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挂在夜空,院子一片清冷的光,干净得很,安静得很。
女人站在院门口向着村外张望,还是没有熟悉的脚步声响起。她轻轻叹口气,折身走回灶屋,拿火剪把灶膛里煨着的木炭子细细地拍严实,又将旁边的热灰覆在木炭子上。铁锅里煨着晚饭,男人天不亮就出去了,大晚上了还没回家。女人右手拿着灯盏,左手捂着闪烁的火苗走进厢房,在织布机前坐下。很快,唧唧的织布声响进院子,落进暗黑的寒夜里。
黑子“汪汪”叫了两声,接着是它撒欢儿的低呼,熟悉的脚步声紧接着轻轻响进院子。女人举着灯盏走进灶屋时,一个身影跨进门槛。
“回来了。”
“回来了。”青年男子小声回答,望着自己的女人笑。
“这么冷的天,也不知一天是咋熬过的。”女人将灯盏放在灶沿上,扯下门后土钉上挂着的旧布条,细细地扫落男人身上的冰凌。
“饿了吧,我这就给你端饭。锅里热着呢。”女人把旧布条挂在门后,转身去揭锅盖。
“在老王家吃过了……你准备一下,夜里要开个紧急会。”男人说,“我先到仓楼去准备。”
“那好,我烤几个洋芋,当夜宵。”等男人走出门,女人转身从里屋拣出五个浑圆的洋芋,用灶膛里红艳艳的木炭煨着,在木炭上引燃一把松针移到邻着的灶膛里,添上一把柴火烧开水。
深夜里,月光下的院子里悄悄走进四个人,大狗黑子大都熟悉,摇着尾巴蹭欢。三个中年男人,一个青年。女人飞快望了一眼,中间穿长衫的中年男人不认识。
“姐,晚上好。”青年路过身边时,小声向女人打招呼。
“你们好……老周在上边等你们呢。”女人把盛着烤洋芋的土瓷碗交给青年。青年是川北地下党中心县委里最年轻的领导,叫李凡农,是个活泼的大男孩。旁边男人接过她手里的茶瓶。“吱”一声,正房的门开了,一丝灯光透出来。四个人走进去,门“吱”一声又关上了,截断了灯亮,院子里只剩下月光。
女人轻轻笑了。仓楼上的会议已经开始,她搬个小板凳,提着一只煨着木炭的烘笼子,走到大院外的阶沿边坐下,就着月光纳鞋底。黑子蜷在她的脚边。
每一次冽风过,每一棵枯草颤,都逃不过女人灵敏的耳朵。
会议开了很久,月亮落山了,院子沉入黎明前的黑暗。细微脚步声中,几个人摸黑走出来,女人连忙站起身,拿手锤打自己冻僵的腿。
“安静得很。”她悄悄对走过来的男人说。
两个同志在黑暗里朝她招手告别,浓墨的黑暗马上吞没了他们的身影。男人和她走进院坝里,老王和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同志站在灯盏的微光中。
“这是县里的李同志,……这一段路他不熟悉。你要马上送他到兴文场鲜家院子。”老王轻声说。
“是,保证完成任务!”女人轻声,坚定地说,又担忧地看了身边的男人一眼。几天不见,他又瘦了一圈。男人是县里的书记,上次消息里说,成都府已解放了,下一步就是南充、巴中。国民县政府闻到了末日气息,正疯狂地捕杀地下党同志,迫害革命群众,掀起腥风血雨。几天前,通江县火炬区姓闫的区委书记被敌人杀害了。一年前,男人在山洞里一对一培训区委书记时,女人送饭见过闫书记,一个微笑的青年。女人为此难受了几天。
这段时间,男人忙着秘密武装党领导下的武工队,回家的次数很少。
“结冰了,天黑路滑,走慢些。”男人说,“如果被团丁发现了,你就说是你城里三姨的儿子,你表哥。”
“晓得了。”女人是老地下交通员,经常在夜里奔行在大巴山的密林里,她脚下如风,很多男同志都跟不上她。
“我和老周要到阆中去接一批枪支,要去一段时间。”老王说,“苦不了多久了,好日子快来了。”老王握紧的手在黑暗里用力地挥了挥。
“你快去快回,要不平儿醒了找不到人。”男人催促说。
平儿是女孩,是夫妻俩第二个孩子。怀第一个孩子时,男人忙着带领乡亲们抗租抗息,女人常在夜里往城里送信,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孩子没能保住。女儿生下后,同志们都叫她“平儿”,就是希望她平平安安。因为第一个孩子没带起来,女人整天把女儿不是背着就是抱着。冬天里,平儿就满两岁了。因营养不良,还走不得路。她总是怀着对女儿的深深愧疚,这也是女人最大的心病。
“我带着,你晓得,平儿夜里惊醒,身边少不得人……”生平第一次,女人没有完全执行自家男人也是上级的命令。
“你!……”男人盯着她。
女人站在门口,抿着嘴,不说话。
“松君是老交通员了,路熟,带着平儿也行。”还是老王打破了沉默。男人点点头,看了自家女人一眼:“任务急,敌人查得严,你们也赶快出发。”跟着老王走进厨房,从后门离开了。
女人飞快进屋,拿旧袄子将熟睡的女儿轻轻包好,再用背带缠在自己背上。女儿平时就是在她背上睡觉的,睡梦里嘤了两声,继续在母亲背上熟睡。她拿起灶台上的马灯,将灯芯挑得最低,悄声说:“李同志,我们走吧。”
几个月前的一个深夜走山路时,马灯灯罩上磕破了一块,女人拿白纱布小心缠了一圈,照在路上的灯光像是打了一个补丁。她把灯微微转向,将补丁移到小路旁,李同志脚下一片光明。这是哥哥留在家里的唯一纪念。一九三五年三月里,红四方面军撤离川陕苏区,哥哥跟大部队走了。那时她还小呢,哥哥一去十多年没有消息。马灯是哥哥在“三路围攻”战斗中立功的奖品,出嫁时她带在身边,参加地下革命工作后,成为她最忠实的伙伴。
两个人走入了深沉的黑暗里。
从周家老屋到兴文镇,有敌人设置的五道哨卡,随着从成都流窜到大巴山的国军溃兵日益增多,城里的驻军加强了巡逻和搜查,路人稍被怀疑就会被绑走杀害,空气中弥漫着恐怖的血腥气息。两天前,女人从化成镇送情报回家途中,路过白庙子哨卡时,亲眼看见一个同志的家属被团丁毒打后杀害,尸体就扔在大路边,围观的群众敢怒不敢言。
“杀吧,杀吧,看你们还能蹦跶几天!到那一天,你们欠下的血债,是要用血来还的!”人群中女人握紧拳头,指甲把手心的肉都掐破了。
想到这些,女人加快了脚步。她专拣僻静的山路走,巧妙地避过敌人的暗哨。林深路暗很不好走,李同志平日山路走得少,有些气喘,女人就放慢脚步,有时干脆小声提醒他歇歇气。李同志也不说话,一边擦汗一边朝她笑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这个李同志面生,她还是第一次护送。上级肯定是有新的部署吧?她知道纪律,除了带路,什么也不问。李同志也一句话不说。地下交通工作的危险和隐蔽性,第一次做交通员时,男人就对她说过了,要牢记“横不过线,纵不越枝”原则,可最大限度地保护我们的同志。
离哨卡还很远,她就熄灭马灯,两人摸黑走在林子里。就在她选择一条隐蔽小路穿过敌人的岗哨时,天黑路滑,她脚下一虚,差点跌倒。背上的女儿被惊醒,“哇”的一声哭起来!
“怎么了?”身后李同志吓了一跳。
“没事没事。”她飞快解下背带,把女儿拥进怀里,用手捂住孩子的嘴,示意李同志蹲下来。
哨卡静悄悄的,女儿微弱的哭声并未惊动熟睡的敌人。两人都长叹了一口气。她站起来继续前行,孩子在她怀里难受地挣扎着。她沉默着,狠心地捂着孩子的嘴,眼里含着泪,带着李同志绕过哨卡,消失在黑暗里。
返回时女人走了大路。女儿哭累了,在她怀里熟睡。她心里愧得很,路过化成镇幺店子时,望着路边热气腾腾的熟食店,狠了狠心,小心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包着的手帕,层层摊开来。手帕里叠着几张小钞票,她反复数了几遍,抽出一张掉角的旧钞,给女儿买了一块糯米糕。平儿是狗鼻子啊,闻着香味就醒来,这会儿在她怀里吃得正欢。
天寒地冻的,早起的人很少,严冬里要做的事情也不多,不如赖在被窝里,还可以节省一顿早饭。麦子刚发芽,嫩尖上都是白霜。哨卡的团丁打着呵欠,好像没睡醒,手笼在袖子里,远远站着问她。听她说回娘家,手里又抱着孩子,提着盏破旧的马灯,不耐烦地挥手让她快走。
“大部队就要开到巴中了,看你们还能凶几天。”女人快步离开哨卡。这段时间里,各种消息满天飞,成都府解放了,溃兵沿着嘉陵江逃进大巴山区,巴中境内也出现了不少。溃兵们多则几百,少则数十人。他们不受当地国民政府辖制,四处作恶,为祸地方。那些溃兵就是些烂兵啊,见什么抢什么,是一伙棒老二。枪支成了他们的累赘,一个铜圆就能换一支长枪,别在腰里的那种短枪,也只要两个铜圆。中心县委悄悄武装了五支地下武工队,五百多号人枪,枪支大部分是从溃兵手里买来的。
“那时候,看你们还能嚣张不!”女人走得身子发热,想起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浑身都是劲。
枯草上长着一层白霜,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鞋底湿透了,又冷又硬。远远近近传来鸡鸣声。一边走着,想起自己男人,女人脸上漾着笑意。
“哪个想得到,他是中心县委的组织委员呢。我那时还怕他学坏,错怪他……”
那时候,她嫁过来不久,男人在学校读书,心想等他毕业了,可以到镇里谋一份事业,窘困的家里也就好过些。新婚后不久,她发现男人常常在夜里出去,有时几天不回家,也不知他在干什么。她也不敢问,男人一进家里,她就拿出一本书交到他手里,或者放在他旁边的桌子上。她不识字,但她知道男人要好好读书才成。有时候,男人会拿过书看几页,有时扒完饭又匆匆出去了,书皮都没翻开。那段时间,她担惊受怕着。深夜坐在纺车前纺线,想到要是男人在外边学坏,想起看不到未来的生活,她偷偷流过不知多少眼泪。
那时她不知道,男人不在家的那些深夜里,经常一个人穿行在大巴山里,联络同志,组织运动,不眠不休。她还以为男人学坏了,想起这些,她就又内疚,又心疼。直到那天晚上,男人把交通员的任务交给她。从那天起,她有了一个新的名字:松君。
“松君,我希望你像松树那样,刚强挺拔,傲霜斗雪。”昏暗的灯光迎着男人闪亮的眼睛,男人望着她,神色庄重。
“我晓得。”女人狠劲点头。
“从今夜开始,我们家就是巴中中心县委秘密联络站和会议中心,组织决定,你的任务就是接替我,做党的秘密交通员,我们开会时,你负责放哨。”
“你的接头代号叫‘松君’,我的代号叫‘黄其贵’,我是你的直接上级。记住,你是交通员这个事,对谁也不能说。”
“记住了。我是松君。”女人低声说了,又小声念了几遍。
从此后,那个自怨自艾的小媳妇不见了。她双目越来越有神,走路像一阵风,再苦再累脸上也漾着笑。血雨腥风里,老屋狭窄的仓楼里,几个人轻声交谈。如豆灯光漂白了许多不眠之夜。她搬条凳子坐在院门口纳鞋底,一有风吹草动,就暗号向仓楼示警。藏在古树深山里的周家老屋,在她的警戒下,从未被敌人发现。
男人在家的夜晚,就教她识字,小声给她读报,她听到了很多从不知晓的道理,她眼前突然打开了一扇辉煌的大门。门外的世界令她兴奋、惊奇,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半年后,她通过考验,成为一名地下党员。
中心县委召开秘密会议几天前,女人常以割猪草、打柴为名,在蟒堂坝四处行走,审视着每一个进村的陌生人。哪家来了不熟悉的亲戚,她会用心记住,仔细甄别。黄昏,县委的同志或是扛着锄头的农户,或是挑着货担的货郎,或装成苦力“背老二”陆续路过村边的大路。很远的路边,他们就能看到女人送出的暗号。如果村子里出现了可疑人员,同志们就若无其事离开村子,会议就会转移到十里以外的梁大湾山洞里举行。如果见路口的大槐树下系着一条红布,大家就经过不同的小路汇入周家大院。同志们围着一张八仙桌、一盏灯、一炉火开会时,她又独自隐身在屋外无边的黑暗和寒冷里。她把住院门,挡住那无边的黑夜和寒冬的凄风苦雨。
深夜,开完了会,远来的同志路途劳顿,伏在木桌上呼呼大睡。女人还不能睡,睁大眼守在黑暗里,为大家放哨。等雄鸡叫过三遍,才轻轻喊醒大家喝一碗热粥,看着大家从后门安全离开。有时候,需要派人到阆中、仪陇等地接洽,她就从锅里拿两块黄澄澄的锅巴用布包了,又从机头上扯下一截布交给远行的同志。锅巴充饥,布匹作路上的盘缠。
好像雨后疯长的韭菜地,村里突然冒出许多陌生的面孔。他们蹲下身,抓一把糖果在手里,问路边小孩一些事。又有人和村里的老人摆龙门阵。女人立即把这一情况报告给男人。男人告诉她,县城、学校里都出现了特务,中心县委的秘密会议已经一再拖延。县委魏书记三次给男人带信:形势紧急,会议必须马上召开!
村里也不安全了,会议又不得不召开,怎么办?男人愁得几个晚上睡不踏实。
“今天院子里就撞进来三个陌生人,两个小货郎,一个走亲戚。一看那手,就不是做过活路的人……仓楼怕是不安全了。”闪烁的灯盏下,女人纳着鞋底,小心提醒男人。
“梁大湾那边……也不安全,再说,县委一些同志也不熟悉路。”男人一筹莫展。
这时,隔壁周家大娘过来找女人帮忙,老远就听见她的声音。
“老大媳妇,我屋明天请人薅秧,你背着平儿,过来给我煮一天饭。”
“好咧,大娘,我一早就过来。”女人站在门口应声。
“你忙吧,我还要请几个人。”大娘也不进门,说完就转身回走,又对拿着书看的男人说,“老大明天没事,也过来吃饭。”
“我就不来了,大娘。”男人笑应。
“又不喊你下田,你个书生,带一张嘴过来就行,你一个人能吃多少!客气啥!未必要平儿她娘两边跑着做饭!”大娘说着走了。
“我今晚上就通知人,说后天开会。”女人忽而笑着对男人说。
“后天开会?”男人没明白女人的意思。
“嗯呢,就说后天。”女人停下纳鞋底,笑望着疑惑的男人。
“……”
“后天,我们家请人薅秧呢!”女人微笑着,平静地说。
“薅秧?……啊……是啊,后天我们请人薅秧!”男人高兴地扔了手里的书,孩子似的跳起来。
是个好天气。一大早,夫妻俩就起来了。女人在家做饭,男人赤脚挽起裤腿,戴着竹笠。等从娘家请来的几个壮劳力一到,人手拿着一根薅秧竹竿,赤脚下到水田里薅秧。五六个帮忙的人,其实都是中心县委的负责同志。他们从秧田两边开始薅秧,脚下把水搅浑,时而俯身将田里的稗子、杂草扯起,扔到田埂上,一边大声摆着家长里短,欢乐的气氛在阳光下四散开来。你从这边开始薅,我从那边开始薅,一会儿就薅到秧田中间。这时,大家脚下减慢速度,中心县委魏书记小声传达上级指示精神,安排近期武装夺取政权的工作。
脚下薅秧不停,同志们小声讨论。等会议开完,一田秧也薅完了。
女人背着平儿,提着水壶,篮子里装着蒸好的馒头,站在田埂上招呼“娘家”来的兄弟歇气打“幺台”。一双眼睛警惕地注意着田野里走动的人。太阳底下,薅秧会议成功召开,新的任务迅速落实到每个地下党组织。
巴中是川陕苏区首府,当年十多万巴中子弟参军,红军北上抗日后,国民政府卷土重来,还乡团血腥屠杀苏区人民,红军家属和进步人士纷纷倒在血泊中。眼下解放的步伐加快,恐慌的国民政府如秋后蚂蚱,他们更加疯狂,警卫队、城防团四处抓人。地下交通员就是在刀尖上跳舞,从接过男人接力棒那一天女人心里就清楚,自己说不定哪天就给敌人逮住了。她严守着“横不过线,纵不越枝”纪律,从不与参会的同志说话。同志们见了她,也只点点头,笑一笑。每一次的任务,都由男人也是她的直接上级口头布置。
情报比生命重要,她奔行在崎岖的山路、乡间阡陌、危险的街巷,巴中处处留下她匆匆奔走的身影。很多个夜晚,在周家老屋的仓楼上,川北工委、巴中中心县委几位核心领导耐心等待她传回上级指示。漆黑深夜,她推开古旧的木门,昏黄的油灯下,她额头汗滴晶莹……
为了保密,情报都是口耳相传。她匆匆说完,转身关上门,又隐入黑暗里,把风望哨。
季春时候,革命形势一日千里,工作越发忙碌起来,送信接人的任务接二连三。敌人不知从哪里得知地下党秘密交通员代号“松君”,到处贴着悬赏抓人的告示。女人有几次送信返回途中,都要站在告示下看一阵子,那里面很多字她都不认识,她看着“松君”二字,心里有些鄙视敌人:都把“松君”当成男人了。她袖子里的指头把“松君”二字仔细摹写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
敌人永远不知道,他们要抓的松君,天天从告示牌下走过,有时她还站在看告示的人群里,怀里背着个牙牙学语的女娃。
这天晚上,女人摸黑忙完田里的庄稼,背上女儿平儿,回了一趟娘家。把平儿交给她外婆后,女人抹着眼泪又回了家。风声一天比一天紧,女人也不知道自己哪天说不定就被敌人抓走了,她怕苦了平儿。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是在敌人的围追路上流了产。平儿是她的命根子。
眨眼到了夏天。深夜,蛙鸣包围了周家老屋,男人还没回家。女人刚把织好的一匹布取下,院里黑子低叫两声,匆促的脚步声紧跟着响到门口。
“坏了,苟雪云叛变了!”邻居杨桂芳快步走进来。
“今天上午,金光乡第三支部的苟雪云在化成街上喝醉了酒,把明天的运枪计划卖给了联防队。他正带着团丁,四处抓我们武工队员。”杨桂芳气喘吁吁,她是蟒堂坝村支部书记,是男人发展的下线,知道男人县委书记的身份。杨桂芳不晓得女人也是地下党员,更不晓得她就是远近闻名的松君。
“老周他们已经躲进梁大湾深山里,你也出门躲一下吧。”杨桂芳说完跨出门,“我还要去喊几个在家的同志转移,你抓紧些。”
“好咧。”女人回答。
漆黑的夜,蛙鸣声此起彼伏。女人站在门口,黑子在她腿边摇着尾巴。最初的慌乱过后,女人长出了一口气。她转身走进里屋,看看是否有遗漏的文件书籍,又匆匆爬上仓楼,将桌子推到墙边,又把几条板凳胡乱靠在墙上。刚刚下楼,院子里传来黑子的狂吠。
“黑子,过来!”女人唤了一声。黑子跑过来蹲在她脚边,嘴里兀自低声吠叫。
火把乱晃,一队持枪的团丁冲进来,苟雪云走在前边。
“她屋头男人是地下党的一个头头,他还亲自给我上过课。”苟雪云指着女人,对带队的冯队长说。
“你说的啥子哟。”女人对前来的城防队长说,“我屋男人哪个不晓得,他还在读书呢。你三十好几的人了,他能给你上课?”女人看了苟雪云一眼,“冯队长,都是乡里乡亲的,这个人莫不是和我屋男人有过节吧,说的啥子话哟。”
冯队长是白庙子的人,老屋和女人娘家只隔着几根田埂,打小就认识。冯队长盯了她几秒钟,然后转身说:“去几个人堵住后门,其余人,进去搜。”
“冯队长,我屋男人还在镇里读中学呢,你看就我一个妇道人家在家,他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搜!”女人话未说完,冯队长一挥手,团丁们举着火把冲进屋子里四处乱翻。折腾了半天,什么也没有搜到。
火把摇曳,团丁围住了女人。
“冯队长你看,我男人还在学堂里呢。”女人并不慌乱,“他是个啥人嘛,他就是乱说。”
“你莫犟,我晓得你男人是个头头,通匪都是要杀头的。”人没抓到,苟雪云未能立功,显得气急败坏。
女人不说话,盯着眼前这个叛徒。苟雪云从她眼里看出一丝蔑视,他恼羞成怒,冲上来,一拳打在女人脸上。
女人趔趄了两步才站住,嘴角慢慢渗出鲜血。
“你男人是赤匪,你也要砍头。”苟雪云吼叫着。
女人任凭嘴角的血往下流。她站直身体,盯着苟雪云,不说话。苟雪云见她望过来,心虚了,不由退了几步,退到一个举着火把的团丁身后,指着女人,结结巴巴地说:“你个赤匪婆子,……你不说,把你绑了游街……”
“成事不足,滚一边去!”冯队长踢了苟雪云一脚。
黑夜里远远传来一阵狗叫声,一个团丁冲进院子:“队长,奇章坝子那边有动静!”
冯队长看着女人,女人毫不示弱回盯着他。俄而,冯队长大吼一声:“都他妈给我跟上,到奇章坝子抓人去!”
火把摇曳,人影散乱。团丁们冲出周家院子走远了,搅乱的夜色很快沉淀下来。女人擦掉嘴角的鲜血,关了院门,走进厢房坐到纺车前。
这晚上她的心,怎么也安静不下来,纺线打了几个结她都未觉察。
男人这一走,再也没有回家,好在不时能听到他的消息。男人带着被叛徒告密的三纵队的武装队员藏进了天马山,他们不时与前往搜山的警卫团交战,打一战换个地方。林深树密,搞得敌人疲惫不堪。女人又听说,组织上命令男人培训四个县的区乡党委书记,梁大湾深山里的每一个石洞,都是男人培训干部的课堂。
到处都有敌人的暗哨,盯着每一个外出的人,四条地下交通线不得不中断。没有上级指令,女人也潜伏下来。凭着做交通员的直觉,敌人越是疯狂,越是表明黎明就在眼前。女人心里记挂着男人的安危,她有心把放在娘家的女儿平儿接回来,又怕接回来影响工作。就在这纠结里,一天深夜,她等来了上级的指令。
都二更天了。灯盏摇曳,女人在专心纺布,门轻轻响了三声。
女人停下织布机。四周很安静。隔了一会儿,门又响了三声,外面有人叩门。
女人坐着没动。黑子并未吱声,说明是个熟人。
是谁呢?
门又被短促地叩响两声。
暗号对上了。是自己同志!女人打开门,一个满脸大汗的青年走进来。女人认得,是五人会议小组里最年轻的小李。
“姐,天黑路不好走,渴死我了。”小李走进来,拿起瓜瓢从石缸里舀水喝。
“冷水喝了要肚子疼,有凉好的老鹰茶。”女人连忙端过一个瓷瓮,小李抱过来就喝。
女人站在他身后,大半夜找来,事情小不了,再说也不符合一对一的接头纪律。她担心是不是男人那边出了事。忐忑地看着小李。
“这几天,把你苦够了。”小李说,挪过一条板凳坐下。
“苦,怕啥子苦,还不就是苦这几天了。”女人脸上浮现出少有的笑容。
“这几天敌人狂得很,我们很多交通线都断了联系。”小李看着女人,“姐,前段时间,老周带着武工队阻击警卫团,受了伤……”
“要紧吗,伤在哪里?”女人问得小声,煞白的脸色出卖了她此刻的担心。
“子弹擦着大腿飞过去,拉破了皮,走路有点瘸,十多天了,该好了吧。”小李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半寸长的小竹筒。“姐,我今天来找你,组织也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需要联系上老周。前边派去了两个同志,碰上敌人搜山,到处是哨卡,牺牲了一个同志……”他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梁大湾那边,你人熟地也熟,敌人不清楚你的身份,组织考虑再三,决定派你去一趟梁大湾,悄悄进入山里,和老周接上头。”他把手里的竹筒递过来,“信息都在里边了。姐你记住,这竹筒只能交给老周。如果接头失败,就烧了它,我们另外再想办法。”
“你放心,我一定找到老周!”女人紧紧握住竹筒,“我在,竹筒就在,绝不落到敌人手里!”
不知想到什么,女人抿着嘴笑了。小李还想叮嘱几句,想起眼前这个瘦小的同志可是大名鼎鼎的地下交通员“松君”,也轻轻笑了。
“姐,再见。”小李挥手,转身出门,消失在黑暗里。
女人忙碌起来。关了门,她拿出针线,将小竹筒小心地缝进衣领里。“这或许就是准备武装解放的命令吧。”她开心地想。男人这一次离开家就是二十多天,她嘴里不说,心里其实担心得很。想起男人受了伤,她心里难受起来,似乎看见男人一瘸一拐在山路上艰难行走的身影。可马上她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和同志们在一起呢,那么多人,苦是苦点,肯定很快乐。”她又想起男人二十多天在山林里穿行,风里来雨里去,也不晓得他习惯不。还有,他有胃病,生冷的东西吃了要拉肚子。
“明天就要见面了,怕是瘦了吧……”想起见面,女人的心跳得快了些。她决定给男人带些东西过去。她去米缸里舀了一小瓷碗米,想一想,又舀了一碗。米缸里米不多,瓷碗刮得米缸呲呲响。她又从厢房拣来十几个洋芋,进了灶屋。
黎明时,女人把两碗米都炕成了金黄的锅巴,还有十多个烤熟的洋芋,用一只布口袋装好,小心地系好,放进背篼里。就着米汤,她煮一碗白菜吃了。锁上门,她背着背篼,手拿镰刀,匆匆出了院子。
她走得很快,遇到熟人了,她就停下来打一声招呼。
“早啊,出坡啊!”
“回娘屋去呢,娃儿放在娘家里不放心,去看看。”
敌人增加了岗哨,盘查更严。家里穷,她经常回娘家背红苕啊洋芋啊,哨兵们都认识这个瘦小的女人。盯一眼她穿的灰布衣衫,花篮背篼也藏不住什么。哨兵问了几句,女人都轻易对付过去。
太阳一竹竿高时,女人上气不接下气赶到了梁大湾。四野无人,林子里一片暗绿,她一头扎进山林里。想着马上就要见到男人,她心怦怦跳起来,可等她将几个指定的接头地点找了个遍,别说是人,脚印也没一只。
“该不是出了什么事吧?”她胡思乱想起来。又累又急,她突然哽咽起来,泪马上下来了。想起可怕的后果,她哽咽得有点回不上气。她在心里责备自己:“都怪我,不煮锅巴,天不亮就赶来,说不定就见上了。”看着那干净的石洞,枯叶铺满的山路,显然很久没人走过,她在心里不停劝说自己,“没来过,这些地方敌人也未发觉呢”。她颤抖着找块石头坐下来,捂着狂跳的胸口,“没事,没事呢,他和同志们在一起,安全得很。”
阳光透过松树的针叶里漏下来,林子里一片暗一片光明。远远传来山下团丁们练操的呐喊声。“这么大的林子,这么大的山,随便藏几十个人,哪里找得到哟,再说,老周他们也有枪,敌人不敢进林子里来。”
“就是搜山,几天几夜也莫想搜出什么来。”女人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拉起衣角擦汗,手碰到了衣领边的竹筒,马上又想起自己的任务,“一直找不到老周怎么办啊,上级肯定有重要的任务。”她的心又有了几分焦躁,“昨晚忘了问小李是什么任务……”想起工作纪律,她也不能拆开竹筒来看。
“我一定要找到老周,把竹筒交到他手里!”她在心里暗暗发狠。
顾不上劳累,女人从梁大湾到梓潼庙,又从天马山到仁和场,夏天的林子里,松鼠、黄鼠狼到处跑,好在没有遇到野猪。她跑了一百多里的山路,把她晓得的接头地点都跑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人。最后她回到最初约定的接头石崖下,坐在石头上歇气。衣服给汗水湿透又被山风吹干了,一天没有吃东西,她才觉得又累又饿。
太阳落山了,林子里暗了下来。石崖周围响起鸟儿昆虫的叫声,女人把手里的镰刀握得更紧了。“就是等一晚上,我也要在这里等到老周,也不晓得任务是啥。实在不行,老周不在,我去做也行啊。”
山下又传来团丁的喊操和枪声,那是他们在收兵了。她望着山下,“张狂吧,我手里攥着的就是你们的催命符呢,等交到老周手里就好了。”林子里更暗了,女人有些打鼓。她强迫自己坐下来,坐在越来越黑暗的石崖里。
月亮出来了,石崖下一片暗黄,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大半夜,还是没见老周的身影。她从背篼里拿出一个洋芋,又扯下几片青冈树叶,撮起来,在水塘里舀了一些水,就着洋芋一口一口咽下去。
也不知夜里什么时候,女人靠着石崖,迷迷糊糊睡着了。
等到鸡叫二遍,女人猛然醒来。四周寂静极了。任务是完不成了,女人拿起镰刀,在石崖上做了个夫妻俩早就约好的标记,背起背篼,心情沉重地出了树林。
等她背着一背篼青草回到周家大院,已是第二天黄昏。虽然又累又饿,她还是没动背篼里的锅巴和洋芋,只在路边摘了些李子、桃子吃,渴了就捧几捧井水喝。
开院门时,她看见了门角留下的暗号。任务又来了!顾不得担心,她忙着打开家门煮晚饭。稀饭还没煮熟,小李带着一个陌生的高个女人走进来。
“我没找到老周……”她从火灶边站起来,见了亲人,一天的惶急担心突然涌上心头,眼泪簌簌地下来了。
“姐,没事了!”小李赶忙说,“你莫担心……这位是南阳武工队的冉队长,她给你说说情况。”
“你好!”冉队长手伸过来。
“你好!”女人连忙擦眼泪,紧紧握住冉队长的手。
“老周他们估计转到天马山里面去了。”冉队长说,“前天警备团在回马槽那边遭遇了我们的武工队,吃了败仗,扔下二十多具尸体才逃出山来……那边以前没有我们的队伍,应该是老周他们转移过去了。”
“啊,杀了二十几个敌人?”女人惊了一跳,始终悬着的心忽而轻松下来。
“姐,我和冉队长走了一天,还没吃饭呢。”小李说。
“现成的呢,锅巴和洋芋……你们等一下,稀饭马上就好,我再炒个泡豇豆下饭。”男人没找到,锅巴和洋芋没送出去,她自己又舍不得吃,正好拿来招待自己的同志。
灯盏里火苗摇曳,小饭桌边,三人一边吃饭,一边迅速交流工作。
男人暴露后再也不能回家,经他购买的一批枪支已从汉中悄悄运到圆顶寨下一户贫民家中,现在急需通过敌人的哨卡运出来,交到冉队长的南阳武工队员手里。
“形势越来越严峻,县里已出现小股溃敌。我们必须马上把枪运出来,发到同志们手里。”小李说,“上级命令我们立即武装队伍,占领要塞,阻击溃敌。”
“这事我来办吧。”女人放下筷子,站起来说,“我知道枪藏在哪里,卡口的哨兵我熟悉,我连夜赶过去,想办法把枪运出来。”
“到处都是敌人,你们是生面孔,不能露面。放心,我会把枪运出来!”望着两人迟疑的眼神,女人坚决地说。
“你要小心,明天黄昏,我们在白庙子半山腰等你。”约好时间,冉队长紧紧地握住女人的手,和小李消失在黑暗里。
第二天下午,女人带着娘家的小表妹,俩人背着猪草往白庙子山走来。表妹并不知道,两人的猪草背篼里藏着短枪和子弹。女人没有告诉表妹,怕她害怕。表妹是个进步的姑娘,女人起了个心思,喊她背枪就是要把她交到冉队长手上,参加革命队伍。梁大湾和金光乡哨卡的团丁都认识女人,搜查并不严,姐妹俩有惊无险地过了哨卡。
刚过白庙子哨卡,姐妹俩遇到带着武装团丁四处巡逻的罗保长,望着姐妹俩的背影,罗保长在后边大吼一声。
“你们两个站住!”
几个团丁举着枪,围住了姐妹俩。
“搜一搜她们的猪草背篼。”罗保长命令。
“罗保长,我是梁大湾吴贤的女儿,这是我表妹,我回去要了两背猪草,喊她帮我背回去。”女人心跳得很急。她强作镇静,赔着笑向罗保长解释。
“罗保长,她是打石匠吴贤的女子,嫁到蟒堂坝了。家里穷,经常回娘家背东西。”认识的哨兵也帮她说话。
罗保长没开口,两个团丁就要过来翻姐妹俩的背篼。
毫不知情的小表妹有些不耐烦:“要搜,那就快些搜嘛!我们两个女人家的,一天就是喂猪喂牛啊,两背猪草,看你们能搜出什么来?”气哼哼地把背篼放到地上。
女人被表妹的举动吓了一跳。
“妹,罗保长在执行公务,你莫耍脾气。”女人心慌得很,她在心里努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看不出,还是个火暴脾气呢!”罗保长摆摆手,两个团丁退到一边。罗保长看了小妹一眼,“你就是吴显才家的女子吧,罗三娃子的干妹子?”
“是又怎样?”小妹小声嘀咕。
“长得还刮周正嘛,就是脾气凶。你得喊我一声三爹呢。”罗保长哈哈大笑,转身离开,几个团丁跟上去。
“这段时间风声紧得很,你们女娃子家,还是待在家里好,莫要到处乱跑。”
罗保长的声音远远传来。一队人进了哨卡。
表妹不明真相,嘴里埋怨着背起背篼。女人连忙拉着她站到路边。她是老地下交通员,多年斗争经验告诉她不能马上离开,这样反而会引起哨兵怀疑。她站在路边,笑着和熟悉的哨兵拉家常,一边把背篼里的猪草压严实。等罗保长一队人走远了,才背起背篼,匆匆往白庙山赶去。
当看到从自己的背篼里拿出一支又一支短枪,蒙在鼓里的表妹才晓得害怕,汗水湿透了她的衣服,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你放心,她很快就会变成好战士。”离开时,冉队长用力和女人握手。表妹靠在冉队长肩上,还没回过神来。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当女人匆匆赶到新的接头地点,中心县委的领导同志都在,她诚恳地对魏书记说:“把老周的工作都交给我吧,他回不来,他的工作,我能做好!”
大家都笑起来。
“松君同志,你已经在做了,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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