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觉:外界刺激作用于感官时,人脑对外界的整体的看法和理解,它为我们对外界的感觉信息进行组织和解释。在认知科学中也可看作一组程序,包括获取感官信息、理解信息、筛选信息、组织信息。(百度百科)
不知不觉
街角槐树下卖冰糖葫芦的甲小贩,在某个周六下午,破天荒地又看到那个黑衣女子独自走进了对面的内衣店,而过去几年来,她总是挽着另外一个丰腴女人进进出出。黑衣女人走进店里后,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就走出来拉上了卷闸门。甲小贩看看挂在当头的太阳,觉得今天男人又这么早关门很不寻常。
远处,隔着一条街的饺子店老板娘照例在这个时候拽着儿子来买冰糖葫芦,一路上她都在数落小孩整天就知道吃就知道玩,走到摊子前才消停下来。
甲小贩一边接过她递来的硬币,一边朝对面努了努嘴,老板娘回头一看,说,金诚这么早关门了?他那些朋友们也不玩牌了?
甲小贩说,不玩了,好几次了,都是他老婆一个人来的。
人家不玩了,你也少给我出去玩!老板娘把冰糖葫芦塞到儿子手里,狠狠地拍了一下儿子的头。
电动卷闸门正好在这时升起来了,露出一双苍白的小腿,小腿的主人来不及等待卷闸门完全卷起,就急匆匆地弯腰走了出来。兴许是店铺里太昏暗,午后的阳光突然刺到了她,她眯了一会眼睛,才看到对面使劲盯着她看的甲小贩和老板娘,她对着他们俩举起手,摆了一下。老板娘推了一把儿子,小孩含着满嘴的冰糖葫芦,含糊地叫了一声“何老师”,何逢吉的嘴角牵起了一点笑意,她礼节性地点了头,转身走掉了。
作为一个小贩,甲小贩和所有的小贩一样,甚至和居住在这个小城里的所有男人们一样,总怀着一种对未来生活模糊的憧憬,这种朴素的憧憬让他总是在一些特定的情景下变得敏感而又忧伤。当他望着舞蹈教师何逢吉离去的背影,感到被深深地打动了。何老师行走在空气里的深色背影,被阳光罩上一层绒毛般的光晕,那一步一步间歇明确的移动,竟然渐渐地让甲小贩朦胧的憧憬变得坚实和清晰起来。这个在街角槐树下卖冰糖葫芦的小贩,掸了一下衣服上看不见的灰尘,站得越发坚挺了。
一个多月过去了,有时候会刮风,有时候也下雨,甲小贩经常性地躲在内衣店的屋檐下,一次次看到金诚形单影只地进进出出。在那些周六的下午,金诚的太太何逢吉、金诚的朋友顾维汉和太太的朋友钱喜趣,再也没有来内衣店打过牌。有一次,甲小贩甚至差一点就追上金诚了,他很想开口问一下何老师哪里去了,但是金诚在街角突然拉住了一个女人的手,让甲小贩放弃了提问的打算。这个女人是谁呢,她有着甲小贩所不熟悉的背影,矮了一些,也更硬朗一些。如果甲小贩追到他们前面去,他会不失惊讶地发现,那本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
不知不觉间,金诚和这个新的女人频频出现在内衣店附近,小城的人们终于发现,曾经的模范夫妻金诚和何逢吉,原来已经分手了。
后知后觉
何逢吉是个好看的女人。
一个好看的女人,总喜欢有意无意地利用美貌去获得一些聚集的眼光,进而获得一些与己的便利。但何逢吉并不算是这样精明的女子。
她虽然不免高傲,但她从不用高傲谋利。读书的时候,她对男生塞过来的小字条总是视而不见,对他们注视的目光总是别过头去,她总是得有母亲在场的时候才接异性电话,她没有谈过青春期的恋爱,她甚至并不很清楚青涩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她以为她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待价而沽,她以为她的一切方式都来自于一种强大的无力感——“我没有办法”“我只能这样”。所以,她就成了校园里那种特别让人生气的女生,人喜欢或者人不喜欢,对她都无关紧要。正因为这种货真价实的高傲和冷漠,女生们当她是威胁,排挤她,就好像她们排挤另一个活蹦乱跳跟男生打成一片的女生钱喜趣。
尽管排挤的原因不同,结果却是大同小异,都是孤单的却是截然不同的何逢吉与钱喜趣就这样同病相怜地成了一对好朋友,她们一起在小城读完了中学,一起到隔壁的小城读了一个三流学位,又一起回到了小城,各自做着一份不紧不慢的工作,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
何逢吉第一次遇到金诚是在一个安逸的下午。安逸其实不能说无所事事,而是随心所欲。随心所欲的何逢吉逛到金诚的小小内衣店,碰到了这个异常沉默的异性内衣店主。她喜欢这样不说话的店主。
她浏览了一圈,从货架上挑了好几款文胸,抬头看到金诚善意的点头,她就径自到了试衣间。不管大服装店还是小服装店,试衣间总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墙上有个钩子,墙角有个凳子,和外界的人来人往仅仅隔着一道门,那扇门说是天堂跟地狱的分隔也不为过,因为女人们总能轻易地在那儿宽衣解带。何逢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习惯性地从门缝里望去,看到金诚的脸正朝向着试衣间张望,尽管他什么也不会看到。
她缓缓地脱着上衣,想起八岁时的暑假,住在爷爷家里,每天下午5点,十六岁的堂哥带着一身踢球的臭汗,走到爷爷家的厕所冲凉。八十年代初建造的楼房,厕所里没有抽水马桶,大多是蹲坑,厕所门的下半部分由一根根侧斜的细木条横隔而成,既流通空气又隔断了外面的视线——但小小年纪的何逢吉是不知道这点的,她曾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好奇在每天下午5点弯下腰张望正在洗澡的堂哥,虽然什么也没看到,她也不曾设想看到了会有什么,但有一天当她也在那里洗澡,弯下腰却发现外面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时候,才感到了一点点难为情。很多年后,堂哥的婚礼上,她还是会想起这段往事,不知道当年洗澡的堂哥是否注意到每天她都在厕所外面窥探他。
此时在幽暗试衣间的何逢吉,透过门缝看到金诚若有若无的目光,又想起了那些伴着哗哗水声的夏日黄昏。她努力又徒劳地去迎接他的视线,好像这样就是在代替堂哥给当年那个门外的八岁女孩一点补偿。因为这家内衣店,一些流动的目光,和男人模糊的轮廓,这个安逸的下午变得随心所欲地风月起来。
后来,他们就开始约会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还是何逢吉主动去餐厅订的座,她甚至坐着出租车在金诚打烊的时候就准时地等在了店门口。天似乎要下雨,何逢吉对金诚说,我已经带了伞。一直到晚餐结束,何逢吉都表现得像是个熟练的女友,她会自己倒茶,自己夹菜,从包里拿出小镜子补妆,会说“我去下厕所”而不是“去上洗手间”,甚至吃饱了当着金诚的面掩住了口鼻剔牙齿,舒服地斜靠在椅背上,让坐在对面的人清楚地看到她略微鼓胀的小腹……她让人感到这些动作都是发自内心肺腑的一目了然的,而且好像是可以重来的,既然是能够重来的,随便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即便是在后来和金诚做爱的时候,她也不记得有没有过一些紧张的或者别人说的心潮澎湃的时刻,她只是随着他的节奏摇来晃去,金诚的脸就像钟摆,悬挂在她的上方,随着剧烈的运动出现无法聚焦的模糊。就像第一次从试衣间的门缝里看到的一样,这模糊的轮廓反而令她觉得安心和安稳,她从来不愿意看清楚什么,看清楚的背后意味着做出选择,何逢吉一旦要面临选择,就会有无休止的无力感如潮水般袭来。和金诚的第一次,她竟然就在这样的稀里糊涂中到达了顶点。
金诚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求婚,这就像是故意安排好的一样,朦胧的月光重又令他面目不清——面目不清的金诚总是令何逢吉没有抵抗力。再后来,他们就结婚了。
在遇到何逢吉之前,金诚的内衣店开了已经有些年头了。
“内衣店”的概念通常情况下几乎是完全属于女性的,一个以卖女式内衣为生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是暧昧的,就像插头跟插座总也撇不清干系。他迷恋于这种暧昧,也无论如何总要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否则他如何具备与女店主竞争的说服力。
金诚能一眼看出女人穿几号罩杯,但他往往不是通过盯着胸部看出来的,那是特别低档的做法,并且也不利于生意的开展。金诚是通过观察女人的眼神发现她们胸部的秘密的:大罩杯女人的下巴为了衬托高耸的胸部,总是会微微上扬,因而她们的眼神也往往保持一个略微华丽的30度——这是金诚的名言。
那天,顾客何逢吉走进门的时候,脸庞圆润,像一碗蒸得恰到好处的水炖蛋,目光始终是平视前方的。在金诚看来,那就是告诉他我的胸部大小模糊,你就别猜了。金诚破天荒地没有迎上去,更没有给她推荐尺码和款式,他坐在凳子上动都不动。他想,她看起来也喜欢这样不作声的男人吧。她在试衣间待了很久,出来的时候买下了一件深蓝底带金丝编织的薄棉文胸。几天后,又来买下了同款的底裤。
她第三次来的时候,金诚开口说给她打八折。
何逢吉却说,还不如请我吃饭呢。
金诚脸上闪过一丝极易察觉的惊喜,下意识地整了整衣领。
于是有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这种一起吃饭的老式约会,吃得高兴了兴许还可以看个电影什么的。一开始当何逢吉提出由她去预订位子的时候,金诚可没有想到她还会叫好了出租车来接他。她留给金诚的印象一点都不像她大小模糊的胸部,她看上去就是个应酬的老手,熟练地点菜,熟练地招呼加汤倒酒,吃得舒服的时候会把右脚搁在左脚上做出浅浅的二郎腿的样子。
那顿饭他吃得挺高兴的,金诚一高兴,就拉上了何逢吉去幽暗的小巷走走路,发现何逢吉的小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捏上一把,听到金诚讲的荤段子也会及时地笑出来,她并不容易脸红,反倒是金诚还有些诚惶诚恐。男人好像看到有种洞若观火的神气始终在她脸上,一切就像是大江东去般的水到渠成,命中注定,无可挑剔。
他们的第一次做爱,是在约会了一个礼拜之后。那天,何逢吉整个下午都在金诚的店里帮忙,陪他说闲话,一直到黄昏。
金诚关了店,拉上了卷帘门,回头看到何逢吉举着一件乳白的棉布文胸往身上比划,他本想迈起来的右脚就缓缓地放了下来。他靠在卷帘门背后看着她。
有些女人喜欢深色文胸,有些女人喜欢鲜艳文胸,有些人喜欢带蕾丝的,有些人喜欢厚内衬的。而作为一个男性内衣店主,金诚亲手抚摸过无数种文胸,却觉得只有白色的布质文胸最是性感无比。何逢吉穿着黑色毛衣,往前胸比划着白色文胸,苍白的脸上一对眸子映照在镜子里深不见底。
他终于说了那句话:你把衣服脱了。
何逢吉竟然毫不忸怩,这让金诚有些意外,也很感动。
他轻易地就把她压在了身下。不被察觉的一声叹息后,她松开了一直护住前胸的双手,环抱住金诚的脖子,很紧。金诚的感动越发汹涌起来,忙不迭地要寻找到那个报答她的通道,就在进入的瞬间,他看见她的脸上不是迷醉的,而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这个表情和她紧紧搂着他的双手是格格不入的。他先前的感动突然夹杂了些恨意。他开始使劲,他希望他对她的回报能换得她的一些和他相似的感动。仿佛驾起帆船横渡大西洋,却只意味着没头没脑地撞击海浪,冲向礁石,待金诚一番挣扎后睁开眼睛,何逢吉依旧一副无动于衷的神情,于是他只好力不从心地,在淡淡的烦躁中到达了彼岸。
然而,事后金诚回味起来,却认为自己是迷恋何逢吉带给他的这种焦虑感的。他反而越来越喜欢跟何逢吉做爱,越来越喜欢她无所仰仗的态度,到最后他甚至不十分关心何逢吉是不是跟他一样快乐。为了表达自己知恩图报的诚意,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金诚求婚了。
钱喜趣是何逢吉的高中同学,也是何逢吉唯一的好朋友。她没有何逢吉好看,却有着何逢吉没有的爽朗开放的性格。
每个人的青春记忆中,都有这样的一个女孩,她不具有特别出众的美丽,她笑起来的时候没有酒窝,但会露出两个可爱的虎牙,她不高挑,但有浑圆的腰肢,她不是又白又光洁的天鹅蛋,她是一枚有些小雀斑的鹌鹑蛋,虽然菜市场里随处可见,却反而让她有了一点家常的烟火气。她并不非得跟女生走得很近,却一定能和每个男生称兄道弟、勾肩搭背,谁都能约到她一起回家,一起吃饭,谁都会请她帮忙给何逢吉传小字条,可谁也不会把她当作暗恋的对象。
但女生们是不管男生们的眼神其实在飘向何方,她们眼里只看见钱喜趣夺走了所有她们心仪的小伙子。她们讨厌她,在背后议论她、孤立她,不告诉她最新的明星八卦,也不跟她分享流行话题,仿佛这样做了,男生们就会跟钱喜趣分手似的。落得个形单影只的钱喜趣就是这样在放学路上碰到同样形单影只的何逢吉的。
那天钱喜趣追上了何逢吉,叫了她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明星贴纸递给她。何逢吉有点感动,有人送她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又不再是她一直讨厌的写满火辣辣话语的小纸条。她感激地看着钱喜趣,和她聊了起来。钱喜趣顺势大大咧咧地挽住了何逢吉的右手臂,就像两块相邻的拼图,她们各自填补上了对方缺少的那个角落。
十几年过去了,钱喜趣不再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了,但她依然是何逢吉最好的女朋友。已经三十岁的她最大的乐趣不再是男人,而是何逢吉。自从那年放学路上挽住何逢吉的手开始,她的生活重心始终围绕着何逢吉,她和她一起回家,一起做功课,考一样的大学,住同一个寝室,一起回到小城工作。她看何逢吉跳舞,陪何逢吉说话,到何逢吉家吃饭,跟何逢吉一起逛街,靠着何逢吉看电影,这些似乎一直是钱喜趣最喜欢做的事。即使是在何逢吉嫁给金诚之后,她俩的关系也没有疏远的迹象。钱喜趣不是一个迷恋同性之爱的姑娘,可何逢吉就像蜜罐子一样总在吸引着她这样的小蚂蚁。
一个对钱喜趣来说也是随心所欲的下午,她在马路上闲逛,她也不知不觉来到了金诚的内衣店。隔着内衣店的玻璃门,钱喜趣注意到了男店主金诚。他端坐在每家小店都有的收银台后面,穿着一件规规矩矩的有领子的黑色上衣,衬得棱角分明的脸有点苍白,两颊的法令纹若隐若现,使他看上去显出点老态,而事实上金诚也就刚年过三十。此时他正专注地朝前观看,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儿只有一排货架,可是男人的表情有一点紧张,紧张背后好像还有些无礼,这种放肆使得他的脸部线条慢慢地收紧,收紧,显得更加轮廓分明了。钱喜趣心里面把这张认真的脸的轮廓轻轻地勾画了一遍,就看到有个人从货架旁边的试衣间走出来了,是何逢吉呢,手里拎着几件内衣,似笑非笑地对着金诚款款走去,金诚一派欲语还休的欢天喜地,跟刚才痴傻的时候判若两人。
钱喜趣把张望的脑袋伸了回来,转身靠在墙上,想了想,终于没有走进去。
何逢吉出门的时候,她大笑着迎了上去。
好几天没见到你了。钱喜趣是满脸邂逅的样子。
刚买了件文胸。何逢吉朝她扬扬手里的纸袋,有些神秘地说,文胸店老板是男的。怎么是个男的呢?后面那句话何逢吉好像是在自言自语,表情有些悻悻地。
让我瞧瞧。钱喜趣假装没听到她的自言自语,拿过袋子,一看是个蓝底镶金的花色,不禁一脸坏笑。你什么时候喜欢这种式样了?一点不配你的风格嘛,不如我来穿呢。
你又喜欢了?你怎么就喜欢人家的东西,拿去拿去。何逢吉笑起来,仿佛有些宠爱似地轻轻打了一下钱喜趣的胳膊。下次再去给你配上同款内裤,当生日礼物一起送你。
真的?嘻嘻。钱喜趣踮起脚尖儿,一只手才能勉强勾住何逢吉的脖子,亲亲热热的样子仿佛她早就忘记了刚才内衣店里的那幕场景。
在何逢吉跟金诚的关系稳固后,他们俩的话题越来越少,似乎已经到了不得不围绕婚姻这一目的展开的时候,他们的约会就非常需要第三者的调剂了。钱喜趣就在这时偶尔加入到他们的约会中。
跟着何逢吉一起约会的钱喜趣,却好像不太会和男人打交道。三十岁的她不再像中学时代一样风风火火,却反而流露出待字闺阁的单身女子那种显然很没有必要的矜持来了。这种矜持,说得难听点,有时候还不是在把她们往婚姻的殿堂外推么。所以,当她看到一直温文尔雅的何逢吉,在三个人的聚会中,架起二郎腿,爽快地大笑,还能把荤笑话说得面不改色,相当地惊奇,这是一个她从未了解过的何逢吉。
有时候,她会在内心转换角色,把自己放到何逢吉这样的位置,设想自己会怎么说话怎么动作。当然,她也可以谈笑风生,但有一点能肯定的是,她不可能如何逢吉一般轻松自在。看,她多么自在逍遥啊,她把一切握在手里呢,钱喜趣常常这样想,盯着何逢吉出了神。
金诚就会在这时候笑着推她一把,看什么,这可是我老婆。
转过神来的钱喜趣回复了一些当年的风采,她一掌打回去:你老婆?你不知道她中学时就跟我了?再说了,叫人家“老婆”还早了点儿吧?
金诚看了一眼何逢吉,忽然不说话了。
我们已经登记了,何逢吉说。
嗯……那祝贺你们咯!就那么一阵子,钱喜趣竭力维持着眼中若有若无的光彩,把声音提高了八度,要说那一刻她是真心诚意的当然也是不为过的。
也就是在金诚跟何逢吉的饭桌上,钱喜趣认识了顾维汉。
顾维汉是金诚的朋友,金诚第一次说出顾维汉的名字时,正好那几天有报道说台湾间谍沃维汉在大陆被判处死刑,钱喜趣觉得怪有趣的,想笑又好像不礼貌,使劲憋着,脸都变形了。顾维汉好像一眼就能识破她在想什么似的,说你要笑就笑出来吧,我就是个安插在内衣店的商业间谍知道不?钱喜趣一下子就放松了,浑身都自在起来。
周六的下午,四个人一起在内衣店打牌,钱喜趣经常坐在顾维汉的对面。顾维汉总是四个人里话最多的,钱喜趣总是话最少的。
顾维汉在一家大型国企当科员,跟那些平时谨小慎微私底下又生龙活虎的公务员一样,他的话题离不开单位里零零碎碎的事情,比如这个礼拜他说的是哪个上司带了谁谁谁出去考察了,下个礼拜又说哪个上司今年总开着辆带吉利数字牌照的旧私家车,某某最近总是在给某领导写讲话稿,某科长和某书记这一年来好像打得火热……
这些事情哪个单位没有,在哪个单位不是大同小异的呀,有一次钱喜趣这样说。
不是不是不是,顾维汉一连说了几个“不是”,把头转向钱喜趣,盯着她的眼睛说道,这些鸡毛蒜皮啊,冥冥中都是有着各自运行轨迹的,参透了那些规律你就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这一切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就发生的。
顾维汉一脸的认真有些故作认真似的,仿佛他自己就是个什么东西一样,钱喜趣不禁噗哧笑出声来。
我可都看得明明白白的,他又说。这次,顾维汉的口气有些不合时宜的严肃了,钱喜趣的笑容凝固了,大家一时都有些怔住了。刚好是金诚出牌,他扔出去一张老K,想了想,还是伸出手去拿了回来。顾维汉眼明手快地按住金诚的手,说,牌已经打出来了。
还是何逢吉咯咯一笑,说顾维汉呀顾维汉,你是把自己当哲学家了。看,都吓坏我们家钱喜趣了。
顾维汉说,我是哲学家吗?小钱,你说我像哲学家吗?
钱喜趣心想:你像不像哲学家问我干吗呀。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理。
顾维汉没趣地松开按住金诚的手,说,过。何逢吉就甩出张黑桃A。轮到钱喜趣出牌了,她扔出一张大王,封住了何逢吉的黑桃A,然后才开口,你不就是一个内衣店的间谍呗。
哈哈,他是间谍?金诚一边笑一边毫不犹豫地扔出四张K,炸了钱喜趣的大王,再扔出一张方块3给下家顾维汉,说,007,那就给个甜头,你接一手。
四个人的一局牌倒也打得顺起来了。
后来的每个周六下午,小城的人们总是见到金诚的内衣店里,这四个人在一起喝茶,安逸地闲聊打牌,好像一家人一样。有顾客进来, 看到这样欢愉的场面,也不免多逗留一会,多说几句话,多买一件内衣。这样的下午,这样的日子,本来也可以这样平静地一个接一个地过去的——直到有一天,何逢吉碰到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那段日子,某系统有个大型的文艺汇演,特地请了舞蹈老师何逢吉编舞和排练。何逢吉第一次筹备这样大型的集体舞蹈,报酬又相当可观,便不免有些在意,即使如她一般总是无所谓的人也好像分外地重视起来。她开始常常加班,经常和演员们宵夜,总是很晚回家,偶尔也缺席每周的牌局。
事情发生的那天晚上,何逢吉跟演职员们吃完饭走出饭店,忽然不想打车,她一个人慢慢走在回家的林荫路上。
暖风和煦,拂面而过,空气流动得和她的脚步一样缓慢,夜晚的味道醇厚香浓。是快春天了吧,她抬起头。道路两边高大的行道树伸出年深月久的枝条,夜空是一锅搅浑了的泥浆水,整个画面像极了一幅古旧的插图。这样的夜已经很深了,这样的夜好像应该发生一些事情,何逢吉想,是不是没有什么也要制造一些什么呢。
或许是春天,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她心头咚地跳了一下。她拿出手机,想给顾维汉发个短信。
她输入:在干吗?
想了想,又删去了,重新输入:在哪儿呢?
想了想,也删去了,最后输入:突然想到你,问候一下。这才发送了出去。
然后她继续走路,步子有些用力,但更慢了。十分钟过去了,其间她摸出手机看了三四次,顾维汉一直没有回复。
何逢吉有些恼火,有些尴尬了,有些撕破面具、丑媳妇见公婆的难堪了,却又是自讨的没趣,只能打落门牙往肚里吞。要是她有那能耐,早就飞到电磁波里揪回那条短信了。
半个小时过去了,顾维汉真就好像不打算回信了。何逢吉倒松了口气似的,也不难为情了,反而轻松起来,脚步也似乎迈得更大了,很快就到了家。
进门脱鞋的时候,她踩在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上,摔了一跤。
抬起头,借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她看到一个沙发靠垫。
往前点儿,有些零碎的衣服扔在地板上。
再往前点儿,还有两双脚指头对着脚指头的光脚丫。
一双涂着好看的深紫色的指甲油,一双长着个难看的深紫色的瘀青,是钱喜趣的脚,和金诚的脚。
两对脚丫慌乱地分开,各自奔向它们的袜子和裤管。何逢吉没有立刻爬起来,这一刻她又想起刚才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的短信,她有些沮丧,有些难过,为这个可怜的肉包子,也为自己进自己家门的这副德性。索性躺着吧。
躺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从地上站起来,捡起靠垫,拍了拍,放回到沙发上,然后双手抱肩,看着金诚和钱喜趣匆忙地穿衣服。
你们已经完事了还是刚刚开始?何逢吉问。
完事了,钱喜趣说。语气也很平常,就像当年读书时候,每天跟男生打闹后赶到校门口,跟等在那里的何逢吉会合时说的那句话一样。
听到这一问一答,金诚脸上的神色像被人掐住脖子一样的呆滞,他蠕动两片嘴皮,是想说一句什么话。何逢吉觉得他手足无措地站着就算了,可他看看何逢吉、再看看钱喜趣的那副欲言又止结结巴巴的样子却为什么表现得跟任何一个奸情败露的丈夫一样,这样子可真叫何逢吉光火。
她没看金诚一眼,事后甚至也懒得去追问金诚,这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事是怎么开始的,她一直在想:这是我不该看到的还是不想看到的?都不是的。她带着些微难以察觉的懊丧,用那种他们看起来仍旧很轻描淡写且没有变化的眼神扫了他们一眼,就走了出去,还不忘带上房门。
直到“砰”的一声,她的懊丧才沉重起来,她加快了脚步,以至于好像是在飞奔下楼,楼道里的感应灯依次亮起,一如既往地为她照亮昏暗的台阶,湿暖的空气随着灯光的点亮涌入她的鼻腔,又被她一下子奋力地吐出去,她直冲到小区门口才停下来。
门被合上已经很久,金诚还望着那儿,一动不动。钱喜趣背对着金诚坐在沙发里。
我们根本没有,为什么要说那句话?金诚终于开口了。
这事儿,说不说、做没做,有区别吗?钱喜趣突然伶牙俐齿起来了。
金诚一时语塞,找不到话反驳。
我们给这件事一个了结吧。她站起来,走到金诚面前,扳过金诚的下巴,让他的眼睛能直视着自己的胸部,然后再一次开始脱衣服。
这次,她脱得比先前要慢,借着一点天光,借着一段两人之间的距离,金诚看清了钱喜趣戴着的文胸,幽深的底色上闪烁着微微的金色光亮。
金诚一顿,是第一次遇上何逢吉的时候,她买下的那件吗?
看上去没错。
果真是样好货色。
她戴起来好看。
想着想着,他一时烦躁起来,脑中闪过另一个白晃晃的棉布文胸。钱喜趣伸手脱他的衣服了,然后是他的裤子,最后只剩下内裤了,钱喜趣停止动作了。
内裤之下,他已经有了反应,但她盯住的却只是这条内裤。一条黑灰色格纹交织的平角短裤,有弹力,包裹住男人凹凸有致的下身,不松也不紧。
真好看。
是我喜欢的花色。
钱喜趣一时动容,在心底默默赞许何逢吉的品位。
这一瞬间,她又达成了与何逢吉的共识。她仿佛重新看到了十几年前那个放学的黄昏,天色一如既往是暗暗的,她看到何逢吉走在自己前面,斜挎着黑灰色格纹的帆布书包,书包的背带松松地绕在细瘦的肩膀一侧,那么好看的背影,又那么孤零零的。钱喜趣伤感起来,她追上去,翻遍了口袋,找出一张小虎队的贴纸,献宝似地递给了何逢吉。何逢吉舒展开来的眉心和盈盈的浅笑,让钱喜趣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知音。后来的岁月里,明媚爽朗的钱喜趣常常会因为何逢吉而变得忧愁,比如此刻,她目睹着眼前这条跟何逢吉的书包一样漂亮也一样四四方方的平角短裤,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摸起来。
何逢吉倚着小区铁门,喘了几大口气。往左拐,还是来时的林荫路,跟几十分钟前相比,看不出什么变化。她继续踱步,没有目的地,速度就更缓慢了。的确是春天了,道路两边依旧高大的行道树,光秃秃的枝条上开始有些若隐若现的树叶,在夜色里混沌成了毛茸茸的一片。一辆空的出租车驶过,朝她短促地按了下喇叭,她头也不回,车子重又疾驰而去。
我跟他结婚快一年了。
结婚十年呢,他恐怕也会这样的。
何逢吉叹了口气,努力回想这个男人的长相。金诚赤裸的脊背从后面看是很修长的,形成一个瘦削的倒梯形。他转过来的脸庞跟今晚的月亮一样白白的,五官就跟树叶一样朦胧,想当初谈恋爱的光景,金诚总不能时时刻刻在何逢吉想要他出现的时候出现,不在内衣店的时候,他行踪不定。
他是令人无奈的,他一点都不像钱喜趣。
钱喜趣任何时候都在。
身后传来一连串急促细碎的脚步声,何逢吉简直有些感动起来,她拢紧了外套,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张望,好像钱喜趣正离开金诚的公寓,仍然会像那个放学的黄昏一样追上来,送她一个小玩意儿,然后挽住她的胳膊一起回家。
身后走来的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正说着一些让对方偷笑的话语,看到何逢吉回头,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何逢吉被他们的愉悦感染了,即使钱喜趣不追上来,她也知道自己其实一点不讨厌她。这么多年来,钱喜趣和她一起上学放学,一起读书毕业,一起看电影逛街,一起吃饭聊天,她知道钱喜趣喜欢什么、热爱什么。她是一个小妹妹,总在天真地模仿姐姐的爱好。何逢吉嘴角不知不觉泛起一个溺爱的笑容,当初那个蓝底金花的文胸送给了她,钱喜趣踮起脚尖来钩住她的脖子。只是一个文胸而已,却让她那么高兴。这一刻,何逢吉感到了来自于钱喜趣的共鸣,这使得她坦然起来了。
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摸出来一看,是条短信,来自顾维汉:你在哪儿呢?
先知先觉
顾维汉跨上台阶,拉开内衣店的玻璃门,不禁想起他和金诚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那个下午,无所事事的顾维汉在散步,整个人被春风吹得暖烘烘地特别高兴。他看到一个环卫工人在扫人行道内侧的一堆瓜子壳,瓜子壳边上立着一个女人,环卫工人有点不耐烦,瓜子壳零碎地扔了一地,女人若是不走开,路是扫不干净了。可这个女人对伸到脚边来的扫帚无动于衷,扫帚有意无意地戳到她鞋子的时候,她也只是跺一下脚,略微移开一点,却仍旧全神贯注地看着什么。
顾维汉好奇了。
顾维汉是个容易好奇的人,他喜欢对任何事情刨根问底,打探琢磨。吃了一道好吃的菜,非得知道菜是如何做出来的;同事结婚了,一定要人家小夫妻说说是怎么对上眼的;甚至换了一个顶头上司,也会花上顾维汉好几天的时间去思考这位领导同志是怎么升迁的。好奇心是万物演变的本源,顾维汉的确保持了旺盛的生命力,但他思想的触角到处蔓延、无所不在的时候,也不免使人厌烦。
顾维汉自己是不关心别人怎么看待他的。他轻轻走到女人的身后,女人站在一家内衣店的门外朝里张望,什么都没有察觉。女人的个子玲珑丰满,有一头茂密蓬松的短发,顺着女人的视线看去,两扇玻璃门后面的店堂里坐着一个男人。女人是在看他。顾维汉伸长脖子,只能看到那男人一个隐隐约约的侧面,隔着女人的头发和混浊的玻璃,男人的脸部边缘歪歪扭扭的,像是在哈哈镜里似的。男人对店门口站着的两个人视若无睹,他也全神贯注地在看什么。
顾维汉的好奇心越发重了,门外的女人,门内的男人,好像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可那只蝉,到底是什么呢?
试衣间的门打开了,另一个女人走了出来。高高的个子,一头卷发扎成马尾,穿着宽松的长裤,眼神安安静静的,是一滩浅浅的湖水在飘啊荡啊。顾维汉不免稍稍踮起脚尖,想看得更分明一些,她却别过了头,朝柜台边的男人淡淡地一笑,开口说了些什么,就见男人匆忙地站起身来,一个趔趄,差点抹掉了收银台上的茶杯盖。高个子女人付完钱走出来的时候,顾维汉闪到了边上,却见到门口的女子迎上前去。原来她们俩认识。
那是钱喜趣跟何逢吉,两人邂逅并双双离去了。顾维汉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环卫工人已经把人行道扫得干干净净了。顾维汉拿鞋底来来回回磨蹭着刚才堆满瓜子壳的地面,感到了一些说出谜底前的紧张。
那天,当他走进这家特别的内衣店,看到金诚迎上来的脸庞,突然明白了门口女人专注的眼神。金诚有韩国明星一样白皙的肤色,细长的双目,在顾维汉眼里,简直称得上是俊美的。顾维汉是个胡子拉碴的男人,对俊美的男人,他打心眼里是看不起的,更何况金诚还是卖女式内衣的,更让顾维汉不屑了。但当他想起从试衣间走出来的女人那荡漾的表情时,他又认为金诚的生意肯定应该比女店主做得好。
顾维汉看着货架上一排排五颜六色的文胸有点尴尬,它们个个雄赳赳的,好像等着一样气昂昂的女人把它们领走。女人穿漂亮的内衣,大多不是穿给女人看,她们购物的时候,其实非常需要男性的眼光来提供给她们建议、认同她们的选择,而通常情况下,她们的男友或者丈夫,并不乐意提供这方面的帮助,所以,当她们碰到一个金诚这样的内衣店主,他生意的兴隆就可想而知了。
买给女朋友的吧?可能因为顾维汉是单身入店的男士,金诚一改往日的沉默,殷勤地问。顾维汉只好点点头,金诚便问他的女友多高多胖什么肤色。新交的对象三围如何,叫大胡子的顾维汉怎么说得清,只好随口拿刚走的高个子女人比划了一下。金诚立刻心领神会了。那天,顾维汉买下了一件文胸。
内衣店永远不缺回头客,半个月后,顾维汉又来了,一进门就嚷着要一条跟上次同色的底裤。
他告诉金诚,女友说那件文胸很贴身,厚薄也刚刚好,就像男朋友的手一样。而他恨不得告诉女友,应该说像金诚的手一样才对,因为完全是金诚挑选的。
金诚被顾维汉逗笑了,他请顾维汉坐下来,泡了杯茶给他,又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了些男人谈论女人的猥琐话,而且越说越带劲,更眉飞色舞的,很不一样。顾维汉忍不住问他碰上什么喜事了,金诚倒也大方,说自己跟何逢吉好上了。
你知道的,就是那个高个子的女人,他补充说。
哦……挺好,挺好的。顾维汉猛干一口喝完茶水,拍了拍金诚的肩膀,你小子很厉害嘛。
顾维汉慢慢地变成了金诚的好朋友。
金诚跟何逢吉谈恋爱的时候,顾维汉经常出现在两人的饭桌上,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正式认识了钱喜趣。
饭桌上的钱喜趣并不知道顾维汉跟自己的渊源,在顾维汉眼里,她跟在内衣店门口徘徊的钱喜趣是很不一样的。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盯着玻璃门后金诚的样子像小孩子盯着橱窗里的玩具,有非要不可的任性,也是最原始简单的贪求。当四个人一起的时候她又是最沉默的,有一些不合年龄的雾霭渐渐升起在她的眼眶,每个玩笑都是她最后才笑。何逢吉走开了,她眼里的淡淡雾气就散了,有一种迟钝的光彩跟月亮一样探出头来,又转瞬即逝。顾维汉经常偷偷地拿眼角瞟着她,心中越发好奇了。
金诚跟何逢吉结婚的时候,顾维汉跟女友也分手了。有时候,在星期六的下午,单身的顾维汉和钱喜趣都会到金诚跟何逢吉的内衣店来,生意清淡的时候四个人会打打牌,聊聊天气,一起接待顾客。
有一次顾维汉突然说了一件事。他说,我们公司空了三年的会计职位马上就有合适的人选了。
何逢吉抬了抬眼皮,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永远是漫不经心的。
顾维汉说,这里头可大有文章,自从老会计退休后,局里头一直聘着个兼职会计。
金诚开口了,那是因为这年头跟领导心贴心的好会计很难找吧。
顾维汉看着金诚慢条斯理地说,那是因为咱们老总的女儿7月份就要毕业了,正好是会计专业的,够贴心了吧?
随后他瞟了钱喜趣一眼,又慢条斯理地说,这事儿我可早料到了,有些人哪,还非得等到人家姑娘都来上班了才恍然大悟地说一句“哟,咱们来了新同事”吧?
他的话说得两夫妻哈哈大笑。钱喜趣先没笑,她看一眼何逢吉,再转过头对着金诚,然后才跟着笑了起来,额头侧出一个圆满的弧度,两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顾维汉一下子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几天后的晚上,按照原本的计划应该轮到金诚夫妇做东请大家吃饭。可何逢吉下午临时要去少年宫排练舞蹈,晚上说不准就不能回来聚餐了,她让金诚通知一下另外两个人,晚饭延期。金诚就打了电话给顾维汉,并让顾维汉把这意思也传达一下给钱喜趣。
顾维汉在家,掐掉了金诚的电话,一个人呆坐了会。
何逢吉排舞……她怎么排……她是不是先要示范给演员一段……看她那细高个子,小蛮腰,长腿一劈,稳稳坐在地上,别人都傻眼了吧……看她不停地单脚转圈,转圈……低胸练功服,映出优美的锁骨……怎么转得那么好,转得都停不下来了……她说她忙得很……她没空……
顾维汉拿起电话,输入了一个短信:晚上吃饭,地点在金诚家。
发送对象:钱喜趣。
这一天半夜快12点的时候,顾维汉收到了何逢吉的短信。
突然想到你,问候一下。
捏着手机,他没有立刻回这个短信。
他说什么呢,“我也想你”?午夜的短信也应该庄重些的。
仅仅是一个短信么?他是第一次收到何逢吉的短信。他了解她这样的姑娘,率真、高傲,和一些对万事都不用心的单纯。这样的姑娘从来不给他打电话,更不用说短信了,这个短信因而显得尤为珍贵。
这时候,她在哪里?还在排舞不可能,晚饭的时间也早过了,莫非她在跟演员们唱歌?她陷在昏暗的包厢沙发里,陷落在年轻人的劲歌热舞里,握着手机给他发了条短信,短信像气若游丝的一声“救命”穿越了包厢,穿越了街道和人群,把他们俩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她不敢把手机塞回包里,怕听不到回信的铃声,只能捏着手机搓来搓去,等待屏幕忽然亮起……要不就是她已经在家了,看到了一些早该发生的事情,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她肯定是轻轻松松地走出来的,可她能上哪儿去呢……顾维汉难过起来,掐灭烟,急切地回了何逢吉的短信。
金诚跟何逢吉的婚姻结束后没有多久,那些周六下午,小城的人们见到内衣店里,这四个人又在一起喝茶了,又在安逸地闲聊打牌了,和美得又好像一家人一样。有顾客进来,看到这样欢愉的场面,也不免又多逗留一会,多说几句话,多买一件内衣。
真的,这样的下午,这样的日子,总是会这样平静地一个接一个地过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