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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遗症(中篇)

时间:2023/11/9 作者: 星火·中短篇小说 热度: 16243
茨平,本名王春生,江西宁都人,初中肄业,中国作协会员,在佛山务工。2011年开始学习写作,2012年开始发表作品,至今有中短篇小说及散文约70万字散见于期刊,有作品被选刊或年选转载。获广东省有为文学奖小说奖,2019年、2021年睦邻文学奖,2019-2020年佛山文学年度排行榜小说最佳奖。

  二〇一〇年十月三十日,我在金辉电器厂工作满五个月。今天发了工资,明天放假休息,晚上不用加班,我约胡依格出去外面打牙祭。老地方,垌头村街上一家叫厨嫂当家的大排档,是湘菜馆。胡依格是湖南人,我是江西老表,都喜欢吃辣。大佛山就是这点好,什么样口味的餐馆都可以找到,只要你去找。胡依格说,怎么,又请我?我说,除了你我无人可请。胡依格咧嘴笑了,拍一下我手臂,说,那是,我是你师傅,一日为师……我说,赶紧打住,赶紧打住。她说,我知道,小孩子,我知道你讲义气,你这个徒弟真的还可以哩。我也的确没有人可约。厂里那些男人都是老男人,女人都是老女人,最年轻的也是大嫂,我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只有胡依格一人是年轻姑娘,未婚。我十八岁,她二十岁。厂外也没有朋友,每天加班到九点十点,回到宿舍倒头就睡,有交朋友的心也没有机会交。大佛山人是很多,但人与人的隔绝感更强烈,我仿佛是孤悬于海外。在这大佛山,我只有一个朋友,同村的刘哥,可他在三水区我在南海区,见个面须穿过大半个佛山市,我们只能电话里说说话。我与胡依格挑了张小桌子坐下,刘哥电话就来了,今晚不用上班吧?我说今天发了工资,明天放假。刘哥在电话里坏笑了,说,那你可得请你的大屁股姐姐用晚餐啦。我不说话,抬眼看了一下胡依格,灯光下她比平时更好看了。刘哥接着说,想办法让她喝点酒,然后去开房,先上车后买票是时代潮流,有机会要把握住。胡依格问我谁的电话。我说刘哥的。说些什么?胡依格问。我说,他叫我要请你吃饭。胡依格笑了,说你刘哥真是好人。

  这样说吧,我在追胡依格。

  我有一本小册子叫《追女孩指南》,刘哥送给我的。小时候我就特别崇拜他,愿做他的马仔,可惜他看不上我,他说我太小了。他大我五岁。他十三岁学会了抽烟,十四岁经常逃学到布镇街上打台球。他打台球是把好手,嘴上叼支烟,弓着腰,左手放球桌上,拇指托球杆,一杆一个,球准确无误滚进洞里。有两个比他大一点的男孩不服气,非要见个高下。他们打了一整天,全是刘哥赢,他们没赢到一回。他们骂刘哥狗杂种,刘哥骂他们王八蛋,于是打起来了,结果还是刘哥打赢了。这一战奠定了刘哥在布镇江湖老大的地位,身边有几个马仔了。十六岁时刘哥就开始追女孩,准确地说是女孩追他。有两个女孩同时喜欢他,她们在刘哥门前晒场上打起来了,引得全村人都过来看热闹。刘哥以为老爸会揍他。老爸却只是拍了下他的头,说,臭小子还可以哟。女孩打架时我也在旁边观战。我兴奋地跳起来叫,刘哥,刘哥,你太了不起了,我要做你马仔。刘哥大吼一声,死开来,卵毛都没长一根,你懂个屁,滚。刘哥十八岁时南下佛山打工,进过很多工厂,追的女孩比进的工厂多,至少有五个女孩跟他上过床,其中不失花容月貌的,他却挑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姑娘结婚。去年过年时结的婚,正好到了法定年龄。我认为像刘哥这样的人,不挑十分好看的女孩也要挑很好看的女孩结婚,不然怎对得起他一世英名。他说,你小孩子懂个屁,女孩子长得太好看了就是大麻烦,长相平平的女孩才实惠。女孩我认识,是宁都老乡,洛口镇麻田村人,布镇过去要翻过金竹山,步行三十里山路。女孩长相真的很一般,但笑起来很甜。估计是她甜甜的笑容把刘哥迷住了,还有就是老乡原因。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女孩可以乱追,但涉及谈婚论嫁,更倾向于老乡。刘哥与他老婆同在三水区一家金属线材厂打工。他喜欢跟我讲他追女孩的故事,当他老婆的面也讲,仿佛这是他人生中最引以为傲的事。我说你怎么这么厉害。他说我有武功秘诀。他抛出这本小册子,说,送给你了,反正我用不着了,你好好学习领会吧。这时我打算离开金属线材厂另找工作。这份工作是刘哥介绍的。二〇一〇年春节过后,我年满十八岁。老爸说你不能再游手好闲了,最起码自己吃的要赚到来。老爸找到刘哥,说带我家王贵生出去打工吧,有你罩着我也放心。临出门时老爸说,有本事带个女朋友回来,那才叫有本事。工作三个月后,我向厂里提交了辞工书。刘哥说干嘛走呢。我说厂里没有女孩,全是裤裆里藏把枪的。刘哥说你还小,追女孩不用着急。我说,我们这伙90后男孩一出生就面临人生难题,B超这鬼东西太厉害了,一些女孩还未成型就让它照出原形,然后化作一摊血水冲进下水道,僧多粥少,竞争激烈,张爱玲说出名要趁早,我觉得追女孩也要趁早。刘哥哈哈大笑。我说,我肯定不如刘哥你,你长得帅,脑子活,天生招女孩喜欢。刘哥笑了笑拍着我肩膀说,你懂得笨鸟先飞也不是坏事,去吧,祝你好运。然后就送了我这本《追女孩指南》小册子。

  临走那天晚上,刘哥约我出去外面散步。我们坐在恒丰路辅路的路牙上,背后是一株枝繁叶茂的榕树,天气晴好,抬头可以看见比较明亮的星星。刘哥说,我以过来人的身份有几句话想跟你说。我说刘哥你请讲,我听着哩。刘哥说,往后你追女孩,千万别追长得太好看的。我看着他傻傻地笑着。刘哥说,我这儿有沉痛的教训。刘哥追过一个十分好看的女孩,比范冰冰好看,长得像许晴,比许晴好看。那段时间电视里重播《笑傲江湖》,李亚鹏与许晴主演的那个版本。刘哥一下子迷上了她。女孩是广东梅州人,也姓许。许姑娘说,要追我可以,你得送我部手机。此时刘哥手中正好没钱。刘哥说,那行,我找哥儿们借。许姑娘说,我不要你借钱买的手机。刘哥说,你是有意刁难我。许姑娘说,你可以去抢,我喜欢用你抢来的手机。刘哥很认真地想了想说,那好吧,我去抢。许姑娘说,要诺基亚的,不是诺基亚的我不要。刘哥说,波导的不是很好吗?手机中的战斗机。许姑娘说,诺基亚的可以摔,我想打一回电话摔一回手机,摔坏了你不是又要去抢?麻烦。刘哥打了一下响指,说OK,我给你抢部诺基亚的就是。刘哥热爱武术,练倒立练马步举哑铃,屋里吊了沙袋,没事就操练。他人长得帅,豪爽大方,有钱就请人喝酒,这样的人,走到哪儿身边也有几个兄弟。他把几个兄弟叫来,说:兄弟们,今儿助哥哥我干一票。他们蹲守手机店,两个在外,两个在里,就等哪个倒霉鬼来买诺基亚手机。晚上八点半时,手机店进来一个穿厂服的姑娘,她挑来挑去就挑了一部诺基亚的。刘哥朝外面的兄弟打眼色。抢劫方案来之前就谋划好。姑娘走出店门外面两人就跟上。姑娘走出约二十米时,那两人一前一后把姑娘拦住,其中一个说,你让我好找哇。姑娘说,我不认识你。另一个说,你是会说不认识我,你借了刘哥两千块钱不想还了?有五个月了吧,你算算利息是多少?谁借了你的钱?姑娘大声说,声音里露出怯意与不安。这时刘哥与另一个也过来了。那人用匕首轻轻顶住姑娘的腰,说,女孩子学耍无赖不好,走,我们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姑娘顿时花容失色,人老实多了。他們把姑娘押到一座烂尾楼里。姑娘惊恐不安,忙问你们要干什么,然后呜呜地哭,很无助。刘哥对我说,我差点心软了。一个兄弟说,你再哭老子一脚踹你到阴沟里去。姑娘不敢哭了。刘哥用亲切而又柔和的调调说,你新买的手机很不错,可以给哥哥看下不?刘哥拿了手机跑步送给许姑娘。许姑娘眉开眼笑,抱住刘哥用力地连亲几下,你太好了,你太厉害了。刘哥突然想到,他们帮了自己这么大的忙,应该请他们喝酒,便打电话过去:喂,你们在哪?他们说,还能在哪?老地方,烂尾楼哇。刘哥说,还待那鬼地方干吗,想翻修重建吗?他们说,刘哥你赶紧过来,这里的句号要你打哩。刘哥意识到情况不妙,赶紧跑步过去,见女孩赤身裸体蹲在那儿哭,双肩在抖动。三位兄弟围住女孩,嘴上叼着烟。其中一个兄弟说,哭什么哭?你迟早要给男人睡,给我们哥几个先睡不行吗?另一个兄弟说,刘哥该你上了,我们不让她走就想让刘哥你也享受下,她还是处女哩,真想不到。刘哥大吼一声,你们过分了。他捡起衣服丢给女孩,说,你赶紧走吧,你赶紧走。刘哥对我说,我永远都忘不了她失魂丢魄踉跄逃离的背影和无助的哭声,我承认我是坏男孩,干过不少坏事,可干坏事也得有底线。你不知道,这事在我心里落下后遗症了。我老是做噩梦,梦见那女孩跳楼自杀了,吓醒后再睡,姑娘化作厉鬼来找我报仇。这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安生。你讲,若不是许姑娘长得太好看了,我怎么会为她去抢手机呢?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没过几天刘哥与许姑娘分手了,跑到另外一个区找工作,与那些兄弟也分道扬镳。我拍了拍刘哥的肩说,刘哥你放心,我长得这么丑,人又笨,好看的女孩肯定追不上,相貌平平的女孩能让我追就很OK了。我是长得丑,也不知怎么个丑法,反正很自卑。

  也不知怎么走的,我来到南海区这个叫洗马井的工业园。时间到了二〇一〇年,中国经济正走在腾飞的路上,搞贸易,开档口,办工厂,搞服务,生意都好得不得了。到处都缺人手,特别缺普工,工厂门口都竖起了招工牌,有的还跑汽车站火车站拉人。洗马井工业园工厂多,工作不难找。我所关心的是工厂里女孩多不多,所以,每来到一家工厂门口,先瞅一会儿招工启事,再散一支烟给保安问,大哥,厂里女人多不多?大多数保安说,哪里有女人,全是裤裆里藏把枪的。只有这家金辉电器厂,保安拉长着调调说,有哇,百分之八十都是女人。那就这儿吧。填应聘表时,保安摸着我的头奸笑着说:没想到你卵毛都没长齐就会想女人。我打掉他的手,说,想女人又不是你们这些老男人的专利。进了厂才知上当了,厂里女人是多,但都是大妈大姨级别的,稍微年轻一点也是做大嫂了。胡依格是唯一的未婚女性。

  开始我并未与胡依格同一岗位工作。她在成品区,我在生产区,虽说同一大车间里,但相隔有几十米,我只能偶尔抬头远远地看着她。我的工作岗位是装配,用一把螺丝刀把部件拧在一起。同一工作台还有三个四十来岁的女人。小厂管理较松散,可以边干活边聊天。老女人聊的无非是家长里短是是非非,我不爱听。她们说话我闷着头干活。第三天,一个女人突然嘿我一句:嘿,小孩子。我有点惊愕地抬头看她,一肚子疑问。她先笑,是那种想憋住又憋不住的坏笑。小孩子会不会想女朋友哈?会想的话那边有一个。她指了指胡依格。另一个女人说,追上了她那你就捡到了宝,比金银财宝还厉害的宝。她们又是大笑。我连翻她们几个白眼,想,要是可以跟她做搭档肯定要比这几个老女人强。第五天,我想辞职不干了,混在这群老女人中间,有点受不了。这时,厂长过来敲了敲工作台说,王贵生,我给你换个岗位怎么样?我说去哪。他说去成品区打包。我转头望了望胡依格那边。厂长接着说,她是年轻小姑娘,你是年轻小后生,你们年轻人应该有共同语言,可以工作愉快点。我点了点头,心里可高兴了,终于可以离开这几个老女人。后来才知道,厂里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胡依格做搭档。她们都嫌弃她。具体嫌弃什么,搞不清,好像胡依格就是麻风病人。厂里一般是叫新员工过去。新员工也干不长,十天半月,一个月顶暴了天,然后去找厂长说,给我调岗,不调岗我只有辞职。就我的前任,一位三十多岁的大嫂,刚开始几天没事,到了第五天还是第六天,胡依格问大嫂,你认识青龙吗?大嫂说我不认得。胡依格叹了一口气,说你要是认识青龙那就太好了。大嫂说我为什么要认识他。胡依格说,青龙是洗马井这一带黑社会的老大,本事大得很,没有谁敢不给他面子,认识他,他可以罩着你。大嫂说,我打我的工,不用求人罩着。胡依格说,你怎么会这样想问题呢?有人罩着多好哈,特别是我们女人。大嫂说,女人怎么了?又不去招谁惹谁。胡依格说,可如果有人惹你呢?万一有臭流氓拖你进烂尾楼轮奸你呢?你她妈的才会遭轮奸,大嫂大怒。胡依格也跳起来:我一片好心你怎么骂人?死八婆少教养。两人就这么吵起来了。厂长把我领到胡依格跟前。她正弯腰给产品装箱,屁股翘起来。她屁股很大,如同扣了两片南瓜。她穿的是紧身牛仔裤,绷,把青春的活力都绷出来了,那屁股浑圆,结实,性感,我有种冲动,想摸一摸该是多么美好的享受。我想这个女孩可以追一追。厂长说,胡依格,今天给你送来了一位小帅哥。胡依格站直身子,咧嘴而笑:原来是个小孩子呀。我发现她长得并不好看,眼睛偏小,面腔骨有点突出,鼻子是猪鼻子,门牙有条缝,可以塞进两根牙签,胸脯虽不似飞机场的跑道,但像扣着两个茶杯盖,也不是我理想中大型号那种。最理想的还是大屁股,听村中大人讲,大屁股女人好生养,生孩子如同放屁一样。你看,我是不是想得很长远?我说,可以问一下你多大了吗?胡依格说,刚来就想查户口?我说,我是想搞清楚,该喊你姐姐还是喊你妹妹。胡依格说,当然该喊姐姐啦,我都二十岁了。我说,是该喊你姐姐,但我只比你小两岁,你为什么要喊我小孩子?怎么了?胡依格说,你不服气?我说,小孩子一叫,你就长我一辈似的,有大两岁就长一辈的道理吗?胡依格说,我是你师傅,师傅就大你一辈,明白吗?

  什么叫第一印象?第一印象就是不可更改的印象。以后胡依格老是叫我小孩子,多次出言纠正也不行。小孩子,你过来。小孩子,还可以哟。小孩子,我们出去走走。小孩子,你发神经了。小孩子,我们去逛超市。小孩子,你不想请我上馆子打牙祭吗……我瘦小单薄,个子虽不算矮,但给人的样子就是未长熟的学生娃。我进厂没几天,那些男人就给我取上了一个很难听的外号—卵毛。女人相对文明一点,叫我小孩子。他们说起我,都要说,那个卵毛都还没有长齐的小子,令我愤怒到沮丧。愤怒是真金白银的愤怒,沮丧,是我实在拿他们没办法。跟他们吵架吧吵不起来,生气吧他们根本不在乎。相对于卵毛,小孩子的叫法文明多了。我决定追她,这是个原因。有时候,小孩子还可以听出亲昵来。

  我打电话给刘哥。刘哥问,你跑到哪儿去了?我说南海区一个叫洗馬井的工业园里。刘哥说,跑得挺远哈,工作找到没?我说,班都上二十多天了。刘哥说,还可以哟,好好干,多攒点钱给老爸。又问厂里女孩多吗?我说不多,只有一个。刘哥说,那你竞争压力大。我说,男孩子也只有我一个。刘哥说,那敢情好,是老天给你安排好的,赶紧追。女孩好看吗?我说一般般。刘哥说跟你嫂子比。我说半斤八两。刘哥哈哈大笑:可以放心追了,争取过年带回家给你老爸老妈瞅瞅。我说,可是,她喜欢别人。刘哥说,那不好玩。我说,刘哥你认识青龙吗?刘哥说,青龙是哪路神仙?我不认识。我说,他是玩黑社会的,说是老大。刘哥说,这大佛山玩黑社会的有一火车皮,对了,你说黑社会干吗?我说,她喜欢的男孩就是青龙。刘哥说,你说青龙是黑社会老大?我说,她是这么讲。刘哥说,不可能,黑社会老大只喜欢长得好看的女孩,她一个小厂妹,长相平平,绝无可能。我说我也是这样想。刘哥说,你放心大胆追,说不定她爱上你了,故意放烟雾弹,《追女孩指南》的小册你看了吗?我说看了。刘哥说讲讲体会。我说,追女孩就一句话,不停地对她好,四个字,勤、黏、逗、哄,相信水滴石穿铁棍磨成针。刘哥哈哈大笑:你已经成为追女孩高手了,我祝你成功,缺钱跟哥吱一声,我支持你。

  有了刘哥的鼓励,我决定追下去。我眼下没有别的女孩可追,只有胡依格一个女孩。青春苦闷,若是没有女孩可追,那人生一点乐趣都没有。我是抱着追追看的心态,追不上也没什么,我还年轻,可以另找女孩追,万一追上了呢?

  跟她一块工作的第一天,我就有了追她的意识,也按照《追女孩指南》去做,对她好。刚接触不熟悉,怎么对她好?只有工作上好好表现,留下好印象。我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把产品放进纸壳箱,用宝丽龙垫好,用胶带封口。胡依格只示范了一遍,我就会了。半天后,我干得相当麻利,速度比她还要快。胡依格忍不住表扬我了:小孩子还可以哟,手脚蛮麻利,说明你脑子不笨。以后我就快马加鞭了。我是这样想:工作总量不变,我多干了她就可以少干。我是想让她轻松一点。她总是说,小孩子休息一下。我说不累。她说,哪有不累的,你看你,一身是汗。我说真不累,不是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吗?这个不累是指男生。胡依格哈哈大笑,说你一个小孩子居然也懂这么多大道理。女孩子都喜欢吃零食,这是天性。她特别爱吃鸭脖子,越辣越好的那种,吃得大呼过瘾。厂门口有个小卖部,我时不时过去买鸭脖子。每次递鸭脖子给她,她总是眉开眼笑:你这个徒弟还可以哟,懂得孝敬师傅,没白疼你。我还请她上馆子打牙祭。这个不敢天天请,不是钱的事,是没有时间。我没打算攒钱。老爸说有本事带个女朋友回来。老爸的弦外之音就是不指望我攒钱。这在经济让我可以放开手脚。做普工命苦,每天加班到九点十点,下了班,疲惫得巴不得倒头就睡。请她一般是放假了,有时是偶尔晚上不加班。每次我请她去下馆子,她总是说,怎么又请哈?我说,徒弟孝敬师傅,天经地义。她眉开眼笑,拍一下我手臂:小孩子你真的还可以哟,讲义气。

  我那308宿舍,四张铁架床住了四个大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是老张的老婆,四十来岁,初上班时跟我同一张工作台。老张也是,为了省那几百元房租,把男生宿舍搞成男女混住。他们好像没意见,我也不好意思有意见。夜里,老张把床单做的布帘子往下一放,里面干什么外面就看不到了。但听得到响声,铁架床的吱嘎声特别惊心动魄。老张的铁架床一响,对面的广西佬就叫了,老张,老张,你怎么又操上了?老张大吼一声,操你个先人,老子只是转了下身。老张老婆掀开布帘子探出头来:你们这些龟儿子,闲得慌赶紧去垌头村做大宝剑,那里有的是娘们让你铲铲。好久我才知道大宝剑是什么。垌头村街上有不少带玻璃门的档口,玻璃门上贴着篮球一样大的红字—洗脚、按摩、踩背、美容、美发,里面的女人涂脂抹粉穿短裙,雪白的长腿在粉红的灯光下扑朔迷离。若有男人朝里张望,她们赶紧招手:进来呀,进来。他们说起大宝剑,都说大宝剑好是好,就是太费钱了,挣钱不容易。广西佬说,卵毛你该去做下大宝剑,真的很爽哩。河南佬说,去,人家卵毛都还没长齐。广西佬说,卵毛还没长齐大宝剑应该可以了。他跳下床,掀开盖在我肚皮上的床单,手朝我下体摸过来:我要检查检查。我愤怒地打掉他的手,跳下床,走出屋。他们哈哈大笑:卵毛还不好意思哩。住这样的宿舍,睁开眼睛看得到的就是痛苦。所以,晚上一旦不要加班,我一定约胡依格出去吃饭。吃好饭就去村街上走走。当胡依格消灭第三根鸭脖子时,我说:我好想去外面租房住。胡依格说干吗哩,外面租房要费钱。我说那几个老男人我实在受不了,你受得了吗?胡依格说,你买的鸭脖子辣得真过瘾。胡依格住的203宿舍有三个老女人,两个瘦得如铁线人,一个胖得如弥勒佛。她们满嘴下流话,还会动手动脚,相互掀开对方的衣衫抓奶子取乐。我去了一回再也不敢去了。我怕她们把我吃了。我想胡依格与她们同住一室也是受罪。我说,要是你也想去外面租房,我们可以合租。胡依格受惊的跳蚤一样一连两跳离开我两步:小孩子你什么意思?我说就合租呀,可以省点钱。胡依格说,我还不知道你,一肚子坏水,打住哈打住。我说,师傅姐姐,我是真的喜欢你。胡依格说,我知道你喜欢我,可姐姐不是你的菜,姐姐心里有人了。我想与胡依格去外面租房,目的当然是追她,方便先上车,但内心还是有一种高尚的情操,那便是拯救,把她从龌龊不堪的宿舍中拯救出来。此时我特别恨自己不是青龙。

  跟胡依格同一岗位工作的第五天,手中的工作告一段落,胡依格找一匹小凳子坐下,说小孩子休息一下。我也找匹小凳子坐下,坐在她對面。胡依格说,小孩子你认识青龙吗?我说青龙是哪个?不认识。胡依格说青龙是洗马井这一带黑社会老大,你怎么可以不认识他呢?我说我干吗要认识他。胡依格说你认识青龙的话,惹了麻烦他可以罩着你,洗马井这一带没有谁敢不给他面子。我说我不去惹麻烦。胡依格说,万一麻烦惹上你呢?我说也不怕,有刘哥帮我出头。胡依格问刘哥是谁。我说我村里的,隔一条小溪,大声喊能听得到。胡依格说,太远了,远水救不了近火。我说他也来佛山了。胡依格问佛山哪。我说三水区。胡依格说还是太远了。我想是太远了,万一惹上了麻烦,指望他来救是有点渺茫。胡依格转头看了看生产区那边说,要是你认识青龙那就太好了。我也看了看那边,那几个与我同过工作台的老女人似乎也看着我这边,似乎在挤眉弄眼地坏笑。我说我不认识呀。胡依格说我是说如果。我说如果又怎么啦。胡依格说,那你就可以帮姐姐一个大忙。我说帮什么呀。胡依格说,叫他可以来追我呀,告诉他我喜欢他。我想,我就是认识他青龙,也不会那样跟他说,我才没那么傻,我还指望他早死,街头械斗让人乱刀砍死。

  以后,胡依格只要跟我聊天,必定说起青龙,必定是用这句开头—要是你认识青龙那就太好了。聊天的地方比较固定,一是成品区某一角落,工作告一段落了,她先讲,累了,累了,先休息一下。二是垌头村街厨嫂当家排档店,靠门角一张小桌上,边吃饭边讲。三是垌头村街上,明暗不一的灯光将夜色切割得混乱不堪,街上也是兵荒马乱,我和她并排穿行其中。注意,是并排而不是并肩,聊天的内容并不因周遭的事物而改变。四是洗马井公园,这必须是休息天,我们在花木掩映的小道上行走。说实话,我有点烦她讲青龙。按照我的本性,肯定要大喝一声,你住嘴吧,我听烦了,我不爱听。或者,出言挖苦,我发现你很像祥林嫂哩,你一个姑娘家这么唠里唠叨,你不烦,别人还会笑话你哩。可谁叫我喜欢她呢?《追女孩指南》中还有一句话:在还没有领结婚证之前,千万别对女孩恶语相向,一句恶语会毁灭一万次对她好。所以,我只有傻傻地笑着,我干吗要认识他?胡依格拍了一下我手臂—这也是她的习惯动作,力气用得有点大,说,你傻呀,认识了他就可以跟他交朋友啦。为什么要跟他交朋友啦?我接着装傻。小孩子你这个都不懂,胡依格说,你跟他是朋友了,就可以帮我忙。我还是傻傻地笑着,帮你什么忙哈?胡依格再拍我一下,你傻呀,你可以告诉他我喜欢他,叫他来追我啦。

  好了,还是讲一下青龙吧,这是一个绕不开的家伙。关于青龙,当然,这个青龙是胡依格的青龙,我还没有见过他,真的没见过。她跟我讲过几十遍了,脑子再笨也会记住一些。

  青龙应该是很酷的年轻男孩。酷主要是染了黄头发,并不全染黄,面上黄底下黑。那是给人什么感觉?胡依格说,色彩斑斓哈,笨蛋。再叹一口气说,你一个小孩子跟你讲了也不懂。最奇葩的是他脑顶上有一撮头发是竖立起来的。他习惯于奔跑。他跑起来多好看哈,胡依格说,我顿时就想起了疾风知劲草。疾风知劲草你懂吗?她拍一下我手臂。青龙喜欢穿牛仔裤、黑T恤、回力运动鞋、白袜子,手臂上纹条青龙,走路手臂摆得厉害,目空一切,这是江湖大佬充满自信的范儿。我想起了上海滩上披着黑风衣的许文强。对、对、对,就是那个样子,胡依格兴奋地拍起巴掌来,你说他酷不酷?简直是酷死了,酷毙了。

  青龙应该长得很帅。怎么个帅法?我想,应该长得像黄晓明那样,英气逼人双目有神,或者是像姜文那样,一身西北大汉气质,粗犷,剽悍,野气。我时常联想起刘哥。刘哥也长得帅。长得帅就是好,招女孩子喜欢。胡依格的描述是这样:粗眉毛大眼睛,眉毛是剑眉。她说,我听人讲,眉毛长成一把剑的,是当大将军的料,要是放在战争年代,他肯定要当大将军。他大眼睛明亮得很,真像两口深井,还有点忧郁。忧郁哈!他鼻子挺拔,耳朵大,嘴唇厚。我最喜欢看他厚厚的嘴唇,听看面相的讲,嘴唇厚的人深情。她讲着讲着就陶醉了。

  青龙年龄应该不是很大,在二十二岁至三十岁之间。胡依格总是说你别看他年轻,这就给年龄定位了。她有时候会说青龙哥,那说明他比她大。胡依格说他是洗马井这一带黑社会老大。黑社会我懂,打架斗殴,看场子收保护费,插手快钱生意,手下有一班马仔,在街市上横冲直撞,不用正经上班,却有花不完的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抽烟,赌钱,泡妹子,K歌,反正是一身都长着本事。胡依格说他很讲义气。义气我懂,就是对朋友好,朋友的事就是他的事,不畏艰难两肋插刀。武侠剧里提供了很多这样的人物,乔峰、田伯光、令狐冲、段誉,等等。胡依格说他好打不平,我想起《水浒传》主题歌,路见不平一声吼,武松、鲁智深就是最好的样板。胡依格说她能认识青龙就是因为他打抱不平。那天,时间不详,胡依格时常讲乱,有时是白天,有时是傍晚,反正是一条少有行人的冷街,她让三个小流氓堵住了,他们是要劫财又劫色。这时青龙骑着摩托车走这儿过。他说,你们三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好意思吗?流氓说,少管老子闲事,想活命滚远一点。青龙冷笑了,哎哟,哎哟,还敢在老子面前冒充老大?他二话不说冲了上去。他多勇敢哪,一个人打三个人,他们还有刀子。青龙拳脚功夫不赖,最后,青龙把三个流氓打跑了,他身上多处受伤,浑身是血。胡依格看哭了,他却笑了笑说,没事,没事,你哭啥?再说,我想这时候你应该请我喝酒。

  胡依格说,他很厉害,但从不欺负弱小,他心里有正义感。

  我说,你就是这时候爱上了他?

  胡依格略有点害羞地低下头,说,应该是吧,但我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要是你认识他那该多好哈,你就可以跟他讲,叫他来追我。她接着抬起头说,你是不知道,我是多么地喜欢他,只要眯上眼睛,他就跑到我眼前来了。夜里老是梦见他,他深情地吻着我,牵着我的手去民政局登记结婚,在老家举行盛大的婚礼,那么多客人都举着酒杯祝福我们。我幸福死了。

  每一个黑社会都有一部成长史,青龙也不例外。

  青龙出生在一个父母不全的家庭,母亲在他出生时死了,死于难产。继母是个暴烈脾气的女人,打小孩不分对错只看心情。父亲长年在外务工,继母的心情一直不好,所以……这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母亲没有死,是个胆小懦弱的女人。父亲是个酒鬼,喝醉酒就打老婆打孩子。老婆打跑了儿子没有跑,因为青龙身体里有勇敢的基因,不怕父亲打,父亲打他,就当是练武术基本功。再一种说法是,青龙父亲在他五岁时死了,在工地上,从脚手架上掉下来,一根螺纹钢穿胸而过。母亲改嫁他人。继父是个骄傲自负的乡信用社信贷员,总是吊斜着眼看青龙;喜欢赌钱,输了自己给自己放款,最后把工作放没了。他认为是青龙克了他。你妈的,你敢克我老子就揍你。版本还有很多,总之,青龙年少时全是不幸的故事,也练就了一身抗打击能力,倔,从来不低头。在乡村,大一点的孩子总是喜欢欺负小一点的孩子,包括在学校。自然,青龙也常遭他们欺负。青龙从来就不会怕他们,与他们对打,打不赢也打,被打趴下了,爬起来接着打,然后把所有的孩子都打怕了。最典型的一次是学校某霸王纠集几个大孩子找他收保护费。他哪里会给,树上的树叶他都懒得摘。于是打架。四个打一个,青龙肯定输,他们块头还更大,但这场架硬是打得天昏地暗日夜无光没完没了。反正青龙不认输更不服软。今天还没打完,明天接着打,都是青龙去找他们打。就这么打了差不多一个月,那几个校园霸王打怕了,这小子怎么这么倔?得,还是你来做老大吧。从此青龙就做了校园里的老大,进入社会后就做社会上的老大。

  那天晚上,挂了刘哥的电话,胡依格又开始讲青龙了。她一讲青龙就像吃了春药一样兴奋,容光焕发。我不喜欢她讲青龙,但又不好意思忤逆她,只有装作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认真听着。我感觉自己犯贱,真贱,不可救药的贱。她越兴奋我越恍惚,她的表情在我眼睛里夸张,一会儿放大,一会儿缩小,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推远。突然有件事涌上心头。那是我进厂四个月后,也就是前一个月,老张老婆说要给胡依格介绍对象,男方是她表弟,年龄三十来岁上下。人我见过,那段时间他常来厂里找老张两口子。他个子不高,偏瘦,脸黑,身穿宽大的迷彩服。迷彩服上残存着不少水泥浆巴。老张说他在工地上干活。我说工地上干活那就是搬砖。老张老婆骂我放屁,你小孩子知道个屁,人家是砌砖,不是搬砖,是泥水师傅,性质完全不一样,有门手艺的人放到哪个世界吃穿都不用愁。我想他砌砖,没人敢住那楼房,准是歪的斜的。我总觉他有点傻,说话结巴,目光散乱无神,整个人提不起精神,手淫过度似的。人倒是会笑,只是那笑,是拘谨的笑,不自然的笑,讨好的笑。脸上这样笑的人多是不自信的人。这样的人,胡依格肯定看不上,我不必担心。老张老婆却信心百倍,因为有门手艺的人放到哪个世界吃穿都不用愁。她是把胡依格送进幸福生活,胡依格得感激涕零。然而,她兴冲冲而去,气嘟嘟而归,脸都气长了。老张说,没说成?老张老婆说,一只破鞋,还真把自己当根葱,宝生会要她,是抬举她,真不知好歹。老张说,我讲了没用,你不听,不同意也好,宝生娶了她将来也是麻烦,鬼知道她会闹什么幺蛾子?广西佬拉长着调调说,人都习惯地把自己看高,理解,都理解。河南佬说,我看你跟她挺般配,你可以去追。广西佬说,去,你咒我。河南佬说,说句真心话,她跟宝生是挺般配的,可惜缘分未到,缘分未到。我听不下去了。这几个老男人,大概是脑子让驴踢坏了,什么见识?胡依格怎么可以跟一个傻瓜相提并论。广西佬那嘴臉尤其难看。

  与胡依格相处四个月时间了,我越来越怀疑,青龙这个人不存在,是她虚构出来的。刘哥说得对,她是在放烟雾弹。这四个月时间里,我从来没有看到青龙来找她,也没见她去找青龙。我可以肯定,从来没有。胡依格作为一个我想追的女孩,我自会关注她的一举一动。外面,只要有年轻男人来找她,我就会怀疑那个人是青龙。很庆幸,没有年轻男人来找她,不要说年轻男人,就是男人,再宽泛一点,就是人,也没有一个来找她。她生活简单,除了上班还是上班,几乎没有社交。厂里工人也不太跟她说话,背后的非议倒是不少,除我之外,她似乎让这个世界孤立了。就胡依格那个样子,若青龙来找她,还不得意得千树万树梨花开。于是,在老张老婆做媒失败的第二天,正好晚上不用加班,我请她上馆子。店里客人多,菜还没有上,我们用纸杯喝着劣质茶水聊天。胡依格照样讲青龙。我说,师傅姐姐,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胡依格说,你讲吧。我说,你那么喜欢青龙,青龙喜欢你吗?他一定是喜欢我的,胡依格说,我敢肯定。我说,他喜欢你,为什么不来找你?胡依格说,可能是他太忙了。我说,如果喜欢,再忙也会来找你,就像我,我喜欢你,我就天天来找你,你别剃头挑子一头热。小孩子你不要说了,胡依格突然尖叫起来,他是喜欢我的,他一定喜欢我。她又说,你不知道,他以前经常来找我,一天找几回。那时你还没来厂里,你当然没看到。他会买鸭脖子给我吃。他知道我好这一口。他常带我出去逛街。你不知道有一回,我们手牵着手在街上走,很多色眯眯的眼睛看过来,还有人吹口哨。他过去追他们打,骂他们,他妈的敢对我女朋友无礼,找死吗?你听听,他说我是他女朋友。你不知道,那一刻我很幸福。我嘴角露出不经意的冷笑。胡依格说,小孩子你笑什么?我决定锋利点,逼她现原形。我说,我笑你好会编假故事,世上根本没有青龙这个人,是你瞎编的对不对?胡依格嗖地一下站起来,脸气得变了颜色:小孩子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说:根本没有青龙这个人,是你瞎编出来的。我话音刚落,一杯茶水就泼过来。你放屁,她大声说。纸杯随手一扔,扭头,转身,走,把个气愤的背影扔给我。我想这下真把她得罪了。

  第二天休息,一般发了工资第二天就放假休息。我还躺在床上就打胡依格的电话:今天放假,我们是去洗马井公园还是?胡依格说,今天我没空哩,小孩子你自己去玩。我说,好姐姐你别生气哈,当姐姐的要宽宏大量一点,原谅弟弟偶然会犯点小错误。胡依格说,你瞎想了,我哪里生你的气了?我说,你没生气干吗不陪我出去玩?胡依格说,我真的没生你的气,是真没空,青龙打电话来了,说有要事跟我讲。我很不高兴连哼两句。去食堂吃过早饭,我站门口举目四望,看见胡依格从宿舍楼下来。她穿着蓝条格吊背短裙,露出玉器一样的两条长腿,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咯个咯个响,大屁股摆得很有节奏感。她涂了口红,化了淡妆,是去会情郎的样。我心里一阵难受。她朝我摆摆手,意思是再见,再款款走出厂门。这一天我无聊得想去死,没有女孩相陪的生活太没味道了。宿舍里肯定不能待,那些老男人已经开启了赌桌。有人抽烟,有人放屁,有人哈哈大笑,有人尖声叫骂。我先是去垌头村街上闲逛。村街上一贯的兵荒马乱,却一切与我无关。村街上有三家台球馆两家网吧,换以前,就网吧我就可以待一天时间,过五关斩六将把敌人杀得片甲不留。现在不是过去了,不知怎么搞的,对打游戏我已是深恶痛绝,台球也提不起兴趣。台球馆我只是进去看了五分钟。老板过来问我要不要玩一下。我摇头,赶紧走。网吧我没进去,门口瞄一眼都没,里面的样子可以想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村街转角处,有株枝繁叶茂的连体老榕树,树下有人在下象棋,十多个围观者,看的比下的着急。我没有去围观,而是坐在一旁发呆。过一会儿他们吵起来,棋子散落一地,相互推搡着。有人做劝解。我拍拍屁股走人。我走进洗马井公园,在茶花林中转了几个圈,再去草坪上找个阴凉处躺下,不一会儿睡着了,居然没做梦。醒来时太阳快要下山了,我步行回厂。在厂门口遇见胡依格。她从摩托车上跳下来,从钱包中抽了一张二十元纸币给司机。司机拿了钱,油门一催走了。我发现胡依格身上多了两样装备:一束玫瑰花,一个小坤包。胡依格举玫瑰花问我,好看吗?我说不好看。胡依格说,没品位,这青龙送给我的,还有这包包。我说,地摊上捡的吧?胡依格说,开你的老玩笑,说出来吓死,这包包要两千一百八十块钱,是你两个月工资。我傻笑。胡依格说你笑啥。我说青龙应该有小车吧。肯定有哇,胡依格说。我说,那他怎么不开小车送你?胡依格说,他太忙了,你是不知道,他今天做了三桩业务,谈妥了两单生意,他电话就没停过,不断有下属来向他汇报工作。他那么忙,我怎么好意叫他送。业务与生意是黑社会里的行话,我搞不懂。我走,欲进厂。胡依格喊住我,小孩子。我说有事吗?她说,你不想请我上馆子打下牙祭吗?

  二〇一〇年十月三十日晚上,用过晚餐后,我们只是在垌头村街上小逛一会儿。我突然觉得生活没一点味道。胡依格也没讲青龙。我们都不说话。胡依格说,回吧,逛了也没味道。于是我们回公司,胡依格走进203,我走进308。308宿舍那伙人还在赌钱。广西佬做庄,用扑克牌比点子大小。老张喊我也过去押,说他手气臭得很,随便什么点子都有吃。这时手机响了,是家里打来的。老爸说,工作还好吧?我说还行。老爸说,不要去外面招惹是非。我说知道了,家里还好吧?贵生呀,手机里传来老妈的声音,家里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一切都好着哩,在外面你要照顾好自己,想吃什么好吃的,就去买,别省钱。我突然很想哭。

  我不是好孩子,从小调皮捣蛋,书也不好好读,常伙同几个坏学生去布镇街上闲逛,打台球,玩游戏,用炮仗炸狗,看见漂亮女孩吹口哨,对一切敢对我们翻白眼的人一定会偷偷摸摸放掉他摩托车轮胎的气。没有钱用了,就找低年级孩子要,我称之为榨油。很早都没读书了,勉强念完初中,高中没考上,整日游手好闲,与一伙男孩子在街头上混,横着走,很有本事的样子,跟人打架,也被人打。人长大总是要经历几件事情的。有次在游戏厅玩忍者神龟,打了一个通宵,次日早上,有点恍惚地拖着双脚走出游戏厅时,我的自行车不见了。那是老爸刚给我买的。我不知找谁来骂。那几位与我一同来打游戏的,平时关系挺好的,号称狐朋狗友,见我的自行车没了,突然哈哈大笑,十分开心那种,幸灾乐祸。我的不幸成为他们开心的源泉,我斜着眼睛看了他们一会儿,总算搞明白了社会与人生的残酷意义。有段时间我崇拜令狐冲。令狐冲有把剑,我用木头削了一把,涂上银粉漆,像把真剑。我把布镇当作江湖。某天,两个杀猪佬把我堵住,把我摁倒在地涂我满脸猪油,我动弹不得,末了,还连踢我屁股几脚。骂我什么不记得了,反正是极尽侮辱之词。围观群众哈哈大笑,是嘲笑。人生屈辱莫过于如此,而我却没办法洗却屈辱,打不赢,骂没用,只有默默地忍受。我未成年,却已饱经沧桑。我想起另一件事,双抢时间,老爸喊我去收稻子。割稻子我笨手笨脚,掉田里的比抓手中的多,只有去踩打谷机。一天下来,累得只剩下喘气的份了。看着老爸老妈满头大汗,终于明白,生活不易,他們太辛苦了。

  挂了电话,我决定去垌头村街上做个头发。胡依格说青龙染了黄头发很酷,我也要把头发染黄,也要酷。头发染黄了,对着镜,发现还真酷。稍为遗憾的是,脑顶那撮头发没有竖起来。我问师傅有办法没。师傅说你头发又细又软,这样也挺好哈。明天约胡依格去洗马井公园玩,这是我们休息天定点游玩场所。刘哥说先上车后买票,上车没把握,嘴总要亲到一下来。希望过年能带她回家,告诉父母亲,我已长成你们希望的样子。

  洗马井公园在工业园边上,又叫植物园,几座馒头小山种满了南方所能生长的花草树木,通幽且分岔的小径如同人身上布满的经络。有一块草地,有一片茶花林,有八角亭,有石凳木椅葡萄架,有一汪山塘似的小湖。林木参天,花草芬香,很适合谈恋爱。里面游人不少,有一家三口,有手牵手的情侣,有一伙一伙的男男女女。有人拍照,有人漫步,有人闲坐。我们准备了水、水果、零食与面包。公园里每一个角度,我们都踩了一遍。自然,胡依格讲青龙,我也讲些小时候调皮捣蛋的事。中间我们躺在草坪上休息一会儿,时间到了下午三点。我们在茶花林中八角亭里坐下来。跟以前一样,我们同坐在一条凳子上。不同的是,以前,我向她靠拢,她挪屁股与我拉开距离,我也就算了,默认这种距离。这回,她挪屁股,我也挪屁股。柱子挡住了她,她没法挪屁股了。她站起来。我伸手要拉住她。我是想顺势把她拉入怀中。这个,我在心中预演了好多遍。

  干吗?她受惊似地叫起来,有点严厉。

  师傅姐姐,我喜欢你。

  可你还是个小孩子。

  我十八岁了。

  你是知道的,我喜欢青龙。

  可青龙不喜欢你。

  放屁,上个月,还有国庆放假,青龙都陪我玩得很开心。胡依格说。

  我冷笑。

  胡依格说,小孩子你笑啥?

  我说,国庆放假青龙根本没有陪你,是你一个人到处瞎逛。

  小孩子你跟踪我?

  我低头看脚下。

  好哇,小孩子,你,你,胡依格用手指指着我,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小孩子你再无理取闹,姐姐我就不再理你了。

  我一时无语。

  就这样,我们相持了一会儿,场面有点尴尬。过了许久她才说,走,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我说,到处是工厂,除了这公园,哪里有好地方?她说,溜冰场算不算好地方?我说,这佛山的冬天也有十九度,你别逗了,今天气温二十五。她哈哈大笑,说你是小孩子你真是小孩子,见少识浅,听姐的不会错。我说我不去。她说我也是为你好,再说,你不是想追女孩么?溜冰场女孩子多,说不定就追上了。她這么一说我有点心动了,可我不能表现出来,说不定她是在考验我。我说,我是想追女孩,可我只想追姐姐你。她说,小孩子求你别闹了好不好?我不说话,只傻傻地笑。她跺了跺脚说,青龙也喜欢溜冰,说不定能遇上青龙,这样你就可以认识他了,你就可以帮助姐姐我了。她接着告诉我,她与青龙相识就在溜冰场。她溜冰非常厉害,犹如一只白天鹅,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青龙跑过来说,你好厉害哟,我们交个朋友好吗?我心想,青龙不是英雄救美吗,怎么又来一出溜冰欣赏白天鹅?我只在心里疑问,嘴上不点破。我装着很勉强的样子说,那好吧,请姐姐前面开路。

  我也真想认识下青龙,看看他是哪路神仙。

  所谓溜冰场,其实就是一块水泥地,只不过更平一些,再用嫩浆在面上打了下磨。溜冰是穿一双底下带轮子的鞋子,轮子会带着人跑。溜冰场藏在垌头村后面,另一边有条大路直达。从垌头村过去要钻几条小巷,难怪我一直没有发现。溜冰场四周用铁栅栏围住了。铁栅栏的好处是可以拦住脚步却挡不住目光。铁栅栏外面果然趴着不少围观者,里面是一伙年轻人,有男有女,飞快地转动,兴奋,尖叫,喝彩。佛山人真会做生意,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你们眼馋是吧,眼馋就过来买票,十块钱可以玩一个小时,二十块钱可以玩三个小时。

  门票是胡依格买的—难得她这回主动,二十块钱买了两张。她说,我们先玩一个小时吧,哪天你玩上瘾了,可得请我哟。她招招手,我跟了进去。服务生送来两双轮鞋。胡依格教我怎么样穿。别看滑冰挺简单,鞋穿上之后才知这是高难度的技术活。轮子打滑,我站立不稳,吓得赶紧扶住铁栅栏。胡依格穿上鞋子打了一下响指就飞了起来,像箭,一支会转弯的箭。她张开双臂,动作真优美,真像一只白天鹅。我试图像她那样飞起来旋转起来,可感觉掌控不了脚下那四个轮子,总觉得会跌个四脚朝天。试了几回,都没成功。胡依格转了几个圈,我还扶着铁栅栏。铁栅栏外已经有人在放肆大笑了。我着急脸红。胡依格过来,笑着说,没想到你这么胆小哈。我脸更红了。她牵着我的手,说,来,跟着姐姐学,放开胆子来,掌握好平衡,对,就这样。她牵着我的手。我把她的手当作铁栅栏,这样溜了二十来米,有点感觉了。胡依格说可以了吧。我点点头说还行。她松开手一溜烟飞出去了。我谨小慎微地挪动自己,紧张得要死。脚下的轮子真的不好控制,两个轮子快两个轮子慢,没溜出两米就跌了个四脚朝天。真是羞死人了,心情无比悲伤。想哪天我不幸死了,没有别的死因,唯有笨死一途。我人还没完全爬起来,是爬起来了,人还没有站直站稳,只见一人飞快地朝我撞来。他猝不及防,我也猝不及防,我又一次跌倒了,跌得很惨很难看。他居然没跌倒,只是身子晃了几下,真是个人才。他尖声叫骂起来,你他妈的没长眼吗?我爬起来说,明明是你撞了我,谁没长眼睛?那也是你故意拦我的道。他大声说,眼露凶光。他是个年轻人,岁数跟我差不多,跟我一样瘦小单薄,一张未长熟的娃娃脸。这时,他身后站着四五个年轻人。他们朝我侧目而视。有人问娃娃脸怎么回事。娃娃脸说,这个王八蛋故意挡我的道。我知道遇上烂仔了。老爸多次打电话叫我在外面不要惹事,烂仔是惹不起的。我懂得人单势弱的下场。我决定走人。我弯腰脱掉轮鞋,要走。他们呼啦一下围上来,把我围在中间。娃娃脸用手指直戳我:你他妈的撞了人就想走吗?睁开你的狗眼瞧瞧老子是谁?胡依格过来了,说,什么事?什么事?各位,各位,别动怒,有话好好说。他们五人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其中一个高个子说,他撞了我兄弟,还想一走了之。我说,是他撞我。娃娃脸说,是你故意挡我的道。胖个子双手环抱胸前说,你自个讲,这事该怎么处理吧?我说,他又没受伤,受伤的是我。这么说,你是看不起我们了,高个子说。他们一下子把我围得更紧了。我想起刘哥,如果刘哥在,不用二话,直接开打。可我不敢。我低头不说话,心里气鼓鼓的。胖个子说,你自个讲吧,赔多少钱,没钱是走不了的。胡依格说,有话好好说,我们都是年轻人,别伤了和气。看着胡依格,我想起青龙。青龙是洗马井这一带黑社会老大,没人敢不给他面子,此时抬他出来做救命稻草,这伙烂仔应该有所惧。我拉了拉胡依格衣袖压低声音说,你赶紧打电话给青龙哈。胡依格摇了摇头,也不知她听到没有。于是我双手抱拳,像影视剧中江湖好汉见面那样:各位哥哥,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青龙面子上,青龙与我这位姐姐是……小孩子,你别讲了!胡依格大声说,样子是气急了。他们互看了一眼,不是问我,是互问,青龙是谁呀?你认得吗?是哪路大神?然后一阵阴阳怪气的坏笑。胡依格拿出钱包,抽出两百,再抽出三百,有点神经质地说,两百够不够?不够再加三百。高个子冲过去,连钱包一同掠去。我一时间呆了。胖个子说,还是这位小姐姐懂礼数。再指着我说,臭小子今天先放过你,下回别让我们看见你。胡依格拉了我一下,说,发什么呆,还不赶紧走。

  我如同吃了败仗的逃兵,狼狈逃至垌头村小巷里,心情沮丧。这下,胡依格更不会喜欢我了。今天我的形象算是彻底坍塌了,是懦夫,是胆小鬼。男孩不坏,女孩不爱,男孩这坏,是指硬气、血性、不屈,哪怕头破血流,也要血拼一场。我与青龙,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我恨自己懦弱。可胡依格为什么着急给钱呢?钱包抢走了,那里面装了几个月的工资?我说,师傅姐姐,包里多少钱?胡依格说,你问钱干什么?我说,如果很多的话,钱我慢慢还你。胡依格说,还不还无所谓,我们今天能平安就行,也怪我,不该拉你来滑什么冰。我说,他们就是讹诈,明明是他撞了我。她说,我知道,他们就是一伙流氓,你斗不过他们。我说,我真想跟他们打一架,太欺负人了。她说,小孩子你逞什么英雄?你不知道他们有多狠?他们都是一伙亡命之徒,打架,你打得赢吗?你只会吃亏。以后呀,遇上这样的事,还是忍忍好,千万别逞强,听姐的话。我一时无语。她讲的没有错,可是,她越通情我越难受。来到垌头村街上,太阳正要从洗马井公园树丛中下去。胡依格说,我有点饿了。我说,我也有点饿了。于是我们走进老地方厨嫂当家,挑了一张小桌子坐下。胡依格说喝酒不。我说不喝,没心情喝。她说不喝也行,今天姐姐我买单。我笑了,说你钱包都被人抢走了,买什么单?她说你先借给我,以后还你,以后一定还你。时间还早,店里没有多余的客人,菜很快就上来了。我们开始吃饭。还未吃到一半,街上出现喊打喊杀的响声,听响声场面还很混乱。我想出去看,胡依格朝我摆手,意思是别出去惹事。但不看不行了,他们打架打到店门口了。他们手中拿着砍刀铁棍,没头没脑朝对方砸去。我看见他了,那个溜冰场撞我的娃娃脸。他手中有把砍刀,奋力地朝他人砍去。他力气用得大却总是砍空的。有铁棍砸到他腿上,他没有惨叫,身子往前倾,像是要跌倒。他用砍刀顶住,不让自己跌倒。又有一根铁棍砸过来,砸在后腰上。他终于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不知谁在喊,警察来了。他们四散而跑,瞬间跑没影了,只有娃娃脸一人从地上缓慢地爬起来,似乎再也爬不起,就坐在那儿。街上出奇地安静。我看见娃娃脸一身都是血。他就坐在那儿,幼稚的脸上一脸无辜,目光是那么地迷茫无助。警察果然来了。先是警笛声,再是警车停下,两个警察跳下来,一左一右把他提起来,塞进警车。他一声惨叫,我的腿断了。

  我后脊椎骨阵阵发凉,真是一伙亡命之徒,如果在溜冰场跟他们打架,我的腿可能也断了,或者血溅横尸,多亏了胡依格劝解。我有点感激地看着她。她突然脸色苍白,浑身发抖。我说姐姐你怎么了。她说不怎么了,就想喝酒。我喊老板提啤酒过来。她说不,我要喝白酒。我说你不是说不会喝酒吗。她嘿嘿地笑了,说我骗你的,有本事跟姐姐拼一下,你保证输。她气色好多了。我心想喝就喝,反正我的酒量也不差。喝白酒用的是小杯子。胡依格举着杯子说,来,干杯。我也说干杯。干了一杯又一杯,一瓶白酒快要见底了,胡依格突然哭了,哭得非常傷心,两个肩膀抖抖动。怎么了?怎么了?我不知如何是好,也搞不清她为什么哭。她抬头看着我,可怜巴巴地说,青龙死了。我很是惊讶,赶紧问青龙在哪里,你怎么知道他死了?胡依格说,青龙真的死了。我说,什么时候死了?你以前怎么没说?就刚才死了,让人用刀砍死了,胡依格说,我亲眼看见的,就死在我面前,一身是血。我身上要起鸡皮疙瘩了。就方才,那伙人打斗得是很凶残,但没有人让刀砍死了,只有娃娃脸让警察捉走了。我说你是讲娃娃脸吗。胡依格说哪个娃娃脸。我说门口那个小年轻,溜冰场撞我的那个,他没有死,是腿被打断了,不过你放心,警察会喊医生给他看好。胡依格大声说,我说的不是他,什么娃娃脸?尽胡说,我是说青龙。她有点歇斯底里,可能是酒喝多了,店老板对她侧目而视。我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说,好,是,是青龙。她抬头望着我,满是泪花,说,你是青龙吗?我说我不是青龙,是王贵生。不,你就是青龙,她说,你别骗我。我想她真是酒喝多了,喝多了酒的人不宜跟她争。我说好,我就是青龙。她一下扑到我怀里,哭得更厉害了,用拳头砸我的肩,说,你怎么才来找我?我等你等得好苦,没良心的。我想我是青龙就好了。我去买了单,扶着她走出店。她说去哪。我说送你回宿舍。她说回宿舍干吗,难道你真傻吗?

  垌头村街上有不少廉价的旅馆,四十块钱就可住一个晚上,里面没有空调。这个时候不用空调。佛山十月底,白天气温二十五,晚上气温二十二,我去开了间房,搂住她的腰走了进去。

  先上车,后买票,讲的就我这种情况。昨天晚上我酒也喝得太多了,搞不清楚做了那件事没。好像是做了。她一直喊青龙。后来我就睡着了。好像半夜里她扇过我一巴掌,骂我大坏蛋。回忆是件挺头痛的事情。早上醒来她不在房间里,我坐在床上认真回忆。我肩上有点火辣,对着镜子,发现一排牙齿印。我一阵欢喜。我想她可能是因为害羞先回工厂了。回到厂里上班,车间里不见她,我想她可能在宿舍里睡回笼觉。你就好好休息吧,活儿我全包了,我在心里说,等你来了会跟你讲清楚,我不会做不负责任的事情,我们正式确立朋友关系,过年时跟我回家,我要跟老爸说,你儿子别的本事没有,追女孩还是可以的。我的心情格外好,嘴上还哼着小调。大概是九点钟,厂长拉长着脸走来。

  胡依格呢?胡依格跑哪儿去?

  我说,可能还在宿舍里睡大觉吧。

  瞎扯,厂长说,宿舍里根本没人。

  我很吃惊,也有点心慌。我想起青龙,她会不会是去找青龙了?

  青龙?厂长满腹狐疑。

  我说,她有个男朋友叫青龙,她肯定是找青龙去了。

  瞎扯淡,哪儿来的什么青龙?厂长说,没影的事,你别信她瞎说。厂长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她脑子有点问题,厂里的人都有点烦她,你也看到了,没有谁愿跟她说话。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青龙果然是她虚构出来的。

  厂长叹了一口气:她也是个可怜的姑娘,你是不知道,前年这个时候,她去店里买部新手机,出来遇到一打流氓。他们抢走了她的手机,还挟持她到一座烂尾楼里,从此她心里就落下了病根。

  有一种东西凶猛地撞击着我,是铁锤砸碎玻璃。胡依格肯定恨我,恨我趁她喝醉酒,恨我假冒青龙,或许是我毁了她的青龙梦。她的离开,我罪不可恕。接着是悲伤涌起来,我在心里想喊忍住,却止不住滔滔奔涌出来。很想找人说说话,厂长却拍拍屁股走了。我想起刘哥,眼下只有刘哥能听我说话。我拿出手机,拨通刘哥号码,悲伤还是止不住地涌出来。刘哥说,咋了,看样子你哭了,啥事伤心?我哽咽着说,走了,走了,胡依格走了。刘哥说,啥?胡依格?哪个胡依格?哦,哦,哦,明白了,是你的大屁股姐姐吧?你怎么哭了?我的悲伤化作更大的哽咽:她走了,就那么走了,一声不响地走了。刘哥笑了,说,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上她了,小情种一枚,哥给你点赞。我条件反射似地说,没有,没有喜欢她,我哪会喜欢她?她长得又不好看。刘哥说,那你哭啥?我说,是她的悲惨遭遇让人忍不住哭。刘哥说,电视剧看多了吧。我说是真的。我把胡依格去买手机时遭到几个小流氓打劫的事讲了,但没有讲昨天发生的事情。昨天的事情我不好意思讲。刘哥说,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她是我害的?我急忙说,没有,我没那意思。刘哥说,你分明就是那意思。说着就把电话挂了。刘哥怎么说我怀疑他?我一点都没怀疑他,世上的事不可能这么巧。我再打刘哥电话。刘哥说,你烦不烦,我还有工作要忙。我说刘哥我真的没怀疑你,千万不要误会,是她的遭遇太悲惨了,我心里真的很难受。刘哥说,这么说,你是真喜欢她?我定了定神认真想想,可能我是真喜欢她了,最起码要对得起几个月的追求,请她吃了那么多鸭脖子,没买票上了车,可是,若真要喜欢她,似乎也下不起那么大的决心了。刘哥说,好了,好了,既然她走了就说明她不喜欢你,想开点,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小,有的是时间,另找个女孩追就是了,别太伤心了。

  后来我也离开了这家电器厂,告别了洗马井。刘哥跟我讲过,追女孩要去电子厂,那儿女孩子才多。我真进了一家电子厂,现在孩子都上一年级了。胡依格一直没有音信,也不知她去哪儿了。世界太大了,失散了就再也找不回来。我也没有真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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