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冬仙的命运像过山车和蹦极,不,过山车和蹦极往下跌、往下掉,还有往上翻、往上提的时候,可她绝对没有翻身的机会了,死神已向她发出邀请,等待她的只有死亡。
前几天她第N次去医院接受血透,专家告诉她尿毒症已非常严重,如果不换肾只能活一年。周冬仙不想做短命鬼,很想活下去。可是,自得了这该死的尿毒症后,仿佛家里出了个挥霍无度的超级败家子,尿毒症很快就把她的家底掏空了,血透都难维持,何谈换肾?何况换肾不仅需要巨额资金,更需要相匹配的肾源。一个是拿不出,一个是等不得,两个条件都要她的命,绝望把她往家里推,绝望告诉她今天是最后一次血透,以后她不要再来医院了,就在家等死吧。她回到家后两个女儿都来看她,大女儿凌春香心疼母亲,她用“想想办法”这样虚无的话去安慰母亲。小女儿凌春娥对母亲似乎心里还憋着一股子怨气,张嘴便是刺耳扎心的话:
“当初你就不该插手,我们都把赔偿金拿回家了,你倒好,硬把钱一分不少地退还人家,把到嘴的肥肉吐掉。你以为你是大善人,而我是恶人,是吗?我看你才是个大傻瓜,世上绝无仅有!若那笔赔偿金搁着,你现在不就有救了?现在后悔了吧?”
若平时妹妹在母亲面前提这刺耳扎心的话,凌春香笃定饶不了她。可此一时彼一时,她细细地想,也觉得母亲放弃巨额赔偿金的做法确实太傻太不理智了,毕竟弟弟无辜被砸死,死得可怜,获取赔偿金是天经地义的事,却因为肇事者贫困,母亲心一软说放弃就放弃了,把十五万巨款一分不少地退还给人家。当时一直陪着母亲的凌春香傻了眼,以为听错了,以为母亲经不住失子的巨大打击和刺激精神失常胡言乱语行为反常了,便急忙纠正母亲的话拦着她,告诉母亲这是弟弟用性命换来的赔偿金,不能退。母亲瞪了她一眼,推开她的手,用不容置疑的口气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李田亮的家你我也看了,挺不容易,再说他也不是故意的,谁会想到发生那样的事……照理赔偿金我们是该拿,但若拿了,他的家就毁了,我实在不忍心,算了吧,听妈的!”
凌春香从母亲的言行中可确定她的精神和行为都正常。她对母亲的决定很不理解,很有意见,心里满是埋怨憋屈无奈,但她的心地和母亲一样善良,此情此景她也不得不依了母亲,便不再吭声,默默地忍受着失去弟弟的剧痛和母亲不可理喻的决定。心想,若是陪同母亲的不是自己而是妹妹春娥,依春娥的脾气绝对不会同意母亲这般无原则的决定,她一定会大闹一场,然后毫不客气一分不少地拿着弟弟的死亡赔偿金扬长而去。周冬仙知道小女儿春娥桀骜不驯的脾气,所以她去广州寻访肇事者不叫春娥陪同,而是叫上了善良温顺的春香。结果她和大女儿带去的一袋子赔偿金,轻松得像送一个西瓜似的送还给肇事者,仿佛完成了一个盼望已久的愿望。
此时凌春娥拿话讥讽她刺激她,周冬仙的心像被五味液浸泡过似的,心想,假如那时知道今天会急需大把的钱来救自个儿的命,她真会放弃儿子付出生命代价的赔偿金吗?她不敢往下想了,她毅然斩断可怕的思绪。可偏偏这时凌春娥将她不敢想的话题拎出来甩给了她。这时,凌春娥的口气缓和了许多,替她分析起来:
“对了,妈,当初是你觉得李田亮贫困可怜才放弃让他赔偿的,可现在你没钱救命,肯定比他那时更可怜,应该把你的情况告诉他,看他什么态度。稍有良心的人,一定不会无动于衷!”
凌春香忽然觉得妹妹的话很有道理,她好像茅塞顿开,兴奋地叫道:“对呀,怎么就没想到李田亮呢?十年前他不慎砸死了小飞,妈把赔偿金一分不少地退还给他,等于帮了他一个大忙,现在妈急需救命钱,他也该帮妈一个大忙了。”
周冬仙心肠好,到这生死攸关的时候了还说“不好吧”,凌春娥的暴脾气立马发作了,又吼又叫地说:“妈,十年前你说是李田亮家里太穷可怜他,你甘愿做大傻瓜;可如今过去了十年,说不定李田亮当了老板有钱了,让他报答报答你,理所当然,有啥不好?”
“妈,春娥说得对。弟弟的那笔赔偿金你没要,相当于存在李田亮那儿,现在你需要用它来救命,就不必客气了,相信他是个知恩知理、有情有义的人。”凌春香也觉得母亲不能做傻瓜做到死,她已倒向妹妹一边。姐妹俩结成了统一战线,鼓动母亲打电话问李田亮把弟弟的死亡赔偿金要回来。
周冬仙迟疑着,事情都过去十年了,现在突然开口问人家拿儿子的赔偿金,心里仍觉得不好意思。但两个女儿如此咄咄逼人,她只好用“没他手机号码”来搪塞。见母亲还在犯糊涂,凌春香一针见血地说:“李田亮的手机号码笔记本上明明记着,咋会没有?”
凌春娥不耐烦了,用命令的口气说:“姐,你快把他的手机号码找出来,电话我来打!”
二
周冬仙的命曾有过很好的时候,所以可分两段,前一段好得令全清湖村的人都羡慕不已,尤其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大姑娘小媳妇,更是羡慕嫉妒恨,都慨叹自己的命自己的运没周冬仙的好,能上嫁吃皇粮的小伙子,以后不用下田干活就和城里人一样生活了。周冬仙嫁给的小伙子凌裕丰回城后进了化工厂当工人,周冬仙就随丈夫住进了化工厂职工宿舍楼,并谋得了一份厂食堂勤杂工的工作。那年月能有一份工作多难,即使掏粪扫大街也有人抢。周冬仙天天开开心心,最早一个来最迟一个走,洗菜端菜扫地都春风满面笑口常开。丈夫是城市居民户口,周冬仙是农村户口,他们的孩子户口跟母亲只能是农村户口。农村户口有农村户口的优势,可多生几个娃,周冬仙像头青壮母牛,憋着劲儿生,两年一胎,连生了三胎。她有儿有女也知足了,老大老二是女儿,取名春香、春娥,老幺是儿子小飞。凌小飞考上高中那年,周冬仙的丈夫凌裕丰被提拔为车间主任,儿子上榜、丈夫升官,双喜临门,这时周冬仙最春风得意,换句话说可算到了她人生中的巅峰时期。她觉得自己的命真好,以后的日子会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
可是她的巅峰时期只维持了短短的两年,就一下子跌入她人生的第一个低谷。
周冬仙哪想到,她深爱的丈夫会在厂里的一次事故中触电身亡。仿佛天塌了地陷了,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半天才哭出声,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丈夫是她的依靠,家的顶梁柱,没了依靠没了顶梁柱,今后她怎么活呀?好在这时,两个懂事孝顺的女儿为减轻家庭负担,都早早地嫁了人。丈夫走了,她不想继续在让她伤心的化工厂食堂里干活,便辞职去给人当保姆。丈夫是因公殉职,厂里每月都发给她一笔抚恤金,加上她做保姆的微薄工钱,基本能维持相依为命的母子俩的生活和儿子读书的开销。厂里照顾她,房子仍让她们母子住。
周冬仙一不小心撞开了霉运之门,像踩着撒了把黄豆的水泥板,跌跌撞撞地一次又一次地滑倒,几乎没有爬起站稳的时候。
失父之痛的打击对凌小飞来说极大,学习成绩像坐滑梯,从全班前三最后降至全班倒数第五。父亲去世后一年参加高考,成了全班四个没进专科线中的一个。儿子没考上大学,周冬仙没说过一句责备的话,倒劝他复习再考。郁闷愧疚却倔强的凌小飞不想再给妈妈增加负担,他留下一封信,毅然拎起行囊踏上了去广州的列车。
当周冬仙回到宿舍见到儿子的这封信时,凌小飞已在广州街头寻找工作了。
三
凌小飞到广州不久做了一名送奶工,送奶分两个时段,第一个时段紧张得像打仗,每天必须赶在订户早晨上班、孩子上学前把鲜奶送到,所以每天天没亮他就骑着三轮车往居民小区赶,一幢楼一幢楼地跑,背着一大袋鲜奶或爬楼梯或坐电梯,把一小盒一小盒的鲜奶送到每个订户家门口的奶箱里。第二时段就不那么紧张了,主要是给退休的老人送,稍迟点也不要紧,正好利用这机会喘一口气。凌小飞是个自律又肯吃苦的孩子,每天早晨不知要骑多少路、上上下下多少幢楼房,那种紧张忙碌、劳动强度大的体力活儿,把他折磨得腰酸背痛、腿抽筋甚至头晕目眩,他也没想过要打退堂鼓。他想起没了父亲这棵可依靠的大树,想起给人当保姆的母亲,再想起自己不争气考不上大学的窝囊,知道自己不能有非分之想,只有干苦活儿、脏活儿、重活儿的命。小小年纪的他再苦、再脏、再重的活儿他也不会拒绝,何况送奶工并不是最苦、最脏、最重的活儿。
可远在浙西老家的母亲就不这么想了,凌小飞是她最小的孩子,从小就被她视作掌上明珠来呵护,啥事都让着他,他几乎没吃过什么苦,如今他接连遭受失父之痛和落榜之辱,一个刚出校门的人拿了家里的三十元钱就敢瞎闯广州,会不会被骗、被人欺负?她为儿子的安全和生存能力担忧,那种隐隐约约的可怕的预感日益加重,她恨不得立马去广州把儿子找回来。她虽没去过广州,但她可想象得到,广州不知比她住的小城要大几倍甚至几十倍,即使她真去了广州也是大海捞针。
看完儿子的告别信后,周冬仙的担忧像下雨天挑棉花似的沉重起来,冥冥之中有种可怕的预感,那可怕的预感像针芒似的刺向她的心窝。
她只好用对儿子的担忧和思念去折磨自己。
周冬仙的担忧和预感果然应验了。
那天不知怎的,周冬仙心慌兮兮的,眼皮老在跳,预感要出啥事。这天她是在心慌意乱中度过的,庆幸终于没出事,松了一口气。可五天后,一个警察突然通过她的雇主找到了她,告诉她一个简直要了她命的坏消息:五天前,她的儿子凌小飞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不幸死亡,通知她去处理善后事宜。
又一个晴天霹雳击中了她!一年前她丈夫触电身亡,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闷棍,几乎把她击倒,但她最终挺过来了。才一年,她视作比她生命还重要的儿子又突然永远离开了她。仿佛万箭穿心万虫噬咬,周冬仙悲痛欲绝,像根木桩杵在那里,许久回不过神来。雇主家的老人也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刺痛了心,他无比同情地用无力的话语去劝慰她。周冬仙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像根只会移动的木头,连怎么回到自己家的也不记得,不知道饿也不知道做饭,直到房里黑了,窗外亮起万家灯火,她才有了点意识,才想到给两个女儿打电话。
两个女儿和女婿心急火燎地赶来了,急切地想知道凌小飞是怎么死的。周冬仙只从警察的口中得知一个大概:凌小飞骑三轮车送奶路过某小巷时,被一扇从天而降的木窗架砸死了。女儿女婿立马从劝慰母亲转到如何获取死亡赔偿金的问题上来。他们七嘴八舌咬牙切齿:
“是哪个家伙有眼无珠不管行人的死活,竟敢砸死我们的小飞?太可恨了!”
“一条性命就这么没了,他若想用一点赔偿金打发,我们坚决不答应!”
“人命关天,不仅要肇事者赔钱,还要叫他坐牢!”
“假如我们的条件他不答应,我们就去闹!”
除凌春香,他们三人都仿佛觉得这是上天给他们发财的机会,于是便商定了一个天文数字的赔偿金,他们盘算着得了这笔巨额赔偿后自己能分得多少。周冬仙多么想去和儿子见上最后一面,但中年失子的她万分悲痛,精神几近崩溃,无法亲自去广州处理儿子的后事,只好让两个女儿去了。但她不想把死去的可怜儿子当作砝码去敲竹杠,所以她很不放心,像和尚念经似的反反复复叮嘱两个女儿不要闹,要手下留情,适可而止。两个女儿口头上答应,但会不会阳奉阴违她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女儿雷厉风行,去了五天就满载而归,凌春娥拎着装着十五万元赔偿金的旅行袋,显得异常兴奋和得意,仿佛是她一人夺得的战绩。但抱着弟弟骨灰盒的凌春香一脸悲戚和疲惫。凌春娥把这袋巨款摆在母亲面前的桌子上,居然忘记失去弟弟的悲伤,滔滔不绝地吹嘘起自己如何舌战群儒,关键时刻如何耍威风,如何使肇事者李田亮甘拜下风。凌春娥还不忘挖苦一下李田亮,她们在社区调解室里听社区主任替李田亮求情时说,李田亮上有老下有小,全家老小八口挤在一套三四十平方米的破房里,一动脚就冷不丁不是碰着家具就是撞上人,全家仅靠他一人打工和他父亲的一点退休金过日子,是个屈指可数的贫困户。李田亮过穷日子,凌春娥骂他活该,是老天对这种人的报应。
不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因凌春娥的这几句话惹恼了周冬仙,周冬仙这下全明白了,原来小女儿果然阳奉阴违,突然觉得她干了伤天害理的事了,便大发雷霆,赶紧喝住她,把春娥连春香都臭骂了一顿。骂春娥是因她咄咄逼人,骂春香是她做姐姐的没有阻拦。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力量,周冬仙斩钉截铁地说:“这钱不能要,我要还给人家!”
望着疯了似的母亲,姐妹俩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再说三道四。但凌春香的脸上流露出愧疚之意,而凌春娥却像与彩票的巨奖擦肩而过,懊恼极了。
四
周冬仙在大女儿凌春香的陪伴下,坐了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来到了广州,此时正是早晨上班时间,母女找好小旅馆放下行李,就去找肇事者李田亮所在的社区了。
凌春香和妹妹去过社区,她凭记忆转了几趟公交车,再步行一段路就找到了。社区干部认识凌春香,就在几天前领教过姐妹俩的厉害,现在又带着一个像她母亲的女人来了,以为又是来闹事的,便警觉起来,没好气地问她还想干什么。凌春香笑着告诉他们,她母亲想看看李田亮的家,所以带她来了,并央求他们带她们去。一个年轻的女工作人员“哼”了一声,说:“你们都拿了李田亮那么多赔偿金,人家为凑到你们要的数额,已欠了一屁股债,现在你们来看他的家,你们觉得会受欢迎吗?”
周冬仙怕他们误会,干脆开门见山地解释道:“我听说李田亮的家境非常困难,现在又摊上这事,前几天我两个女儿来处理我儿子的后事,毫不留情地要去了李田亮的一大笔赔偿金,对李田亮可是雪上加霜。我也是在穷人家长大的,知道穷人家的难处,于心不忍哪,所以我特地跑来……”
女工作人员疑惑地打量着她,不知她葫芦里究竟卖啥药,便顺着她的话接上去说:“你不会因为同情,想把钱退还给人家吧?”
凌春香抢着说:“对!我妈就是这意思。”
女青年半信半疑地望着周冬仙:“你真有这么好?不会是耍我们的吧?实话告诉你吧,若你们想找李田亮有别的目的,我劝你们,还是请回吧。”
周冬仙二话没说,拉开旅行袋拉链,露出一只鼓鼓的大档案袋,女青年知道当初就是用这个档案袋装的李田亮支付的赔偿金,周冬仙想取出来给她看,女青年赶紧劝住她说不用看了,她相信她,然后问周冬仙需要她帮什么忙。周冬仙说没别的事,就带她去李田亮家看看。
女青年爽快答应她,并当即带着母女俩走了。
小区很大,却显得非常破旧,七拐八拐拐进了一个地方,几幢四层和五层的旧楼房外墙斑驳不堪,不少地方已脱落,像脱了毛的狗皮似的难看。李田亮的家就住在其中一幢五层楼的最顶层。当敲开房门的一刹那,周冬仙看到了站在门口迎接的四张局促不安的面孔,两张是老人的,另两张一大一小,是年轻少妇和小女孩的,显然是李田亮的父母和妻女了。小女孩约莫四五岁,她攥着妈妈的衣襟用惊恐的眼神望着周冬仙;少妇的怀里抱着个婴儿,估计出月子没多久,小家伙两只像黑珍珠似的小眼睛盯着门口的一群陌生人看,一只小手在空中晃着,仿佛是招手欢迎,模样可爱极了。若没出这档子事,周冬仙定会开心地去抱一抱他再亲上一口。可是现在她仍未从失子的悲伤泥淖里走出来,对啥也没兴趣,人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头耷脑的老提不起精神。显然他们都认识凌春香,似乎预感到又要发生什么可怕的事,都用警惕和疑惑的眼睛盯着这对母女。怕引起误会,社区的女工作人员微笑着赶忙解释,说明周冬仙母女的来意。周冬仙也点点头,笑了笑。此时她只是像没睡醒的样子,脸上没有丝毫不友好的神色,这多少缓和了李田亮一家人紧绷的情绪。
周冬仙立马感觉到这家人的善良和大度,虽然可以说他们家的钱被她的两个女儿搜刮一空,又让他们债台高筑,但他们没有怨气,更没有一丝敌意。他们赶紧尽量让出道儿让周冬仙母女进屋,可屋里实在拥挤,周冬仙往屋里小心走进时还是蹭到堆放在椅上柜子上的衣物,破沙发虽整理过,但仍有衣物和毛毯占了两个角,看来平时沙发是当床的。累极的她正想坐下,突然李田亮从一间房里走出,“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地忏悔道:“阿姨,我对不起您,您打我,打死我吧……”
周冬仙望着跪着忏悔还用拳头猛击自己头部的小伙子,觉得和她心里想象的小伙子非常吻合,应该是个好青年。她抬头再望望四周,见这套仅三四十平方米的旧房里到处堆放着生活用品和廉价的家电,而且周冬仙发现这套蜗居拥挤不堪的原因,除了被居家用品和杂物塞得满满当当,还被一家老小塞满了,她发现阳台的杂物中坐着两位更老的老人,该是李田亮的爷爷奶奶了。一家老小八口全挤在这套小房里,行动稍不注意便会踩脚撞人碰物,可以想象他们的生活是如何的艰辛了,周冬仙的心不由得难受起来,泪水也跟着出来了。
李田亮的爷爷和奶奶多次告诫全家人,虽然李田亮不是故意砸死人,但人命关天,即使死者的家人上门怎么闹都不过分,都不许还手,一定要忍着,他们索要赔偿金,只要能办到,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满足。当死者家属毫不客气地要走赔偿金后,现在又上门来了,李田亮家的老少却仍把她们当稀客来招待。目睹眼前这一切,周冬仙的心里泛起了一种酸楚,这种酸楚异常强大,慢慢地盖住了她从家中带来的那种夹杂着隐痛的酸楚,似乎忘记了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死的,反而对自己的“仇家”有了某种怜悯的感受,这种奇怪的情绪终于冲出了她的口:
“没想到,你们过得真不容易。孩子,起来吧。”
声音不大,像邻居一句随意的关怀,她的这句关怀的话语和友善的态度,仿佛揭去闷罐子的盖子,使处在闷罐子里的李田亮一家人获得了喘息的机会。但自觉罪孽深重的李田亮仍跪着不敢起来,她只好去扶他,涕泪横流的李田亮这才像一位老者颤巍巍地站起来。这时,李田亮聪明的妻子便借机向她诉起了苦:
“您不知道,全家八口,只有我公公一人拿退休金,还有我帮人装潢干粗活的丈夫能挣点钱。以前我也有一份工作,却在去年下了岗,我只好四处打零工,活儿时有时无。女儿都四岁了却连幼儿园也上不起,现在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唉,本是穷人家,现在可好,田亮他又闯了大祸……”
说着说着,少妇竟忘了面前“仇家”,仿佛蒙受了巨大委屈,放肆地大哭起来。周冬仙心一软,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放心,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他们不知道周冬仙话里的意思,以为她只是不会再要钱而已。
可令他们意想不到的是,周冬仙拉开旅行袋,取出袋里一只鼓鼓的大档案袋,轻轻地放在沙发上,说:
“这是你们给我们的赔偿金,十五万,现在全还给你们。我们不想看到你们因为这笔赔偿金,过更苦的日子。”
一家人全惊呆了,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似乎周冬仙的话不是真实的,沙发上被现金胀得鼓起来的大档案袋也是假的,他们有的眼睛盯着不眨一下,有的揉揉眼睛再仔细看,但他们不得不信。由于过分激动和意外,李田亮夫妇许久回不过神来,都不知所措地傻望着周冬仙。倒是年过八旬的李田亮爷爷走过来,想把鼓鼓的大档案袋放回周冬仙的旅行袋,却被周冬仙制止了,她流着眼泪说:“我知道田亮失手砸死我儿子,心里一定非常愧疚,但人死不能复生,只希望死者安息,活着的人安生。我若要了你们这许多钱,只怕你们就不得安生了,我想,若小飞地下有知,也会不乐意的。收下吧。”
在周冬仙的坚持下,装着十五万元的大档案袋原封不动地留在了李家。
周冬仙母女在李田亮家吃了中饭后,就匆匆赶往火车站。李田亮一直把母女俩送到火车站。
站在月台上,他目送她俩坐着绿皮火车慢慢远去。
五
一晃就是十年。这十年,周冬仙度日如年,不光是容颜衰老得厉害,皱纹像小章鱼爬上了她的额头眼角,不到六十就像穷苦的七八十岁老妪。更悲哀的是她积忧成疾,先得了肾炎,后发展成尿毒症,脸色晦暗,像张劣质的纸。为治病掏空了她所有的积蓄,却最终重病缠身,唯有换肾才可活命。两个女儿家境也不太好,拿不出更多的钱救母尽孝,窘迫之际,想起了这个十年前曾失手落下窗框砸死她们弟弟凌小飞的李田亮,本来拿到手的十五万元,却被周冬仙自己硬把钱送还给李田亮,十五万一分不少。两姐妹知道,母亲这么做完全是同情李田亮贫穷及家人善良的缘故,不想雪上加霜给他们背上沉重的包袱。但如今母亲因为治病成了穷人,且急需巨款换肾救命,两姐妹理所当然地想到了这个“冤家”,认为已到了要求李田亮出钱救母的时候了。
电话是凌春娥打的,十年了仍有怨气,口气有点咄咄逼人,并报出了自己的银行账号,好像她借给他钱他拖着不还似的。电话那头的李田亮原以为是哪个知道他底细的女子想骗他钱,所以李田亮没有表态,只回了句我知道了,就搁了电话。凌春娥非常失望,又立马拨通李田亮的电话破口大骂,骂他不懂感恩,是没有情义没有良心的白眼狼。凌春香接过电话也忍不住把李田亮数落了一顿。姐妹俩的轮番攻击立竿见影,李田亮终于答应立刻想办法筹钱了。
接下来姐妹俩等着李田亮打钱,但等了三天,报给他的银行账号仍无钱进账,便以为李田亮耍她们,两姐妹怒不可遏,又在电话里把李田亮臭骂了一顿。
没想到第二天,李田亮没把钱打来,却把自己送来了。李田亮今非昔比了,他是坐飞机来的,说是时间宝贵,啥也没带,只带几张银行卡。周冬仙觉得他花钱坐飞机有点心疼了,但她不知道,现在的李田亮不是十年前的穷小子,他已是一家装潢公司的老总了。他见到了恩人周冬仙时,被她与年龄不相称的容貌及可怕的病态惊呆了,他万没想到这位肚里能撑船的大恩人在十年之后会变成这副模样,他的心像针扎般难受,眼睛都湿润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你报恩的最佳时机,只要她能得救,就是卖了公司都在所不惜。他本来早该报恩的,但因为自己没有能力,自然就没有底气、没有勇气来见恩人。李田亮知道只有靠自己拼命努力干出一番事业,才能夙愿以偿。经过十年的努力,他终于从一名装潢师傅蜕变成一位有一定经济实力的装潢公司的老板。本来他已打算等完成一项比较大的工程项目后来看恩人,不想接到了凌春香姐妹的求援电话,才知拖不得,便匆匆赶来了。
李田亮一到,二话没说,不顾周冬仙的推托,便和凌春香一起把周冬仙送到上海一家大医院接受换肾手术。
一番检查过后,专家会诊时认为现在换肾还来得及,但肾源非常紧缺,若在两个月内找不到肾源,就错过换肾时机,患者的生命只能靠血透和药物来维持,但最多只有一年。且何时才能等到肾源,谁也说不准,医院床位紧张,医生让周冬仙回去等通知。人命关天,救命如救火,哪等得起?李田亮和凌春香心急如焚,此时李田亮不把自己当外人,理所当然地把周冬仙视作自己的母亲,并作主在医院附近找了家小旅馆,陪着周冬仙母女住旅馆等待似乎遥遥无期的肾源消息。
住在小旅馆里的三人焦急地等呀等,一天、两天、三天……一连等了漫长的十天,其间李田亮几次去医院打听,生怕医生太忙把换肾的事忘了,但每次都失望而回。周冬仙心疼花冤枉钱,心灰意冷,她想放弃,回家等死得了,便劝李田亮回广州去,说当老板不容易,那边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处理呢。李田亮坚决不同意,他说周冬仙是大好人,相信好人有好运有好报。可老天就不开恩,好像要让他们的梦破碎。李田亮等不及了,他作出一个决定:假如他的肾匹配,就捐出一只给周冬仙!
他瞒着周冬仙母女,不声不响地找到了医院的专家,道出了自己大胆的想法。专家摇着头说不行,因为第一,他的肾能不能匹配是个未知数;第二风险很大;第三是他与患者非亲非故,怕以后会发生什么纠纷;第四呢,他捐出一只肾后身体肯定会受影响,万一今后不能正常工作,那他的事业、他的生活、他的家庭就……他不敢往下想了,但为了救恩人,眼下他顾不得许多了,他态度非常坚决,说就是豁出他这条命也愿意救她。
专家终于被他感动了,联想到医院曾有过捐肾捐肝的先例,便同意他的这一义举,但要求他必须与医院签订捐肾协议。
李田亮当即答应,当场与院方签下捐肾协议。之后,李田亮接受医院体检,结果当天下午就出来了,医生告诉他,他的血型与患者周冬仙相同,接下来还要进行肾源的配型检测,只有配型成功,才可以做换肾手术。李田亮催医生给他做配型检测,医生让他明天再来。李田亮只好离开医院。
回到小旅馆,李田亮欣喜地告诉周冬仙母女有希望了,让她们等候佳音。好消息来得太突然,母女俩又惊又喜,但半信半疑,凌春香认真地对他说,不许拿好话蒙她们母女。李田亮止住笑,认真且严肃地说,我哪有闲心开这种玩笑?但话说回来,换肾很难很复杂,虽有肾源,还要看双方是否匹配。也许明后天就知道行不行了,只能看天意吧。
第二天一早,李田亮一人又悄悄去医院做配型。真是得偿所愿,半天后医生高兴地告诉他配型成功,可以移植。李田亮立马打电话把喜讯告诉了周冬仙母女。母女俩喜极而泣。
李田亮回旅馆后,母女俩盘根问底地想知道是哪个好心人愿意把肾捐给她,她们一定要找到这个恩人,好好感谢他,给他下跪也行。李田亮却给她们泼了冷水,告诉她们医院对肾源提供者是绝对保密的,谁也不知道,何况换肾我们是花了大价钱的,不存在感不感谢。见母女俩还为这个不知名的肾源提供者而念念不忘,李田亮干脆搬出了自己的理由,说可能是交通肇事遇难者,你们去哪里感谢呢?母女俩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就不吭声了。
办好肾脏移植相关手续后,李田亮告诉周冬仙母女,公司有非常要紧的事要他立刻回去处理,所以他必须马上回广州,处理好事立马返回。他告诉周冬仙他已预付了足够的手术费,安慰她不用担心不用怕,预祝她手术成功。然后他悄悄地进了一间手术室。
与此同时,周冬仙进了另一间手术室。
躺在手术台上的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一个让医生把自己的一只肾摘下来,一个接受他人一只肾的植入。移植手术在两个手术室里紧张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终于天遂人愿,周冬仙的换肾手术获得了成功。周冬仙幸运地获救了!
当周冬仙苏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躺在ICU的病床上,她才知道自己还活着;当听到医护人员恭喜她手术成功的祝贺话语时,她感激万分,眼泪夺眶而出,仿佛看见死神丢盔卸甲被打跑了,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性命,连忙问了不知问了几十次的问题:是谁把肾捐给她?医护人员笑着摇摇头说,无可奉告。手术前李田亮再三要求医护人员给他保密,他们都说到做到了。
术后李田亮的身体恢复得比周冬仙快得多,第二天就从ICU转入普通病房,不料被凌春香撞见了。她惊讶地问他:“前天你不是说回广州处理急事吗?怎么会住在这医院呢?你不会是……”
凌春香说到这里,她突然全明白了,原来这几天神神秘秘的李田亮,就是把自己的一只肾捐给母亲的那个人。像十年前李田亮给周冬仙下跪感恩时那样,凌春香涕泪横流地在他的病榻前“扑通”一声跪下了,声泪俱下地说:“田亮,你是世上最有情义的人,我妈的命是你给的,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哥,我能叫你田亮哥吗?”
李田亮笑着点点头:“可以呀,我们能做一家人了,真是有缘啊。”
术后的第四天,周冬仙才从ICU转入普通病房。当从大女儿凌春香口中得知,植入自己身上的那只肾便是李田亮捐的,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李田亮,心里虽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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