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一国际劳动节的早晨,我还躺在床上,母亲打电话来问我打算几点回家,我说放假学球的人很多,我没时间。母亲在电话里抱怨,她最近身体不好,感冒还未清,身上懒懒地没有力气。父母最近这段时间换着法子撒娇,恨不得我天天回家吃晚饭,陪他们闲聊。前两天打电话来让我回去帮忙迁坟这个借口倒是有些新意,今天怎么又换回常用的身体原因呢?
昨晚,张小盒就和我约好了,今天他先带我去书店转转,然后带我去吃午饭,最后再带我去看话剧。好一个“带”字了得!自从买了车后,张小盒就总“带”我去这里,“带”我去那里,好像我是他的一块手表,或者是他家的小猫小狗。
拥有一辆汽车后,张小盒还总是问我为什么不买车。我说没有钱。他用我父母的语气说:“真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么舍得浪费你自己,学了这么多年金融却去教网球。白出国浸咸水了。”
超过约定时间二十分钟,张小盒和他的车还未出现,我打电话问他是不是车被贼偷走了,我好不容易忍住才没问他是不是在来的路上撞死了人。他说:“哎唷,你看我这个人,很笨很笨,一忙就忘事,刚才还想打电话跟你讲,我临时有点急事走不开,书店的计划取消,一会儿直接去餐厅……”他给了我一个新的时间,让我准时在路边等,他一会儿过来带我。
百无聊赖,我坐在天桥的台阶上看汽车驶过。其实我想席地打会儿坐的,像练瑜伽时一样,但又怕被人误以为是神经病。离张小盒新给我的时间还有四十分钟,我家到这里来回要二十分钟,如果我回家一会儿再出来的话,可以在家待二十分钟。二十分钟能干些什么?什么都干不成,只有傻坐。就在街边坐坐好了,来回走没意思。像大家说的那样,我是个没有上进心的人,种花养鱼,闲时枯坐、看闲书是我的常态。
虽然有太阳,但空气仍然不好,雾很大,用力呼吸,能闻得到一股臭臭的怪味。在国外多年,鼻炎从未发作,回来近两年,鼻子从未清爽过。
我拿出手机看微信,朋友圈中,赵小可又晒与父母吃鱼生的照片。这个赵小可,真拿她没办法,隔天就发一次吃喝的照片,不是与父母就是与老板、同事,好像除了温饱她再没有别的追求似的。她的虚荣心太重了,如果不是因为她长得虎头虎脑的很可爱,我才懒得理她。我这个人口味重,偏爱圆脸大眼粗腿的姑娘,别的,哪怕长得比李嘉欣还有明星范我也不感冒,范爷范冰冰那种丹凤眼的万人迷,我每次见到都打冷战,压根亲热不起来,而赵小可是所有的全身上下都显得圆圆的小姑娘中的佼佼者,那个可爱劲啊,我远远望过去就小腿发软,恨不得一头扎进她的怀抱。
“这位大哥,您好……”
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但我没留意,我全神贯注地思考着要不要把昨晚在餐厅偶遇赵小可爸爸的事告诉她。
“这位大哥……”
我在迷惘中抬眼望去,看见一位脸色灰暗的中年男子在我面前傻笑。他站在好几级台阶下,跟坐着的我平视。这个构图感觉有些怪,像文艺片中的特写镜头。我皱了一下眉头以示询问。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表示他正在难为情。他穿着棕皮鞋黑西裤白衬衣,鼻子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猛一看光鲜亮丽,但全都是地摊货,衬衣口袋上绣着的阿玛尼标志都跳线了,镜片是平光的。
正如我猜的那样,这个神经病要向我借手机打电话。他的故事跟警察叔叔告诉市民的如出一辙:他从广州过来佛山办事,坐地铁的时候打了个盹,手机钱包不见了……
我说:“我借手机给你打电话,或者给你十元让你坐地铁回广州,你选哪样?”
他愣了一下说:“借手机吧……我还要去办事,回不了广州,十元钱解决不了问题的。”
我拍拍旁边的青石台阶,他顺从地走了上来,在我身边坐下并叹了一口气。我笑笑,把手机递给他。他在电话里重复了一次遭遇后开始讲地址。他站起来伸长了脑袋去看旁边店铺的门牌。看不清,他向前走了两步,回头看我一眼,点了点头。我很想告诉他,这里是惠景市场,佛山地标式的建筑物,但我懒得讲话,只是继续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这下他放心了,大踏步向前走。他大概走了有十来米左右吧,准备狂奔之前回头望我,没想到我没有坐在原地而是悄悄跟在他的身后,他一回头发现我们面贴面地站在一起,吓得下意识地把手机塞回我手上。
“打完了?”我问。
“打完了。谢谢!”他虽然强作镇定,但声音还是有些微发抖。
“讲清楚了?”我继续折磨他。
“讲清楚了。谢谢!”他说完,低头走进了旁边的菜市场。
我以为这事完了,回到天桥的台阶上坐下继续等张小盒,没想到过了十来分钟,这个智力偏低的骗子再度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是借电话用。他说他的朋友刚好也在佛山,所以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来了,他想再打一个电话确认一下地址。我很想问他,既然他没有手机,是怎样知道朋友刚好也在佛山的,但我又怕他尴尬,所以忍住没问。我再次勇敢地把电话借了给他。他拿着电话讲了几句后,放开电话对我说:“我想上天桥去等我的朋友,我站在那上面,他从远处开车过来就能看见我了。”我说好啊,我刚好也要去那上面等朋友。于是我们一前一后走上了天桥。我恶毒地想,如果他拿着我的手机跑我就一脚把他踢下桥。
从桥上看下去,开得慢吞吞的汽车丑陋无比,灰头土脸的,一辆比一辆脏。车辆太密集,兰博基尼在这儿也无法开出速度。
我们并肩站在油迹斑斑的人行天桥上向前眺望,像一对相识且分别已久的好朋友,更像一对境界高雅的知识分子深入到民间体验生活。
他扭头看我一眼,像要引起我的内疚感似地皱起了眉头,我像外国人一样微笑着对他耸耸肩。他突然小碎步向前跑了起来,我赶紧跟上去。他说:“你离我这么近,搞得我全身都起鸡皮疙瘩了。”
我说:“我也会起鸡皮疙瘩的。”
我们像两个神经病似地看着对方傻笑。
张小盒的车缓缓驶到,停在天桥底。他从车里走出来抽烟,拿出手机正在拨号。
“好无聊,不跟你玩了。”说完,我把手伸了出去。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我们都很平静。最终,他认输了,乖乖地把手机还了给我。
拿回手机后,我再也不理这个脑残骗子,弯腰从旁边的花池里拣小土块砸张小盒。人太小,风太大,砸不准,连续几块都只打中了车。迟到大王张小盒也是个猪脑袋,小土块叮叮当当地打在车上,他站旁边居然也毫无反应。
突然,我感觉哪里不对,手往后一抄,捞到一只手。这只手上握着一把银光闪闪的小镊子,正在夹我口袋里的钱包。我的天,原来这个脑残不仅是骗子,还是一位小偷,他第二次接近我图的是我的钱包而不是手机。差点就大意失荆州了,好险好险。
我盛怒,甩鞭似地一拳砸在这个神经病的脸上,打飞了他鼻梁上的平光眼镜。
2
拖泥带水地,好不容易才吃完了午餐。时间尚早,我和张小盒又去磨豆消耗了咖啡和杂果沙拉,终于熬到接近下午三点,出发去群艺馆看话剧小品比赛。最近对于我和张小盒来说,时间多到让人发愁。
小盒这段时间和老婆有些小摩擦,偏偏岳父岳母又从老家过来消磨他们退休后的幸福时光,所以他在家里宣布,他们部门有两位小记者辞职了,他这位从记者荣升编辑不久的前记者兼管了部分采访任务,晚上和周末必须要加班,“五一”劳动节也不例外。于是,张小盒这些天来闲得蛋痛,没完没了地来骚扰我。不过他还算乖,在我家赖着的时候,如果我肯讲话他就天南海北地与我瞎聊,如果我睡觉或者嫌自己嘴臭不肯讲话,他就随手在我的书架上取本书看。我有些烦他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但作为朋友,他又挺善解人意的,我遇到小困难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施以援手,让我对他又恨不起来。他常讲自己是读书人,胃口好,什么书都读得下去,连街头免费派送的医疗杂志都读得津津有味。从读书习惯来看,张小盒是个好相处的好同志,不挑食。为了打发他无限多的时间,他这会儿又拉我去看什么劳什子话剧小品比赛。
我呢,按理说,“五一”三天假,大家不用上班,找我学球的人会多些才是,但“五一”前,几乎所有的媒体,电视、电台、网络、报纸等等,铺天盖地般说“五一”期间,广东将连日暴雨,所以,我有限的几个学员在放假前计划去做其他的事了,于是我也闲得蛋痛了。“五一”劳动节,连周末三天公众假期,艳阳高照,地表温度超过三十度。实在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场假想中的暴风雨能令媒体如此亢奋,难道除了天气预报再无新闻内容了么?
自从家里人口暴增后,张小盒有好多个周末都跟着我去球场,我教球,他带本库切、门罗之类的洋小说家的作品在边上看,看累了后就戴上耳机边听音乐边睡觉。春天,是可以露天睡觉的好季节。我教完小朋友后大发善心想给小盒这个肥胖的知识分子普及一下网球基础,往他手上硬塞拍子,结果他笨得像头牛,连讲带示范,再到手把手教,他都学不会,而且他还娇气得一塌糊涂,在春天的太阳下晒那么一会儿就说皮都晒爆了,抚着水桶一样的肥腰说痛死了,我的腰啊,扭来扭去把皮肤拉得像裂开了,火辣辣的又像被大火在烤着……我见不得男人这么娇气,一把夺过球拍,彻底放弃了改造他的想法。
可怜的张小盒,为了爱情,从北方来到南方,好不容易结了婚,却又自己把自己赶出了家门。有一次我笑话他,如果他的父母从北方过来,他老婆也像他这样躲着,他会怎样。他说:“我老婆快要生了,不敢到处乱跑呢,生了后就更不会了,你见过哺乳期的妇女到处乱跑的么?”
我瞪了他一眼,骂道:“神经病!”
3
我们准时下午三点来到群众艺术馆,传说中的话剧小品却迟迟未能开锣,原因是担任主审的文化泰斗未到场。几十号人在沉默中温顺地等候着繁忙的领导的到来。这次话剧小品比赛据说是本市今年一项重要的文化活动,电台、电视台、报纸、网络等主流媒体都有相关预告,但很可惜,即便免了进场费也是来者寥寥,参赛演员和工作人员占了其中的绝大多数,没人落座的鲜红椅子像一团团红色的火焰,燃烧着它们对话剧无比虔诚的激情。
我是个闲散之人,时间又多,每天中午必定要小睡一会儿才行,这会儿无所事事地闲坐在空旷的小剧场,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还做了个与赵小可亲嘴的春梦。咖啡在别人身上是提神的,在我这里一直都起到安眠药的作用。
昨天,我教完球后,被热情的学员请了去一间很有品味的酒店吃西餐,无意中撞见赵小可的父亲与一位年轻女子共进午餐。孤男寡女共进午餐不稀奇,稀奇的是那个看上去跟赵小可年纪相仿的女子一再喂老赵同志吃牛排,像喂一条宠物狗。赵小可一家人我都认识,虽然他们并不认识我。我是通过赵小可的微信认识她的家人的,赵小可是个勤奋的女孩子,隔三岔五就在微信上发全家福。
我醒过来后,领导同志还是未见踪影,我好生无聊,抹抹嘴角的口水将刚才的梦和昨日的偶遇对张小盒和盘托出。
因为看不惯我过的这种孤苦伶仃的日子,富有同情心的张小盒把同事赵小可带到了我身边。赵小可是美院毕业的才女,目前在报社做美术编辑,负责排版等工作。
小盒对偷情事件大感兴趣,一再向我追问细节,但我哪有多少细节,无非是在同一间餐厅吃饭多扫了几眼而已。望着张小盒的八婆样,我倒是有些后悔将这桩破事告诉他了。我扭头看一位圆脸美女,不理他。
下午三点四十分,领导总算到位。按照惯例,在演出开始之前,领导作了重要指示。多少年未聆听过领导的指示,猛地一听,反胃得想离开,但张小盒诚恳地请我多忍耐。
“这些做领导的怎么不以身作则,上梁不正下梁歪,如果个个都学他们这样,那就真的要五时入席七时上菜了。”
小盒看着我很认真地说:“你也不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五一劳动节嘛,领导在繁忙的假日抽空出席就已经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
我说:“有丰厚的出场费给我,别说‘五一,大年初一我也无所谓,不就走走秀吗,走秀谁不懂?”
“有没有出场费我就不知道了,”小盒见我语气冲,有些委屈:“我又不是主办方。”
我继续逗他:“你不是主办方你还处处帮这些不守时的家伙讲话?”
“我只是就事论事,你跟我较劲干吗?”小盒不理我,拿出相机来摆弄,准备拍剧照。他答应了师兄帮他拍剧照,所以他今天得全程跟踪。他师兄是今天的演员之一。他是传说中的才子,本科学的是中文,研究生学的是戏剧。
张小盒常和我打趣,说我俩都学非所用,是一对神经病。我父母用卖地的钱供我到国外学习金融,我回国后不肯做这很赚钱的行当,做朝不保夕的野鸡网球教练。
第一个节目是大学话剧团出品,讲的是一位肥佬和一妖精型女子在酒店亲热,遇到公安扫黄,因为不是夫妻,肥佬自认倒霉,交罚款,但当肥佬准备离开时,他的马仔匆匆从远处走来,关切地问:“马市长,休息好了吗?房间还满意吧?”马仔这话一出,现场一片寂静,警察要求“马市长”确认身份,马仔大发雷霆,指着警察的鼻子说他们有眼不识泰山,警察沉默,旁边闪出胸口贴着“纪委”二字的中山装男子,过来握着肥佬的手说:“对不起您了马市长,这可是现场直播的行动,但是,这明明是您批准的行动,您为什么还要到这里来玩呢?”马市长说:“扫黄行动昨天不是已经结束了么,怎么今天还在扫?而且今天还是周末!”纪委说:“问题多,警察同志又把工作做得细致,所以时间不够用,今天才扫到这个片区……”马市长:“罚款我都交了,应该可以离开了吧?”纪委说:“不行,请您谅解。”马市长:“为什么?”纪委:“既然曝光了一样,那就只好把其他的也一起曝光了……所以,请马市长您配合我们的工作?”马市长:“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能让你们曝光的?”纪委:“这个就要看马市长您了。”马市长:“能不能不曝?压下去,怎样?”纪委:“有微信,压不了。”他话音刚落,舞台上的所有演员,包括市长的马仔在内,变魔术似地突然高举手机,齐声喊:“有微信,无贪官!”落幕。掌声如雷。
剧情老土,演技稚嫩,但冲击力强,有宣泄之功效。
第二个上场的剧团是居委会,讲的是义工扶大妈过马路的故事。我犯困。第三个节目讲的是团员植树的故事。我忍到他们演完,说要去厕所,走到外面才发短信告诉小盒,我回家睡觉了。
张小盒接连打了我的电话几次我也没接听。在剧场他也好意思打电话,可见他素质不是很高。
请原谅我思想落后,因为我宁愿枯坐、闲逛,也无法忍受填鸭式的正能量教育。我认为,只有张小盒这种不挑食的神经病,才能有耐性看完这场恶俗的表演。
4
我站在公交站前苦苦思索,不知如何打发这突然多出来的时间,想去图书馆转转又怕假日人多拥挤,想找朋友聊聊天不知找谁才好,在这个城市,似乎只有张小盒肯坐下来与我聊聊电影和话剧。
几辆公交车在我的面前停下来又开走了,我还留在垃圾筒前抽烟并且把烟灰弹进顶部的烟灰缸。
一辆长安面包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打开的窗户里探出一位圆脸美女……美女问我南海公安局怎么走,我讲了两次,车上的一男一女还是云里雾里听不明白,我说,这路比较复杂,干脆,我送你们过去好了。他们以为我讽刺他们,眉头皱了起来。我拉开车门钻进车里。后排的车厢只有一张椅子,好像专门为我留下来似的,拆了椅子的地方堆满了印刷品,一箱一箱的看上去有些吓人。我想起前些时候新闻说的一个贪官家堆放着一亿元人民币的故事,问:“你们不是去给贪官送现金的吧?”
他们听不懂我的笑话。那男的没有开车,用眼神征求他的女同伴的意见。要入站的公交车按响了大喇叭。圆脸美女说:“开车吧,你有什么好犹豫的?”我明白她的意思:他一个人,我们两个,打起来我们不吃亏。
虽然相互有戒心,但只三言两语,气氛就活跃起来了。他们告诉我,他们的印刷厂在鹤山,大部分的业务是在本市,放假前突然接到南海公安局旁边一家公司的大生意,工人们加班加点赶了出来,他们来送货,不认得路,导航又坏了,在街上瞎转了好几十分钟还是像困在迷宫中一样走不出去。
我这么有义气一是因为我是个善良的人,二是因为他们开的是鹤山车牌的车,我也是鹤山人。但令我泄气的是,他们不是鹤山本地人,是广西过来这边打工的。司机很开心,说我讲义气,塞给我一张名片,让我到鹤山时找他喝酒。他做着司机的工作,发给我的名片上的头衔却是业务经理。
圆脸美女能开玩笑,问我胆子怎么这么大,万一遇到抢劫或者专门挖人内脏的怎么办。我说,其实我也有些担心的,但是,如果因为担心就什么也不做,把自己装进套子里,那活着也没啥意思。
那男的说,其实我也怕你是坏人,比如在我们后面喷点迷魂药什么的。他话音刚落,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迅速送到他们两人中间,嘴里“咝咝”地搞出声音。车猛地急刹,把我们三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在惯性的作用下我几乎向前冲进了驾驶室。后面跟着的大众车差点追尾,发出一声巨大的刹车声。
在大众车司机愤怒的喇叭声中,我从广西朋友的车上下来。前面两百米就是南海公安局,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我。
与广西朋友告别后,我又站在街边发呆。
微信朋友圈里赵小可说“五一”期间,沃尔玛个别品牌店正在离谱地打折。沃尔玛不就在公安局的斜对面吗?我刚好需要买几件像样点的运动衫。无意中把两个陌生人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上帝马上就回馈我了,天底下还有这么实惠的事情吗?这会儿我去逛商场,没准能遇见赵小可呢,她的微信是五分钟前发的。可爱的赵小可,哥来了!
许久没有正儿八经地逛过商场,尤其是这种离我家非常远而且看上去很奢华的商场。当然,不逛商场也不完全是因为懒,更不是因为我有社交恐惧症,那是淘宝惹的祸,既然日常生活所需的十之八九都能淘宝,就真的没必要在外面跑来跑去了。从澳大利亚回来后,我变成了一个异常简约的人,网球、书籍、电影、网络,占去了我生活的大部分。
进入商场十分钟不到我就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除了两耳听到一大堆嗡嗡嗡的声音外,还口干舌燥。人群太密集了,我不适应。我坚持了一会儿,实在是忍无可忍,捂着耳朵逃到门外。对赵小可的渴望无法抵消噪音对我的折磨。
经过星巴克时,我停了下来,伸手取了一袋他们放在门口小圆桌上的咖啡渣,顺便坐下来,准备喝点东西。我第一次见到赵小可是在禅城的一间星巴克店。小盒告诉我,他的干妹妹小可最喜欢浪漫的星巴克。我从未觉得星巴克浪漫,我只是喜欢花式咖啡花里胡俏的外表而已。我常拿星巴克的咖啡渣回家倒在花盆上,给花增加营养、防虫。
我打电话给赵小可,没多久,她出现在我面前,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黑着脸。
还未容我出声,赵小可就开始数落我,说我造她爸爸的谣,说她爸爸作为一位领导干部绝对不可能养小三,更不可能养一个像她这么大年纪的小三……昨天我真该像大多数人一样用手机拍几张相片。
这八卦传得真够快的,张小盒这个王八蛋果然是一位出色的新闻从业人员,我恨不得杀了他。
等我回过神来,赵小可已经拂袖而去。我拿出手机,把与张小盒有关的一切讯息全部删除。我甚至连质问他的念头都没有。
张小盒是个神经病。
5
到了晚饭时间,我正闲逛着回到家附近,考虑着晚饭吃兰州拉面还是应记时,张小盒打电话约我吃晚餐。我把他拉黑,把他的电话删了,但他还是找得到我。真是活见鬼,“五一”劳动节这天,跟脑袋长得像小方盒子一样的丑男张小盒纠缠不清。给我一万个张小盒也换不来一个赵小可,因为热心的张小盒,我认识了赵小可,也是因为这个八婆一样的张小盒,我被自己喜欢的赵小可鄙视,总而言之,张小盒是个神经病。
我说,张小盒你从早到晚都跟我腻一块儿不恶心吗?
但是,无论如何,我还是在约定的时间出现在了该出现的餐厅。我有些孤单。令我意外的是,赵小可也在,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窃窃私语。面对此情此景,我既惊喜又不安,以为他们正在酝酿着一个对我不利的阴谋。他们这么亲昵的肢体动作令我怀疑他们之间暧昧不清,张小盒是急于把赵小可转手给我才屈尊再次安排我俩再次会面。
我阴暗的心理让自己不安,觉得自己很渺小。在国外留学时觉得孤单,回国后常觉得不安。地球并不太平,难道要到了天堂才能有那种平静安宁的感觉吗?
为了消除尴尬,我们在客气的寒喧过后马上开始点菜。而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对气宇轩昂的男女笑容可掬地来到了我们身边。这是赵小可的姐姐赵小玉和她的丈夫马先生。太巧了,缘分啊。于是换大桌子,热热闹闹地开始了愉快的晚餐。
小可说,他们全家都很喜欢这间餐厅,没有预先约就在这里遇见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的确是这样,赵小可不止一次地在微信上晒这间餐厅的美食。
马先生说他请客,然后自作主张开了瓶贵得要死的红酒。我说,不用太破费了吧?AA好了。赵小可说,没事,我姐夫是土豪。
第一次见面,能聊的话题不多。小玉知道我是鹤山人后大感兴趣,说她有个大学同学兼最好的闺蜜也是鹤山的。再讲名字,李宝珍,居然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村的,都是姓李的。什么叫缘分,这就是缘分了。小盒说,他当初对我跟小可的判断是正确的,我俩真的是有缘分的人。小可明目张胆地在台下踢了他一脚。
李宝珍小时候没少受我们欺负,因为她有两个妹妹和一个得小儿麻痹症的弟弟,超生让这个家庭陷入贫困,遭人嫌弃。我们这些淘气的男孩小时候都是善恶不分的坏孩子,专挑软柿子捏。不过,她很争气,大专毕业后去打工,嫁给了自己的老板,摇身一变成了大富婆。我上次回家时,母亲还以她为例子激励我奋发图强,争取做个腰缠万贯的有钱人。她的事迹在我们村广为流传,大部分家长都像我母亲那样,以她的发家史激励自己的子女。我们村的人都知道,她不仅先后把自己的两个妹妹嫁入了豪门,还出资给身有残疾的弟弟建了一间三层小洋楼,然后到处托人给弟弟张罗老婆。
气氛因为李宝珍这位能干的奇女子变得好起来,我们都在交换有关她的信息。赵小可突然说:“要不,我们明天去看看她吧,让你们说得她天上有地下无似的,我都爱上她了。”
小可本来是开玩笑的,她姐姐和姐夫却当真了,说要去我老家玩,反正放假闲着也是闲着。当下讲好了,明天一早出去,上午探望李宝珍,到我家坐坐,到附近吃农家菜,下午去水库钓鱼。我们老家鹤山,丘陵地带,山多水库多,著名的水库大鱼是珠三角一带餐厅的宠儿。唯一的缺点是道路不好走,七拐八弯,路窄,岔路多,好些自行去水库钓鱼的人都有过迷路的经历。
张小盒说李宝珍不是嫁人了吗,怎么还住在娘家?我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这一年多来,我次次回家都能遇到她。停了停,我又补充,她家的房子是全村最豪华的,院子有足球场那么大,我每次经过,都透过篱笆望几眼她的宝马车。我也想买一辆那样的豪车,可惜没有钱……我以为自己挺幽默的,但大家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
当晚回到家,我收拾明天回家的东西时想到下午遇到的印刷厂的司机,把他的名片也放进了包里。上次有位学员的家长说想帮女儿印一本网球画册,把他女儿近两年跟我练球和参加比赛的相片结集出版,上星期还专门找摄影师来拍了些网球艺术照,我有幸成为路人甲,也上了镜,美女的父亲上次说鹤山的印刷厂便宜很多,托我回老家时顺便打听一下。那位小姑娘是我教过的最有天分的运动员,小小年纪已经得了几站业余赛事的冠军。她父母都是海归,家里有钱,随着她的喜好给她提供教育,她上完初中就没再去学校,请老师在家里教她,我勉强算得上是她的体育老师。
司机有个很好记的名字,罗忠诚。忠诚这个名字还挺多人取的,我就有个叫做牛忠诚的中学同学。
正当我发呆的时候,赵小可发来短信:想起明天能去你家玩,好鸡冻。
赵小可的可爱再次令我沦陷,如果她在我面前,我肯定要拍拍她圆圆的苹果脸,像大哥拍小妹妹,或者爸爸拍女儿的脸一样,慈祥地。
我觉得自己有时候比神经病还神经病。
6
因为时间尚早,5月2日早上的公路冷冷清清,以往回家要花一个多小时,这天一小时不到就回到我老家了。不明白小可他们干吗要这么早,又不赶时间。
开车的是一位没见过的大只佬,坐在副驾驶座的那位瘦一点的男人也是第一次见。马先生解释说他昨晚问朋友——就是正在开车的这位朋友——换这台七座的车时,他说他也要去钓鱼,而副驾驶座上的瘦子当时正在与他喝茶。
这有些像多米诺骨牌,碰倒一块倒下一排。
回到村里,九点不到,草上的露水刚干不久,青草绿得如诗如画。我们的车在李宝珍家门前停下,我刚下来,两条土狗便冲上来在我的脚边打转。这是我家的狗,隔老远闻到我的味道就跑过来了。一位中年妇女用单车载着两个空筐从我们身边经过,很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她早晨五点多去镇上卖菜,卖完后,又赶着回来去浇地里的菜。我们老家的人很勤劳,虽然卖地令大家都富裕了起来,但他们从未因此而觉得安心,没有人偷懒,还是和以前一样,没日没夜地在田里劳作,以前的耕地卖了,就去水库旁开垦新的地种菜。
心理不怎么平衡的村民,比如我的母亲,说李宝珍是为了替她行动不方便的残疾弟弟说一门亲事才把房子建得跟皇宫似的。房子建成之后,来她家相亲的人们接踵而来。作为家中的长女,李宝珍成为富婆后,渐渐扮演起父母的角色。现在,这幢豪宅前停着几辆摩托车,应该是有客人前来拜访。
下车后,我向李宝珍家走去,小可的姐夫赶上来搂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你先回家看父母吧,回头我们再打电话喊你一起去钓鱼。”
我觉得有些不妥,但还是像着了魔似地像神经病一样转身走开了。
7
父亲脸色红润,双目精光四射,像刚吃完了一根千年人参。这并不是好事,因为他血压偏高。
像以往那样,父母刚见到我就开始唠叨。这次的话题不是我的工作,不是我的前途,也不是我的婚姻,是祖先的事。村里把葬祖先的山头卖了给别人建工厂,山上的坟要在一个月内迁走,否则按无主孤坟处理——挖出的骨头统一送去火化,统一处理。因为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丁,从我这一代起,祖坟的事肯定要交由我来处理,所以父亲问我,祖坟是要迁往永久性坟场还是就近再次埋入村里统一安排的另一座离村子更近的小山,迁往永久性坟场花费大但一劳永逸,埋在村后的小山花点力气不花钱,连石碑也可以一并挖过来,坏处是,如果以后继续卖山,那就得再次迁坟。我表示要就近处理,什么永久性坟场,狗屁,房子土地都没永久性的,说拆就拆,说卖就卖了,哪来的永久性坟场?更何况,最近的收费性坟场离我家也有好几十公里,把祖先送那么远,像送去了边疆似的,祖先想回家看看儿孙都找不到路,活人去上次坟也得累个半死。母亲说,可是以后村后这山也卖了,不是又要重新挖出来一次?我说挖就挖吧,村长都肯挖我们怕什么?父亲刚才说我们分到的坟地就在村长家的旁边。
父亲一拍大腿说,我就知道你会选这个,拣日不如撞日,走,我们去把这事搞定。早几天父亲就请人把旧坟挖了出来,新坟他也挖得差不多了,我随他一起上山补几锄头就行。我说,爸,你都弄得八九不离十了,还问我干吗?我回不回来还不是一个样?父亲说,反正你现在回来了,回来就得管这个事。
我觉得父亲的逻辑有问题,很想问他是不是发神经了。
带着水壶铲子锄头,我和父亲上山去。
我们小的时候,父母到田里去干活不用带水,因为山涧中有不少泉眼,渴了用手掬点喝就行,泉水冬暖夏凉,入口甘甜。现在泉眼都不见了,硕果仅存的那一两眼,也不敢喝,周围都是工厂,水都变味了。别说泉水,就连井水也只可用来洗衣服而不能入口,村里饮用的水是来自镇上水塔的自来水,漂白粉的味道时常令我怀疑自己喝的是农药而不是开水。
父亲兄妹六人,三位姑姑是外嫁女,迁坟的事与她们无关;三叔在国外生活,受了西文思想熏陶,祖坟的概念不强烈,寄几百美元回来作迁坟费用了事;二叔搬去城里多年,本来就不大回村里走动,近几年,我两位堂弟,一位吸毒过量身亡,另一位因为贪图钱财入赘富豪家,更令到二叔脸上无光,当我父亲打电话告诉他迁祖坟的事时,他说随便怎样弄都无所谓了,反正不该去的去了,想留住的也没留下来,再也没什么需要祖先保佑的了。我们李家的祖坟,以后靠我们这一房了。
去到新的坟场,我一看到就笑,五个瓦罐并列放着,像摆了一排茶叶缸,旁边是一个已经挖了大半米深、可以躺下一个活人的四方坑。我说,你都挖好了还叫我来干吗?父亲说,你也得意思意思。于是我从坑里挖出几铲土,然后和父亲一起把那几个看上去斑斑驳驳的瓦罐摆下去,把挖出来的新土填上,在各个对应的罐子上竖上原先的旧石碑。有两块碑上长满了绿色青苔,我提议洗洗干净,父亲说万万不可,碑上有青苔即是有衣禄,是祖先的福荫……
原先五个坟分布在山头上的东南西北各个方位,以往清明拜山,抬着烧猪在长满半人高的野草里走是非常艰苦的事,稍不留神就能摔个狗啃屎,这下好了,五个坟并到一处,离家还这么近。这五位,其中两位是我祖父母,另外的,是曾祖父和他的两个老婆。我曾祖父其实还有两位小妾,比曾祖父小很多,曾祖父去世后她们改嫁了。按父亲的讲法,我们祖上也曾阔过,他小时候,几个山头都是我们家的,丫鬟工人一大堆,1949年后财产充公,曾祖父被批斗至死。
“那些人买我们村的荒山干吗?”我问父亲。
父亲说:“听说有矿。”
我又说,他们原本各住各的,房子很大,现在五个人挤在一起,会不会因为争地盘打起来?
父亲瞪了我一眼,骂道:“神经病!”
8
我和父亲通力合作,没一会儿就把祖先的阴宅修葺完毕。打道回府。
回到家,我想起刚才跟小可这些人的约定。都中午了,他们怎么还不给我打电话?
小可的电话响了老半天她才接听。她说:“对不起了啊帅哥,我们临时有事回家了,因为走得太急,忘记跟你打招呼了。”
这些神经病,不负责任,做事怎能这么没担当?
午饭后,为了躲避母亲的唠叨,我关起房门来假装睡觉。父亲年纪大了,稍事劳作就疲惫不堪,吃饭的时候我见到他端碗的手一直在抖。
无聊中,我翻出那位司机罗忠诚的名片,想帮我的美女学员联系一间印刷厂。那天在车上看到他们印的画册,很精美。
电话打不通,关机,再打名片上的固定电话。一位女高音接的电话,用很奇怪的语调跟我讲:“请问你是哪里找罗忠诚?找他有什么事?”我讲明了来意,她约我去工厂面谈。我犹豫了一下,问她罗忠诚的手机怎么打不通。女高音没好气地跟我讲,昨天夜里,他去送货的时候撞到人,面包车侧翻,压扁了一辆宝马,弃车潜逃……
我打电话问学员的家长,家长说画册暂时不印了,资金出了问题,一位朋友借了他几百万后失踪了……
狗血的事情怎么这么多?
不知不觉间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到楼下吵吵嚷嚷。
一群人在我家客厅正与我母亲理论着。我走下楼,还未吭声就被一个壮汉一拳打得飞了起来。母亲失声尖叫。跟在我身后下楼的父亲冲上前去,被另一个壮汉推了一下,轰的一声向后就倒。如果不是李宝珍眼明手快横冲过来扶住父亲,父亲的头就保不住了。
父亲晕了过去。他血管爆了。
大家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僵在原地,然后重新启动,七手八脚抢救我父亲。李宝珍的丈夫跑回家开了宝马车来把父亲送去医院。
原来,赵小可的姐姐赵小玉和李宝珍并不是同学,她们以前合作做过生意,生意失败后李宝珍卷了货款躲回老家。赵小玉去李宝珍家闹事的时候,李宝珍的弟弟正在相亲。
母亲握着父亲的手说:“看看你们这些神经病都做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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