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记得是什么地方。淳安?还是开化?
上世纪80年代的小县城,都是一样的青石街道,行人车辆来往,将街面磨得光滑洁净,阳光下反射着斑驳的光。几条街的交汇处,总有一样的石板桥,十来块大条石架在水面上,没有栏杆,戏水的孩童从桥上一跃入水。那溪水清幽幽的,可以见到离离的水藻在水底招摇。溪边常常是浣衣的人,抡着捣衣杵,捣衣声啪啪地传到远方。走过几条街,一街一街都是两层小楼,裸露着大片的水泥阳台,上面晾晒满绿绿红红的衣裤,偶尔被风吹落,斜斜地搭在一楼高的电线上,簌簌酒旗风。
亦不记得是多少岁。六岁?八岁?
早餐的油条很脆,烧饼拿在手上油滴滴热乎乎,裹在一起咬下去,浓郁的香味四处萦绕。午餐和晚餐都只能吃上一碗米饭,不记得会是什么菜。青菜?豆芽?总没有鱼和肉的记忆。总没有个吃饱的记忆。那一段时日支离破碎的,不变的主题也许就是饿。有一回饿急了,在某个小食堂,一口气吃了三碗白米饭还要再续。父亲、母亲看得笑起来,然后记忆里很深刻的是,父亲眼角亮晶晶的眼泪。
自然更不记得是什么旅社。平安?和平?
离大马路不远,有一个车站。铁条弯成一个半弧形,上边嵌着某某车站的大铜字。大客车进站或者出站,都会发出很响亮很骄傲的鸣叫声。从小弄堂进去,七弯八拐的,拐角处一家旅社,灯箱广告写着大大的“招待所”的字样。二三楼的某个小房间,我们一家人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床上地上连窗台上,都是我们的安身之处,自带的铺盖铺得到处都是。一楼是大食堂,每到饭点,诱人的香味四溢,三教九流,人声喧腾。没钱吃饭的时候,特别气恼那种堵不住的饭菜的香味。
这样的日子,一日过去了,第二天又续上,似乎没有个尽头。
2
我很喜欢趴在旅社小小的窗口往下看。
热闹有时,静寂有时。期待有时,失望有时。夜晚十来点钟,小弄堂一片黑暗,大马路上只有零星几根电线杆挑着橘黄色的灯。就这么睡着了,长途客车突然发出长长的轰鸣声,吱嘎一声停下,又突突地开走了。这样的时候,第二天一醒来,父亲便已经在屋角处呼呼地睡着。小房间被一家几口人挤得闹哄哄,却十二分的开心。彼时我小小的心里知道,父亲回来大体会带回来几十块钱,至少有十几天,我们食宿无忧了。
父亲彼时是包工头,四处出击寻找做工的机会。周边几县,长年累月下来,成了老客户。故人相见,即使并没有什么工程可以承包,亦是可以求到一些生活费。长夜羁旅,父亲带回的便是这份故人之谊。沿着人群嘈杂的大马路溯流而上,父亲会说说自己的辉煌故事。
从横坞到鸠坑,是一条沿湖的山路,七绕八拐,最大的困难是要在水边开出坚实的路基。从左溪到西坑口,那条路最难的是要开凿一条很长的隧道。父亲这么说着。那些偏僻的村名,在我记忆里仿佛山野小路上的一块路基或者一个指示,一晃眼就过去了。
夜里,父亲来了兴致,会打上一瓶老酒,楼下小饭店的大食堂里切一块猪头肉,在房间里美滋滋地喝上一盅。喝得兴起,把睡得迷糊的我叫起来,问要不要喝一口。总是如此,我便咪一口五加皮或者竹叶青,嘴里嚼着一块肉,依旧睡去。迷糊中听得父亲开心地跟母亲说自己考到爆破证的喜事。
考爆破证要理论考试,父亲写了大名就写不出一个字。“拳头大的字我不识一箩筐。”父親这么说着。扯起自己记账的事,账本上要么是各种图画,要么是生造的字。比如盐不会写,直接写成水干。“不是么,盐就是水晒干来的。”父亲得意洋洋。
考官只好采用面试,父亲准确地报出多少方石头用多少炸药,雷管要埋多深,角度要怎么打,人要在哪里点导火索,最后,大石头爆破出来滚落的角度云云,了如指掌。实践的时候,父亲自己打钎、埋炸药,看着五百米远的村落,自信地说不会让一块石头飞过去。果然果然。
这样,安心地睡了很长很长时间,我知道,每一次醒过来,总是能看到父亲乐滋滋地喝酒、吹牛。
长长的日子里头,这样的时光是永不凋零的花,开放在暗夜。
3
溪边大榕树下常常人声鼎沸。
树下的一处,有人支着一块大板子,上边隔着巴掌大小的小格子,平铺着各种各样的小人书,是租看小人书的摊子。站在摊子旁边翻看小人书,如果看图片,是一分钱一本。如果连字一起看,则要两分钱一本。两个人或者多个人一起围看,那么,要三分钱才能看一本。
小人书摊的摊主是个半大不小的年轻人,天天拿个小马扎坐着,熟悉了后,并不计较你到底怎么看书,统一就收个一分钱一本。摊子地上还铺了一张尼龙纸,上边摆了几十本杂志,最显眼的就是一溜排开的《故事会》。白色的书名题签,配上一些故事的手工插图,光怪陆离,吸引眼球。这杂志,大抵卖两三毛钱一本,那些过期滞销的,也是要一毛钱的。
看完小人书,我有时候会顺手去摸这个《故事会》看,眼尖的摊主这回无一例外就制止我了,租书积累下的情分荡然无存。他一把将书抢回去,边抢边说:“看不得的,看不得的,看了就没人买了。”而封面上的配图总是那么揪人心,摊主将书放回原位又故意会拿回来摩挲下,拿眼睛斜一下你,显摆个不停。这样,实在受不了诱惑,咬咬牙挑了一本过期的,买回去了。
《故事会》一本看完,总有一两个故事写着“未完待续”。有的时候是狐仙鬼怪的故事,有的时候是悬疑探案的故事。故事里说狐仙爱上书生,送吃送穿的,然后大难迭起,未完待续。故事里说侦探发现凶手躲进柜子里,打开柜子只有一阵清风吹来,未完待续。
忍不住。早餐偷偷吃一根油条,省去了油汪汪香喷喷的大饼。拿着抠出来的一毛钱跑到小人书摊,找到《故事会》,发现在那一期过去又新出了好几期。才恍然想到,买过期的杂志是多么的不明智。这就是一个熊熊燃烧的火坑,多少柴火填进去,也没有个填满的时候。
那个时候,最怕“未完待续”四个字。总是希望什么事都干干净净,一件就是一件。每个故事都要有结局,每个晚上都要有夜话,每条道路都要看到终点,然后,大功告成,开开心心地写着“全剧终”三个大字。
可是,总是那么多的未完待续。
4
某个阳光晴朗的下午,父亲居然有空带着我在街巷里闲逛。
很多年后,读到张永熙追忆老北京生活的《撂地卖艺》,他写道:“大街东西两侧是不少有名的字号(店铺),挂着花花绿绿的招牌,道旁也满是摆杂货摊的和做艺的,不用说还有那些卖各色小吃的:豆汁儿、杏仁茶、煎饼,应有尽有。马路上汽车声、马车声、洋车(三轮车)的小喇叭声、电车的铃铛和轨道声,与拥挤其中的人声交汇在一起,那既是嘈杂扰攘的噪音,可也是老北京最亲切的、最具生活气息的声响。”
许是文字掩盖了记忆,又或许记忆在文字里复苏,南北万里,往事百年,那么遥远,那么陌生,却又有着相同的热闹繁华,一一就显现在眼前。
正是柿子上市的时候,临河的小街有几家水果摊,堆满了红得诱人的柿子。父亲突然问:“这个软柿,你要吃么?”
也不等我回答,父亲就向小贩称了两个柿子递给我。正算账,一回头看我已经把两个柿子都吃掉了。
什么滋味呢?柔韧的甜味,一片片地铺满舌面,来不及咽下,就迫使你大口大口地去咬了。
父亲哑然。顺手又拿了三个大橘子,这回,递了两个给我,自己也剥了一个吃,边吃边躞蹀地一起往小旅社走了。
阳光暖洋洋的,街道依旧人声鼎沸,一切温馨得如同一个梦境。但我确切知道,这不是梦,而是父亲跟我相处的无数的日子里头的一个。我这么想着,以为就是这样,未完待續何尝不美好。
5
那段日子终于结束了。
父亲在不远的一个县找到了修路的工程,穷乡僻壤,没有学校,于是将我托给了他的朋友,在县城上学。
学校是寄宿的,一个班级的孩子都睡在大教室改装的寝室里,每个人带一个木箱子一床被子一块席子,席地而睡。听到铃声起床,听到铃声上课,听到铃声就寝,一年都没有跟家里人碰一次。
又过了几年,父亲连桥梁、涵洞什么的都开始承包,越发在穷乡僻壤里头出不来。于是将我送回老家托给了亲戚。闹腾腾的夏收之后就开学,闹腾腾的春节之后就开学,几年都没有跟家里人碰一次。
等我考到外地,已经不喜欢回家了。快毕业的某个周末,突然有同学跑到教室对我说,你父亲在寝室等你呢。
我从门口进去,看见父亲坐在寝室的学生椅上,高大魁梧的身体窝在窄窄的椅靠里,显得十分喜感。印象中的一头黑发全部斑白,斜阳正好,照着他的头发,一如多少年前那小城里头斑驳的青石街道。
父亲眯缝着眼笑嘻嘻的,说自己终于要回乡了,兜兜转转的,一个事情未了一个事情又起。承包的桥梁出了事故,痛定思痛不再涉足工程。开了家酱油厂,总是摸索不出精妙的配方,很快就倒闭了。开了家粉干厂,生产的细粉干,当地人烧出来就成了面糊,很快就倒闭了。他把盐写成水干的小聪明,终于抵不过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进入经济市场,要告老还乡了。
“家附近要开一条道去海边,我承包的。”父亲说,“重操旧业,我还是很有信心的。”
那一年我就毕业了。回家不久父亲突然生病,几个月就过世了。
那个从童年开始的未完待续的梦,突然就醒了。很多时候,很多事,真的以为是未完待续。可是,人世间的准则,无论欢喜,无论苦难,也许竟然是未完,却不再待续。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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