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為了安全,安装许多家用电器时要连一条接地线,有危险时,它就把高压电直接转嫁给大地。写作,就是我生命里的接地线。一直以来,文字都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部分。它们压在灵魂的深处,你看不见也摸不着,但它就在那里。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个深夜,已分家的大伯喝醉了酒来和我的父亲吵架。因为我家里刚挖了一口井,大伯觉得我年迈的祖母打水时会有危险。具体的吵架过程我已经回想不起来,但是,到现在,我仍清晰地记得那时的场景。弱小的我当时贴着一扇木门站立,睡眼蒙眬,我看到院子里挤满了人,闹哄哄的,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当我看到父亲用手捂着他那只被大伯的拳头打出血的眼睛,用嘶哑的声音不停地争辩时,我身体的所有感官突然在那个时刻集体被打开,变得异常灵敏。也就是那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已不会号啕大哭,而是选择默默地流泪,让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里流淌,学着隐忍,安静。那时,我的世界里还没有文字,但是,却已经用语言在心里反复地描写刻录那个场景。直到我认识并爱上文字,爱上随意调遣它们时的那种感觉。
在我看来,文字不是符号,而是一个个精灵。我凭感觉写作,所以不会刻意地安排文体,只是选择我要表达的东西,或长或短,有时只是一种呈现。我素材的来源也很狭窄,因为我的生活很简单,我成长生活的村庄也很小,离开家乡以后,世界反而变得更小。但我常常想起我所熟悉的环境里的物事和人,许多印象刻在我的脑海里,纠缠,反复地纠缠。直到那些意象最后归结为文字。它们有可能是一首诗,有可能是一篇短文,也可能是一个小说。不是我胡说,我真的不知道小说是怎么来的,有一些原本就是一个句子,一个名字,然后,它们会从一个情节延伸到另一个情节。
我最早在我们村破败的小学校读书,有个调皮捣蛋的男孩成了我的同桌。他长得很黑很瘦,每天都要闹些动静出来引起别人的注意,也许是我的身上有敏感的血液,我发现自己会常常观察他。后来,没多久,他就出事了。在一个水塘里游泳,脱了凉鞋,让他的弟弟在岸上看管。过了很久,他弟弟觉得不对劲,叫住一个大人下水找,才发现,他被水底的两块石头夹住了。大人们于是开始用各种办法阻止小孩们去水边,总是说那里有水鬼。那以后,我经常梦到水塘和神秘的东西,然后反复地想着这个事情。十几年前的一个下雨天,我看着落雨的水面,《水草》这个故事突然就来了。那个男孩,一直活在八九岁的年纪,但那次事件给我带来的疼痛,终于在我心里尘埃落定了。写那个《门》是因为我认识一个脸上有片黑色胎记的女人,其实,我对她一无所知。她家前面有个树林,我去找她家的女孩玩的时候,常常幻想出一些奇怪的东西,然后把自己吓得毛骨悚然。《灰老鼠》也源自一次死亡事件。有一天,我的父亲跟我说起一个人,说那个人死在了一条河里。那个名字我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这个人的样子。每次经过那条河,这个死亡事件就在我的脑海里重演,直到变成文字,我便很少再去想了。我小说里的一些场景其实是我不熟悉的,我在生活里到处捡着碎布头似的片断,把它们糅合拼接在一起,那些细节描写有时也会让我自己信以为真。只是这样。
我基本上在深夜写小说,只是为了有个独自的时间和空间,那时,文字的生命力最强大。当我在另一个世界创造出这些生命时,心里会有满满的成就感。而在生活中,我恰恰是很不善于表达的。我说话时常会灵魂出窍,突然变得没有逻辑,词不达意。我也很较真,无法把一些话放在嘴里,焐热再说出。于是,那些不能表达的情绪和不能呈现的情景,都成了文字的形象,在我的人生中留下痕迹。
二十来岁的时候,我一心想当个作家,于是,用许多个不眠的深夜换来这些文字。那时,我也想着出名要趁早,但更多是出于对写作的热爱,我不知道自己除了写作还可以做什么。而恰恰越是这样想,生活便越是偏离理想。到今天,写作已不是我最重要的事情,我曾为了生活和别的事情放下它,但它仍在影响我,缺它不可。我有时打开一些旧文字,也会恍如隔世地感叹一句:哦,原来还在这里。写写停停这么多年,我已经不再急迫地想当作家,只是想默默写出一些自己满意的作品。也因为我从小跟随爱好文学的祖父,被他的态度和气质影响,所以,在写作上,仍固执地坚持着,常常想撇去文字里的一些烟火气。其实,那也是我的问题,我无法将小说写得更丰富坚实。
我的朋友阿宝对我说:别放弃,一直写下去,写到八十岁。这么算的话,我的写作人生还有大半辈子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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