些销售经理和市场经理。逐渐地,他还发现了其中的一些窍门,比如在写市场类文章的时候,如果在文章末尾加上几个有关4S店的链接,那么前去看车的顾客往往能踏破店门。这么大的宣传力度却又不用花钱登广告,使得许多4S店店总私下给张小东发红包。
张小东感到了一种内心的抚慰,生活也逐渐有了起色。手头宽裕后,他不再早起挤公交车而改为地铁出行,橱柜里一包包的方便面也不见了,身上还多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重要的是自己在无形之中多了几分自信。但张小东明白,这一切仅仅是对自己生存上的一点提升,只能说基本上活得像个人了,要想在这个城市真正做到安家立命,生活得像本地人那样不那么急功近利,自己还得付出更多代价。
终于,张小东鼓起勇气向赵印清问起自己是否已具备转正条件,被问及的一刹那赵印清才意识到这个孩子已经来报社三年了,他不知道三年来这个孩子是怎么过来的,除了每周汇报选题以外他几乎对张小东视而不见。看着面前这个如同苦行僧一样的孩子时,他心底出现了某种恐惧同时也产生了一丝怜悯。但他确实无能为力,社里进人要上面点头才行,自己虽然是个主编,却仅限于耍笔杆子,生杀大权并不具备。赵印清只好跟张小东实话实说,并奉劝他早日找一份正式的工作,实在不行自己可以为他推荐。
“小东,你转正的事暂时恐怕还是不行,请不要问我原因,因为有些事不是我能决定的,抱歉。”
张小东料想过坏的结果,却没想到会是如此之坏,他觉得赵印清至少会看在自己这些年做牛做马的份上帮他一把,哪怕碍于面子搪塞几句都会让自己心里好受。赵印清的做法使张小东对他顿时浮生恼恨,他认为赵印清简直是在玩弄自己,不仅玩弄了自己对这份工作的热忱,更是在玩弄自己的未来,而后者更加不可原谅。可三年的付出总不能就这么白费,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绝不能让起点变为终点。
两天后张小东准备好了最后一拼,他拿着两张面额为一千元的礼品卡敲开了副总编辑李占军的办公室大门。他是这些年副总编辑最为赏识的年轻人,李占军经常看见他写的报道,虽然不是大块文章,但短小精炼,不乏精彩,尤其标题起得很是吸引人。李占军觉得在张小东的身上总能看见自己当初的影子,只要见到张小东,他便会回想起当年自己考到北京所付出的艰辛以及毕业后被分配到报社工作时的种种努力。自己同样没有深厚的背景也没有富裕的家境,能做到副总编辑的位置可以说作出了超人的付出。
李占军的办公室接近报社顶层,这是张小东第一次登门,这里的空气似乎比下面要稀薄,使张小东的呼吸趋于急促。张小东进门时李占军正摆弄着一副精美的红色海竿,他把鱼钩放在阳光下左右转动观察钩尖上的高光,直到察觉出面前这个年轻人一言不发并周身颤抖时,他才放下鱼竿。
张小东见到李占军的一瞬间仿佛发现了海上漂浮的一根圆木,轻微的一个对视,张小东整个人就崩溃了,开始发出一种近乎没有尊严的祈求:
“李总,今天来,我是想问问您我转正的事情,赵老师说他有些为难,我就只有来找您了,只要您能让我转正,我就为您做牛做马,我这条命就是您的了……”
这样的一番话使李占军感到为难的同时还有一些于心不忍,他知道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如果不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绝不会如此说话。当然,他也清楚这个年轻人有多努力,多么熱爱这份工作,并且付出了多么不可思议的辛苦。这一切都令李占军感动,甚至颇能打动一个不相干的人,可这一切却不足以构成转正的条件,构成北京户口。于是李占军同样选择了实话实说。
“小东,你是好样的,但社里每年的指标有限,而且需要上面直属单位确定,领导家里的亲戚都得拿着钱排队,你的事,还得再等一等……不过,我会想着的,卡你先拿回去吧。”
走出副总编办公室后,张小东觉得自己死了一次,一路下楼回办公室脚底都是轻飘飘的。走廊里那些同事的面目也从未如此狰狞过,一个个像饿鬼一样盯着自己。张小东走着走着,猛地两脚一空,跌入了一个深潭,鬼压床般一动也不能动。麻痹之中,他望见潭口站着一个又黑又瘦的孩子和一个腰身宽大的男人,他们站在一条宽阔的马路前,望着游鱼般的汽车惊讶不已。这是一个始终定格的画面,张小东在不断失去重心并下坠的过程中距离这个画面越来越远,最终被一团漆黑牢牢锁住。
“东儿,脸儿怎么白了,没事吧?”
直到一个同事拍打自己的肩膀,张小东方才如梦初醒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作呕感。
“没事,真的没事……”
忍着恶心,张小东跑进了洗手间,寻到一个马桶便趴在上面哇哇地吐。吐痛快了,又把脑袋放到水龙头下冲了个淋淋漓漓。抬起头后,望着镜子里满头是水的自己,张小东忽然眼前一亮,他想起了北京人常说的一句谚语“说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即刻参悟了副总编辑的“声儿”,副总编辑的话不就是一种暗示吗,在婉转地给自己指路。
半年之后,当他将自己所有的积蓄连带老家父母东借西凑的十万元现金悄悄带进副总编室后,果不其然,第二年就转正了。
3
张小东在转正后的待遇变得可观起来,生活也有了美好的前兆。但前期投入巨大,他必须用加倍的努力来偿还父母的借债,不过这种偿还略带甜蜜,如同投资以后看见的回头钱。另一方面,张小东与副总编辑李占军的私下关系也越来越近,他深知在这种性质的单位除了好好工作之外的首要任务就是抱定某位领导的大腿。一次,借着和李占军靠近的机会张小东还诉说了自己在编辑部受到的种种不公。
“李总,我在编辑部这么多年了,还总是在跑经销商,企业方面根本接触不到……”
“业务上的事情,你暂时还是先听你赵老师的吧,我不好过多干预,否则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你安心工作,别想那么多,做好迎接机会的准备就好。”
张小东明白现在还不是狐假虎威的时候,虽然暂时算抱定了副总编辑,可毕竟自己资历尚浅,仍然拗不过那些老人和背景深厚的同事。于是对于其他领导和同事,张小东始终保持着低眉顺目,把姿态降到最低,说话办事谨慎小心,但有时过度的阿谀奉承却引发了领导与同事的反感与不屑。最终,人们认为张小东太过功利、媚上,做起事来不择手段,尤其骨子里的那种阴柔还在一部分举止中反映了出来,北京话叫“有点母儿”,甚至有人背地里开他的玩笑,叫他“母儿蛋”。
主编赵印清得知张小东转正的消息后脊背凉了一下,他不知道张小东动用了何种手段,也不想知道,只是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人要慎用”,并对张小东重新审视。赵印清发现,在张小东的身上似乎存在着一种近乎于原始的本性,这个孩子用超人般的精力没日没夜地采访、写稿、组稿、编辑、做版,不达成某一目的决不罢休。
“他写的东西缺乏灵气,但确实比别人都用功。”
这是一次在与李占军聊天时,赵印清对张小东的评价,这个评价很中和,他不希望让李占军对张小东加深什么更好的印象,以至让张小东有更大的发展。在他心里接班人早已确定好,那就是他当初一手栽培起来的阮贤竹。阮贤竹是行业内的明星,言谈举止中总带着一种文人特有的风骨,文章写得更是精彩,很多试驾稿子读起来颇有小说散文的意味,于是成了豪华品牌的座上之宾。张小东对于阮贤竹同样心存一分敬重,但阮贤竹却时刻体现出和张小东的那种距离感,两人除了工作之间必要的交流之外再无二话。
“阮老师,您的文章我都是一字一字地读,有的段落我都能背下来,您一定要教教我。”
“你过奖了,瞎编,纯属瞎编。”
阮贤竹身上的孤傲与才华让张小东又爱又恨,他一直视阮贤竹为榜样和最大的竞争对手。张小东知道,自己虽然天资不足,但却坚信勤能补拙,并且凭借着一种执着的用功换回了比他人更丰厚的回报——几乎每次的好稿奖都落在自己的头上,又几乎每次“优秀青年记者”的称号都被自己获得。可张小东的目的并不是荣誉,而是那实实在在的几百块奖金。张小东越是如此,赵印清越是对他充满了戒备,尤其当张小东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时候,更是神经紧绷。
逐渐地,赵印清对张小东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感受到了这个人身上存在的某种野心和呼之欲出的能量。这二者都是他无法控制的,尤其那股正在胀大的能量逼得自己快要喘不过气。因此,长久以来赵印清都没让张小东接触过哪怕半次的企业跑口,只留他在那片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放任。
领导和同事对自己的做法与看法,张小东心里十分清楚,但这根本无法构成他前进道路上的绊脚石。张小东痛恨它们的同时也感到不屑,他认为这些人是名副其实的弱者,因为只有弱者才会背后使绊儿,而强者只凭借行动一往无前。这个世界属于强者,那些明枪暗箭不过是一些微风小浪,张小东发奋要尽快成为一艘巨轮,横行在这片海域,这艘巨轮不仅承载着自己对美好生活的全部意义,更要让家人也尽早搭乘。
张小东开始等待李占军口中的机遇,这个等待日益漫长。他明白,机遇这种事不是只要进到副总编的办公室拍下十万元就可以遇到的,机遇需要适当等待,需要有过硬的准备。可眼下能产生的机遇实在离自己太遥远了,编辑部的跑口根本没有因为自己的转正和这些年的辛勤而调整,肥差仍旧属于那些关系和资历更加深厚的老记者,一些小型发布会和试驾活动他们宁可不去,也不会把机会让给自己,长此以往企业的高层根本接触不到,行业深度文章更是无法下笔。张小东的心里不止一次产生过痛恨的火焰,但任凭火焰燃烧得再高,有些事情也无法改变,它们如同一块块坚硬的磐石,即使被火烧碎炙裂,也仍旧死死地固守原地一动不动。最终,火焰熄灭,张小东只能暂时认命,继续坚守区域和经销商这块阵地,但他仍旧无抱怨之言,因为有得坚守总比一无所有强。
往后的几年中,张小东开始更加频繁地出入于京城各大4S店,此时他在圈子里已经得到不少认可,甚至出现了一些销路不佳的经销商主动给他塞钱。张小东在和这些小鱼小虾如胶似漆的同时也逐渐开始设法结交一些“大鱼”级别的“总儿”,并一如既往地以乞求的姿态要求为对方写专访、介绍店面。一些喜欢上报纸的4S店店总或集团领导从此跟他结下不小的友谊。在跟“总儿”们结交的过程中张小东竟然还意外收获了一段爱情,这段爱情直接加快了他在北京安家的梦想。
在一次为某汽车品牌4S店店总许明举做采访的过程中,张小东遇到一位前来找许总咨询买车一事的姑娘。姑娘叫李悦,是许总的小学同学。那天的采访进行得异常顺利,张小东除了对集团店面提出了不少问题,还让许明举本人提供了许多个人信息。
“许总,这次我想除了介绍咱们店,还要重点介绍介绍您,您的工作能力与个人魅力是相辅相成的。”
“好啊小东,看来今天我得请客啦!”
许明举的脸上出现了掩饰不住的喜悦,外加小学同学的光临,临近中午时提出了共进午餐的提议。张小东乐意之极,他早就想和许明举再拉近一层关系,如果能够通过许明举结交更高级别的董事甚至厂家的领导,那么自己在行业内就会产生更大的影响。席间,张小东对许明举充满了溢美之词,并且得知李悦是北京土生土长的女孩,比自己大两岁,已进入“大龄剩女”的行列,她本人在一家事业单位工作,父母都是退休职工。
“你是《北京时报》的呀!我爸老看你们报纸!”
“许明举!我要是买车你必须给我便宜!要不然我就把你上学时候那点事儿都抖落给你们员工!”
“喝呀!你怎么不喝了,许明举你不是挺能喝的吗?”
除了年龄以外,一切都与张小东的择偶标准高度吻合,他长久迷恋这种洒脱、大方,说起话哈勒哈达的北京女孩。他最大的心愿或者说妄想,便是和一位北京女孩在一起最终组建家庭。只有这样,家族的命脉才会彻底改变,而自己也好距离一个真正的北京人越来越近。于是眼前这个又黑又瘦的北京女孩让张小东越发地喜欢,他知道北京人管这种女孩叫“柴禾妞儿”,这是一种贬义的称呼,不属于人见人爱那类,但对自己却绰绰有余了。
“许总,有这么漂亮的同学怎么不早说,以后可不许藏着掖着!”
那天張小东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殷勤,不停地为李悦夹菜添水,并且拐弯抹角打听了许多关于李悦的基本情况。张小东把这些情况逐一在心中罗列之后便发起了猛烈攻势,甚至做好了倒插门的准备。张小东还将想法告诉了许明举,许明举听后大为支持,他在李悦面前说了很多张小东的好话,愿为二人保媒拉纤。当然,这一切都得益于张小东平时对许明举无偿赠送的那些版面和采访,而许明举拿着这些版面返给厂家核销后还能获得一笔丰厚的回报。
那段时间李悦如沐春风,虽然自己是北京丫头,但由于家庭条件一般,外貌又不太出众甚至有些拉分,再考虑到年龄,这些年已经没有异性主动追求过自己了,张小东在李悦面前始终保持着一副仆人的姿态,让李悦变成了一个女王,彻底主宰着自己。
“悦儿,我做梦都不会遇见你,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资格爱你!”
酸倒大牙的甜言蜜语献给长久未被爱情滋润的女人就如同一杯工业勾兑的劣质白酒,味道好坏在其次,关键是能立刻上头。李悦和张小东陷入了深深热恋,恋得是那么地不可开交,她确实犹如一捆干柴,被张小东的爱火点燃了,但当李悦父母得知张小东的基本条件后只说了一句话:“没房子是肯定不能结婚的。”
这是张小东第一次面见李悦父母时,二老的要求,这也是李悦父母对张小东的最终底线。这句话使那次原本欢乐祥和的会晤气氛降至冰点。
原本的开局令张小东充满了希望,他抱着满满一怀的见面礼左摇右晃地进了李悦家的门,见到李悦的父母先是谦卑地鞠了一个躬,之后便让坐不坐、让喝不喝、让吃不吃,整个过程表现得像一个严格遵守“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人民子弟兵。
李悦的父母倒是对张小东的第一印象不错,尤其在简单的聊天过后。
“听悦悦说你在报社工作?”
“是的,叔叔!我在《北京时报》工作!”
“你们的报纸我常看,办得很好,能识文断字的可不是一般人呐。”
“谢谢叔叔夸奖!”
“老家还有什么人吗?”
“只有我父母!”
但最终谈到实际问题时,二老的要求令坐在沙发上的张小东再一次经历了浑身僵硬如死一般的体验,他的心脏在一瞬间骤停,头皮也被胀大的头骨撑裂,血水顺着前额不停地流下来,冰冷至极。
见面结束后,张小东清醒地意识到北京户口其实如同鸡肋,没有钱,给你美国户口也是白搭。二老那天的谈话虽然没有体现出任何贬低自己的意思,但已经使张小东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屈辱。这些年他经常用各种方式来给自己打气:全县第一、名校毕业、新闻工作者等等,可真正面对那个可怕的房价时,他一切的自尊都被击碎了。
张小东很想把周边的一切连同自己全部毁灭,他知道这个世道虽然没有绝对的公平,但仍旧允许个人通过努力去获得幸福,只是这种公平的偏差以及付出之多让人不得不对这个世界由爱生恨。
李悦看出了张小东的难言之隐,她找到他,劝他不要为房子的事情担心,她会跟父母谈,实在不行可以先租房子过渡。一些同学得知这件事后则劝他算了,他们认为北京人本来就排外,即便日后结了婚,你张小东也矮人两分。在这个过程中,张小东对任何人的劝解都没有接纳,因为此时他已经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
“你们谁都不用劝我,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一周之后,张小东坐上了一辆回家的火车,到家后跟父母进行了一次长谈。他把自己和李悦的事情和盘托出,请求父母卖掉县城的房子,跟自己回北京买房生活,没想到父母听过之后大为振奋,父亲用尖锐而粗糙的方言说道:“看来咱们张家的祖坟要冒青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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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东和李悦结婚是一年以后的事了,那段时间是他此生最为劳碌的一年,为了买房,他想尽了办法弄钱,他没有比那个时候更喜欢过钱了,他在和那些店总、集团董事一起交流的时候发现,原来人如果想拥有金钱,首先必须要信仰金钱才行!要信仰钱就是幸福的来源,要信仰钱就是救世主,要推翻那句“钱不是万能”的民谚。钱就是万能的,有了钱就能活得体面,有了钱就能买房,有了房就能结婚,拥有爱情、家庭、幸福和一切,还有谁敢说“钱不是万能的”?
想获得更多的钱就不能总拿版面做文章,版面是有限的,况且赵印清私下曾隐晦地暗示过他不要再做这种违反规定的事,送多了上面是会查的。张小东被警告过后只剩摇头苦笑,为什么你们吃肉,却连汤都不让我喝一口?对此,张小东并不想和赵印清有任何正面冲突,这样只会让自己变得被动,但是这一仗无论如何要打赢,虽然是背水一战,却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战。母亲曾经对张小东说过,自己要是想倒,别人无论如何都扶不起来;自己要是站直了,别人说什么也推不倒。来北京这么多年了,张小东一直遵循母亲的这句训导,时刻把腰板挺直,不敢有一丝懈怠,眼下就差这一哆嗦,万万不能倒下。
无奈之下,张小东还是决定冒险一试,这个办法他考虑再三,认为相对保险,那就是帮4S店卖车。这些年,张小东的身边不断有同事和朋友托自己买车,这些人会为了哪怕几百元的优惠而恭维起张小东,其中还不乏一些平时根本不拿正眼看他的人。
是时候利用这些人了,张小东开始轮番致电,人们接到张小东的电话后喜出望外,纷纷称他为专家,想麻烦专家给推荐几款好车,关键是帮忙给优惠优惠。张小东满口答应下来,迅速统计起这些人想要购买的品牌、车型等等,待一切准备就绪,便联系上各家4S店的销售经理。
那年头北京或者说全国的车市均数买方市场,大部分热销车型都需要消费者加价提车,经销商借机“拼缝”的行为屡见不鲜,从几千元到几十万元不等,很多普通的销售人员都靠这个发了家。张小东经常跑经销商和市场,已经熟稔各个店面里的库存情况和加价程度。要想拼缝,就得利用信息不对称。他先是潜移默化地给有购车需求的同事朋友推荐那些热销车型,告诉他们热销车可观的保值率以及配件维修时的便利,然后颇为神秘地暗示一家加价合理的4S店,接着,把顾客带到店里之前,先让销售经理上浮一定的加价费,最终在交易结束后用超额部分分成。由于提车加价时4S店只收现金并且不开发票,一旦“拼缝”成功,既不留痕迹,钱又实实在在地握在了手里。那些托张小东买车的人本来也没什么购车经验,提车时只要张小东嘱咐销售送一些小恩小惠,比如脚垫、掸子一类的用品,人們就会觉得自己占了天大便宜,从而放下了戒心。
一来二去有半年的时间张小东才停手,因为圈里头已经传出了他的所作所为,有人见了面直接叫他“张总”,还有人跟他开玩笑说:“听说张总最近改行卖车啦?”张小东不肯定,也不否认,只是笑着摆摆手,说:“帮朋友忙。”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有些话传着传着就传到了赵印清耳朵里,这次赵印清没有给张小东留任何面子,当着编辑部几个同事的面说得他面红耳赤。
“帮朋友和同事的忙可以,但不要真把自己当二道贩子,你要记住你丢的是报社的脸!”
同事们虽然一言不发,但透过表情却已经领悟各自的心照不宣。张小东好像已经听到了同事们发自内心的讥笑,这些人从他初到报社就没有停止冷嘲热讽,他们嘲笑自己吃饭吧唧嘴,嘲笑自己家乡的口音,嘲笑自己的样貌,嘲笑自己的穿衣,嘲笑自己为生存奔波时狼狈不堪的样子。他们的嘲讽从牙缝里钻出来,又细又长,像一根根铁签扎进自己的肉里,并且不断向内延伸直至五脏六腑灵魂深处。也就是从那时起张小东决定改变,他要让那些冷嘲热讽消失得无影无踪,从哪来的回到哪去,扎回他们自己的嘴里。
张小东开始每天定时收看新闻联播,以纠正自己的普通话发音,对着镜子观察口形并用心感受舌尖的发音位置。吃饭时,他放慢速度,待食物全部进入口腔后再紧闭嘴唇细嚼慢咽。头发也不再形如乱草,而是剪洗得干净利落。从来不重视穿衣的他也趁和李悦逛街的时候,有意给自己添置一两件名牌服装。
“你早该这样了,瞧瞧,好像变了个人。”李悦对他说。
不过重中之重还是房子,张小东在北京的楼市之中奔波穿梭,他清楚自己兜里有多少钱,所以把目标先锁定在了四环周边。两个月过去,发现买房子虽然付得起首付,却仅限于破得掉渣的老旧小区,户型至多一居室,如果他跟李悦两个人住也就罢了,关键还有父母,这是万万不行的,就算李悦家里愿意,自己都不乐意,因为那不叫日子,和自己刚到北京时住群租房没什么区别。
一个月之后,一则登在《北京时报》上的房地产广告吸引了张小东的注意,他立刻跑去询问地产版组的编辑记者,问过后又来到经营中心征求业务人员的意见,最终大家伙儿的结論基本一致——房子是好房子,就一点,期房,不过开发商是大公司,应该靠谱。
靠谱就行,除了地理位置有点远,在东五环以外的通州,其余的没任何问题,恰好李悦的单位就在东五环,只是苦了自己,仍免不了早起晚归,但这点苦对于张小东来说简直不值一提,当初那些更加艰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美好的现实已经摆在眼前,安家的心愿即将实现,何来之苦呢。张小东算了算,自己手头的钱再加上父母卖房的钱正好可以付首付,房子又是新房,简直就是为自己结婚准备的,当即决定购买。
期房建成前的那段时间,张小东时常去工地附近溜达,那些每天都在加高的楼层如同一个幸福刻度表,他恨不得高楼能在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第二天就拎包入住。
买房之前,张小东在新房周边找了一套两居室租了下来,用来等待卖房以后过渡时用,接着又仔细研究了父母随子女落户北京的政策,意外的是,已经退休的父母非常符合条件,只是准备申请书范本一类的文件繁琐至极,还需要父母本人的各类材料。张小东向报社请了长假,只身返回老家县城。
一路上,张小东的心情复杂极了。锈色的夕阳悬浮在平原的上方,随着列车一路前行。前方虽然是家乡,但自己似乎就要和这个家乡彻底脱离关系了,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回自己的家乡,因为崭新的生活即将在他乡开始,虽然未来的生活将面临更大的压力和挑战,但相比之下自己更愿意接受挑战,而不是在家乡的舒适安逸中度过一生。
张小东在老家逗留的时间不长,他在北京看房期间就已经让父母把老家的房子托管给了当地房屋中介,此次回家仅仅是完成交易。离开老家当天,张小东的父母纷纷落泪,说家没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张小东倒没显得那么不舍,他告诉父母说:“以后咱们就是北京人了,北京就是咱们的家!”
5
和李悦结婚那天,张小东没有邀请一个老家的亲戚,除了父母以外仅仅请了一些混得不错的大学同学和报社同事,他还特意叮嘱父母尽量少说话。同事好友们纷纷向他表示祝贺,赵印清代表编辑部给了张小东一个红包并上台讲了几句。
“小东一直以来都是好样的,对待工作总是那么拼命认真,今天我倒是想说,作为领导,以后我允许你工作溜号,要多抽时间陪老婆啊!”
在场的人笑了,但张小东却笑不出,他听出了赵印清话里话外的揶揄,并且他觉得手中这个红包本应是他的,只不过就是一次企业发布会的车马费。同样在台下的还有李悦的父母,他们看到张小东请来的人还算有头有脸,对这个姑爷产生了更好的印象,不仅为了自己的姑娘肯吃苦、肯努力,关键是老家没什么亲戚拖累。
婚礼上,张小东喝多了,他把婚庆公司安排新郎新娘敬酒用的水换成了真酒,轮番敬了起来。他一边喝一边流出了幸福激动的泪水,他要把今天之前的一切通通忘掉,珍惜从今天开始往后的每一天。
“小东,别喝啦,再喝一会儿没法入洞房啦!”
“小东,少喝点,别让人把新娘子拐跑了!”
“小东,喝点就行啦,李悦你劝劝他!”
“不,我要喝!你们谁都不许走!今天我太高兴了……”
婚礼结束的第二天,张小东的父母见到他面色铁青,因为他们接到婚礼通知时就觉得像突然袭击:周日婚礼,周六临时通知,先前竟然一无所知,保密工作做得如此之好,看来是张小东有意为之。
“小东!你婶子、叔叔,都他娘的白养你了!你忘本了!”
张小东冷冷地看了父亲一眼说:“爸,咱家那个本,忘不忘两可。你跟我妈的户口办下来了,以后这就是咱的本。这儿的教育好、医疗好、治安好,公园公交都不要钱,咱是上这占便宜来了。全中国十几亿人,能在北京安家的都是人上人,你们二老应该高兴。”
一番话说得张小东的父母哑口无言。其实张小东何尝不想让自己老家的亲戚朋友来北京见证自己的婚礼呢,自己娶的可是北京太太!他真的想让全镇的乡亲们都来,让他们知道这个镇里出了个张小东,他凭借自己的聪明才智以及辛勤劳动做到了光宗耀祖。但他不能这么做,因为他的付出是李悦及其家人所不能理解的,他的喜悦也是李悦及其家人所不能理解的,他最应该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家乡和背景深深地藏起来,这样在丈人丈母娘面前才能赢得更多的脸面,这样,才能不被身边的同事朋友挖苦,这样,才能够让李悦始终对他保持一个美好的印象。面对这个不太公平的世道,也只能用不太公平的方式了!
婚后的生活是美好的,张小东一家搬进了新居,自己总算成为一个真正的北京人了。张小东的父母也终于感到欣慰,并对这个北京的儿媳妇有着几分敬畏,凡是张小东和李悦吵架,老两口倒是站在儿媳妇这一边。张小东嘴上犟着,心里却早就认输,因为他喜欢李悦,他爱李悦,这种喜欢和爱甚至掺杂了一丝崇拜,李悦教给他说地道的北京话,纠正他儿化音的使用方式,“念柿饼儿,别念柿饼;念炒饼,别念炒饼儿。”李悦还带他进城去品尝那些老北京的吃食,什么豆汁炒肝,炙子烤肉,回民小吃,各式鲁菜。张小东这才明白原来北京不只有方便面和盖饭,全聚德的烤鸭和东来顺的涮肉也就是外地游客爱吃,原来北京的小吃当属回民一绝,原来他之前见过的那个黑黢黢黏糊糊的东西叫卷果,原来北京人挚爱的白酒已经从红星变成了白牛,原来北京人听戏都爱去湖广会馆,听完戏还要在边上的京天红排队买可口的熟食和炸糕,原来北京人爱去的公园也不见得就是颐和园北海,还有玉渊潭陶然亭中山公园……
原来这才是北京!李悦像一双明亮的眼睛让张小东重新认识了北京,这种认识促使他更加热爱这个城市了,他要将那个只有几万人的镇子彻底忘了,把那条从小上下学经过的最繁华的街道忘掉,他再也不能回到那里去了,随便找一条北京的胡同都比它热闹比它漂亮。他跟那个镇子没关系了,那个又黑又瘦目光呆滞的男孩彻底死在了那个镇子里。但是那个男孩再生了,他第二次生在了北京城,生在了这个就连要饭也能要到荤汤腊水的城市。是这个城市和李悦赋予了他第二次生命,他对于这第二次生命比第一次珍惜得多。
在婚后的几年里,张小东整整胖了两圈,以前是个黑瘦子,如今是个白胖子。话也越来越多,以前说什么都适可而止,而今说起话来滔滔不绝,还喜欢翘着小手指在空中划来划去。他京腔京調地跟同事描绘婚后的生活琐事,聊一些北京人喜欢的话题,什么国安又输了,三环又修路了,谁谁又当市长了,哪儿又新开张一家爆肚儿了。大家都说小东变了一个人,比以前活分了,比以前开朗了,但工作起来还是那么玩命,而且比以前更玩命了。软文广告没人爱写,费半天劲一个半版就给二百元劳务费,往往还得耗到半夜等待甲方的最终确认,他全抢过来写。经销商沙龙组织一回能累死谁,会后整理大量录音稿不说,会上还得客客气气地哄好那些集团老总,张小东则主动请缨。社里号召各部门尝试新媒体,老编辑们都皱起眉头,张小东又开始学习新媒体的制作和运营……
时间一长,他发现自己似乎和同事们还是存在着一种说不清的隔阂。上班时身边的同事们悠然自得,炒炒股票,聊聊闲篇,一天就过去了,下班后回家的回家,聚餐的聚餐,十分惬意,自己却终日在报社加班,往往深夜才到家。同事们一逢节假日就外出旅游,或带着孩子学马术、板球这类贵族运动,而自己仍然在加班或外出采访。李悦埋怨他,让他抽出时间陪自己,但更重要的是怕他累着,他说趁年轻想多挣些钱,以后才好要孩子,才好让你们过上令人羡慕的日子。他有时也想放松一下,心说算了,这么拼命干吗?不是已经挺好了吗?但心里却总是有那么一股劲儿横着拗不过来,让自己不断地再接再厉。
经营部门的陶明哲和石磊是张小东最为羡慕的两个北京爷们,一个喜欢文玩古籍,一个喜欢花鸟鱼虫,俩人对待什么都摆出一副玩世不恭且与世无争的样子,什么时候见着自己都是嬉皮笑脸的:“忙着呢东儿?差不多得了!又没给他们丫签卖身契!”或者说:“东儿,再忙不能忙工作!这道理都不懂?钱有挣够的时候吗?”
说这话的时候张小东也笑,他是发自肺腑的笑,他喜欢北京人这种面对生活的态度和他们的语调,把生活中的不尽人意转化为一种自然而然的幽默是北京人的智慧,但他做不到陶明哲和石磊那样,因为他们用目前比较流行的说法可以称为“富二代”,他们生下来就没为钱发过愁,他们生下来就有一套三环以内的房子,他们的父母动一动小手指就能送他们进到报社收入最高的汽车经营部门,他们什么都不用干等着天上掉单子一年就能挣个十几万……他们还有什么不尽人意呢?张小东瞬间笑不起来了,他觉得他们的话根本不是在劝导,而是一种嘲笑,这种嘲笑无数次地击溃他又无数次让他鼓足勇气,但他无论怎样努力,使出了浑身解数好像都难以像他们一样。这个世道太他妈不公平了!张小东又念叨起了这句话,但自己却又不得不接受,不得不认命,不得不打碎牙咽下去,因为有些事不是自己可以改变的。
6
“那是最好的时代,那是最坏的时代”,在张小东婚后的第四个年头,狄更斯的预言开始在中国的媒体行业一一印证。
那年中国的互联网与自媒体开始异军突起,报纸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滑铁卢,许多报刊相继停刊倒闭,纸媒从业者一时间人心惶惶。张小东所在的《北京时报》也同样没能躲过这场危机,广告业务大量下滑,从业人员面临减薪裁员的境遇。汽车板块更是重灾区,业务量下滑之大已呈现出断崖的趋势,从企业到经销商都不再重视报纸上的广告投放,转而去争夺门户网站和自媒体的广告位。
张小东产生了前所未有的犹豫,经销商不再对他过分热情,被邀请的活动也逐渐减少,占到工资三分之一的灰色收入几乎没了。有几个4S店店总向他伸出了援助之手,聘他过来当销售经理,还有几个自媒体合伙人也要拉他入伙。他知道现在转行还来得及,也许会是个全新的机会,身边陆续辞职的同事也加大了他想离开的意愿,可毕竟一个人在一个环境待久了,难免会对外面的行市产生疑问和恐惧,于是短时间之内张小东选择了观望,况且《北京时报》的境遇相比其他报纸还是要好一些,基本工资和待遇并没有下降多少。而这得益于报社在多年前就成为了上市公司,并在早年广告业务多如牛毛的时候实现过巨大的盈利,如今账上还有不少资金。也正是由于剩余资金导致领导层开始了一次重要决策,是坐吃山空还是另辟新路?答案无疑是后者。
在这场危机之中,副总编李占军一跃高升为了报社总编辑,因为面对困境,李占军是主要的变革者。他亲自赴英考察,研究英国本土的纸媒变革,回国之后落实了一项决定——仿照英国的社区媒体,在《北京时报》母报的基础上创立分公司,办一份扎根于社区、关注百姓身边事的《京时小报》,简称“小报”。同时在北京一些街道下属的社区建立便民服务站即门市部,门市部除了提供免费的报纸发放、收取快递、ATM机等便民措施以外,自身也可以成为服务企业的宣传站点,并在各个社区开展落地活动。
正在张小东犹豫之际,李占军找到了他。此时身为总编辑的李占军已经搬到了报社顶层办公,偌大的办公室宽敞明亮,气派整洁。透过落地窗,张小东俯瞰了一眼东南四环,环路上的汽车像流水线上的产品排列整齐,缓缓向前移动,鳞次栉比的住宅和写字楼如同山峦般层层叠叠伫立在环路周边。今天的北京比起自己初来乍到时又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也许就是它吸引人的原因之一吧,永远充满着变数与机会。
“小东,坐。”
说话时,李占军手中依旧摆弄着那副红色鱼竿。张小东被邀请坐在沙发里,虚着半个屁股,显得十分拘谨。那种空气稀薄的感觉再次降临,他似乎预料到了某些事情即将发生,但又不敢肆意判断,只是在李占軍面前尽量扮作一匹驯良温顺的好马。
“小东,来报社多少年了?”
“十三年了。”
李占军不禁感慨,人生能有多少个十三年?他看着张小东,想起自己当年三十多岁的样子。眼前这个青年他喜爱有加,虽然他清楚张小东对自己的一切尊重与谄媚都是为了自身利益,但相比那些同样有能力但姿态清高的人来说,他更喜欢张小东这类人,因为这类人更懂得珍惜机会,这类人更能死死地和自己在一条战线。当然,这样的人也更好利用。
李占军放下手中的鱼竿,起身为张小东倒了一杯白水,张小东受宠若惊。
“小东,《京时小报》成立在即,想来想去,汽车事业部总经理唯有你能胜任,前期的困难与挑战无疑是巨大的,这等同于从头创业,但你的能力与吃苦耐劳的劲头是绝对优势,报社正缺你这样的年轻人。你放心,回报也是丰厚的,而且实行股份制,像你这样的建功之臣都是股东,团队也由你自己组建,每个事业部实现盈利后的分红也由部门总经理掌握。怎么样?你考虑考虑?”
这也许就是机遇吧!关于办“小报”一事,张小东之前也听同事有过议论,多数人都不太看好,本来报纸就是夕阳产业,不说做新媒体反倒又弄一份报纸,不是找死吗?而且还起个名字叫“小报”,不知道以为狗仔队办的娱乐八卦。有的说你们懂什么,报社是国有性质,不能拿钱做乱七八糟的事,只能用于正规刊物的发展上,再说了,领导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找个由头融资,过两年再一上市,票子拿到手里是真的。
关于种种猜测与传闻,张小东心里有自己的判断,那些人说的没错,在这个时间段办报纸是火上浇油,是自寻死路,是顶着困难上,但如果能借助门市部把重点放在线下活动,也许是一件好事。近年来无数的4S店都在放弃传统的媒体投放,越来越重视落地宣传,如果能借助社区做好这一块,那就是机遇,况且又不需要自己投资,挣了钱装自己兜里,赔了钱有公家兜着。再说,这些年虽然自己一提记者身份总能引起身边人竖拇指,但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个职业的付出与收获不成正比,而今有一个可以自己做老板的机会,无论如何都要尝试。然而最令张小东欣慰的还是李占军得升迁,看来这个宝压对了。
7
张小东开始招兵买马,事业轰轰烈烈地展开了。
同事们得知后,基本上都抱着看热闹等笑话的态度,他们认为“小报”不出一年就会黄。而赵印清在中间却一言不发,一种黑云压城的不祥预感在他心中日渐强烈。这种感觉不仅仅针对自己,还危及到了整个编辑部以及经营部门,张小东虽然离自己越来越远,但他的能量与气场却在逐渐膨胀,慢慢朝着自己和身边人逼近,一场角逐或者说恶战即将展开,前途未卜,在静观其变的过程中要做好正面迎敌的准备。
另一边的张小东则完全沉浸在了初始阶段的艰难之中,以往跑经销商做采访都会受到一些礼遇,而今情况完全不同,从采编转为经营人员开始登门要钱,这个滋味不是一般人能够体味的。他开始尝到闭门羹的滋味,从前一些大型经销商离他远去,尤其那些豪华品牌,一听报纸都皱起了眉头,再一听“小报”二字便更加敬而远之,觉得拉低了品牌格调。张小东常常约好见面的客户,在等待一上午之后换来的却总是:“实在抱歉,我们×总临时有事,请您下次再来。”
出师未捷的张小东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挫败,更多的是一种迷茫。失败了就站起来,可站起来后去向何方是关键。但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正在张小东像没头苍蝇乱撞之际,从前维系过深厚关系的经销商以及国产品牌经销商对他伸出了援助之手,这些店看中了“小报”的版面大小以及便宜的版面费,一些不便下账的资金正好可借机划拨给“小报”,张小东也特意为其采取“高开”的方式,方便对方与厂家核销时获取额外收入。
不久后,张小东彻底告别编辑部,到“小报”营销中心另立门户。他一共招聘了六个刚刚从大学毕业的外地大学生,一个内勤管理,一个活动策划,剩下四个跟着他跑业务。他招聘毫无经验的外地大学毕业生是有用意的,这些年轻人对他言听计从,并且吃苦耐劳。他不下一次对这群年轻人描绘公司未来壮大的前景以及他们在北京的美好生活,但是在每季度分发红利的时候,那些先前描绘好的漂亮画卷则荡然无存。
张小东的做法引起了年轻业务员的不满,但没有一个人敢明说,只是私下抱怨。
“天天画饼,却看不见饼!”
“就会忽悠,前景是美好的,但是全好他自己身上了,跟咱们没关系!”
话传到张小东耳朵后,他召开了一次部门会议,会上他怒不可遏,并告诫这些年轻人,你们的回报少,是因为你们没有尽最大努力,客户全是我谈下来的,你们何德何能要求提高提成比例?最后他放下狠话:“不想干的可以滚蛋!”
会后有两个业务员离职了,张小东没有做出任何挽留的姿态,而是直接找到人事部门重新招聘,其余的三个业务员见状不敢再有言辞。张小东对留下来的业务员赞赏有加:“你们是好样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们可以去其他地方试试,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如意的工作。”
除了“小报”上的广告,张小东又陆续发起外展和一些线下活动,这类活动营销费用高,也容易见效,事后给予经销商一些返点,经销商便会乐此不疲地保持合作。张小东还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规划,每天必须见一个客户,每周必须开拓一个新客户,每个月的业绩要在原有的基础上实现环比上升……
功夫不负有心人,张小东的汽车事业部做得风生水起,不仅自己的收入大大增加,部门利润也在其他部门之上。李占军对此大为赞赏,他鼓励张小东要再接再厉,放开手脚,有什么困难就提。张小东诉苦道,目前最困难的还是“小报”的知名度与自己的身份,如果可以给自己一个母报汽车版副主编的职位,那么对外谈合作就顺手多了。李占军沉思了少许,竟然一口答应了。
这完全称得上一个意外,张小东在提出那个问题时也是随口一说,没想到竟然得到了李占军的支持。这虽然是一个虚职,但对外说起来却颇能让人产生不少尊敬,眼下许多报纸的产经版都会设立一个所谓的执行主编或副主编,用作谈生意时便利的头衔,而这一点其实李占军早有考虑。
听到张小东升迁,赵印清觉得证实了自己先前的预感。虽然他也明白副主编只是一个虚职,但这却代表着一个不祥的开始。前不久李占军与他有过一次谈话,大体意思是报社现在面临经营困境,老人要学年轻人多跑动,必要的时候需要拉下脸跟企业要钱。这番话的寓意不深,是在委婉地敲打自己和手下的编辑记者,让他们向张小东学习。赵印清感到力不从心了,就像爬上百级台阶之后的气喘吁吁,他知道坏事也许就要发生,却无力招架。
然而大势已去,接下来的时间,主流纸媒体更是雪上加霜,除了收入减少日子不好过以外,中纪委还增加了巡视与整治力度,目的就是要铲除利用职务之便私下以版面套现和收取车马费的不良之风。首先开刀的便是《北京时报》这类国有控股上市集团。人们心知肚明,汽车和地产两个行业存在丰厚的油水。正可谓树大招风,先是地产板块的主编被双规,闹得报社上下人人自危,紧接着又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赵印清的脸上。赵印清开始被翻来覆去地调查,先是发现其名下有许多说不清楚的资产,随后出现的一封匿名举报信更是将他置于死地。信上称汽车板块主编赵印清利用职务之便大肆收取企业的车马费,并经常跟随汽车企业出国旅游等等,而最严重的则是对赵印清向企业私下赠送版面谋取利益的揭露。令人吃惊的是信中的种种细节,竟然具体到某一期的某一版。纪检机关详细查看了信上提到的文章并调取了广告刊登记录,相互对比后果然发现了许多类似行为。
赵印清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天的到来,被带走时他从容不迫,执法人员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正在处理一篇稿件。
“让我把这篇稿件处理完吧。”
赵印清镇定地对执法人员说,随后和同事简单道了别。一切都显得出奇地平静,只是在跨出报社大门之际,赵印清突然身子一顿,回过头望向上空,用尽全身力量喊了一句:“张小东!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最终赵印清因职务侵占,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8
赵印清被带走之后,报社上下没有一个人再敢和张小东有过多的接触,全因赵印清临走时的那句话。张小东在人们心中已经成为了一个卑鄙无耻不择手段的小人,陶明哲和石磊见到他也不再开玩笑,而是故意皮笑肉不笑地哼一声。张小东从未感到过如此孤立,一股突如其来的恐惧在他心头久久无法消散。他来到总编室声泪俱下,他发誓那封信不是他寫的,赵印清是他的老领导,当年多少对他有栽培之情,自己绝做不出这种忘恩负义之事,恳请领导相信。李占军放下手中审批文件的钢笔,递给了张小东一张面巾纸。
“一封信是带不走赵印清的,这是他个人的问题,你目前不要受什么影响,主要心思还要放在工作上。‘小报下一阶段的工作很重要,你们汽车的业绩还要增加。”
不久后,“小报”第一轮融资开始了,几家民营企业对“小报”的模式很感兴趣,加之背后又有《北京时报》母报的金字招牌撑腰,轻而易举就获得了一千万元的融资。融资的成功使“小报”从上至下欢欣鼓舞,如果不出意外,按照目前的发展来看,再需两轮融资,“小报”便可以在创业板上市,这样一来除了可以获得更多的资金,也可以拉动母报的股价。
资金到位那天集团召开了一次高层会议,张小东作为汽车事业部的代表以及股东也位列其中。会议经过了一上午讨论,最终全体表决通过了一项分配方案。方案中,大部分资金用在了新一轮投资上,一是增加“小报”社区服务网点数量和人员,二是扩大“小报”在北京的发行范围,并且准备下一步往北京周边延伸。
融资给“小报”的所有人员都带来了憧憬,落到每个部门也有实惠,那就是各部门的流动经费。虽然“小报”尚未成为上市公司,财务制度相对宽松,但张小东已经充分吸取了赵印清的前车之鉴。首先,自己从来不过钱,资金全部由内勤张娜来管理,给到经销商的返点也统一打到张娜的工资卡上,送钱的时候自己很少亲力亲为,而是跟各个老总打过招呼后,让下边的人去送,只有高级客户才亲自出马。其次,部门的流动经费张小东永远让张娜保密,他不想让所有人知道部门的财务状况,只是定期让张娜提出之后以现金的形式给自己,然后自己再找发票让张娜抵给财务。
这天,张小东亲自带着现金去找当年的媒人许明举,许总此时已经跟张小东成为最亲密的朋友,职位也从当初的4S店总经理直升到区域经理,两人也逐渐从生意上的礼尚往来变成了朋友之间的礼尚往来,但这种友谊仍旧基于生意。
张小东和许明举约在下午四点老地点见面,那是4S店旁边的一家咖啡厅,许明举平时很少迟到,但今天直到五点多才风尘仆仆地赶来。张小东离着老远便察觉今天的许明举和以往有些不同,以往的许明举总是在百忙中皱着眉头,此时此刻却一脸轻松,四肢舒展。没等张小东开口,许明举先赔了不是:“让你久等了小东,我刚刚从总部开会回来。”说完这句话,许明举突然抿嘴笑了。
莫不是许明举摊上了好事?张小东有些心领神会,顺势问起原由。
“下个月我就要去总部报到了。”
听见“总部”二字,张小东心中骇然了一下。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如果拿汽车企业的管理层级和政府的行政级别作对比,经销商就相当于地方乡镇街道一级的行政单位,大区则是省部级,如果能去总部报到,就等同于进入政治局常委了!这些年许明举连连高升令自己羡慕不已,他早就听李悦说过许明举的父亲曾经是工信部下属某个单位的领导,看来许明举能有今天,跟家里的关系是分不开的;自己比许明举能力强得多,但始终只是一名小记者,心中不免泛起了酸楚。可眼前的许明举却令张小东更加不敢小视,关键是这个宝又押对了,许明举越高升对自己越有利,自己只需牢牢拴住眼前这个财主就好。张小东先是祝贺,接着又双手抱拳,神情里透着一种羡慕与渴望,并问起具体在哪个部门。
“公共关系。”
天哪,这四个字差点让张小东晕了过去。如今的车企公关部对于纸媒来说简直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原先的市场部因为纸媒宣传力度的削弱已经基本停止投放硬广告,只有公关部还会定期投放一些软文广告用以安抚,以防负面报道。但近些年自媒体爆发,多数又是靠写负面新闻起家,靠着企业公关部的“封口费”度日,如此一来,企业公关部近些年的经费大大增加,给谁不给谁,公关部拥有绝对选择权。
张小东简直要从椅子上跳起来给许明举跪下了,自己要是个女儿身,此时此刻一定会扑向许明举的怀抱。他立即起身去为许明举点了咖啡和点心并强烈要求晚上哪也别去,必须一块吃点喝点,老婆孩子也得带上,许明举推脱了半天拗不过张小东,只好答应。
张小东欣喜之余才后悔今天来见许明举只带了三张面额为一千元的礼品卡,这个数目是打发区域经理一级的,如今许明举已经变成了企业公关经理,说什么也拿不出手了,于是假借上厕所的时机给李悦迅速拨通电话,叫她也赶紧前来出席,重要的是包一个一万元的现金红包。
9
母报的经营压力越来越大。赵印清被“双规”之后,汽车板块主编的职位空了一段时间,编辑部群龙无首,好在各个编辑记者早已划好自己的品牌分口,依然按部就班跑口采访。但没有领导总是不行的,编辑部原先加上张小东和赵印清一共六个人,前段时间离职了一个,目前只剩下三个报社的老员工。李占军找到赵印清被带走前最为看重的阮贤竹,让他出任板块主编一职,并要求配合陶明哲和石磊的经营工作。如果放在十年前纸媒全盛时期,阮贤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如今恰逢乱世,这个板块主编当起来难免力不从心,况且重点是辅助经营。所谓辅助经营说白了就是发动记者去要钱,从前报纸影响力较大的时期,厂家会主动找上门要求刊登广告,如今落到无人问津,只能舍着脸皮求人拉广告。
阮贤竹在圈子里知名度高,企业又欣赏他写的文章,很多豪华品牌跟他关系甚为密切。李占军看中的便是这一点,如果阮贤竹出面找企业刷脸,大钱要不来,小钱无论如何会有一些。可是,阮贤竹恰恰正因为这点原因不愿出任,常年与企业打交道的他只谈风雅与专业,点滴不谈业务,老总们佩服就佩服他身上那股文人气,一旦拉下脸要钱不成体统,更何况阮贤竹根本也拉不下来脸去管人要钱。
“李总,谢谢您看得起我,但是板块主编这个位子我真的不够格,文章让我怎么写都行,但经营上的事情,我一窍不通。”
李占军失望极了,他认为如果换作张小东,他一定会接受这个任务并尽全力去完成好,这便是自己赏识张小东的最大原因。可是编辑部不能长此以往没有领导,于是不管阮贤竹愿不愿意,李占军在走时还是对他说:“贤竹,不要谦虚了,就这么定了,明天就上会。”
上会的那天至今都没有人忘记,阮贤竹一个人坐在会议室最不起眼的一个位置,始终阴沉着脸一言不发。社领导也看出他的心思,但确实没有再合适的人选了,整个会议,阮贤竹只在最后说了三个字:“我尽力。”
10
阮贤竹出任板块主编后其他部门纷纷表示祝贺,阮老师在全体同仁的眼里简直称得上一位文人墨客,他的为人和学识早已超越了一般层次的编辑记者,板块主编的职位非他莫属。然而阮贤竹却始终不以为然,他对职位和经营上的事丝毫不感兴趣,只对文章精益求精,他把每一篇文章当作一件艺术品对待。他还有一个更大的准备——在未来不久开始文学创作,因为已经有许多杂志社纷纷向他约稿。果然,阮贤竹出任板块主编之后,除了对固有选题推陈出新、文章质量要求更加严格之外,业绩竟然没有一点提升,反倒有些下降。因为经营上的事情正如他自己先前所说,一窍不通;和企业老总私下关系再好,也没有张口索要过一单广告。
张小东得知情况后暗自庆幸,他知道阮贤竹的为人和对待经营的态度,他始终在等待阮贤竹迈错这一步。阮贤竹越是抓不住机会,自己就越有机会。不过张小东却打心眼里佩服阮贤竹的骨气,他原以为这世界上的人都喜欢钱,也都是奔着钱而生、为了钱而死,直到遇见阮贤竹才知道人原来还可以靠精神和理想活着,但这种佩服很快便成为了一种嘲笑,笑阮贤竹只不过是个穷酸文人,就像从前他们嘲笑自己唯利是图那样,但笑到最后的才是胜者,并且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天与地的差别。如今自己手中又掌握着许明举这张牌,胜利必定站在自己这边,他的下一步计划也已在心中酝酿成熟。
阮贤竹的这番表现也使李占军对他彻底失望,他看透阮贤竹确实没把主编的位子当回事,在经营上也没有任何举措。李占军恨铁不成钢,或者说阮贤竹确实是块好钢,但却用错了位置。昨天集团刚刚开完董事会,报社的财务状况已经到了十分危险的地步,如果再连续两年亏损,公司就要宣告破产,彻底退市。虽然说“小报”已经完成第一轮融资,但这仅仅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前途仍旧不很明朗,母报说什么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但是谁有回天之术呢?
目前还有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那就是今年一二季度的半年报,母报的账面上十分难堪,还差四十万的窟窿填不上,经过发动各个行业组凑,才凑到二十多万,有些还是提前透支下半年合作换来的。最終“坚守”成了昨天董事会的最终决议,只要能守住就还可以谈发展,要是守都成了问题,那就做好沉船的准备吧。
这个压力在李占军身上着实不小,他听过下面的风言风语,许多人都责怪他把大量资金用于“小报”的发展上,胡乱押宝,甚至有些人断言他这是在给自己留后路,准备另立门户。
正当李占军一筹莫展之际,张小东却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告诉李占军,某某品牌的区域经理——自己的好哥们儿许总,最近升迁到厂家的公关部做了负责人,并答应近期会拨出二十万合作经费给母报。
李占军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的石头一下落了地,这二十万在此时此刻无异于雪中送炭。有钱瞧不见大烧饼,没钱却瞧得见烧饼大!只是他没想到张小东是个如此有心之人,跑口区域经销商都能积累出这般有用的人脉;反观阮贤竹,本身有那么好的资源却不利用,实在令人败兴。况且张小东只负责“小报”经营,按说对母报本可以不闻不问,但他却努力在争取,一时间心中不免感慨。
“阮贤竹在经营上要是有你一半的心就好了。”
张小东等待的就是这句话,紧接着说道:“于总,我知道我不够格,但是为了母报,为了集团,我愿意尽全力尝试!”
好一个张小东!李占军心里泛起了一阵波澜,他不是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基于先前的赵印清事件,以及张小东的资历,如果出任板块主编一职怕难以服众。但中国有句话,叫不管黑猫白猫能抓耗子就是好猫,报社又恰逢这种局面,就不能有那么多考虑了。
“小东,我没有看错你,我支持你的想法,但是出于周全的考虑,这个板块主编的位置先给你一年的试用期,这样旁人就不会有太多闲话了。”
那天是张小东加冕的日子,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甚至已经出现了些许麻木,但他从未放弃过希望与努力,他曾经无数次陷入深渊又无数次爬上来,为的就是如今这个结果。从今往后,自己再也不用卧薪尝胆,看他人脸色行事了,再也不用低三下四地像一只狗为了一根骨头而拼尽所有了。张小东流泪了,那些年苦苦挣扎之际都没有流泪,现如今却流下泪水,他让所有人提前下班,自己坐在办公室里声泪俱下。
一回到家中,张小东便压抑不住内心的狂喜,和家里人分享了这个好消息。他的父亲再一次用尖锐而粗粝的方言喊了一嗓子:“张家的祖坟又冒青烟了!”李悦也睁大了眼睛,她对于眼前这个男人产生了极大的佩服。全家为了庆祝张小东的升迁,特意选择附近一家昂贵的餐厅大吃了一顿,席间张小东喝醉了,他边醉边抑制不住地笑,像个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父母和李悦也由衷地为他高兴,全家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欢乐之中。
晚上回到家,张小东依然迷醉兴奋,在李悦的身上久久停留不能自拔。他疯狂地吮吸着李悦瘪小的乳房并不停舔舐她黝黑紧绷的皮肤。张小东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勃起程度,李悦也给予了他最大的接纳程度。最终,两个人都进入了一种鲜有的境界,以至于第二天母亲一脸难看地对张小东说:“和你媳妇不要出那大声!”
那天之后张小东又得到一个好消息——李悦怀孕了。
11
张小东上任了!
整个报社得到这个消息后一度陷入沉默,尤其是母报编辑部和经营部门。随后,更令人们意外的是,经社里研究决定,将“小报”、母报编辑部以及母报经营部门正式合成为一个汽车大事业部,领导者自然就是张小东。
人们同样记得张小东担任主编第一天的样子,他挺起胸脯,仰着下巴,走起路来阵阵生风,左手夹着一个公文包,右手拿着一只茶杯,俨然一个高高在上的领导者,同事见了他也都刻意地露出了一些笑容。
新官上任三把火。任职的第一天张小东性情大变,他把三个部门的人员叫到一起足足开了一上午的会议。听着他滔滔不绝的演说,在场所有人心中五味杂陈,眉头紧皱,不愿抬眼。张小东先是摆出了一副“我胡汉三又回来了”的架势,紧接着说起今年的经营任务,其间不乏对阮贤竹的调侃。
“阮老师看来也无能为力啊!”
阮贤竹被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但始终没有做出回应。随后,张小东又说起接下来如何经营的问题,这个话题彻底把部门会变成了追悼会,使所有人感到异常的沉重和反感。
“‘老板(李占军)既然把这摊子事儿交给我了,我就不能辜负老板对我的信任。‘小报的同事要努力,各位老同志更要努力,尤其是编辑部的各位老师,如果再一味地只写文章而对经营不闻不问,那不好意思,结果只有一个,靠——边——站!”
话音未落,阮贤竹“唰”的一下站起身,头也没回就走了。张小东诧异地问了一句:“干什么去?”阮贤竹背对着他只回答了两个字:“辞职。”此后报社便再也没有人见过阮贤竹的身影,汽车媒体的江湖里再也没有阮贤竹这个人。
渐渐地,张小东尝到了权力带来的各种滋味,赵印清的判决已被他远远抛在脑后,从前车企公关部发至各个跑口编辑记者的活动邀请如今统一发至他的邮箱,经过自己挑选后再分配。
老子他妈终于不用去跑经销商了,操你们妈的!
豪华汽车品牌的活动全部由张小东一人包揽了,当他下榻在五星级豪华酒店,试驾着百万级别的豪车,吃着几百元一位的高级自助餐,被公关人员安排各种游玩,收到各种贵重礼品和车马费时方才如梦初醒。原来人间还有此等逍遥!你们这些个不死的王八蛋,以后这些全是老子的!
张小东开始频繁出席车企举行的各种活动,有时一连半个月都不在北京。面对那些更高层次的企业领导,张小东为了换取对方的名片,不惜把姿态降到最低,甚至带有些奴颜,而面对那些公关公司的年轻姑娘和小伙子们时,则趾高气扬地对其吆三喝四。礼品和车马费已经拿到手软,酒店也非香格里拉或凯宾斯基一级的不住,遇到试驾的活动时他则坐在驾驶席不下来,别人休想摸到方向盘。甚至在某次活动前签到时,一位刚刚入行车企公关的小伙子错把他当成了普通记者,他竟在酒店大堂勃然大怒喊道:“我是主编!主编!主编!主编!”
回到北京,张小东总是把在活动上换来的企业领导名片展示给李占军,并把一些贵重礼品放在他的办公桌下面。随后张小东又召集来部门里的所有人员,把企业的联系方式纷纷扔给他们。
“打电话要钱,半版也好,四分之一也好,哪怕是个边栏,听清楚没有!还有,從今天开始,每个人给我汇报工作进度,说干不了的,给我滚蛋!”
短短的一个月,张小东比先前又胖了一圈,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胖子,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十足洪亮。圈里面都说张小东疯了,同事也觉得他疯了,尤其经营部门的陶明哲和石磊被他折磨得精神涣散。
“说什么原因不给钱了吗?没打通电话?为什么不能发个短信?!他们的总部就在北四环,为什么不能登门去拜访一下?还有,下次主动跟我汇报,不要等我问!”
每次开完会,陶明哲和石磊都气不打一处来。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孙子太他妈操蛋了,得整整丫挺了!”
但张小东却乐于此道,他越看这些人狼狈,自己的心中就越发地快意,他要让所有人都尝尝自己当初的滋味,也让所有人不敢再对自己小视。然而,就在如此死磨硬泡的过程中,个别企业无奈之下真的选择了合作,虽然只是扔出了一些散碎银两,像打发要饭的。为此,张小东洋洋得意,因为他再一次证明了努力就会有回报。
“你们这些人脸皮太薄,心不够狠,就这么要!‘315马上就要到了!做个特刊,看谁不敢给钱?灭他们!”
张小东还制定了一条铁打的规则——谁能要来钱,活动谁去。这一下可气坏了编辑记者,原本微薄的收入全靠车马费来填补,这下倒好,眼下经常闹得饥一顿饱一顿。最要命的是,每个人早有固定好的品牌分口,长期与企业建立了畅通的联系,而今企业的活动经常缺席,信息跟不上,报道也没法写了。编辑记者们想去找总编辑理论,可到头来一琢磨,总编辑向来站在张小东这头,况且这又是一种奖惩制度,到了总编辑那,不仅得不到支持没准还会挨批。思来想去最终无果,大家只好在圈子内外发发牢骚,抱怨一番。
陶明哲和石磊那头日子同样不好过,经营岗位每人每月有两千元的报销费用,这笔费用原本是请客户吃饭的餐费,如今一是没什么客户愿意跟报纸从业者吃饭,二来自身收入又大幅减少,这两千元餐费往往在寻到发票报销之后就被充当收入。以往领导签字的时候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张小东上任后开始用业绩来卡报销,弄得陶明哲和石磊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然而最叫苦不迭的还当属“小报”的那群年轻人,提成越来越少,干活却越来越多。除了日常报纸上的广告业务,线下活动也在增加。以前外展集中在小区,如今为了人流量又开辟了商业超市战场。外展尤其辛苦,都在周六日进行,几个年轻人一周七天连轴转,打疲劳战。对此,张小东想出了一记绝招,谁干累了就让谁出席企业试驾活动,去住五星级酒店,吃喝玩乐几天,但是礼品和车马费必须如数上交,并威胁说,自己圈子里都是朋友,你们活动发了什么礼品、多少钱,我一清二楚!
下属对张小东的做法厌恶到了极点,只要张小东一出差,三个部门的同事就聚在一起发牢骚。这天张小东又出差了,此次的活动非同寻常——应邀某豪华品牌到欧洲参观日内瓦车展。原本被邀请人是编辑部的一名记者,张小东横刀夺爱,并责问:“你去没用,你去能要来钱吗?还是我去吧,这一周的时间我跟他们老板死磨硬泡。”记者听完之后,气得直翻白眼。
“当初赵老师早就看出他不是个东西,报社怎么还能用这种人!领导真他妈是瞎了眼了!”
“这就叫一窝的狐狸不嫌骚!上梁不正下梁歪!”
“小报”的同事也发表了自己的不满情绪:“我们天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驴多,在单位给他端茶倒水,在外面给他拎包开车门,到头来提成还都被他克扣了!哎!”
“你们就知足吧,还让你们出出差,可要知道,这些差都是我们编辑部的啊!我们如今都成没头苍蝇了……”
“真是对比不起各位老师,但我们宁可把钱拿在手里,而不是去出差享受,况且每次出差回来的车马费和礼品还都要上交……”
“这个臭傻逼,太他妈不是人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诉说着不满,但似乎除了心里痛快一些,对实质起不到任何改变,骂过之后便开始期盼张小东最好能有去无回。
12
李悦的预产期定在下个月初,接到这个消息时,张小东正独自站在瑞士日内瓦大喷泉前欣赏着那冲天而起的巨大水柱。碧蓝色的湖水犹如一面奇妙的镜面,映衬着远处的阿尔卑斯山。站在这片曾被凯撒征服过的土地上,张小东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莫名的孤独。
天高地旷,鸟兽绝迹,这世间仿佛只有自己一个人活着。张小东突然间闯入了一种无欲无求的境界,世間的一切善良与美好在这里得到充分的体验,曾经所有的狼狈与糟糕都化为了乌有。现实变成一场梦,梦境又凝结成了现实。突然间一根巨大的水柱喷出,张小东恍然若失,身子也随即歪了一下。他看见近处的湖水映出自己模糊的身影,这影子在水波的荡漾下又被逐渐拉长,喷出的水花飞溅在影子上,瞬间又碎成一片。张小东无限回味着刚刚那层境界,却再也无法找回,于是转身望向街道。
欧洲的文明是多么地吸引人,街道那么干净,空气那么清新,建筑那么精致,人那么友善。相比之下北京倒显得脏兮兮、乱哄哄的,人与人之间也尽是些不好的心眼儿。自己一定还要努力努力再努力,将来让孩子到这里来留学、工作、拿身份,彻彻底底换一种活法。
走到今天实属不易,张小东心中的孤独又变为了酸涩,但想想美好的未来,想想即将来到这世上的新生儿,那丝酸涩又立即被幸福所掩盖了。在日内瓦的最后一天,躺在五星级皇家赌场酒店舒适大床上的张小东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和全家妻儿老小坐在一个没有轮子的汽车上,手中握着一个奇怪的方向盘,前方是笔直的大道,路面却如同海浪般起起伏伏。
回到北京,张小东一刻也没有闲着。前不久,当他站在日内瓦湖边接到李悦预产期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又做出一个决定——买一所大房子。主编张小东终于不用再为了钱而寸步难行,他足可以负担得起四环周边的房价。张小东将目标锁定在了靠近东四环附近的一栋回迁房上,房子是去年刚刚落成,小区一半用来回迁,一边对外出售。他观察了很久,这个小区的价格比起一般商品房要便宜,又比老旧小区的房子新,把通州的房子卖了,外加手上的钱,可以付三分之二的房款,剩下三分之一贷款。
先是女儿出生,再是换房子,好事如愿成双。张小东还东拼西凑了另一笔钱,通过朋友的帮忙买了台打折的试驾车——一辆七座的SUV。短短三个月,张小东觉得自己走向了人生的巅峰,尤其当他面对这个新生面孔时,一种对未来难以言表的憧憬涌上心间。今年又恰好是自己来到北京的第十八个年头,这是一个人从出生到成人的自然周期,自己不仅在北京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又实实在在地成长了一回。
然而当他坐在三居室明亮的客厅里久久不能自已之时,一个坏消息却随之而来——“小报”第二轮的融资失败了。
失败的主要原因出自账面,虽然“小报”短短的一年多内名气大振,但却阻挡不了严重的亏损。关于亏损,其实张小东也早有耳闻,除了自己的汽车事业部和地产事业部外,其余的事业部基本没有实现盈利,然而门店的房租和人员的开支则是一笔巨额费用,任凭报社领导怎样保证“小报”的未来一片光明,投资人都紧紧捂住了口袋。这次融资失败对“小报”是毁灭性的打击,如果再找不到其他融资渠道,下一步只好大量地关闭门市部、裁员甚至减少发行量,用以节流。这样一来,投资者会对“小报”更加失去信心,以至陷入恶性循环。董事会中一部分领导提议,让母报暂时拨款对“小报”进行支援,但更多领导持反对意见,认为这不仅是杯水车薪的举措,更会加快母报的消亡。
最终,困难落在了“小报”各个事业部负责人的身上。社领导要求,在短时间之内“小报”的广告业绩必须实现翻一番,并实行更加严苛的KPI,按照任务完成情况发放提成。
公布决定的当天“小报”上下一片哗然,原本那些对“小报”抱有希望的员工都纷纷叹气,张小东也不例外。自己刚刚因为买房子又进行了第二轮贷款,虽然每个月还款数额不算太大,李悦也会替自己分担,但收入一少,日子还是会紧,毕竟父母在地方的退休金并不高,孩子又刚刚出生,正是用钱的时候。那天正当张小东一筹莫展坐在办公室之时,石磊和陶明哲恰好进来签报销单,心情不佳的张小东看了一眼单子摆了摆手:“以后签单子附一个说明,这些饭跟谁吃的,跟客户见面的结果是什么,否则我不签!”
陶明哲见状没说什么,石磊却抑制不住了,他对于张小东用此下策对待自己和同事早已忍无可忍,还有张小东自上任以来的种种不可一世更是让自己憎恨到了极点。膀大腰圆的石磊一瞬间爆发了。他抄起桌子上的热茶就朝张小东脸上泼去。张小东被烫得一声惨叫,还没来得及擦,又被石磊揪起领子骂了句十分难听的话。
“杂种操的,给我等着,让你丫吃不了兜着走。”
张小东痛得龇牙咧嘴,他踮着脚尖,捂着脑袋,恐惧地看着石磊,如同一个被吓坏的孩子。
“瞅你丫这点出息。”
说完石磊将张小东狠狠地摔回了椅子上。
报社上下又被点燃了,这次所有人都暗自称快,有些人见到石磊甚至伸出了大拇指并赞赏有加:“干得漂亮!”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埋怨石磊下手太轻:“动手之前为什么不叫我?至少给丫弄个半身不遂!”
张小东被石磊泼过热茶后,立刻冲进了总编辑的办公室。李占军看着张小东被烫红的脸惊讶不已,还没等自己张口,张小东的眼泪就沾湿了办公室的地毯。
第二天石磊被停职了,张小东也被李占军叫到了办公室,他对张小东先进行了简单的安抚,问了问伤情,紧接着便说到了重点。长期以来,李占军也听到了一些人对于张小东的议论,包括如何克扣提成、不让编辑跑口等等。
“小东,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有些事也需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尤其对下面的人,要尽量做到安抚,不得已的时候也要注意方式方法。”
张小东哽咽住了:“李总,我这么做也是没办法,这些人不好管理。自从我来到报社第一天起他们……他们就一直瞧不起我!”
李占軍的心里仿佛迸裂了一下,他起身走到了落地窗前叹了口气,背冲张小东俯瞰着眼下的一切,有感而发起来:
“有时候我们站得再高,做得再好,取得再多的成绩,也会有人不停地挖苦你,嘲笑你,盼着你出丑的那一天。有时我们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地在争取了,但是他们不用努力就能争取到,这就是他们瞧不起我们的根本原因。”
张小东没有说话,泪水仍不停地下坠。李占军则继续面朝窗子语调低沉:
“他们觉得这一切理应属于他们,你只配拥有他们挑剩下的,你越抗争,他们也越变本加厉,但如果你停止了抗争,他们也就取得了彻底的胜利,其实这种胜利有时对于他们来说丝毫没有用处。”
13
“泼水事件”结束后没多久,社里又恢复了以往的风平浪静。被停职后的石磊反倒逍遥自在,在朋友圈里晒出了全家老小去欧洲旅游的照片,那些风景、美食、快乐又亲密的家人如同一扇巴掌打在了张小东的脸上,这时他才深刻地体会到了李占军的话。自己的一切努力在他们面前都显得可笑,自己费尽全力去争取的东西在他们却唾手可得。
但张小东并没有感慨的时间,李占军告诉他,为了弥补“小报”第二轮融资的失败,第三轮融资即将开始,这次账面一定要做得漂亮。如此一来,“小报”的销售业绩已然要将自己逼疯,母报这边又不能松懈,他真希望自己能够长出分身,或拥有一个替身来帮助自己。张小东只好更多次地醉倒在酒桌上,更大角度地对客户咧嘴而笑,更加对手下的人施加压力,哪怕只有几千元的合作他也决不放弃,能争取就争取到,哪怕再苦再累的外展也一定按时按点完成。张小东在酒桌上累坏了,“小报”的年轻人则在执行时累坏了,有些外展常常安排在商业区,北京白天限制大型货车出入城区,前期准备只有晚上干。如此一来,不仅要保证夜间搭建背板、布置展具妥当,白天还要在现场哄好经销商,为此年轻人们总是半夜加班,凌晨下班。
人毕竟不是铁打的,再年轻也吃不消。抱怨开始了,一些人陆续离开了,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可又有一些人陆续被招聘进来,满是憧憬地加入了。张小东对此并没在意,直到张娜离开,才觉自己挨了当头一棒。
张娜离职之前,陶明哲也提出了离职。张小东对陶明哲的离开没有任何阻拦,不仅连原由和下一步的去向都没问,反倒有些暗自庆幸,因为石磊已经停职,接下来陶明哲如果离开,那么经营岗位便可以进行一次换血,按照“小报”的模式招聘两个年轻人。可张娜离开的那一天张小东却略感不安,一是张娜的工作能力大家有目共睹,凡事都很细心,自己出差时部门的大事小事全都依靠张娜,一旦张娜离开,部门很多事将陷入混乱。二来张娜掌握着他这些年对客户返点的全部人名清单,虽然名单上没有任何线索表明和自己有关,可一旦外泄,后果不堪设想,这也是他不愿张娜离开的主要原因。张娜走前,张小东一再挽留,他知道张娜离职是因为薪资待遇的问题,他曾经一度向张娜保证过加薪,但至今都没能兑现。张娜的态度很坚决,而理由却很婉转,她对张小东说自己离职跟薪资没太大牵连,是家里对自己工作的事另做了安排。张小东挽留不成,惹了一肚子火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亲眼看着张娜清空了电脑里所有信息才罢休,还对张娜威胁称,一旦发现你私自拷贝走重要文件并泄露,我会动用一切手段让你不得安宁。
俗话说得好,地球少了谁都转,哪怕转得慢了些,也总归能转下去。果然,陶明哲和张娜离开后,张小东重新招聘了三个涉世未深的外地大学生,一个代替张娜的内勤管理岗位,剩下两个补充陶明哲和石磊的母报经营岗位。
看着一屋子懵懵懂懂的年轻人,张小东充满了欣慰,有了这些年轻人,他大可做到指哪打哪。他时常教导他们,人最不值钱的就是脸皮,不怕不要命的就怕不要脸的,想要实现你们在大城市的梦想就要迈出这一步,尤其对待客户,要死磨硬泡,没要到钱之前当好孙子,钱一到手,你就是爷爷。当然,他也不断地告诫这些年轻人,让他们珍惜在“小报”的工作机会,这是全北京最好的主流媒体,上着“五险一金”,管一日三餐,干累了还可以参加试驾活动,去住星级酒店,所以,不想干的可以滚,看看哪还有这么好的工作机会。
年轻人没有一个敢提出疑义,一个个都在张小东的训导下埋头苦干,为部门创造着一波又一波的利润,但他们还是无法让张小东满意。
“你们这些孩子还是吃不下苦、拉不下脸、狠不下心啊!你们永远不会知道我当年是怎么过来的!”
确实,张小东有这么说的资本,因为他对待工作一如既往地拼命,他和那些企业领导在一起的时候常把自己喝得晕头转向,吐得一塌糊涂;对待那些合作方案时他总是精益求精、推陈出新。他快乐地做着这一切,因为这一切给他带来了金钱上的无穷回报,钱就是幸福啊,他越来越认同身边那些“总儿”们向他传递的这种信念。钱实在太好了,张小东用钱让家中的板材家具全部变成了实木家具,让李悦肩上的廉价人造革包变成了奢侈品包,让女儿捡别人玩剩下的娃娃变成了橱窗里精致的芭比娃娃,每次见到李悦的父母也不再寒酸,贵重的礼品反倒使二老有点承受不住。张小东对待自己也大方起来,浑身上下都换了名牌,手机变成了iPhone最新款式,脖子上多了一条白金链子,手腕上出现了一块昂贵的腕表,还时不时在开会期间故意看看时间……
这种幸福着实令张小东沉醉,但延续了没多久就被两封突如其来的举报信打断了,张小东怎么也没想到当年赵印清的悲剧会重现在自己的身上。
第一封信寄到了《北京时报》的上级单位,某汽车企业实名举报张小东,称其借“315特刊”之机大肆向企业勒索合作资金,不给钱的就采用写负面的办法报复,其中还附了一段张小东开部门会议时的录音。上级单位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满,认为此事有辱相关部门以及主流媒体的脸面,要求对此彻底查办。
社里对这件事也非常重视,社长亲自主抓,先是撤掉张小东所担任的板块主编一职,又让张小东停职查看。张小东一度崩溃,在家高烧了三天不起,父母和李悦吓坏了,他们劝张小东不要再为了事业如此拼命,现在生活来之不易,身体健康才是重中之重。张小东咬紧牙关摆了摆手,同时仇怨四起,周身的血脉仿佛要长出荆棘。
“这跟事业没关系,这是有人报复我。”
张小东知道录音一定是内部流出的,那天开会所有人都在场,而嫌疑最重的莫过陶明哲和石磊,这些人是要断自己的后路,可憎至极!并且照此来看,也许这仅仅只是个开始,接下来还有更大的风暴等着自己。
一周以后,张小东拖着虚弱的身体回到了报社,社领导准备就上级单位的指示进一步处理张小东。关键时刻,李占军选择站在了张小东这边,他顶住多方压力,向其他社领导和董事会替张小东说情,表明张小东虽然利用不光明的手段从车企牟利,但不能否认张小东的做法完全是出于提高母报的经营业绩,这也是被逼无奈的下策,敢问报社上下还有谁能做到像张小东一样呢?况且如今报社经营状况困难,如果让张小东停职,谁来负责业绩呢?
最终经过一番调和,张小东重新上任,但板块主编的头衔却再也没能恢复。
14
二次上任后的张小东暗自称快,他知道只要李占军这个靠山在一天,别人就奈何不了自己,保护伞并不是遮阳用的,而是暴雨来时的庇护。不过张小东的确做出了改变,他对待下属的态度一改往日,部门会议上他也不再张扬,言简意赅,能少说话就不多说,除了遇到相对困难的任务和缺口较大的经营业绩以外,他不再给下面的人施加更多压力,换以安抚为主,适当鞭策。可是,他内心的骄纵还是在某些言谈中表露。
“各位同仁,我目前虽然不是板块主编了,但老板仍然让我履行主编的职责和义务,还请各位配合,难听的话我不再多说了,目前的经营状况各位都清楚,报社的存亡要靠所有人的努力!”
但是一切都晚了,仅仅过了一个月,第二封匿名信便出现了。这次匿名信并没有寄到上级单位,也没有寄到有关部门,而是寄到了报社党委办公室,信中没有任何措辞,只有一张清单,而这正是张小东担心的那张清单。寄信人的思路很清晰,这个名单够不成对张小东指控的直接证据,寄到任何部门都引不起太大重视。可张小东在单位树敌太多,一旦寄到报社党办便可先在内部引起震颤,继而波及到整个圈子。果不其然,匿名信寄到党办不出一天,消息便不胫而走,更有好事者在当下流行的匿名社交APP上公布了信中的名单和出处。
东窗事发时,张小东正在出席某个品牌的试驾活动,那天整个汽车圈都沸腾了,即便用“载入史册”来形容,也并不过分。当天一早的媒体试驾说明会上,张小东首先接到了一通社領导打来的电话,叫他火速回京。紧接着便陆续接到名单上那些老总们打来的电话,他们一个个在电话里对张小东破口大骂,并决定今后断绝一切来往,一些和他参加活动的同行看他的眼神也愈发怪异,有的上来安抚,有的幸灾乐祸。
幻梦顷刻间被粗暴地打碎,张小东身子一轻,周身迅速被一种外力的崩塌所掩埋。他意识到一切都完了,自己正在被逐渐蚕食,从头到脚所剩无几,只剩下一些血肉模糊的残肢彼此相连。这次名单的泄露意味着他的事业彻底宣告结束,从此不会再有人胆敢和自己合作。
试驾即将开始,人们纷纷鸟兽散,张小东拖着两条已经发僵的腿盲目地跟在人群后方。到达酒店门口后,与张小东同车的记者在看过分车表后,立即找到公关人员要求换车,圈里人早就对张小东一旦握住方向盘就不撒手的行为深恶痛绝,那些经常被张小东吆来喝去的公关人员也同样对他抱着成见。公关人员迅速调整,将张小东单独安排在了一辆车里,如果放在平时,张小东会大为欣喜,但今天对他来说无异于是宣判死刑的日期,任何事情都无心再做。
一辆辆流光溢彩的汽车缓慢驶向门口,每一辆都被擦得一尘不染,阳光闪耀在车身上犹如钻石般耀眼,大灯、天窗、腰线、轮毂、A柱、B柱、C柱、进气栅,每一个部分都是一件艺术品,充满着工业赋予的生命力。这些汽车,总会令男人的血脉贲张,令女人充满浪漫的幻想,静止在街上是一件雕塑,驰骋在路上又胜过一匹好马。到底是什么创造出了它们?它们又为何会存在于这样一个时代?
张小东看着这些精美动感的汽车忍不住流泪了,他一生中流过许多眼泪,但这一次自己将永生难忘。
张小东一边流泪一边转身走回大堂电梯间,他只想回房间收拾行李火速回京。虽然回去意味着结束,但死也要有葬身之所,死也要死在北京。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急转直下,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因为在经过大堂的那一刻,张小东看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他们分别是张娜和陶明哲,两个人有说有笑地并在一起,仿佛天降大喜。这两个身影使张小东原本已经停跳的心脏突然奔腾起来,又有一条火舌从喉咙瞬间燃烧,顺着食道下去,在五脏六腑中炸裂。怒火已经将张小东燃成了灰,他认定出卖自己的正是这两个人,因为名单只有张娜一个人拥有,显然当初她在离开前做了备份,而有胆量做这件事的也非陶明哲莫属。正是这两个人的出现,使张小东改变了主意,他决定参加试驾,脸色苍白地上了车。
那天活动试驾的车型是一款硬派SUV,为了体现新车的性能,厂家特意安排了不同的路段。先是城市路网,之后是非铺装路面,最终是山路。在整个的试驾过程中张小东始终没有和两个人有正面接触,尤其在休息和就餐时,干脆躲起来令他人无从察觉。
回程的时候是傍晚,山中已无红日,鸟雀各自归去,夜色像一口锅底悬在空中,由远及近的树林显得死气沉沉。记者们开始陆续发车,张小东上车后便紧紧跟着张娜和陶明哲的车尾。
刚刚下过雨的山路蜿蜒湿滑,此时的张小东只有一个念头——借试驾的机会制造一场意外。他拽了拽胸前的安全带,确保勒紧后双手死死握住方向盘。大不了同归于尽,张小东感到自己已经没什么值得在乎的了,这些人断送了自己的事业和财路,就等同于了结了自己的性命,他们的行为不仅是毁灭,更是侮辱。于是在一个急弯,张小东狠狠地踹出了一脚“地板油”。他曾经在一个赛车活动结束后私下跟车手聊过闲篇,车手告诉他,后车如果加速撞上前车并保持比前车更快的速度,那么前车一时间难以转向。但也就是在那样的一个瞬间,张小东的电话响了,中控台上的车载系统立刻跳出了一个婴儿的微笑,婴儿的脑袋上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家”字。
家。一切都因为这个家。
这个家是支撑自己走到今天的全部原由。这个家来之不易,因为这个家,自己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承受了无穷的压力并做到了忍辱负重。此时女儿的脸庞是那么让张小东心碎,但同时又让他感到一种安慰,让他觉得这世间仍尚存一些东西是值得自己继续拼下去的。他不愿让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也必须不能,他要给女儿一切,从出生到长大,过一种与世无争的生活,他要让女儿做一个真真正正优越感十足的城市人,哪怕自己付出全部生命也在所不惜,但决不能以这种方式结束,因为一旦用了这种方式就等同于放弃了抵抗,就等同于让他们取得了胜利。
张小东猛地将右脚踹在了刹车踏板上开始连续制动,但由于速度过快,过弯时右后轮压在了路基之外,车子失去平衡直接从山上滚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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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东醒来时躺在一个洁白的房间,脖子上戴着一个不软不硬的套子,左手手臂被石膏裹着动弹不得,周身隐隐作痛,脑袋里像被灌了胶水迷迷糊糊。
“醒啦,有没有什么部位感觉特别不舒服?”
值班护士问过后,张小东摆了摆右手,想说些什么,却已无半点力气。护士来到病床边调整了一下输液速度,告诉他没大事,轻微脑震荡,左臂骨折,颈椎轻微压缩性骨折,脸部擦伤,后天就可以出院了。
“你开的是什么车?够结实的,推荐给我。”护士开了个玩笑。
张小东尝试着笑了一下,没有说话,然而心中却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感。护士出去后,一位穿着工装一脸疲惫的女孩子走了进来。女孩是公关部的工作人员,见张小东醒了,便掏出一张机票放在了他的床头。
“张老师,您昨天晚上的车速太快了,幸亏下落位置接近山脚,车子又结实,人才没大事,但无论如何车子是彻底报废了。”
张小东刚想说什么,就被打断了。女孩指了指床头的机票:“这是后天的机票,医药费公关部已经给付了。”说完转身走了。
第三天一早,张小东忍着身上的疼痛迅速赶回了北京,飞机落地的瞬间张小东一声叹息,他感觉自己回到了一切仅仅才要开始时的模糊,那是他高考后来到北京时的感觉。那时他已长大成人,浑身充满了能量。这个城市的高楼、街灯、人群,尤其是那些汽车,似乎全部化为了某种能量,在不断地鼓舞着自己,坚定自己要在这个城市有一番作为。他看到了自己最初的愿望,也看到了自己最初的样子,一切似远似近,亦实亦虚。
全家人早已在机场等候,当他们得知张小东出事时就已经泪作倾盆,见到张小东出现在到达出口的一刹那,瞬間便拥了上去,和他抱作一团,失声痛哭。
母亲和李悦的眼睛已经哭得红肿,抽噎着不能言语,父亲对他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女儿虽然不会说话,但也咿咿呀呀地好像在安慰爸爸,张小东看见女儿的一刹那,心脏像一块遇到温热的黄油,瞬间融化。
“爸爸真傻,爸爸差一点就再见不到你了!”
家人命令张小东赶快跟报社请假,在家休养,但张小东却不敢停歇,他知道自己已经犯下大错,只好不顾家人劝阻,立马从机场直接打车回报社。一路上张小东不停思量,他觉得事情并非到了不可挽救的地步。虽然老客户全部得罪光了,但还有新客户没有开发,只要风声一过,给这些人一些小恩小惠,他们立刻又会粘在自己左右,想甩都甩不开。况且这次出事,明显是有人在背后整自己,领导们也应该心知肚明,再说还有李占军这最后一道防线,他不会在关键时刻放手不管。自己真是糊涂!想到这,张小东一个劲儿地后悔几天前开车冲下山崖的事情。幸亏当时及时踩了刹车,如果当时把陶明哲和张娜撞下山崖,那就真的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了。
可等到张小东来到报社,却发现有一件事彻底出乎了自己的预料——李占军辞职了。
16
其实,李占军在第二轮融资失败时就已经做好了辞职的准备,他十分清楚第二轮融资一旦失败,便不会有第三轮融资的出现。事实上也是如此,不久前第二轮融资失败后,消息立即传开,没有资本再敢对“小报”抱有过多的兴趣,大家心知肚明这个盘子没法接。于是在张小东出差以及住院的这段时间里形势出现了彻底的反转,看到前景无望的李占军果断决定了离开,而暂时接替李占军职位的新一任代理总编辑名叫白波,曾经是赵印清的恩师。
得知李占军提出辞职后的张小东跑到他的办公室再一次落泪了,那是一种绝望的啜泣。他恳请李占军带他走,无论干什么他都永远死心塌地跟随总编辑,哪怕提鞋都在所不辞。可是,这次李占军没有向张小东敞开大门,他一边收拾清理办公室,一边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伤一身狼狈的男人。他没法帮助他,也必须不能帮助。他知道自己面前的张小东已经不再是十几年前那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如今二人之间的合作已到盡头,眼前这个人没有利用价值了。他最后将鱼竿收进渔具包,爱莫能助地看着张小东简短地说了几句话:
“小东,我此次要去的公司还在创业的阶段,我想先去那里把一切弄稳妥再说以后的事。我走后你要……你要保护好自己。”
张小东忽地眩晕了一下,他明白李占军说的“以后”只是一个推词,而重点更是在于“好好保护自己”,这就意味着李占军彻底撒手不管了。
17
一个月后社里对张小东做出了决定,鉴于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张小东与企业私下形成某种利益关系,社里决定让张小东继续留在报社工作。但由于此次事件对报社影响极其不利,所以暂停张小东担任与经营有关的一切职务,先安排在“小报”社办,负责日常性工作。
张小东知道这个结果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小报”的社办里都是从母报安置下来的一些临退休人员,和一些拿钱不干事的老人,每天只是处理一些可有可无的日常工作和稀稀落落的面试,没有任何实际内容,喝茶聊天,一天很快就过去。
张小东体会到了这个处理的险恶程度,其目的比开除还要让人难受,这相当于让一匹战马去犁地,慢慢地折磨自己的心性以至于彻底丧失斗志。但张小东偏偏没有选择辞职,他认为已然落到这步境地,终会否极泰来的,只要自己还在报社一天,凭借自己的能力与经验,翻身的机会就指日可待。当下的形势,白波只不过是一个代理总编,上面早晚会空降一个正职,到那时只要自己抱住新任总编辑的大腿,一切便会好起来。这些年再大的风浪都过来了,眼下一定要咬紧牙关做好最后的坚持。张小东决定,在社办扎下来不走了。
刚到社办的那几天,张小东几乎要发疯,缓慢的办公节奏让他感到如坐针毡,无聊的工作内容更使他倍感失落,才能不得以施展的滋味看来确实不好受,并且关于更换社领导的决定仍迟迟没有做出。听身边的人说,白波从上级单位以及相关部门申请了一大笔费用来补贴母报和“小报”,董事会正准备下一步推举白波担任正式的总编辑。
前途不甚明朗,是去是留让张小东再一次犹豫了,几次给圈里人打电话试探口风,寻求合作,对方仿佛都隐约地在拒绝自己,许明举更是把自己拉进了黑名单,打爆电话都联系不上。无望之下的张小东在社办度日如年,口袋里的钱也没有之前多了,日子一紧,一种远离幸福的落寞陡然而生。然而家里人倒是对此颇感欣慰,尤其李悦,她对张小东说早就应该这样,一天到晚的奋斗还要不要命了,正好这回彻底歇了,多陪陪我们娘俩,你也能体验一回什么是真正的北京老爷们!
时间一晃就过去,仅仅半年,张小东就适应了社办的工作节奏,每天晚来早走,甚至有时候根本不来。他开始享受这种惬意与闲适,虽然希望的火焰在心中不曾熄灭,曾经的辉煌恍如昨世,但他已经对一些事情不再看得那么重,一种得过且过的心愿无往不在。
“东儿,还不走,我先走了,得看大孙子去了。”
“这就走李姐,我也得接孩子去了。”
“东儿,觉没觉得今儿中午这带鱼忒咸,嗓子里都能腌咸菜了!”
“可不是么陈哥,下午尽等着喝水吧!”
“东儿,给姐参谋参谋,看换个什么车。”
“嗨,我都多长时间不干这行了,您看着买吧。”
这天,负责面试的李姐又提早下班去了,临走时嘱托张小东:“东儿,姐先走了,还剩一个面试的,马上就来,你看看得了,汽车的。”
张小东点点头,心中突然颤栗了一下。
前来面试的是一个男孩,张小东看着简历惊讶不已。简历上显示,这个男孩跟他来自同一个家乡,并且毕业于北京的同一所大学同一个系,更令他吃惊的是,男孩黑瘦的样貌与自己当年如出一辙。男孩说自己是抱着崇高的新闻理想来到这里面试的,虽然如今自媒体如云,但自己却想在纸媒踏实工作,自己喜欢北京这座城市,更喜欢这张报纸,并且热爱汽车这个行业,想在这个城市闯出一番天地。
“如今汽车行业竞争激烈,已经从红海变成蓝海,大部分企业在宣传上都有往主流媒体靠拢的趋势,我认为这个行业今后一定会有更大的发展,毕竟如今中国已经进入了……”
张小东的脸上突然露出了惊异的神色,周身有一种被虫子噬咬的感觉,他一动不动地瞪着眼睛愣在那里,使面前的孩子不知所措。
“老师,是不是我说错了……”
“什么?”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老师……”
张小东慢慢地回过神来:“啊!没有,你说得很好,接着说,进入了什么?”
“进入了?”
“你刚刚说的,中国已经走进了……”
“哦!那我接着说。”孩子的脸上恢复了自信,铿锵有力地说道:
“汽车时代!”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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